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妃子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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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少土司从宜沙回来的时候,九五居已快竣工。这九五居是在保善楼废墟上建造的,可谓容美象征性的建筑。有鼓楼三层,拱门三洞,上设龙凤鼓和景阳钟;门内凿有沼池一道,名为玉带河,河上架一座三拱石桥,名为月拱桥。只因居住的地方有九重,厅房五重,所以又称九五居。

    已是仲秋时节,田明如决定在重阳这天举行迁署仪式。容美四大属司,椒山、水浕、五峰、石梁,一个个攀比着给少土司进贡。司城一时间又热闹起来。

    这天,司城上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子夜时分,忽然一声炸雷落地,将印石山劈开一角,泥沙滚滚而下,顿时塞断一条小河。又因暴雨不断,河水不断上涨,又将淤泥冲开一缺口。幸好这暴雨第二天一早就停歇下来。烦心的是,泥沙淤塞了一段街道。行署百官就忙碌起来。不想土民在清理河道时,居然挖出一器铭,因不知何物,便前来报告少土司。田明如近前一看,没见过这东西,就叫见多识广的叶泰斗辨认,叶泰斗也不知,就说:“看梯玛知不知道!”

    天赐一看,眼前豁然一亮:竟是一件叫錞于的军乐器。早在周代之时,中原就曾普遍使用过这种军乐器,后来传入巴子国,巴人便在錞于上铸一白虎作为图腾。只因时代变迁,到宋代时这虎錞于差不多就已绝迹。仔细端详,这器铭最为打眼的就是盘盖上的这只白虎。这白虎头部肥大,昂头咧牙嘘齿,四肢停立,作凶猛咆哮状。但见虎尾微翘,末端下垂卷曲于盘,身上还嵌有简易纹饰,那是毕兹卡人以白虎为图腾的族徽。而且这青铜器上还铸有巴文图案,重约19公斤,盘上饰有手心纹、椎节人头纹、鱼纹、鸟纹、船形纹、梭子形窃曲纹等等图案。天赐先前自然也未曾亲见,是他师父老梯玛对他说及的。那年创立“莲花坛”时,他师父的英灵就曾提示过他:“錞于一出,白虎惊世!”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能参悟此语的玄机,此时一见恍然大悟——原来竟是一句谶语!

    田明如见梯玛两眼放光,忙问:“端公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一件军乐器,叫虎錞于!”天赐心花怒放,早已抑制不住内心激动,“我师父曾说:‘錞于一出,白虎惊世’!”

    “錞于一出,白虎惊世?”田明如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天赐神秘一笑。

    天机?田明如不禁一怔:“您老是明人,难道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天机?”

    天赐卖起关子:“想来真是一件天大的事了。主爷你想,这白虎是什么?不就是我们毕兹卡人敬奉的神灵吗?你想,神灵的出现将意味着什么?”

    叶泰斗一听,便什么都明白了,就对梯玛投来会意一瞥。因为他们创立的“莲花坛”,正是在按天意行事——这便是“白虎惊世”的伟业!

    田畅如就接话道:“九五居竣工,看来是个好兆头!我们是不是选个良辰吉日,好好地祭祭祖先神灵!”

    这话不无道理!大家皆以为这是上天在暗示什么、昭示什么。田明如深以为然,就请徐相士和地理先生前来解释解释。

    徐相士眯着眼,围着虎錞于转了两圈,开始摇头晃脑地道:“这是上天降下的好征兆!因为西方的七个星座统称为西方白虎七宿!这就是暗示九五居的修建,上应天象、下顺民心!所以这异兆只有诞生明君时才能出现!在下恭喜主爷,主爷乃明君降世!”

    “有道理!有道理!”田明如不觉点头微笑。因为《易经》中有这么个卦辞,叫“九五飞龙在天”。历来的星象家都把九五之数看成是帝王之数,贵不可言。此时徐相士信口道来,又岂不合他意?

    地理先生自然不甘落后,也附和道:“此乃吉地也!因为风水学上说,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此正合九五居的志向!这正是上天的昭示!此九五居乃帝王之所也!”

    大家以吹捧为能事,个个都想讨少土司喜欢。天赐却不予附和,他自有自己的想法:想把虎錞于搞到手,用作莲花坛的神器。但他不好明说,只道:“主爷,这虎錞于既是神器,理当供奉在调年堂!作为田氏家族的镇宝之物!”

    “这……”徐相士又哪肯放过此等献媚的大好机会?眼珠子骨碌一转,又计上心来,“主爷,以老朽看,这虎錞于不能放置在调年堂!”

    “这又是为何?”田明如不解。

    “主爷您想,这虎錞于既是神器,这白虎又是毕兹卡的图腾,这尊贵之物理应放在哪里?试想九五居刚刚落成,这神器就降临人间,不正说明这是九五居的镇室之宝吗?”

    “正是!”地理先生也附和道,“不如此,这九五居就如天缺一角。”

    “胡说八道!”天赐怒发冲冠,“这虎錞于既是神器,调年堂乃为田氏家庙,正是供奉祖先神灵的地方,又岂能没有这神物护佑?”

    “端公无须争执,这神器理当供奉在田氏家庙,但不是现在!”田明如一锤定音,“既然九五居刚刚落成,就得借这一神器护佑一下。”他使了个缓兵之计。

    天赐再行争执,拂袖而去。

    田明如哈哈一笑,就把虎錞于当作宝物供奉在九五居的神殿之上,每日香火不断。

    2

    先前四个安抚司都环绕行署设置,自从保善楼被拆除后,行署随之毁弃。又因离少土司办公迁移的地方稍远,所以四属司也乐得个自在逍遥。如今九五居竣工,少土司的行署又要迁回,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先前方便了,就想趁少土司迁来之前,好好地乐他一乐。

    这天,几个安抚使聚集一起,说到虎錞于的出现,先是感慨万千,随即长吁短叹,说这世界真是什么怪事都有,一声炸雷居然炸出个宝贝。椒山土司刘天门却说:“出怪事的年代,就会出大事!这件宝贝的出现,还不晓得会是什么预兆!大家也不要太过乐观!”

    “你是不是得了气管炎,把胆子也吓破了?”水浕司长官田琰如哈哈一笑,“现在容美的宝贝多的是,就看你敢不敢去玩!”

    这些小子都没上过京城,但听跟土司进京觐见的人说,京城才真是个京城,都是些从未听说过的新鲜玩意儿,这些小字辈又几曾见过?尤其是西域女人,金发碧眼,馋得他们都流起了口水。如今谈及这一话题,个个自是滔滔不绝、羡慕不已。

    随后几个突发奇想,就想找几个懂味的女人玩玩。五峰司长官张彤柱却不想去,近来他病了,身子作寒,忽冷忽热。刘天门就说:“我看你是被吓掉魂了。你跟你老子相比,胆子小多了。”

    “你放屁!”张彤柱见说及他父亲当年联合水浕、石梁两司造容美土司反的事,只尴尬一笑,“现在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而是我身体不适的问题。你们想去玩,兄弟我倒可以给你们推荐个好地方,保你们玩得开心!”

    “看来,你是不打自招!”田琰如哈哈一声。

    石梁司长官田曜如也说:“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快快从实招来!”

    刘天门则说:“是何地?真要是土碧寨的妃子泉,我是不去的。少土司在那里吓掉了魂,大少爷又在那里玩丢了命,可见那地方极不干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张彤柱笑道,“我说的正是此地!”

    几个都摇头,生怕自己也撞邪。张彤柱便笑:“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能是什么地方?不就是出妃子的泉吗?”刘天门好笑。

    “不对!”张彤柱说,“你是上过京城的,你说说看,京城什么地方最好玩?不就是怡红院?”

    几个会意,原来妃子泉竟是妓院!刘天门自是不敢相信,故意搞笑道:“你讹人,也不看看对象。要真是的,你敢带我们去?”“怎么不敢?你只要敢去,我就敢带!”几个就要五峰司长官带路,张彤柱就带着他们一行悄悄去了。

    原来这妃子泉,自从大少爷变成癞蛤蟆精死在这里,几乎没人敢再来了。自从李歌仙得势以后,也就确立了梨园老大的地位。他女儿金莲也便成为领头人物。金莲一直没成家,王公贵子们就以攀附金莲为荣。可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老土司一走,少土司一来,李歌仙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于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先前红过的戏子如今也便门前冷落鞍马稀。特别是女人,十七八岁一枝花,三十岁就是烂豆渣,做少女时自然都有几分姿色,待到青春花季已过,就如同朽木、残枝败柳。金莲正是这样的命运。那时候,戏院做妓院自是多有不便,金莲就把叶家的吊脚楼租下来,那里临水凭栏、风景如画,自然多得客人喜欢。但自从大少爷在妃子泉莫名死后,那里就开始冷清了,金莲又突发奇想,就想把妃子泉利用起来,最后托人从田畅如手里租来就开了个妓院。只因是个秘密的所在,当时还不为大多人知晓。

    这时,从保靖抓来的几个绝色美女,在宜沙陪伴了流官之后,被田畅如带回司城交给了金莲。表面上名为学戏,实则是去做皮肉生意。金莲因为有田畅如做靠山,胆子自然越发大起来。每每赚了钱就与田畅如五五分成,两人都很发算、大有红利可赚,这“怡红院”的名声也随之大了。张彤柱跟他的一个贩马的朋友冯长雄一道来过,遇上的正是刚刚被送进去的几个保靖女子,得了一夜消魂之欢,也就铭记在心。

    这天四人一同骑了马来,也不要下人相伴,一溜烟到了土碧寨。如今土碧寨人户日渐稀少,大多搬进司城,做起了生意。所以他们到来时并没引起特别注意。一进去,金莲就笑哈哈地挥着绣花手巾迎出来,一见是四位官爷,脸顿时吓青了:“啰啰啰,几位大爷,真是稀走!”

    “我们是来捧场的,大妹子放心就是。”张彤柱说。

    金莲忙赔笑:“这么尊贵的客人,我用八抬大轿请都请不来,哪还有什么不放心之理?又不是贼,我怕什么。”说完,就朝里面喊:“来了贵客哩,妹妹们快快出来迎客!”

    一个个就下楼来。都涂得妖艳无比,扭动着水蛇腰,嗲声嗲气,忙请大爷们上楼。这场面在容美却是个新鲜事物,几个就显得很不自然。但是上得楼后,并不见熟人,一个个胆子又大起来。这时一个叫梅娘的姑娘款款地上前。只见她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嘴,莲步轻盈,身姿袅娜,眸光闪闪,秋波盈盈,好一副妖冶出水芙蓉相,让人几欲骨头酥软。她翘起个纤纤兰花指,一二三四,点精的点肥的,点来点去,就点在了刘天门头上。她又嘻嘻一笑,顿时娇态百媚。几个哈哈一乐。只见刘天门脸一红,居然啐了几个一口:“去去去!说明本少爷走了桃花运!”梅娘嫣然一笑,挽着刘天门的手臂,就将他款款带进自己房间,然后虚掩上门,说道:“大爷还是第一次来妃子泉吧?”

    “可不是么?”刘天门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今日慕名而来!真还是第一次!”

    梅娘就勾住他脖子,说今后大爷常来才是!你看,多英俊的人儿,一看就叫梅娘动心!又点了他鼻子一下。上面已经渗出几星汗珠子。

    “什么?”刘天门脸色骤变,“你说什么?你叫梅、梅娘?”

    “这是我的艺名,不是真名,你怕什么?”梅娘好笑,“大爷怎么一听说梅娘就害怕成这样?莫非梅娘是公子过去的老相好不成?”

    刘天门摇头,见不是那个吊死在保善楼行署半间云楼阁的梅娘,就放心了。就把那个梅娘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这个梅娘。梅娘惊呆了,就说:“难怪呢,我一到这里,就总是梦见一个叫梅娘的姑娘邀请我。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干娘,干娘就给我改了名儿,叫我梅娘了。说这样梦里就不会有人叫了。果不其然。就是不知还有这么一个凄婉的故事。那个梅娘姐姐,也真够可怜!”

    可不是么?见梅娘愣神,刘天门就宽衣解带下楼到妃子池。如今的妃子池再不是少土司所见的妃子池。是从那边引了温泉过来的,在每间下房就可以洗浴。当然也可以几个人一起去妃子泉洗。梅娘也宽衣下水,问刘天门是不是经商的?刘天门说是。一阵水汽氤氲起来。妃子泉的楼阁就仿佛笼罩在雾气里。梅娘又笑开了,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人,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看来公子还真是第一次进这地方。

    “我看妹妹是个实在人,所以也不瞒你,我可不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先前在京城,还是皇帝老儿待的地方,我就进过一回‘怡红院’。可花了我不少银子。”

    “钱是什么东西,大爷那么舍不得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花白不花!莫不是想放在箱子里,让它生蛆不成?或者放进棺材里,陪葬不是?”

    好一个伶俐的小嘴!刘天门已经被梅娘脱光最后一层,没想到这梅娘性子居然这么急,便不再多话。可他得知梅娘是保靖人时,一下子又泄气了。因为为了讨好那几个流官,这几个保靖女子已经成为牺牲品。而他一想起那些流官肮脏的行头,就会来气。因为他买的长阳王家坪的14契地都被流官充任。现在又吃了他们的残羹剩汤,心里就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不觉大倒胃口!

    梅娘见他泄气,还以为自己没有招待周全,就表示歉意,说实在对不起大爷,一句话就让爷们生气了,小女子这就给爷赔不是!弓腰就给他作揖。刘天门说爷不是生你的气,真的!梅娘说那是生谁的气?刘天门苦笑,说说起来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梅娘说我就要爷说嘛!竟撒起了娇。他说你真要爷说?梅娘嗯一声。他说老子恨死了那些肮脏的流官的行头!梅娘一怔,说这又是为何?他忿然地说,他们……抢了老子的地!梅娘说他们为何要抢爷的地?刘天门一声哀然,说说来话长。就把那些汉土边界争端的事说了一遍。梅娘也哀然一声,说爷还只是破了土,娘们破的可是身!爷要是都想不开,那我们还有什么活场?爷可千万别伤了自个儿身子!

    刘天门又岂能不伤心?居然一时提不起兴致。梅娘就放肆起来,说爷,那小女子给你吹支箫吧。

    刘天门就不由地想起了《桃花扇》里的情景:朝宗往上一看,只见她娇滴滴,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真乃容可落雁,貌能羞花,不觉魂飞天外,目不转睛,呆呆地望楼上观看。正在动情之时,只听得楼上说:“香君,你的箫吹演一回。”箫声嘹亮,犹如风鸣云端。朝宗情不自禁,遂将自己佩的扇坠解下,说道:“这箫声儿吹得令人销魂,小生忍不住要打彩了。”将那扇坠望楼上一抛,正落在香君怀里。香君满面通红,含羞微笑。贞丽即取香君冰纱汗巾包上樱桃,抛在楼下。……此时,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端的是销了一次魂儿。

    过了两个时辰,刘天门出来。他给梅娘放下十两银子,梅娘顿时泪水长流,送到门外还是依依不舍。几个伙伴这时也都出来,大家招呼一声,就要下楼。哪知突然冒出个人,径直拦住他们去路。几个定睛一看,娘啊!居然是田京儿!只因田京儿辈分高,也年长好些,几个就红了脸,一个劲地傻笑。

    田京儿昂着老脸,却一本正经道:“好你们几个狗杂种,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们居然偷到家门口来了!”

    刘天门就求道:“你瞎嚷嚷什么呢,猪母娘莫讲老鸹黑,你自己不也来了?”

    田曜如也附和:“就是,你个老天爬地的,说我们,你又来这里搞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哼!老子是来逮你们的,不来能逮到你们几个贼耗子精?”

    田琰如说:“我们才是来逮你的!不信你问问,我们找了你好几圈,终于把你个老东西逮住了。”

    刘天门马上说:“就是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来得难道我们就来不得?”他学起了九寿儿跟老土司辨理的怪强调,学的活灵活现,几乎以假乱真。

    “老子不是偷!”田京儿果真落入圈套,惹得几个前仰后合,都只差笑闪腰。这时见姑娘们涌过来,就说:“今天你们几个不给老子银子,就别想再走出这个门!”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就耍起横来。

    刘天门迈出一只脚,半落不落地说:“你个老东西,你想怎么的?你说!”

    “老子想怎么的,难道你们不知道?”田京儿真来气了,他昂起头,“你们不要装傻!老子反正是大麻风破皮,想怎么的就怎么的。现在老子是人一个,脸也不要的,什么事做不出来的?还怕你们几个小毛耗子的?也不去问问天王老子伯伯的?老子是干啥子的?”

    几个见他说起斩白字语,又哈哈大笑:“不就是几个银子么,给你就是了!”

    田京儿伸开手来。刘天门说:“一手交钱,一手抬脚!您老让开我们再给!”

    田京儿说:“你们给了老子就让开!”

    几个没办法,几叠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哗地滚落了一楼梯。突然间,那群唧唧喳喳的姑娘涌上前来,伸手就抢银子。几个顺势溜了出去。田京儿见两手空空,就在那里大骂:“妖精哩,那是我讨来的银子,是要给你们的,你们也来抢什么!”“今天你该还钱了不是?”“几时还不是还?这可是老子的救命钱!”那些妓女哪里肯听,一个个嬉笑着就上楼去了。

    田京儿两手空空,本想在几个龟儿子那里再敲诈一点,哪知半路杀出几个小妖精?正待理论,却见小子们已经上马,他就跑出来大骂:“你们几个龟儿子,骗老子,老子许你们有好戏看!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一溜烟,几匹快马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3

    平时田京儿没钱花了,就四处讨要。这日,他在妃子池遇见几个偷鸡摸狗的家伙,就来敲竹杆。刘天门自是一敲就着,他实在是太怕田京儿这个傻叔丈了,其实也不是怕他人,是怕田京儿把这丑事嚷到他老婆那里去,他懒得跟老婆费神。但是其他三个田京儿就敲不到了,几个每每聚在一起就拿刘天门取笑。

    那日,刚好东乡土司覃楚昭和施南土司覃禹鼎来到司城。按照田家的辈分,刘天门是他们姑爷,可按覃家的辈分,两土司跟刘天门又是老表,刘天门就总想占这两小子便宜。两小子一见他却喊他大老表,刘天门也没法子。可惜的是,忠洞土司田雨公逊位之后,新土司田祖光就跟容美成了死对头,他再找不到可以取笑的对象。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终自己反倒成了这两个龟儿子取笑的对象。他便想报仇——捉弄他们!就想把这两个小土司也拉下水。

    覃楚昭和覃禹鼎不知是计,就跟着他来到了妃子泉。

    田京儿如今学乖了,他不在司城讨要,他知道一旦失了他们面子,往后这棵摇钱树就要倒了。他躲在土碧寨的水碾房里便观察起来。因为每个过路的人从门缝里都瞧得一清二楚。这天,就看见刘天门这龟儿子带着两个龟孙子来了,他便跟了去。但见碧纱窗里人影泛动,他踮起脚尖点了一个眼,往里一望,却端的吃了一惊。只见几个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歪倒在地板上,正在对白:

    “这扇面上,怎么有这许多的红点?”

    “想为昨日面血溅污,晾在此处。”

    “趁此血迹,不如添些枝叶,替她点缀点缀,只是没有颜色怎么处?”

    “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鲜汁,权当颜色如何?”

    “妙极!”

    “嘻嘻!”

    田京儿眼神就拉直了,这不就是《桃花扇》里面的对白吗?然而不待他看下去,就传来梅娘百灵鸟般的歌声: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田京儿忙缩回头。他知道这些都是《桃花扇》里面的对白与唱词,可是从这几个嫖客口里说出来,那美艳之词也就变成了俗物,哪里还有什么雅致与情趣可言?谁知一走神,就不见了里面动静,他一阵惆怅,遂依着板壁斜窗,又委实矮了下去。待几个下到妃子池,正跟赤裸的女子戏水之时,他便跳出来。那几个女子吓了一跳,可隔着烟水望去,见是田京儿,就又笑骂开了:“你个老不正经的,尽坏老娘好事,还不快滚!”

    刘天门自然没事人一般,可两个龟孙子却吓得赶紧钻进水里去了。

    田京儿哈哈一笑:“真是没出息的龟孙子,没有见过场面。怕死,怕死你就莫偷人!”顺手就捏了梅娘胸前一把:“嗨,老子还以为这茶泡小小的还硬着,哪晓得也是个蔫茶泡、软棉花!”梅娘就啐了他一口:“你个老不正经的,不想好死么?”

    田京儿说:“哼,等老子有了钱,都给你,只要你让老子快活一回!不就几个钱么?这几个龟儿子有的是!他们都是老子的摇钱树!”其实他每得一个钱都来这里花了,就是老鸨金莲先前也跟他有过几次,他自然什么也不怕。如今谁要是说他没有钱,他就跟谁急:“哼,你们干娘穷的时候,还靠老子养活呢。老子还少得你银子么?”

    只是,梅娘是这里最漂亮的一个,他因为没钱一直没能上手。梅娘又奚落了他一句:“你去死吧,你看你那穷酸相!”

    田京儿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哪管这些。这时两个龟孙子冒出水面,苦笑一声:“你怎么还不走?”田京儿笑说:“老子是来捉你们的,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老子要是走了,你们不也逃了?”说完,就抱着这两个龟孙子的衣裤要走。

    这两个龟孙子急了,连忙求饶:“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出去还有脸么?好歹也是个土司。您老就给我们留个面子。”

    “你俩狗日的真想要面子?”田京儿停下脚步,反问一句。

    “好歹这是在容美司城,老爷子的地盘,要是传出去,又会一顿好骂!”

    “那正好,老子就把你两个龟儿子送进去,讨赏!”

    刘天门见戏演足了,就劝道:“老丈人,真使不得!他们有的是银子,你叫他们多赏你几个银子不就是了?又何必脱裤子打屁股,多此一举?”

    “那是那是!”两个赶紧附和。

    “哼,不要脸的东西,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还想要脸?”田京儿又“呸”一口,“哼,老子今天就要整理门风!”

    他们知道,田京儿有些神经,又被九寿儿的灵魂附过体,早已经变态,哪里还是什么正常人?只好求道:“您老不就是要银子么?我们这就取给你,但您老好歹把衣服行头先给我们!”

    田京儿也见好就收:“谅你两个是初犯,老子暂且饶你们一回!”就将衣裤扔了过去。他又重重地敲了次竹杆,居然得了二十五两银子。

    4

    转眼到了重阳节。这天一早,司城的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太阳照在九五居时,少土司就要迁进行署。哪知在迁移前半个时辰,一个叫冯长雄的马贩子赶着一群川马过来了。要是这群马好好的过去也便罢了,偏偏一路屙屎屙尿,这可急坏了扫街的王三麻子,他连忙拉住头马不让人走。冯长雄深知惹了祸,只差给王三麻子跪下,最后贿赂了几两银子,王三麻子才放他们过去。这一路的马屎马尿,一时就怎么也清扫不干净了,恰好田京儿过来,王三麻子就要他一起扫。田京儿见是那群川马惹的祸,不想理睬,但见老丈人可怜,就拿着扫帚帮着扫,边扫边骂。

    少土司的仪仗队准时过来了。见一路臭气,少土司大发雷霆。他把头往轿外一伸,见是田京儿在边扫边骂,就停下来问。才知是一马帮惹的祸。他觉得太秽气,兆头不好。就叫向日芳把那群马抓回来。向日芳带着亲兵去了。

    这一天,冯长雄没想到自己居然闯下大祸,一到土碧寨,他就把马关进马厩里。这时来到妃子泉,刚跟梅娘下水,还没上岸,向日芳就带人来了。冯长雄大惊,他只穿了短裤就被拉上岸。本来向日芳还想把梅娘一并带走,可是金莲再三肯求他才作罢,他可不想惹恼旗鼓田畅如。这样一来,妃子泉就出名了。

    但这个时候,田明如却只想瞧瞧那个马贩子,是不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或者长了三头六臂?当他一进门,田明如的眼睛就亮了。只见这人身材魁梧,赤臂裸膀,一身古铜色,就像上釉似的,油光闪闪,而且目光炯炯,一看就不是平庸之辈。他不觉心生嫉妒,顿时喝道:“是哪个大胆妖儿,竟敢在此撒野!”

    “主爷高抬贵手,小民实有不知!”冯长雄也不下跪,回道,“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还望主爷见谅!”

    “大胆!见了主爷还不跪下!”田畅如大喝一声。

    冯长雄说小民没有犯罪,如何下跪?无罪小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

    “放肆!这还了得?”田畅如就要拿鞭子抽,田明如却挥挥手,说是条硬汉子!不过,你要是吃了四十鞭子,不吭一声,本爵爷就放你一条生路!

    冯长雄知道在劫难逃,就说小民任罚!要是吭了一声,再不踏进容美半步!

    行刑手就走上前来把皮鞭抽得啪啪直响。可是冯长雄居然没有一点惧色。

    正好张彤柱赶来,他急忙拱手跪下对少土司道:“请主爷高抬贵手!长雄是我兄弟,若有什么得罪之处,属下愿替他领罪!”

    “好呀!那你就替他领罪!”田明如鄙夷一笑。

    冯长雄这才跪下道:“小民话已出口,岂能出尔反尔,让他人受过?不可!主爷,你就行刑吧。”

    少土司一挥手,行刑手就把他带了出去。一连抽了四十大鞭,冯长雄居然没哼一声。田明如算是服了他。惺惺相惜,也便准许他继续在容美贩马,不再难为于他。

    冯长雄被打得皮开肉绽,张彤柱要为他在司城治疗,可他硬要到妃子泉去。那几天,他都睡在梅娘的房间里,让梅娘为他疗伤。这伤口一半是皮肉之伤,一半却是内伤。所以冯长雄咬牙切齿地对梅娘说:“老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养好伤再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日子还长着哩!”梅娘劝起来,“再说,你一个马贩子跟一个土皇帝斗,你斗得过他?”“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冯长雄哀叹一声,“等我伤好了,我一定接你出去!”梅娘就泪水长流地望他一眼,苦涩一笑:“但愿有那么一天吧!”

    此时正是八月十八,月明中天,略有盈亏。梅娘便抱着琵琶,望着窗外的月亮,唱了起来:

    泪盈盈,望不尽,

    梦里长亭接短亭。

    故土遥,美人醉,

    摘一瓣红豆,

    化作粒粒相思泪,

    寄与嫦娥又奔月。

    中秋夜,桂子圆,

    香风掠过纱窗帘,

    盼今宵,

    与君再团圆。

    理云鬓,顾鹤影,

    望天上一轮盈,

    衔嘴里一弯亏,

    细嚼慢咽,

    和着霜花晶莹泪,

    竟不知离愁滋味!

    冯长雄明知是唱给自己听的,他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半个月后,他留下一笔钱,便赶着马儿走了。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冯长雄的消息。梅娘于是天天等日日盼,可还是没有等来盼来那个人影。那时她一门心思都在等着他悄然回来,可是春秋几度,望眼欲穿,依然没有他的消息。终于,梅娘就像是被霜打了一样,渐渐枯萎下去。本来她是决不想接待田京儿的,不仅嫌他老,更嫌他没钱儿。可是这次梅娘却把田京儿激怒了,田京儿就把自己所有的钱全都拿出来,一共五十两银子:“哼,老子把我全部的家当都搭上,睡你一觉还不成么?”“就是让你白睡一觉,你又行么?瞎子点灯白费蜡!”梅娘见没了盼头,也无所谓。

    田京儿偏偏不信这个邪,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一夜都在梅娘身上瞎折腾。不知过了多久,梅娘醒来,见田京儿还像“知了”似的贴在自己身上,轻轻一动,田京儿就翻下去。梅花见他身子硬邦邦、冰凉凉的,顿时大吃一惊:在他鼻前一探,哪里还有气!她便惊呆了。心想这老东西一定是在自己身上落了气,于是大叫:“来人呀!田京儿死啦!来人啦!田京儿死啦!”

    金莲听见叫喊,立即赶过来——翻开田京儿眼皮一看,见瞳孔已经放大,人已经冰凉……只是脸上依旧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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