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寒冬腊月,正值三九。一连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容美司城,进出司境的山道也被封锁。这天日中,倍感无聊的田明如伫立在行署九五居,望着一面面屋顶的雪光发呆,不想一封急报呈上。他眉头一皱,便问一旁肃立的侯有之:“盐道真的被堵了?”
“想来这么大的雪,山道也会被堵吧?”侯有之手执拂尘,弓腰应一声。
近来,因为莲花坛和盐巴的事,少土司与叶家的关系更加紧张。那时候除川盐之外,田明如最担心的就是“莲花坛”这个组织,因为莲花坛已在司境频繁活动。可是这个组织大都是以邀会的形式聚在一起,细作探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偏偏这时川盐又紧张起来,各方的矛盾同时浮现。再加上容美所处之地紧靠川省东边,与夔州之间隔着好几个土司,一旦川盐紧俏,容美所得也就不多。而容美做盐生意的,以前只有土司家,后来有了叶家。土司家那时经营的川盐叫官盐,叶家经营的川盐叫私盐。这时无论官盐私盐,都难以弄到货了。只因叶家跟运送川盐的沿途各土司关系深厚,不像土司家与他们间生隔阂,比土司家就更容易得到盐巴。因而盐价在土司家上涨的时候,叶家依然保持原有的价格,使得土司大为不满。如今大雪封山,田明如见官盐短缺,就准备在盐巴上再做文章。
这就把旗鼓田畅如叫进了行署。田畅如早已得到这一消息,知道少土司叫自己过来为何事。但见少土司反剪双手,捏一封急件,望着雪花出神,撩袍拱手便回禀一声:“不知主爷有何吩咐?”“这个你看一看!”田畅如接过信件匆匆看了下,说:“下官已有所耳闻!”
“要是这雪一直封下去,今冬明春的官盐就要断炊了。”田明如转过身来,手指窗外,分外激动。“你去叶家看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下官明白!”田畅如告辞而去。
雪依旧在下。田畅如来到七星街找叶泰斗。这条街如今是司城繁华的一条街,以商业为主。但八峰街是通往行署九五居的主街,依旧是司城最重要的一条街。所以最繁忙的依旧是通向河码头的下河街,进出司城的水路是最主要的交通线。当然另一条旱路——盐道则是司城的又一条生命线。
不待进屋,叶泰斗得报迎出来,下到朝门外,打躬作揖问候田旗鼓一声。田畅如抖了抖披风上的雪花,寒暄几句,就随叶泰斗进了朝门。大凡司城大户人家的府邸,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叶家所居的府邸却不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侧墙,墙上画着一棵迎客松,和一枝老腊梅,傲雪斗霜,苍劲虬曲。贴着左墙根则是一甬道,前行十来丈,又分两岔,皆青砖铺地,一条通向客厅,一条通向河岸。河岸边,吊脚楼依岸而立,伫立楼上,放眼而望,可以凭栏一观龙溪江景。过客堂则是一座后花园,假山怪石,嶙峋伫立;四季花卉,适时而开。紧靠后花园的,是一栋书房,窗外景致可以一收眼底。走到这里,田畅如不觉心中感叹:“叶家真可敌容美半个江山!”
“旗鼓过誉了!”叶泰斗知道田旗鼓善者不来,遂敷衍一句,进到书房,请为上座,却只字不提川盐之事。倒是田畅如端着茶杯,坐在软榻上,不经意地问:“近来叶家生意可好?”
“还不是托主爷的福么?”叶泰斗回答。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田畅如微笑,“如今盐巴这么紧俏,你们还照原价出售,能不亏么?我看两家应该统一一下价格才好!”
“那主爷不涨价就是了。土民吃不起高价盐啊!”叶泰斗实话实说。
“还望叶先生也涨点价!不然,我们还做什么生意?不是亏了血本了?”
“做生意哪有不亏本的?要是都不做亏本买卖,不是人人都发了大财?”
其实,叶家自然也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但他们现在亏本是为了人心,从长远来看并没有亏。
田畅如阴笑,他知道叶家在怎么想:是想与田家对着干。可他也知道,叶家现在是绝对想错了。因为少土司的意思是要收回叶家的特权,叶家却还蒙在鼓里。所以,他望了一眼窗外假山上的积雪,口里抽出一阵寒气,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是,少土司他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叶先生可明白?”
叶泰斗岂能不明白?田畅如这是在暗示叶家,在容美只能听少土司的,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但他不知少土司的底线,便笑笑地道:“既如此,我们也只好听少土司的了。”
“这就对了!”田畅如没想到叶家的表面文章竟做得如此之好。
这天叶家的盐价也开始上涨。还在门上贴了一块招牌,引来许多议论。但暗地里叶家依旧按原价出售,所以土民、客民大多还是来叶家盐铺购买盐巴。田明如深感奇怪,又派人前去打探。叶家盐局见是跟土司家关系密切的人前来购买,又把价涨上去。田明如见是一样的价,顾客还是叶家那边多,更是纳闷,就问田畅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田畅如说:“是不是叶家在暗中捣鬼?”“你去查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担心叶家在收买人心!
自然,田畅如知道明里是查不出什么来的,就买通了王三麻子。自从田京儿死后,王三麻子没了经济来源,已是穷困潦倒,他瞎子见钱眼睛开,叶家照样按原价出售的秘密就被出卖了。田明如哈哈一笑,又对田畅如说:“兄弟,你看我们应该如何惩罚叶家才好?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按理说,我们应该收回盐局。可是叶家也是有功之臣,我们也不好明着办。”他只说了半句话。
田明如自然明白下半句话的意思,就说:“这个问题,虽很棘手,但迟早都要解决,再拖也不是场合。你得想个主意!打蛇要打七寸!”
“要不,我们把盐道封了,叶家不就自然而然垮了?”
“好!”田明如点头,“这是个好主意,不妨一试!但要隐秘!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田畅如就到各个关隘巡查去了。
2
先前进入容美的盐道有两条:一条是从四川云阳、大宁来的厂灶花盐,经施南、东乡进入容美;一条是四川彭水、秀山来的厂灶白盐,经忠洞进入容美。自从忠洞土司与容美少土司交恶以来,这条盐道就断了。所以,进入容美的盐道如今就只剩一条。而田畅如秘密出使边关,守关的开始以为是例行公事,待田畅如说明来意,才知叶家与土司家的矛盾开始升级。可平日里他们得到过叶家不少好处,就左右为难起来:要是按照土司的命令,就得扣下叶家的盐巴;要是不按照土司的命令放走叶家,少土司又要严厉治罪,这可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最后只好把这一消息告之叶家。这样无论从人情或者道义方面,大家都说得过去。一天,叶家运盐的队伍,果真被扣留在边关。
已是三月里,雪山早已解冻。驿道畅通无阻,消息立马传到叶泰斗和叶长浩耳朵里,叶家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但这个时候,他们还不清楚少土司最终的目的,就赶到边关前来交涉。田畅如早已等候在此,见他们一来,就把告示念给他们听。原来,少土司是借边关告急,两司边民时常发生械斗为名封锁边关的。但是叶家兄弟亲自前往,田畅如还是把被扣押的盐队退还了他们。这是少土司设下的一个美丽陷阱。
这之后叶家的盐道就被彻底割断。叶家才知道大事不好:土司是想收回食盐专利权,以控制容美未来的局势!这一招真毒!可是叶泰斗却不想轻易放弃这一特权,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老土司手里获取的,就来找少土司谈判。
少土司和田畅如都在九五居的行署里。时值四月,桐花盛开,花团锦簇,日子乍暖还寒。叶泰斗一进去,田明如就从太师椅上站起,笑脸相迎:
“啊啊,是哪股风把我们的大先生给吹来了?请坐请坐!”
“主爷自从回来以后,就大刀阔斧地改造容美,功绩不小!”叶泰斗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田明如见他揶揄,还是一脸微笑:“也是形势所迫!”吩咐宫人上茶。
叶泰斗接过茶杯,依旧直来直去:“是啊,如今百姓吃盐是越来越困难了,不知主爷有什么高招,可以让百姓吃上便宜的盐?”
田明如就对着田畅如道:“你跟叶先生说说,看有什么高招没有?”
田畅如很是为难地说:“如今边关吃紧,怕是没招了。叶先生有什么高招,不妨说来听听?”
“太都爷在世的时候,让叶家承办食盐买卖几十年,总算解决了容美百姓吃盐难的问题。”叶泰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今盐税越来越重,不仅盐局快吃不消了,就连百姓也吃不住了。盐道怎么能轻言封闭?”
“要不是边关吃紧,怎么会封关!”田畅如一声冷笑,“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后悔也来不及。”
“是啊,只要两司的关系一经改善,马上就能开关,先生也不用着急。本王正在处理此事!只是目前不太顺利,大家都得有点耐心才是!”田明如便唱起了红脸。
叶泰斗不觉一声苦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已经完全清楚土司家封关的目的。现在,少土司找到这一借口,他叶家便没有了反驳的理由。就告辞出来。
一阵寒风吹过,满地都是桐子的落花。一出行署,他就感到天旋地转,寒气袭人。走在街上,寒风依旧不断地吹拂着,粉白的桐子花瓣吹落枝头,荡悠悠的不知落向何处。泰斗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里,这就病倒了。叶北斗从宜沙立马赶回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感到叶家与土司的矛盾不可调和,就建议叶家不要再开盐局了,要是再开下去,不说短时间内会与土司矛盾激化,只怕在容美也难以落脚。叶长浩就把“叶家盐局”的牌子摘下来,又挂上一块新牌子,上面写着:叶家盐局义赠食盐三天。这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老百姓得知后,就开始起哄了。少土司于是派许多亲兵,天天都在街上站岗、巡逻,老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敢到叶家盐局去领取食盐。一晃过去了大半年,少土司终于控制了容美的盐业。盐价又开始上涨一倍。老百姓每每去买盐巴时,都要在心里骂上几句,已泄心头之愤。
这一年,因为朝廷官吏滥征盐税,不少盐民被迫停产,川盐也供不应求。而盐政当局对施、黔等州又实行封锁禁运,盐价又开始暴涨。少土司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容美的盐价再次上涨,不仅土民、客民承受不了,就是他土司家的盐局也承受不了,说不定还会引起司境内讧。特别是,他生怕在这节骨眼上叶家乘机大做文章,如此一来,容美的局势就将难以收拾。田明如只好派田畅如亲自到夔州方面去联系。结果却大大出乎人的意料:川盐紧俏得居然买不到了。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少土司如今又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这天,田明如把田畅如叫来,一脸愁容地问他该怎么办?田畅如知道,少土司是想再次起用叶家,可他又不好开口,也就来问自己。他只好说:“还是让叶家也想想办法吧。”
田明如又何尝不想?可是叶家怎会轻易受人摆布?他面有难色,只得自言自语道:“不知叶家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我在那边跑了一趟,发现叶家跟那些盐局交情不浅,所以我想只要叶家肯屈尊出面,他们多少会给一点面子。只是彼此都知道,容美取消了叶家的经营权,也有故意刁难我们之意!”
田明如又何尝不知?“这叶家经营川盐几十年,能少贿赂别人?看来当烧的香也得烧!无论成与不成,死马权当活马医,你就过去先看看吧。”
田畅如又来到叶家。叶泰斗的病已好,但人一下子苍老许多,大没有先前的精神,眼窝也深陷下去。这段时间,叶泰斗虽不曾出门,却也知道田畅如前来的目的,可他只顾喝茶,再不去说什么关于老百姓吃盐的事。
喝了一阵茶,田畅如只好说:“叶先生怎么见瘦了?才几个月没见,你就瘦成了这样?怕是有什么心病了吧?”
“老了就是这样,哪有什么心病。要说病全身都是病。只怕医也医不好。”
“不过,我倒有个良方,可治先生的病!”
“看不出,旗鼓大人什么时候也会医道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叶先生这病,其实也不用什么珍奇的药物,只需对症下药就是。”田畅如会意一笑,“因为叶先生得的是心病!所谓心病还得心药医,我自然有偏方。”
“心病?旗鼓大人不妨说来听听?看老夫的病还是否有救?”
“只需一味药引足矣!”田畅如意味深长地一笑。“哪味药引?”“盐巴!”
“哈哈!”叶泰斗嘴角不禁抽出一丝冷笑,他又何尝想不到这一层?可此时他却装傻,只顾喝茶。“唉,老夫还是第一次听说盐巴也能治人心病。不过,不妨告诉旗鼓大人,老夫的心病早已见好,不再需要这味药引了。”
田畅如只得开导:“如今少土司也想开了,还想请叶家把盐局开起来。这边关嘛,已经不再封锁,两司的关系也已经大大改善。这不是药引又是什么?”
“这生意嘛,叶家怕是不会再做了。”叶泰斗说得没留一点余地。因为他知道如今盐业不好做,要是好做,土司收回去了又岂会还回来呢?
“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没有了!”
见叶泰斗说得斩钉截铁,田畅如尴尬一笑,于是起身告辞。可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又不便立马给少土司汇报,就来找金莲商议。他知道李歌仙跟叶家关系非同一般,说不定金莲知道一些叶家的情况。哪知金莲如今沉醉在妓院,对外面的一切不闻不问。他一阵失望,但还是说:“现在我交给你一个紧要任务,就是务必弄清叶家对重开盐局到底持什么态度!”
“你说的轻巧!”金莲从田畅如的怀里挣脱出来,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土司家也真是,要人时就要人,不要人时用尿淋。现在盐税那么重,再开盐局不是明摆着要赊本吗?亏你们想得出,是不是见叶家有了几个钱,就想把人家的油水榨干?缺德不缺德!”
“你少给老子啰唆!”田畅如阴沉着脸,“你要是不想关门,就去问问你家老爷子。”
见他说话带气,金莲只得应承。于是叫来梅娘,给旗鼓消气。田畅如哪有这等心思?望着窗外一地的向日葵,见一个个的头朝着太阳,却委实不明白这容美百姓的头,为何就不向着少土司?再怎么说,少土司也是容美的日头!
梅娘不知田畅如所想,走过来嗲声嗲气地说:“旗鼓大人,小的来给你解解气,好么?”
田畅如本想发火,但闻得一股葵花香味,幽幽逼来,心忽地一软,抱着梅娘就轻声道:“我的乖乖!”
窗外,却传来金莲长长一声叹息……
3
叶泰斗在田畅如走后,乘着夜色,立马赶往调年堂。他已经从中扑捉到一丝不安定的信息,认为土民起来反抗的时机已到。此时正值八月仲秋,秋收在望,但是土民下地干活挥汗如雨,缺少食盐的日子并不好过。叶家储存的川盐这时虽然派上用场,却只能救急,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只有打通盐道局面才能彻底改善。
梯玛天赐正坐在房间里,在灯下看书。见叶泰斗深夜造访,立即过来让坐。叶泰斗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就将田畅如上门的事说了一遍。两人一商议,竟是一拍即合,就立即召集莲花坛九大坛主,开始商议如何起事。莲花坛那时已发展到两万多人,几乎遍及所有土民之地。因此在盐局实行封锁禁运的时候,也就更能激起土民的反抗情绪。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大坛主都没有什么异议,也就开始分头行动。叶泰斗便带着淮月到施南、东乡、忠洞、大旺、忠建等土司之境活动去了。莲花坛于是决定来年春上惊蛰前后起事。二月二,是个龙抬头的日子。
过了大年,莲花坛的成员都悄悄地向着夔州边境靠近。
刚过正月,事情暴露,消息立即传到调年堂。天赐见大势不好,立即把宋淮月叫来,将一封密信交与他说:“情势紧急,官军已经开始行动,你赶紧告诉二爷,叫他立即起事!”
“日子不是定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么?”宋淮月担心起事时力量不够,无法冲破官军的关卡。
“如果不起事,一旦起事的头目被抓,这次起事就会失败!”
宋淮月不便再问,连夜赶往西谷关,给二爷叶泰斗报信。
叶泰斗正好在西谷关组织指挥,见大爷传来如此密信,也哑然了,只问:“九爷,你又是如何逃出司城的?”
“我是男扮女装!”宋淮月说,“不然,休想出得司城!各个关口都有官军把守!”
事不宜迟,叶泰斗只得宣布提前起事。
正月里,这时各地都在举行摆手舞活动。莲花坛正准备在西谷关举行这样一场盛大的摆手舞活动,以掩人耳目。突然接到提前起事的通知,沿途的土民便蜂拥而起,直捣盐局,打开仓门,将食盐洗劫一空。
官府震怒!
土民造反的消息立即传到京城。雍正闻报大惊,立即召来夔州知府,责问土民因何起事。夔州知府只得如实上奏,说是因为巫盐一事。雍正这才松口大气,说那也是人之常情,便没派兵镇压,只叫夔州派专使去施州卫督办此事。
土民那时已经将食盐运回,又纷纷散去,就像天上风吹过的一团流云,一眨眼就不见了。
田明如也被叫到施州卫,前来处理这起事件。才知目前食盐极度紧缺是因为朝廷官吏滥征盐税。而施州年粮历来是靠夔州方面供应的,所以两边最后商议,为了减少往来转运之苦,今后就由施州的粮食换取夔州的食盐,并立石柱为盟,从而解决了土司之境的食盐问题。然而田明如一回容美,却传言朝廷要严惩闹事的土民。他的目的显而易见,其矛头直指莲花坛。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消息立即传到梯玛天赐耳朵里,他知道莲花坛在劫难逃,就叫九大坛主立即转移出去。可是叶泰斗如何也不肯走,他要留下来。这时,各个关隘已经被旗鼓田畅如派兵把守,一时间也走不脱,一个个只好潜伏下来。
又到年关,叶长浩将袁和尚、李歌仙、宋淮月等秘密送到铜鼓山白家寨白果姑娘那里隐藏。田明如那时已将他的客兵营将领之职解除,由向武带领。叶长浩已是无官一身轻。但实际上客兵营还掌控在他手里。因此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叶长浩住在司城,张罗生意,另一半时间则住在白果寨里。白果已经跟他住了,还为他生了个儿子。这里绝对安全。这一天,他从白家寨一回到司城,就到调年堂去见梯玛大爷。
天赐万万没有想到,这居然是容美土司的一出阴谋!因为他们已经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还以为朝廷真会派人来抓他们。因而,等几个彻底醒悟过来后,只有叶泰斗一人被抓。因为这次施州捣毁盐局的事情已经查明:是容美组织的莲花坛带头起事。这就把叶泰斗抓了起来。
田明如遂将抓获带头闹事的坛主的消息立即报告给了雍正帝,而且夸大其词欲陷莲花坛组织,说什么莲花坛极有可能是个反清复明组织。最后,因为没能确定莲花坛是否真是反清复明的组织,雍正帝只好下昭让容美核实再奏。
莲花坛得到一个喘息机会,这才避免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天,叶北斗冒着生命危险也悄悄来到司城。夜里他来到调年堂,将得到的准确消息立即报告给梯玛。天赐这才知道,这是少土司的一出阴谋,也就理直气壮起来。这天他便来到行署九五居,面见少土司,要与之谈判。
田明如知道梯玛大叔会来。但他没有想到梯玛大叔前来不是求饶,而是来与自己针锋相对。那时夔施两州立石柱为盟的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可是天赐却不知少土司勾结省官,已将莲花坛污蔑为反清复明组织。因而在和梯玛大叔争辩之后,田明如也就冷笑起来:“真想不到,你们莲花坛的末日快到了。”
“哼,莲花坛是在替天行道,主爷你也不要高兴太早。”天赐冷然一笑。
田明如就拿出官文让梯玛看。天赐大惊失色:“什么?莲花坛是反清复明组织?”随即哈哈大笑,“要是莲花坛完了,那么容美也就完了!”
“你、你什么意思?”田明如不免心惊肉跳。
“没什么意思!”天赐凛然而笑,“因为容美所有的艺人、所有的客民、所有的梯玛、所有的药匠都已经加入莲花坛组织。你要是将莲花坛灭了,也就等于将容美灭了!”
“你不要恐吓我!”田明如歇斯底里,“告诉你,容美是我的!我的!”
“容美当然是你的!”天赐一脸鄙夷,“可现在也是莲花坛的!一旦莲花坛有事,容美也就不是你所能控制的了!你要想想后果,不要一意孤行!”
“哼,作为梯玛,你怎么老与本王作对!”田明如疯狂了,他眼里开始冒血,身子开始发抖。最后他还是冷静下来,反问道:“既如此,当年你为何还要救我母子俩?”说完,又颓然地瘫软在太师椅上。
见说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碧筠,天赐沉默下来。这毕竟是他的一块心病。当年几个人还都很小的时候,他又多么地喜欢明如和若云,可他想不明白的是:一个人的变化为何如此之大?
田明如也就抓住梯玛大叔的这个弱点,假惺惺地道:“大叔,从小我就把你老当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我回来了你却处处与我作对!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不通!要不是念在您二老的面子上,我早把莲花坛一举灭了!因为小时候母亲就对我说过,叫我长大了就是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能伤害你!可是……您老为什么处处与我作对?如此一来,这容美的天下还能安宁吗?”
见少土司这么扯心扯肺地一说,天赐反倒清醒过来,他心里又何尝是个滋味?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么些年来,少土司怎么走火入魔,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如今又还有什么好说呢?“其实你不知道,大叔一直都在暗中扶持你。可是你却好心当作驴肝肺,以为我老是与你作对。只是你想错了。因为容美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说大点是天老爷的,说小点是老百姓的。中间还有皇帝,他们叫土司什么时候存在,土司就什么时候存在,他们叫土司什么时候不存在,土司就什么时候不存在。可是这一点,你不知道。你看不懂。你不会看得到你的未来,可是我看见了:因为你是容美的末代土司!”
“末代土司?”田明如怔在那里,喃喃自语,“你、你为何要诅咒田家江山?难道你就不姓田么?”
天赐一声苦笑:“我觉得,现在我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你就给老夫一句痛快话吧,你到底想把莲花坛怎么样?”
“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田明如已经明白,这个梯玛骨子里的东西已经开始变质。但是梯玛大叔的一席话,又让他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深思:我难道真的是个末代土司吗?难道容美真的要在我手中完结吗?他又多么希望这是梯玛大叔在胡说八道!可是梯玛既可以看见过去,也可以预言未来——那么说自己真的就是末代土司了?只是,不知是皇帝要灭我?还是老天要灭我?他心想,要是老天要灭我,我无话可说。可要是皇帝想灭我,难道有这可能吗?他当然不相信,心想:除非这个莲花坛组织坏事,不然绝没有这个可能!
这么一想,田明如吓了一跳。心想要是莲花坛被朝廷当着反清复明组织,那么莲花坛就完了,容美也就完了。然而,他却不想容美在自己手里完结,他冷静地一想,最后便改变了主意:如果与这个梯玛讲和,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只是这一切已经晚了,他已将实情报告上去,要是自己出尔反尔,不是在欺君罔上吗?这又如何是好?可是不出尔反尔,容美又将如何是好?
田明如骑虎难下,一时进退两难。但他却不想让这个梯玛看穿自己的心事,依旧说:“要是莲花坛不与本王作对,这容美不就太平了吗?”
天赐知道他在动摇,便坦言相告:“那我就实话告诉你,莲花坛其实根本就没有与你作对!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想的太多!这叫杯弓蛇影!”
“杯弓蛇影?”难道真是我想得太多了?田明如依然想不明白。
“可不是么?在你眼里,容美已是草木皆兵,四面楚歌!”天赐知道,现在双方矛盾加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但是莲花坛并非跟土司作对,因为莲花坛的宗旨是替天行道!而少土司的统治实在是太残忍,已引起土民的不满。
“好!没有作对就好!可是那些闹事的头头,总得抓一两个去吧?不然不好交差!”田明如只得让步。
天赐已经打定主意,慨然一声:“大不了把我抓去,我是莲花坛的大爷!”
“可你并没有参加,我怎么能抓你!”田明如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哼,你要不是梯玛,老子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无论怎么说,我是莲花坛的总坛主,这一切都是我在背后策划组织!”天赐依旧不依不饶,“要抓也只能抓我一个!”
“能动你么?”田明如苦笑,只得明言相告:“要是一动了你,莲花坛不是真的就要反了吗?以我看,为了顾全大局,也只好把叶泰斗交出去算了。”
“不可!”天赐一声断喝,“你这分明是报复”
“我意已决,只能如此!”田明如又板起脸说。
“看来,你真是想要逼我死了!”天赐冷笑。
“哼,无论如何,也要交出一个人去,至于交谁,你,还是叶泰斗,你们自己商定,这不关本王的事!”田明如也发怒了。
4
梯玛被逼上了梁山。这时已是数九寒天,一连几天大雪,司城又变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酉时刚过,天已黑尽,街上的灯盏次第点亮起来。天赐借着房子里漏出来的灯光,踉跄地走在八峰街上,几次险些跌倒。他心里那个悔呀,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于是望着苍天,一声声地发着天问。可他问的不是老天爷,而是他最最心爱的女人碧筠。他想不明白,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比阎王都还要可怕的孽障?
天赐颓伤地回到调年堂,只好把这事告知叶北斗、叶长浩。当时司城就只有叶北斗、叶泰斗、叶长浩和梯玛四大坛主。虽然叶泰斗被关押,少土司还是把这一消息透露了出来。叶泰斗那时被关押在水牢里,身子已开始溃烂。他赤裸着身子,已是一次又一次从水中被提起,浑身上下都贴满了叮咬的蚂蝗。蚂蝗叮咬在他的皮肤上,一条条微微地蠕动着,正在慢慢发胀。而当一个个变得血鼓鼓的时候,又蜷缩着次第从他皮肤上滚落而下。一骨碌地滚到水池里。如是几次,他身上的血差不多快被吸干了,一身苍白如纸。他开始产生幻觉,仿佛天堂就在眼前。而他身边放着一盆炭火,映得眼睛更是一片昏花。这时田明如站在炭火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时朝他身上滚下来的胀鼓鼓的蚂蝗望上一眼。然后又用三个脑壳的长烟杆,将没有滚进水池里去的蚂蝗一拧,就拧出一团乌黑的血渍。他狰狞一笑,样子十分快意。
但见再没有任何一点挽回的余地,叶泰斗就说:“你还是把我送去!这次起事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可是,莲花坛会因此造反,二爷你知道吗?”田明如脸上的肌肉一颤。
叶泰斗不堪折磨,他希望能够早日结束这非人的生活,但是他并不怕死。就是那日听说向武要带兵前来抓他,他有机会逃跑也没有逃。他不想连累更多的无辜,就说:“这个无妨!老夫可以写一封信,说清楚这件事。主爷可以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只要不伤及无辜。”
“是吗?”田明如等的就是这话。那时他只想尽快削弱叶家的势力,并非想把莲花坛一网打尽,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田畅如带着叶泰斗写的亲笔信来到调年堂。天赐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这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们威逼的!”
“这个嘛,大叔你就不用怀疑了,不信你自己可以去问!”田畅如冷笑,“我想叶先生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全莲花坛,也保全你们大家!”
天赐知道是这样,再无话可说。送走了田畅如,他便赶紧把信递给北斗和长浩来看。兄弟俩一怔,见是大哥泰斗的亲笔信,都哑然了。最后,天赐只得问:“你们看,这事到底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只怕无解!”叶北斗摇头,“我太了解我大哥了!”
“怎么就无解了?”叶长浩说,“大不了我带着弟兄们去劫狱!”
“你怎么劫?”叶北斗质问,“就算劫狱成功,我们把大哥送出容美,可是莲花坛其他兄弟呢?少土司难道会放过他们?”
“那你讲怎么办?”叶长浩无奈地蹲在地上,嘤嘤地抽咽起来。
叶北斗无奈地摇头,他也不知如何办是好了。这时窗外一阵北风呼啸,忽然一炷香从中间折断。不好!天赐一步上前,拿起半截香一望,大惊失色:“二爷……二爷怕是已经出事了!”
“大哥!”兄弟俩赶过来一望,禁不住号啕大哭。
正是这时,田明如怕夜长梦多,就将叶泰斗秘密杀害了。他亲自监斩。那时候夜色浓重,北风呼啸,行刑手一切准备就绪。叶泰斗穿上长衫,又恢复了往日桀骜不驯的面目,从容地来到雪地之上。只见他长须飘飘,傲骨嶙峋,视死如归,俨然没有将少土司放在眼里。田明如也不以为意,只问:“叶先生,您老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当然有!”叶泰斗哈哈一笑,“老夫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是莲花坛的,还是……”田明如也来了兴趣。
“不是!”叶泰斗摇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与你大爷有关!也就是老土司田沛霖!”
田明如哈哈一声:“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容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主爷错矣!”叶泰斗捻须而笑,“当年有个叫叶墨的人,正准备与未婚妻结婚,是土司田沛霖夺去了他未婚妻的初夜权!而他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便潜入行署行刺,虽然刺杀失败,但他却发誓要回来报仇,你可知道?”
“知道!本王早听说过!”田明如点头。
“那你知道不?你将是容美最后一个土司!最后一个土司!”
“放肆!”田明如脸色骤变,一脸横肉颤动,恨得牙根儿痒痒。那时候,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当他的面说他是容美最后一个土司——这无疑是一个恶毒的诅咒!他想打破这一诅咒,便冷冷地道:“叶先生,闲话少说!听说您老是文章高手,今日就为自己壮行,赋诗两首如何?”为了打击对方的气焰,他想再戏耍对方一下。
叶泰斗求之不得,欣然而语:“这有何难?请主爷赐题!”
田明如阴阴一笑:“爽快!那先生就以囚笼二字,赋诗二首,则可免凌迟处死!如何?”
“小儿想戏弄老夫,不妨让你开心一回!”叶泰斗哈哈一声,遂在雪地上慢走三步,望天而吟:
心非作乱效蚩尤,义举食盐报国仇;
哪复旌旗遮日月,空叫剑戟满山丘。
称孤道寡成春梦,运饷联兵付水流;
我志未酬谁继起?悲歌慷慨一俘囚。
果真文墨了得!哀婉之余,田明如轻轻地鼓起掌来:“不错!不错!真不愧容美第一文章高手!”
“不痛快!请拿酒来!”叶泰斗鄙夷一声,就叫行刑手解下自己身上的酒葫芦,他要痛饮一口。
田明如手一挥,行刑手就取下他腰带上系着的酒葫芦,但见长空电闪雷鸣,一条真龙忽地飞出酒葫芦。行刑手一怔,久久不敢过去。“拿酒来!”叶泰斗又大喝一声。行刑手便瑟瑟地将酒汩汩地倒进他口中。他咕噜噜喝了一气,一声大笑,昂首便在雪地上紧走起来。漫天的雪花朝就他脸颊飘然而来,他顿觉一阵爽快,又脱口吟道:
国仇未报入牢笼,枉学汉高唱大风;
忠义设团都是假,会盟为主总成空。
承嗣公子焚神器,死节夫人失正宫;
遥想有妫分派后,哪堪埋没一时雄。
歌未完,行刑人手起刀落,一片血光飞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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