土司王国-勘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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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土边界的田土争端又开始了。椒山土司刘天门首先来司城向少土司汇报,接着水浕司来了,五峰司也来了。田明如却没有为这件事过多地忧虑,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只得好言好语将各自打发了事。可几属司依然不理解少土司的用心。少土司恰恰希望的是:汉土争端只许土民胜不许土民败。可他们却认为长此以往,一定会引发与汉民之间的冲突。田明如却不以为然,说等等你们就知道了。

    果然,不久少土司就采取了果断措施:一边给长阳县令、枝江县令、荆州府正堂、湖北布政使一一去信,希望会同他们一起解决这三起汉土边界的争端问题;一边又叫田畅如、向日芳等前去争端的地方贿赂汉地的官员和汉民;还一边派田曜如与三属司长官一同去清查田地,好让自己心中有数。

    其实,土汉交界之地本身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分界,多是按照自然山脉、河川走向来划定。因土民多是刀耕火种,没有恒久固定在某一处开垦,所以挽草为记、指手为界的情形相对较多。而土司之境又多以大麦、荞麦、豆类、龙须谷等品种的产量为高,与汉民的包谷、洋芋、红薯相比产量相对较低。所以在没有明显分界的地域,汉民就向土民之地播种过来,土民则向汉民之境开垦而去。只因土民刀耕火种抢占的速度要比汉民们快得多,汉土之民间的纠纷也便时常发生,汉民自然要吃亏些的,这就告到州县去了。土民也只好请求少土司前来为土民做主。

    其实田明如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几处争端的地方,那时已经有人将他在汉地边界买地的事参了。当年从通州回到容美的途中,路经宜都的莲花庵时他就开始了土地买卖,以后每年都要花费很多银两购置土地。而容美土司在长阳的柑子园、鱼翅滩等处并江南14契被控告之后,被查处时本应转卖田价入官,皇上因念及土民垦熟有年,所以照田作半价又让长阳百姓买了回去。之后椒山土司在长阳王家坪等处的14契地也一并涂销。特别是雍正初年,慈利唐姓隘官,将千金坪一带土地周围30余里用印契卖与容美,价银1005两,由于当地绅民“以土占汉产”为由上告,最后经判定由控告人合伙凑集银两照价付给容美。这是继边区柑子园购买土地失败后的又一次失败。但是每失败一次,田明如都发现购买土地的政策较上次宽松一次——这无疑是一个绝好的信号!这说明,容美所制定的蚕食的方针是正确的。只因渐渐得手,之后少土司也便得寸进尺,开始深入内地大肆购买。他的土地也就遍及石门、澧州、常德、宜都、武昌等地。再加上容美土司有直接向皇上参奏的特权,每次都能找出理由回明皇上。当时康熙帝没有深究,如今却是雍正皇帝,不知将来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天,田畅如和向日芳回来了。他们却没有给少土司带来什么好消息——那些地主竟把土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只是一部分汉民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实在揭不开锅,这才悄悄收了银两。而被地主发现的就被抓去狠狠毒打一顿,因此很多先前被收买的汉民画了押,随即又反悔。而地主们联合起来,遍贴告示,竟想与容美搞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这还了得!田明如大发雷霆:“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

    田畅如便检讨:“开始我们是大意了,可随即我们就采取了补救措施。像在建始,向仲乾、向仲明、向仲试三兄弟,就愿意与我们合作,要是我们给以委扎,授以官职,就再无后顾之忧。但是汉民向上联名控告是有组织的,我们这才失败了。”

    向日芳也说:“收买这条路恐怕再行不通,主爷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还能有什么办法?田明如走来走去,一时竟想不出来。就说:“难道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就不能再想想办法了?”

    大家知道,自从失去长子后,少土司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个性也越来越暴躁,几个哪还敢多嘴?这时公公侯有之便倾步上前,小心地道:“主爷可曾忘了一个人?就是被主爷冷落的叶家!”

    叶家?田明如摇摇头。他知道侯有之所说的叶家,实际上指的就是叶家二爷叶北斗。自从客民想造反之事发生以后,他就开始冷落叶家了,还想把客兵营的兵权收回,但见叶家对容美有功,就没痛下杀手,最后冷处理了之。这时见侯有之当面提及,使他再度陷入沉思之中:心想如今客民越来越多,莲花坛的影响越来越大——要是不控制住叶家,往后就会纵虎归山!而且最让他头痛的是,梯玛大叔也搅和进去,使他腹背受敌。如今他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将这股势力压下去,只想用文火慢慢去煨。但是叶家三兄弟毕竟是容美难得的人才,各方面皆有涉猎,只是苦于不为自己所用。所以他不无担心和怀疑,只得进一步打问:“侯公公又如何见得叶家就有办法?”

    “奴才在司城几十年,主爷们有问题的时候大都肯屈尊请教叶家兄弟,每次叶家兄弟都能使主爷峰回路转、逢凶化吉,而叶家的势力在容美也屈指可数。”侯有之踱上前来,“毕竟汉人的心理,他们比我们摸得通透。主爷不妨一试。”

    “本王自幼入汉籍,汉人的心理我又岂有不知?”田明如不以为然。

    “这是自然!”侯有之笑笑,“只是主爷忘了那叶北斗在宜沙做了几十年生意,不仅善于理财,而且广交朋友,不论长阳、枝江,还是荆州、武昌,都有他的心腹!而且这叶北斗与汉地各知县、知府、布政使交情深厚,各人有什么爱好,他都了如指掌,就像其肚子里的蛔虫!到时主爷投其所好,在谈判桌上,不是可以稳操胜券?”

    “这个主意好。马上把叶北斗叫来。”田明如点头,转忧为喜。

    “主爷,不可!万万不可!”侯有之摇头,“主爷饱读史书,也知道刘备三顾茅庐,这道理就不用奴才说了。再说那叶家兄弟,如今再不是先前的叶家三雄,他们在容美早已立住脚根,这几年与主爷又不少摩擦,不如主爷亲自前往,方可见一片诚心。到时候,主爷只需多敬几杯酒,大事便可成!”

    田明如自觉有道理。见这事如今再也拖延不得,便带着一行前往宜沙别墅而来。

    2

    这日,田明如带着宫人、亲将一行来到宜沙别墅,下榻天成楼,但他并没急于去见叶北斗。叶北斗却已得信,换了身迎客礼服,坐了顶二人抬绿呢暖轿,立即赶了过来。只见少土司已经发福,着一身便服,依靠在那里,显出一脸慵懒之相。他赶紧向少土司问好。

    田明如回礼。其实他也觉得叶北斗是个难得的人才,而且是个极会钻营的角色,背后还有叶泰斗、叶长浩作后盾,在容美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不敢小视。这就请他上酒桌,叫来戏班一同助兴。

    叶北斗不知少土司前来的目的,只依稀听说过田畅如和向日芳的事,以为是为此事而来,所以也不好言及这方面的话题,只一味地迎合少土司,给主爷敬酒,说些奉承话。但见公公侯有之立在一边,不时眯眯地笑着,就明白少土司此次前来并非消夏避暑,一定是为土汉田地争端之事而来,说话就格外小心。

    酒过三巡,田明如来了兴致,才慢慢点到主题:“叶先生在宜沙广交朋友,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不说富可敌国,也算富甲一方。”

    叶北斗道:“还不是托主爷的福,能够在宜沙找到一块落脚的地方。”

    田明如虽然对叶家防备有加,但这些礼赞话还是很入耳,他也不虚言,半是打趣道:“与汉民打交道,先生一定有一套经验,不妨教本王一点!”

    “主爷见笑了,什么阵势主爷没见过?皇帝的心事主爷也能摸透三分,更何况一般汉人?”叶北斗巧言周旋。

    田明如哈哈一笑,望了望侯有之,回过头来又说:“侯公公说先生是汉人流官肚子里的蛔虫,能有你不知道的?”

    “这是侯公公抬举在下。”叶北斗讪笑,“在下本是一商人,念的是赚钱的经,几时又能揣度人了?”

    “主爷真是想听听叶先生高见,先生又何必故作谦虚?”侯公公忙打圆场。

    “主爷自幼入汉籍,饱读诗书,出入京城,拱卫皇都,那是见多识广!北斗在主爷面前,岂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不是班门弄斧又是什么?”叶北斗依旧一脸谦恭。

    田明如见人多嘴杂,就拍了拍手,优伶们就径直退了下去。他这才屈尊道:“先生一定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汉人与旗人的事不同,旗人的心思本王明白,汉人的心思本王却不懂!”

    叶北斗见话说到这份上,遂将手一拱:“不知主爷都想听些什么?”

    “就说说先生所结识的汉官,都是些什么东西!”田明如也不避讳,见汉官老是参奏土司,也就出言不逊。

    叶北斗道:“其实戏里唱的,每个人的嘴脸都是一副面具,变来变去也不难辨识,只是心里想些什么,比起那些面具更是变幻莫测,很有一门学问。”

    “愿闻其详!”

    叶北斗一笑,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朝侯有之附耳说了几句。只一会儿,侯有之出门就带来了宜沙的豆腐西施。那女人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摆了一碟黄豆子、一碗嫩豆腐、一叠干豆腐和几块霉豆腐。田明如一见,嗤了一声问:“拿这些做什么?”

    “主爷记得么,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叶北斗微笑着,“这俗话说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马卵只服酸汤煮!这治人不也一个样?”

    “有道理!”田明如赞许。

    叶北斗就抓了把黄豆,继续说:“就说这豆子吧!如何能变成这豆腐?不就靠卤水么?这东西一加进去,豆子就不是豆子了!豆子就变成了豆腐。主爷你看,这碗嫩豆腐,一过滤,就变成了干豆腐,这干豆腐呢,一发酵,就变成了霉豆腐!这些不都是好吃的东西么?”

    “你的意思是?”田明如欲言又止。

    “下官的意思就三个字:打豆腐!”叶北斗一脸神秘莫测。

    打豆腐?田明如忍俊不禁。他知道这“打豆腐”,本地暗语就是嫖娼之意。

    “真是经验之谈、经验之谈!”田明如扑哧一声,突然醒悟过来,“莫非……叶先生的意思是叫本王请那些流官来宜沙打豆腐?”

    “下官正是此意!”叶北斗笑笑,“古人曰:食色,性也!但凡人有六根,六根不净,则欲望无穷。当然,统而言之,不外乎食、色二字。无论是当官的经商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只要是人就都欲望无穷。正如俗话所说,人心不满坑难填!主爷要的,自然也是别人之所需;而主爷所拥有的,却并非那些汉地流官所能够拥有的。因这土司王国,与大清疆域相比,不过一弹丸之地,但是宫阙宫女、文武百官却一应俱全,主爷不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土皇帝?”

    见叶北斗溜须拍马,田明如就说:“本王虽是土皇帝,却是不能跟雍正比。容美一弹丸之地,本王实在是难以伸展开手脚。只不过天高皇帝远,那皇帝老儿鞭长莫及罢了。”

    “主爷说的是。”叶北斗笑笑,“真说起来,那些流官不论多么威风、霸道,也不及主爷一根毫毛。但是话又说回来,那些流官无论怎样去跑官媚上,也不会来求主爷开恩。所以在这件事上,只有主爷去求别人之理,却没有别人来求主爷之理。当然按品级来说,一个知县不过七品芝麻官,一个宣抚使却为从四品,比知府只低一级,比知县却高了四级。而容美却是从一品,就是湖北布政使,也低了一个品级。所以谈判桌上,主爷应该拿出威严、高屋建瓴。但是这些流官,最恨的也是这一点:心想一个小小弹丸之地的土司老爷,为何竟比他们高了几个品级?享受更高待遇?这是他们心理不平衡的原因。当年太都爷在省里被冷落,被弹劾,冤屈而死,原因就在于此!”

    田明如见他分析精辟,谦恭地说:“那以先生看,本王应该怎么办才是?”

    “当然是投其所好!”叶北斗一针见血。

    “打豆腐!”田明如哈哈一笑,就连连给叶北斗敬酒,“除此之外,还望叶先生多多为本王指点迷津!”

    见说开了,叶北斗再无保留,又侃侃而谈:“以在下看来,这些流官,对朝廷也各怀心思。只是如今天下太平日久,各自又领着皇上的俸禄,表面上对皇上还算忠心。可毕竟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儿鞭长莫及,他们在下面搞些小动作也是有的。再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为官一任,又何不造福一下自己?难道如今卖官鬻爵的事还少吗?又有几个是真心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因此,他们最想钻营的就是:一升官,二发财,三享乐。但要满足他们的欲望还有一招好使,那就是美女!因为容美出妃子,美女多如云。要是能够满足他们这方面的要求,此事就如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主爷以为如何?”

    田明如心领神会,也诙谐一句:“容美的川马也是出了名的。到时候不怕他们骑不上去!这个办法好!”于是立马派人送信,把会谈日期尽快确定下来。

    3

    会谈地点设在宜沙别墅。其中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这里离争端的地方最近,可以直接到现场实地察看;二是容美土司品级最高,按照官大一级理大三分的常理,也应该由容美土司确定地方。自然这么安排对于长阳县令、枝江县令来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他们品级太低。对于荆州府正堂来说,自然也无所谓,因为当年他做过枝江县令,如今再来也不过故地重游。只是湖北布政使远道而来,路途遥远,但少土司措辞委婉,说正可以借此游山玩水,自在逍遥一番,所以也都乐意前往。

    最先到来的是枝江县令。他打前站,特地来向容美土司问好,因为离会谈的日期七月尚早,他得先套套容美土司的口气,便最先一个赶来。但是枝江县令没想到,容美土司亲自到码头迎接,让他感激涕零。这时正是六月初夏,小荷亭亭出水,禾苗已经下田,一路山花烂漫,此时出游,沿溪而行,虽不是三月踏青,满眼里却是一片碧绿,更有一番山水田园景致。一阵寒暄,就随田明如进了别墅天成楼。按照田明如的部署安排,那些美女和戏班早已在宜沙别墅等候。这枝江县令一来,便沉醉在这美酒歌舞之中。三日后,田明如才出面宴请。而枝江县令酒肉饭饱,身体开始虚脱,但却依旧一脸媚笑:“今日始知容美好客也!”

    “容美也无其他,唯美女美酒歌舞!”田明如戏说一句,哈哈一笑,又给县令斟酒,随即问道,“不知县爷对边界争端看法如何?”

    枝江县令知道,这汉土边界之争其实不过两大焦点:一为侵边,一为掳掠。这“掳掠”比较好辩,孰是孰非,一辩既明,无须多言。这“侵边”可就另说了。就容美土司而言,一直认为“侵边”并非是土民掠夺汉人的土地,而是土民对无主荒地的开发。毕竟容米部落在此生息繁衍两千多年,一直没有列入中央版图,又何谈边界?只是近年随着土民开发荒山荒地越来越多,越来越靠近汉民的聚居地区,这才出现了土民“侵边”问题。而那些对土司不满的流官,就据此大做文章,上书朝廷,令朝野震怒。事实上为了解决这侵边问题,容美土司大都采取克制态度:一是让出被开垦的土地,二是撤回土民。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明智之举。却不知这次“汉土疆界”定界,容美又会采取什么态度?因此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也只好拿话试探:

    “那些乡绅无事生非,劳动少土司大驾。真是可恶之极!”

    “哪里哪里,要不如此,你我又岂能在此相会?”田明如笑笑,“我特为仁兄准备的这道菜,如何?”

    “平生所欲也!”

    两人哈哈大笑。这时蝉鸣正炽,在枝头声声高歌,喧闹着一个夏天。田明如见他上套,又意味深长地道:“这道菜,仁兄带回去可也!”“这又如何是好?不是夺大人之所爱么?”“哪里哪里,只要县爷开心,容美有的是!”“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枝江县令不再推迟,恭维了几句,算是笑纳。又过两日,便回枝江去了。

    不几日,长阳县令也来了。这是个刚上任不久的县令,名叫钮正己,中的是头名举子。他跟枝江县令有所不同,因为年轻,在仕途上想有所作为,处处以巴结为能事,因此早早到来,为的正是与容美搞好关系,好干出点实绩,以求得上司的信任与嘉奖。一下马,田明如就迎出去,笑道:“贤弟,一路辛苦了!”“下官前来打搅主爷了!”长阳县令赶紧作揖。

    寒暄之后,田明如就把钮正己安排进了客舍。里面有金钱、美女、优伶,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第二日,田明如又设宴为其洗尘。长阳县令哪里享受过如此待遇?一夜风流快活,早已感动得五体投地。田明如见时机成熟,便问:“不知贤弟对边地争端看法如何?”“一群刁民,凭空捏造!实在是难为主爷亲自过问!”长阳县令措辞委婉。“哪里哪里!要不如此,你我兄弟又岂能在此相会?”田明如又为其斟酒。两人自是心照不宣,这就豪饮起来。

    半个月后,荆州府正堂孔知府来了,气势自是非同一般。同时枝江县令也赶来了,他跟长阳县令一道,一见孔知府的六抬绿呢大轿,忙跪下请安。田明如自是不必下跪,但一见孔知府还是以先辈呼之。孔知府虽与田舜年是至交,但官衔毕竟低容美土司几级,他哪里敢受,连忙还礼:“主爷使不得使不得!”田明如说:“孔大人是前辈,理当受此礼!”孔知府没穿官服,自然不再拘礼。两人于是执手来到别墅,田明如又是摆席设宴,又是歌舞,盛情款待。孔知府一见演的是巴曲《桃花扇》,就笑开了。当年少土司父亲田舜年在宜沙时,就曾特地请他来看过巴曲《桃花扇》和《南桃花扇》,今日再见二戏,就如同叙旧。回到客舍,又见早已准备好的土特产,更是喜笑颜开、乐不思蜀。田明如当然也准备了美女。孔知府正是醉眼蒙眬时候,见两个美女同时飘然而来,还以为是在梦中。于是问道:“神仙姐姐来自何方,又欲何往?”“禀老爷,我们是专门来服侍孔大人的!”两美女蹲下道声万福。孔知府飘飘然:“我是在人间么?哈哈,神仙姐姐,你们没有骗老夫吧?”竟一把抱住二人,一番云雨后,就睡了过去。待第二日醒来,才知道上了少土司大当。可仔细想想,做官不就是这么做的么?只一笑,也便释然开怀。

    又过三天,湖北布政使也来了。一行都迎上前去。知府和二县令半跪在轿前,只有少土司没事一般,拱手相迎:“仁兄一路辛苦!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啊,田大人辛苦!”布政使赶紧抱手还礼。

    几位流官连忙问候:“下官参见布政使大人!”

    “大家辛苦!大家辛苦!”布政使满面春风,一一还礼。

    田明如走上前。但见这布政使五十挂边年纪,头戴红缨官帽,身穿四爪蟒袍,石青补服,肚子微微发福,两颐丰满,鼻隼高耸,五官端庄,一看就是一个大富大贵之相。可他为了显示朝廷命官的威严,依旧端着衣帽,摇着一柄画梅骨扇,额头的汗珠早已冒出来,濡湿了官袍,却不肯失却严谨的风度。田明如在心里好笑。这就带着大家来到别墅天成楼,设宴洗尘。先到的几个一看,不免大吃一惊,因为宴席只摆了一桌子豆腐宴:什么嫩豆腐,霉豆腐,臭豆腐,干豆腐,煎豆腐,油豆腐,长的扁的圆的,一应俱有。这又是何道理?几个一时竟想不过来。布政使也皱起眉头,脸上不禁浮出一片乌云。田明如却道:“各位仁兄远道而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望见谅!”

    “也曾闻容美遭灾,没想到如此严重。实在惭愧!”布政使一见,猛地落下泪来。

    几个流官也装着陪着一同落泪。

    田明如则说:“本官请各位大人前来,实在抱歉得很!宜沙亦无他,就只这土特产。也只好请各位来打豆腐了!”

    “打豆腐?”几位面面相觑。

    “是啊,听说几位大人都是打豆腐的高手,我们这里如今什么豆腐都有,只要各位大人喜欢,本官就给各位安排!”

    官场之人,又岂不知这“打豆腐”之理?全都好笑起来。

    这是田明如设下的一个圈套——美人计。用打豆腐暗喻搞风流好事。这时正中一个陶锅上,用文火煨着一锅嫩豆腐。厨娘便端来了盆泥鳅,捞起几根放进陶锅。泥鳅一下子钻进豆腐里。布政使看着诧异,忙问:“这是什么菜?”

    “这是宜沙的特色菜,叫泥鳅钻豆腐!最是好吃了!”田明如说。

    布政使还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见识,急忙拿筷子去捞。田明如却说:“大人别急!这道菜要慢慢品尝,刚刚钻进豆腐里的泥鳅,还没熟呢!”

    布政使放下筷子。不想一会儿,田明如又说:“大人,你现在尝尝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味道?”就给布政使碗里盛了一勺,里面的泥鳅不再动弹。布政使轻轻一咬,那个爽口、那个香啊,简直别有一番风味。就说道:“好!这泥鳅钻豆腐,果然名不虚传!”大家也就品尝起来。

    接着好戏上场。田明如将容美的拿手好戏全都献上,就是唐柱臣、李歌仙也都亲自上台表演。布政使眯着眼,端着酒杯,这时一边打着节拍,一边不住地点头,因为他见惯了皇城、寺庙金碧辉煌的宫殿,唯独这乡间别墅的灰砖青瓦,掩映在松竹之间,倒显得朴素典雅,沉稳端庄,且想起容美土司文武双全,曾经当过皇家护卫,不禁说道:

    “主爷曾在京城数载,一定看过孔尚任的《桃花扇》!听说容美改成了巴曲,能否今日一见?”

    “都是讹传!”田明如一脸肃然,“容美岂敢上演先皇禁演的戏?不瞒大人,李香君有反清复明思想,容美累受皇恩宠赐,又岂敢有叛逆之心?”

    “啊哈,看来老夫耳背,听错了?”布政使阴笑。

    “哈哈,布政使大人日理万机,肯定是听错了!”田明如朗笑。

    “这么说来,下官的耳朵真是有问题了?”布政使又故意一问。

    “那自然不是!”田明如依旧不温不火,“大人只是误听传言罢了!”

    见布政使语带锋芒,孔知府忙插话道:“什么李香君,什么反清复明,都不是我们这次会商的主题!两位大人,下次再议!下次再议!”

    “孔大人说的是!”田明如敷衍一句。这是在自己的地盘,根本就没把这个布政使放在眼里。

    布政使却说:“下官来的时候,有位大人说容美在上演《桃花扇》,说是能够一睹便可快慰平生!看来是下官听错了!”

    “肯定是大人听错了!”田明如又打哈哈。

    “听错了!真是听错了!”布政使哈哈一声,算是一笑了之了。其实他之所以这么提醒,就是想给容美土司一个下马威,好让他收敛收敛那嚣张的气焰,也好给自己留下主动权。

    这个,田明如又岂能不明白?

    但是布政使在整个酒席上,却没有开怀大笑过一次。送他回客舍的时候,已是子夜。楼道里灯火通明,田明如还是看见了布政使一直蜡黄的脸,一度罩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心里不觉冷笑。那时他一直在揣度布政使的心理:心想接待一定非常之隆重。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给对方来一个下马威,让布政使独自孤立起来。这一招还真灵。

    虽然有灯光,布政使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这种待遇他还从未经历过,心里自然有气,却不好表露。但当他踩着虚步走进客舍时,眼睛又忽地亮堂起来:只见十几匹雪白的骏马,站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竟是没有一点杂色!而这些细微变化,又岂能瞒过田明如的眼睛?这就笑道:“容美无他,就只良马也!仁兄擅骑马乎?”

    “下官惜马如命!真是好马,天下难得之神骏也!”布政使转怒为喜。

    “那大人明日遛遛马,也让大家见识见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布政使一洗愁容,变得越发开朗。不想一进屋内,又是一番景象。只见几个美女恭候在此,个个容光焕发,赛过仙女。他就知道自己错怪别人了。回头正欲感谢,却不见了土司人影。布政使摇起头来,见自己给少土司使脸子,心下颇为过意不去。回头再看这一个个瓷人儿般的美女,早已垂涎欲滴。心想容美果真是出妃子的地方,水色就是不同!不觉喜从天降,竟是一宿云雨,不知东方既白。

    第二天日中,窗外的阳光令他眼花缭乱。布政使慢慢站起,只感觉身子轻飘飘,开始天旋地转。老子这不是中计了?他一个激灵,一屁股坐起。真是中计了!可是转念一想,食色,性也!神仙过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一个踉跄,又淫笑开来。是啊是啊,老了,老了,还真是老了!只觉两腿无力,就颓然软瘫在床,还惊醒了两个侍寝的女子。他不觉春风得意。

    这时,田明如上楼,隔着窗子轻轻地喊:“仁兄起床了么?该吃中饭了!”

    布政使哈哈大笑:“我正在过早,怎么就吃得中饭了?”竟赖着不肯起来。

    这样折腾几日,田明如见时机成熟,就把几位请到谈判桌上。大家自然都要过问一下土汉边界的争端,也要到争端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回来自然也要按少土司的意见达成协议:进一步勘界。但彼此都已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半个月后,几位客人眼睛玩花了,眼圈玩黑了,走起路来好像天地在旋转,可他们依旧乐不思蜀、不愿回去。

    这时已经立秋,霞染枫叶黄,风吹荷梗香,一早一晚便有了凉意,边界也是一片秋日景象。田明如前来送湖北布政使。早上迷雾笼罩了河滩,炊烟也缭缭地升起,到处都是一片烟雾朦胧。两个县令和一个正堂在码头上拱手相送,只见布政使的轿子晃悠悠地上船,随着秋风一路启程而去。

    这一勘察就是四年。

    这一年,已是雍正三年八月的秋天,双边共同商议,在容美土司与长阳县接界处建立《汉土疆界》碑。一共两块。一块立在长阳采花乡渔泉河,一块立在五峰镇谢家坪乡竹桥。石碑为青石打磨而成,为方形竖立,碑文共2084字。碑文着重解决了容美与长阳县边界的三大争端:一是长阳清江以南的一十四处契田地,断为椒山司刘跃龙“占越”;二是柑子园、鱼翅滩等处田地,也以“私买越占”定论;三是白溢、麦庄,以承认“乃伊世守之业,不在退赎之例”结案。《汉土疆界》碑表明,汉土之争俱系封建国家所有的荒山,所谓“侵占”云云,实为土民们辛勤开垦。岂止《汉土疆界》碑所云的三处,自湾潭以东,渔洋关以西,原都是长阳县境内的国家荒山,自元至明,次第为容美及其五峰、石梁、水浕、下洞诸司之土民开发,但他们一直承受着“侵夺”长阳土地之罪名。最后为了息事宁人,免遭流官上疏弹劾,田明如只好采取忍让政策,换取土民一时平安。

    立碑这天,田明如亲自来到五峰竹桥,与流官一起,沐着八月桂花的馨香,深深地望碑而拜。汉土边界争端的烽烟,就此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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