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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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一年,已是雍正六年春,保靖主动献土的消息传到了容美。田明如坐在行署的红榧木书卷椅上,正望着长天发呆,突然有人来报,说是保靖来人了。田明如睁开眼,见是余星,见他清瘦的身影带着几分憔悴,就苦涩一笑。先前这个人总是给容美带来好运,这次他却没带来什么好消息,他是投奔容美而来,因为保靖土司完了。

    田明如无动于衷。如今这样的消息对他来说已经并不是什么新闻。早在雍正四年,皇帝就在西南开始实施“改土归流”。而武陵山地第一个被“改土归流”的就是桑植土司向国栋。造反者向朝廷揭发他:“残虐,与容美、永顺、茅冈各土司相互仇杀,民不堪命”,请求“献土”,既交出土司一切权力,由朝廷派流官来管理。朝廷则扣其“反对改土归流”的帽子,欲将其流放。田明如因此有种不详的预感:不知这个世界怎么了?雍正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他是不是想把土司们都灭了?就问:“这么说来,你主子主动献土,也当了流官?”“可不是么?”余星一脸哀然,他已经没有任何眼泪可流。

    田明如心里一酸。自从与桑植在大崖屋结盟后,为着保靖土司承袭的事他与桑植土司向国栋又在大崖屋会晤了两次。第一次是雍正二年夏,向国栋带彭御彬母子与他相会,商议彭御彬承袭保靖司宣慰使一事,双方达成一致意见各自保奏。第二次是湖南总督府及湖南督抚院委派桑植和容美两司捉拿彭泽蛟一事,双方同意出兵,一同将彭泽蛟击败,让彭御彬如愿登上保靖宣慰使司宝座。这才几年时间,怎么说没就没有了?

    他似乎已经看不清白这个世道。只得安慰余星,既来之则安之。

    “感谢主爷不弃之恩!”余星鞠一躬。他本以为少土司会询问自己关于保靖改土归流的事,不想少土司没有,只叫他留下来。其实之前余星还以为少土司会重用自己,可是少土司也没有。他想自己是前来避祸的,就当容美是自己最后的一个避难所吧。

    无所事事的余星,这就开始了他孤独的人生之旅。过去他可是个大忙人,一忙起来就不知天光夜黑。现在一清闲,倒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一天,从刘天门口里他得知容美有个妓院,便来到妃子泉。他想在那里好好放纵一下,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如今都只能说与这些妓女们听了。

    那天金莲见余星进来,就叫梅娘相陪。余星不知梅娘是保靖女子,就跟着梅娘进了妃子池。梅娘宽衣,身上纹的梅花纹随之浮现出来,在水面上灿烂开放。余星突然想起那年与容美结盟的事,那是在梅花阁,老土司是多么礼貌地接待自己!

    梅娘见他唉声叹气,就说:“你这人也真是,来玩乐子,怎么就乐不起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没想到我余星,老境竟也如此颓唐!”

    “你正当中年,正是搞大事的时候,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梅娘好笑。

    “我是人未老而心已老!”余星扼腕长叹。

    “要是你心老了,怎么还来嫖窑子?”梅娘一边给余星搓背,一边嘻嘻地笑。却不知这人正是保靖大名顶顶的余星——余大人。上得池来,她用帕子将他身上的水珠揩干,便挽他进房,与之对酌。余星正想借酒消愁,两人碰了一杯又一杯。他以为自己遇上了知音,就问:“梅姑娘怕不是本地人吧?”梅娘点头:“先生也不是本地人吧。你倒猜猜看,我是哪里人?”“好像是我家乡的人。”“你家乡是哪!不会也是保靖吧?”“我正是保靖的余星!”泪珠儿不禁簌簌落下。“你……你就是那个把苗人赶走的余星?”梅娘一怔。“正是!”余星点头,又饮了一杯。梅娘却猛地站起,“呸”了一口,拾起酒杯朝他脸上泼去。余星大骇,忙问:“你……你这又是为何?”“是你!是你!是你把容美和桑植土司带进保靖,烧了我们的寨子,卖了我们的亲人,还让我们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还是人嘛?”梅娘怒不可遏,泪水汹涌而出。

    忽然间,余星被这出其不意的烧酒淋醒了。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美人是谁。是的,要不是自己,容美、桑植的土兵就不会去保靖。可是话又说回来,只要有土司在的一天,不是他来容美搬救兵,别人也照样会来。但无论怎么说,毕竟是自己带来的,这罪过自己不承担谁又来承担?这么一想,他再没去狡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梅娘看不过去,一把抢下他的酒杯。余星却哈哈一声大笑:“土司完了,保靖亡了。大家都解放了!”

    梅娘扑过去,抱着他也久久抽咽。因为她知道自己错怪了余先生,泪水情不自禁直往外涌。现在她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为何总是唉声叹气,因为土司不在了,保靖不在了,他只能寄人篱下。这才感到人生原本又是多么的缥缈,多么的短暂,就仿佛一场春梦,待梦醒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之后,余星也便成了梅娘的常客。

    2

    日子过得飞快,余星再没有当初被遗弃的感觉,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去,又何必在意生前生后名?因而无所事事的时候,余星就不再去打搅少土司。可是这一天,少土司却将他叫去。因为这一年永顺土司也写了呈书,要求改土归流,田明如就问余星,皇帝老儿究竟想把土司们怎么样,是不是真的要将土司们都灭了?

    余星他知道自己在容美待不久,因为雍正老儿马上就要对土司们下毒手。本来他想建议少土司也去南边走一走、看一看,兴许比待在容美要好。可他没有直说,只是叫少土司派人到湘西那边走走看看,因为湘西那边已经是另外一重天了。

    田明如果真采纳了余星的建议,派了很多人出去。

    这一天,去桑植的探报回来了,带来了大哥田炳如的一封信。田明如打开一看,非常惊讶。因为田炳如想要回来,想看容美最后一眼!他说容美土司马上就会不存在了,他回来看看也好了却一桩心愿。田炳如还在信上说,他想给父亲扫墓,毕竟父亲死了,他没尽一点孝道,枉为人子。但田明如还是很怀疑大哥前来的目的,所以就把田畅如、余星都叫了来,想要搞个清楚明白。

    田明如将信传与他俩看后,才说:“这个人是不是发神经了,这个时候还想着回来?”

    田畅如苦笑:“他是在恋旧吧,说明他已经老了。不仅人老了,心也老了。因为只有把什么都看开的人,心境才会如此超然。”

    田明如一脸狐疑:“我看他是想来行署再坐一坐吧?毕竟这太师椅他曾经坐过许多年了。”

    余星却一笑:“他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不会再有余温了。说不定他真是想回来看看的。至少他说的没错,不久的将来这一带就不再有土司。或许他看了也就死心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田明如就阴了脸:“那照你们这么说,是该让他回来?”

    “让不让他回来,那是你少土司的事。”余星不以为意,“我们只不过猜猜他的想法罢了。”

    田明如苦涩一笑:“要是他真的回来了,看到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了。他会感到自己活着没啥意思了。你们说是也不是?”

    “主爷说得有道理!”田畅如迎和,“要是你不让他来,他会认为你不仁慈;要是你让他回来,他也会很失望。但是一个人在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后,当他再没有时间回想这一切时,也许是最为幸福、快活的,就像我们京叔,能在一个女人身上快活死,他能不幸福吗?”

    余星脸红了,他听说过田京儿是在梅娘身上快活死的,心不觉一疼,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对梅娘动心了?

    田明如说:“这么说就难为我了。我让他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余先生,你是个智多星,你能为我出个主意么?”

    余星好笑:“要是你就是田炳如,你现在会怎么想?看来桑植改土归流了,他就像条丧家之犬,已经没有家了。主爷说是么?”

    “啊哈,看来余先生也想家了!”田明如没有正面回答,只揶揄了一声。

    田明如这话,果真说到余星的心窝里去了,但同时也回答了田炳如为何想要回来的想法。余星的眼睛不觉湿润起来,因为只有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但田明如还是认为田炳如不再回来的好,于是写了回信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就忘了它吧。”

    没几天,桑植土司向国栋又给他来信说,想在大崖屋再见最后一面。他见对方言语哀惋,情真意切,也不忍拂了表弟美意,就叫唐玉贵前去回话,择日到大崖屋相会。那时田明如心里依旧在隐隐作痛,因为雍正已经下旨,要将向国栋发配至河南开封祥符县。而向国栋痛愤之极,竟给雍正帝写了一份《万言书》,称“余性心直,若不平,则奋不顾身,不加深虑,故罪于难,迄今回首,屈不能伸者多矣!”这又是何等的凄婉之言!

    这时正是雍正七年春。乍暖还寒时候,田明如乘轿来到了桑植与容美交界的五道水大崖屋。向国栋早已等候在此。正值日影西斜,映射在大绝壁上,金光闪烁;神坛里香烛缭绕,雾气氤氲。田明如与向国栋一见,哽咽失声。寒暄一阵,两人又执香跪地而拜。多少感触不禁涌上心头。拜毕,两人就来到石桌前对饮。几杯薄酒下肚,身上微有暖意,田明如才怜惜一声:“表弟此去,千里万里,山高水长,一切都皆宽心为是!”

    “谢表兄美意!”向国栋苦涩一笑。心想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又能怪谁去?自康熙四十六年长兄病死以来,母舅和土经理唐宗圣欲扶其甥向国柄袭职,唆使下属南北旗军民发起叛乱,处死总经理孙宣,进一步谋划杀害自己与国相兄弟。最终他在容美土司的协助下捕杀了叛乱者,承袭世职,但对始作俑者唐宗圣,因念其母舅之亲表示宽容又让其任原职。那年他才二十周岁。而蜗居在大山里的每一个土司其实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朝廷,内部的争权夺利相互残杀时有发生。他因深受其害而特别喜爱打抱不平,并于康熙五十八年协助散毛土司平定覃燔弑主篡位叛乱。又于雍正二年,当保靖土司王彭泽弘病故、司官彭泽蛟图谋篡位之时,有彭泽弘遗霜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前来求助,他又慨然联合永顺、容美两土司上奏朝廷,请求为彭氏遗孤正名。获准后还备衣冠轿马派员护送彭氏遗孤上任。这么些年来,只因自己一度强盛、也乐于主持公道,遂成为湘西诸土司之盟主。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被自己宽宥了的唐宗圣于雍正五年春再次唆使向国柄等人起事,突然纠集上百人围困土司城,不仅逼死衙署总管,杀害自己身边随员、戏班班头等人,还绑架了自己与儿子。而在对方密谋将自己与儿子弄至夹石河灭迹时,幸好下属一个叫张大贞的旗长潜入衙署鼎力相助,他才得以携带家眷从耳门仓皇逃出。最后逃至永顺土司领地,将详情奏报湖广省抚布两院,请求上司审理。可在审理过程之中,唐宗圣以重金行贿又令案子久拖不决。此时清朝已经开始推行“改土归流”。唐宗圣竟向朝廷揭发他“残虐,与容美、永顺、茅冈各土司相互仇杀,民不堪命”,请求立即“献土”。他据理力争,朝廷反则扣他一顶“反对改土归流”的帽子。所以他不无担心地说:

    “我既已如此,也不再奢望什么,只是表兄你想过容美的未来没有?”

    “当然想过!”田明如一脸哀然,“容美改土归流也只怕是迟早的事!”

    “只是我闻言,容美上演《桃花扇》和《南桃花扇》的事,在外间传得沸沸扬扬!表哥不得不防。这可不是儿戏!”

    “事已至此,怕又有何用?”田明如摇头。

    “可你还记得当年‘南山集案’否?”向国栋不得不提醒一句。田明如一怔:“怎么不记得?那可是钦命大案!”

    那是康熙五十年间发生的一件大案:有个叫戴名世的安徽桐城人出了一本诗集叫《南山集偶抄》,其中一首咏黑牡丹的诗中有这样两句: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竟被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以“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告下。朱色即红色。那时朱色却是朱明王朝的通称。因此他把清朝夺了大明的江山说成是“夺朱非正色”,又把满族人统一中国称做“异种也称王”,这不是犯了诋毁大清的死罪吗?那个戴名世不禁被抓进京城杀头,牵连者竟多达千余人,甚至连一代大儒——桐城派领袖方苞为戴名世的诗集写序也受到牵连,最后被抄家问罪,逮进京师。后来还是四阿哥、八阿哥和许多大臣联名作保,康熙帝才下诏旨赦免方苞。当年他进京觐见,才知这方苞成了康熙的好朋友,在紫禁城他曾见过一面。心想这世间的事,风云变幻,谁又说得清楚?天子就更是高深莫测了!

    向国栋却说:“我担心的正是这点!两句诗就灭了九族!而这《桃花扇》皇帝可是明文下旨不准上演的,里面就包含有反清复明的思想,一旦有卑鄙小人拿来大做文章,比起‘南山集案’,不是要罪加一等么?”

    “表弟提醒的是,”田明如倒抽一口凉气,脸上一片煞白,“想那北宋年间有个‘乌台诗案’,当朝又有个‘南山集案’,这莫须有的文字狱哪朝哪代没有?只是事到如今,再无办法弥补,也只能听天由命!”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声,猛地一掷,碎瓷飞溅开来!

    向国栋一怔:“表兄……这又是为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田明如慷慨一声。

    向国栋见再言无益,也将脖子一昂,一饮而尽。

    3

    回到司城,田明如的心情越发地不见好了,每日里他都借酒消愁,愁上加愁。这一天,刚抿了几口就听侯有之来报,说是东乡土司和施南土司到容美避难来了。那时候,东乡土司和施南土司也被土民告发,说是恩施知县钮正己要前去两司拿人,可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即逃到容美。田明如一听,很是恼火,劈头盖脑就说:“那个钮正己也是狗眼看人低,从长阳到了恩施就越发地不得了了。本王几时倒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侯有之就对少土司使眼色。田明如甚觉蹊跷,当着众人的面他没好问,就放下碗筷随侯有之来到后堂。侯有之便小心地解释:“主爷息怒,也不是知县钮正己的不是。要是他真心想抓这两个小土司,还会走漏消息么?只要请他们到恩施县去就是了。说不定还是纽正己念容美之情,故意放他们走的也说不定。”

    “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田明如依然余怒未消。

    “主爷有所不知。”侯有之哀然一笑,“这次东乡、施南二司果真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田明如不敢相信,“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主爷日理万机,哪能事事周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土民告了,事情就麻烦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说话老是弯来弯去,一点也不爽快?直说不就是了。”田明如催他一句,只想快听下文。

    侯有之靠上前来,像怕被别人听去似的,轻声道:“东乡土司覃楚昭,是因为滥杀无辜被提请的。施南土司覃禹鼎,是因为强奸旗长覃忻之媳张氏,将覃忻暗害,并将见证人张知义勒死灭口,所以才被告发。”

    还有这等事?田明如见是家丑,脸不觉红起来。他似乎再没有发火的底气了。本来他还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孽婿的,又怕事情闹大,有失土司家颜面,只好忍了。偏偏两个女儿带着两个女婿这时一同进来请罪。一进行署,四人就双双跪下。田明如始终阴着脸。倒是大女儿先开了口:“父亲大人,您就原谅我们吧!要是您老不出面,他们就真的要来抓人了。”

    田明如鼻子一“哼”,就把脸别了过去,不想理睬。

    二女儿也说:“父亲,您老就原谅我们一次吧。我们今后再也不敢了啊!”

    田明如忽然转过身来,猛地一掌击在桌上,喝道:“这是你们的错吗?老子要你们来谢罪?混蛋!”

    两女婿见老丈人动怒,立即磕头:“小的再也不敢,还望岳父大人开恩,救救我们才是。知县已经派人前来抓人了!”

    果真,他们前脚刚到,钮正己就派人后脚跟来。田明如叫女儿和女婿回避,他则在行署迎候捕快。捕快公事公办,将捕文呈上。田明如忽然拉下了脸说:“你们抓人,应该去东乡、施南,怎么跑到我容美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他们已经逃到容美,钮大人这才叫下官前来交涉!”捕快也不示弱,“非是下官无理取闹,还望主爷息怒!我们也是公事公办,哪敢太岁头上动土?”

    田明如一脸怒容,依然冷冷地道:“你们就是叫钮正己自己来,本爵爷也没有人交!”说完转过身,将手一挥:“送客!”

    “谢主爷款待!”捕快双手一拱,转身带着同伙离去。

    之后钮正己来了几次信催,他本人就是不肯前来,因为他知道容美土司决不可能放人。他那么做也算仁至义尽。

    4

    让田明如没有想到的是,麻烦事说来就来了。这边的事都还没有平息,桑植那边又来事了。因为先前田明如没答应田炳如回容美,可田炳如却是不请自来。其实田炳如是会同湖广总督迈柱的特使高起一起来的,算是高起的随从。他想不到这田炳如真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赖皮一个!当然,他还是很隆重地接待了迈柱的来使高起。

    那天,田明如把余星也一并请来。田畅如、向日芳、田曜如、田琰如、刘天门、张彤柱都来陪客。田明如跟来使谢过礼后,就问大哥田炳如:“长兄别来无恙?”

    “他人之榻,岂容外人酣睡?”田炳如自嘲。随即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一别数载,兄弟们倒是都出息了。难得难得!”

    几兄弟就一齐来给兄长敬酒。田炳如却一脸苦笑:“兄弟们算是成功了,不像我被父亲赶下台去。可反过来说,我还得感谢他老人家,因为他老人家让我少作了许多孽。现在我是无所谓了,天下已经尘埃落定,大清江山已经牢不可破,土司对于皇帝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用处。所以贵州、湘西那边,土司差不多都已不存在了。但我这次回来只想敬敬祖,因为不久我也要离开桑植,到汉地去做流官。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所以我想回来一趟。”说得自己眼泪禁不住流起来。

    几兄弟都默然不语,他说的到底是实情。

    第二天,田明如、田畅如、田曜如、田琰如就陪同长兄来到紫草山上。如今这里已经荒芜。宋生的茅庐早不见了,只有米拜亭还巍然屹立在那里,成为一出绝色风景。放眼望去,山上的乱石,嶙嶙峋峋、苍苍幽幽,仿佛还在诉说那段苍凉的往事。墓前的石人石马,也仿佛鲜活起来,正在草丛间偷吃青草。一座又一座坟墓散落在山坡乱石间,就像散落的棋子,星罗棋布。那一座座旧坟里埋的是谁他依稀记得,新坟埋的谁他就一概不知了。自然,他父亲的坟是哪座他也不知道。直到来到一座圈着罗围的大坟前,他才感到这或许就是父亲大人的墓地了。

    清晨的雾气已经消散,太阳红彤彤地从东山升起,就像一团血球涌出沧海。紫草山顿时霞光一片,就像血水洗过一般,满目里都是血腥。田炳如不觉大呼一声:“父亲,不孝儿子看您老来了!”所有人都闻声跪下。而田炳如在父亲坟前点了香烛,磕了响头后又说:“我们父子一场,从来就没有沟通过什么感情。其实,天下父母的心都是偏的,可是您老也偏得太离谱了,俗话说皇帝疼长子,百姓疼幺儿,可你却与长子势不两立!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野心勃勃,老想着当土司能创造什么人间奇迹。其实人最后只不过一个土馒头,争也是白争。要是您老不去省里,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我现在是想通了,早知道皇帝老儿要消灭土司,我就不会与您老争了。因为到最后,我们都要到你那个世界去。所以父亲大人,你就原谅儿子吧。儿子给您老磕头了。”

    这时阳光一片灿烂,将坟墓映得一片白亮。他感到自己虽然也离不开一个土馒头,但却葬不到这祖坟地了。望着这灿烂的阳光,他不觉呜咽失声。大家一阵相劝。他便掉转头来,又来母亲的坟头拜祭。日中的时候,他们才下山。

    来使高起这时也等着田明如回话。因为按照湖广总督迈柱的意思,容美应该把当年掳走桑植的千余人口归还桑植。可被掳来的桑植土民来了容美几十年,已经习惯在容美生活。而他坐在行署九五居里,呆呆地望着天空,猜想迈柱老儿又在想些什么?最后,他把所有的心腹都叫到行署,想要大家出个主意。大家都不说话,都知道少土司想怎么办,那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最后,田明如见大家哑口无言,只得哀叹一声,挥挥手,让大家去了。

    侯有之就走上前来说:“主爷不妨问问余星。”

    田明如就叫把余星请来。余星来后明白了土司用意,却笑道:“听说主爷在土汉边民为田土争端的时候运筹帷幄,大获全胜,不是很有高招吗?”

    “此一时彼一时。这群王八蛋现在是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田明如一脸愧赧。

    余星摇头:“不过以下官看来,越是这时候,这群流官越是见财起意,中饱私囊。这就叫混水摸鱼,主爷难道也忘了?”

    “只怕高起不是这样的人,我又岂敢轻举妄动?”田明如苦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里做官,不都为了一张嘴么?在保靖,我是亲眼所见,他们全都是假公济私,全他娘的一群耗子精!”

    田明如顿时转忧为喜,心下便有了主意。就让余星带着高起去了妃子泉,又用金银财宝贿赂,想请他在迈柱面前多多美言几句。高起笑笑,抽出信淡淡一扫,只见回文上写着:“……至今已过几十年,所有桑植协文内姓名,俱不可考,实令职司身无所措。”等等。就不再往下看了。他一脸的微笑:“主爷既然这么重义,下官也就给主爷漏一句话:天高皇帝远,主爷放心就是了!”

    “臣受君恩日久,犹如万物沐浴阳光雨露,实在不敢有此奢想!”

    不敢?高起冷笑:“田大人有何不敢的?就是令尊在世的时候,又有什么不敢的?”

    “高大人这是哪里话?”田明如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容美演出《桃花扇》和《南桃花扇》,难道不是事实吗?”

    “回高大人,确实没有的事!”田明如一脸铁青,甚是惶恐。

    “我也不为别的,只是想提醒田大人一句!”高起依旧一脸皮笑肉不笑。“在容美,改成巴曲的《桃花扇》和《南桃花扇》,几十年盛演不衰,难道不是事实?李香君反清复明,那是幻想,不过,那戏也的确写得不错!”

    “高大人是不是……误会了!”

    “哈哈!就算是误会了吧!”

    但见高起这么一说,田明如攀附他的心思便打消了,宴席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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