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别别扭扭过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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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早晨,来顺园的暖气突然全都停了,我跑到锅炉房一看,原来是锅炉工们领不到工资,集体罢工了。他们有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好给来顺公司施压。

    我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楼里的居民能过一个好年,哥们儿就高抬贵手吧!”

    锅炉工们不听,他们认为我是在帮狗吃食,毕竟是屯亲,是亲三分向嘛。于是扔下钩子铲子,一声雷找公司算账去了。我看着不死不活的炉火,忍不住就操起了家什,一是技痒,二也是闲的。水泵低吟,鼓风机欢唱,黑色的煤转瞬之间变作旺烈火焰,火焰又变作融融春意,沿着那些奇妙的管线流淌到家家户户去了。我很高兴,这种高兴是很简单的,并没有特别崇高的缘由和目的。就在我出去推煤的当口,我看见了叶红燕,她站在不远的雪地上朝我凝望,鬓发被雪雾吹乱,很娉婷的样子。我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嘎着嗓子唱起了二人转:

    小花魁这日街上走,

    来了一个卖油郎。

    此人名字叫秦仲,

    父母双亡离故乡……

    我边唱边想,这世界可真不公道,有人吃着碗里占着锅里,有人却是饥肠辘辘没吃的。只要是无产阶级革命,啥时候我都积极拥护,热烈响应。

    这天偏晌午,锅炉工们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岗位上,每个人都领到了拖欠了工资。他们说,来顺公司的钱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会有的。他们还说,救场如救火,要不是我打了替补,说不定管线就得冻住。他们争着要请我的客,被我一一谢绝了。我穿上了兰妮子为我买的新衣服,出去买了几样熟食,一瓶老白干,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想品味一下“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经典滋味。这时候门铃响了,来的又是楼上那个叶红燕。她手里也拿着几样熟食,还有一瓶我没见过的洋酒,目光温纯而纯净,带着恳求的成分,央我和她一起吃年夜饭,就算两个单身就个伴儿。

    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此时正是下午三点,按照习俗,各家都开始放鞭炮迎财神,一年一度的除夕团圆饭也就开席了。在这种特殊时刻,我不能拒绝任何一个孤独的敲门者,就像不能轰走十只无枝可依贸然闯入的鸟。我的屋里没有家具,只好借助施工者留下的一只粗糙的木马,把那些现成的熟食排开。我尝尝那瓶洋酒,似有一股火油味儿,不大合乎我的中国胃口。于是给自己倒了半碗白酒。我举起酒碗和她碰碰说:“楼上的邻居,新年快乐!”咕咚灌下一大口。叶红燕说了一声谢谢,低头抿了一口,再抬起头来。已经满脸泪水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说:“胡二扁头,他……没给你拜年?”

    叶红燕黯然神伤地摇摇头。

    “那么,你给他拜个年吧,到了这地步,都不容易!”我又说。

    她点点头,擦擦眼泪,打开棕红色手包,取出手机,熟悉地拨通了胡来顺的电话。

    “喂,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叶红燕说,“你跟我可是有过海誓山盟的。”

    电话那端响起一片杂沓的声音。叶红燕警惕地竖起眉毛,听了一会儿,忽然大声说道:“你明明是在歌舞厅,怎么说是在小旅店里?你身边到底有几个女人?”

    那边没回答,干脆把手机关上了。叶红燕连喝了好几口酒,一边喝一边冷笑,那声音就像一条没有流向的小溪。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响成一片,热闹的气氛足以掩盖小区管理上的窘境。叶红燕把手机递给我,让我也给家人打一个。我知道这种时候小北村的电话不可能有人守着,就接通了兰妮子家。

    “大姐,我给你拜年啦!”我说。

    兰妮子很冷淡,甚至还带有明显的敌意。她说:“我本想让你到我家来过年,可又一想这纯属多余。你会有人陪着的,对不?是一个年轻漂亮的骚货,她那个东西可是能吞能咽,削铁如泥啊!”

    兰妮子在电话里大笑不已,声音就像夜晚的猫头鹰那样疹人。我觉得兰妮子变态了,凡是跟胡二扁头沾边的事,她无不过敏。难道感情这东西,真会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么?

    几杯酒下肚,叶红燕真个面如桃花,娇态十足,声音也软下来,如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咪,慵懒地寄居般地倚在我的行李上,也不管干净埋汰。我知道她很寂寞,在这个园区里,她的形象不入不鬼,属于无可归依的异类,没几个人正眼看她。她多想向人倾诉啊!可没人听她的,大家都像躲避麻风病人那样躲着她。也许她找上我,正是因为她需要一只痰盂,吐过之后,再把痰盂倒掉就是了。我就努力作出痰盂无不接纳的样子,听她讲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原来她是财会大专毕业,应聘到来顺公司作记账员,不想父母双双遭遇了车祸,司机又肇事逃逸,在最后的抢救和发葬时刻,都是胡来顺慷慨解囊,一手操持。一天晚上,胡来顺带着酒意强占了她,她伤心地哭过之后,只好认可命运的安排。由于她身份的不尴不尬,索性就不再上班,靠胡来顺给钱过日子。

    “痰盂接满了,”我对她说,“一般都是这样,先吐的是酒菜,后吐的都是苦水!”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叶红燕说,“可你能战胜命运吗?假如你我掉个个儿,你又能怎么样?你们男人,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我能理解你,”我说,“你付出了,也得到了。起码,你挣到钱了!”

    “不瞒你说,胡来顺给了我这个数!”叶红燕醉眼迷离,叉开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八字。

    “八万块?一个农民一辈子都挣不来。你值了!”我说。

    “可那都是昨天的事了。就在今天,我把它全都取了出来,还给胡来顺了。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是穷人了!”

    我吃了一惊:“胡来顺……他在哪里?”

    叶红燕说:“给来顺公司的人开工资,还不是一样的!”

    我明白了,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可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感动了我……我要离开胡来顺,像别的女人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起码要自食其力。”

    我明白了她所说的男人是谁。大概是她见到的男人太少了,所以容易感动。其实那又有什么呢?我只是动了一点人之常情,不想让大家过年挨冻。

    我们又唠了一些别的。酒劲儿上来,叶红燕渐渐口齿含混了,无力地笑笑,脑袋一歪;就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这局面让我手足无措,想把她扛到楼上去,又怕接触太近,有了一差二错说不清楚。我放肆地打量着床上的女人,她半蜷半卧,身上的曲线如此迷人,浓黑的长发衬托之下,那张姣好的脸像画一样生动。我抑制着漫涌而来的冲动,想把她喊醒,又不忍心,就把我吃饭用的搪瓷钵倒满了开水,晾在地上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以防她醉渴难耐。我把我的新棉袄盖在她身上,依然是一身乡下人的旧打扮,关好门,走进了冰天雪地的除夕之夜。我想躲开好躲开好,既然抵挡不住诱惑,还是远远躲开,这才是聪明的作法。

    北连市浮动在一片彩色的波光里。大街上空无一人,甚至连一辆车都没有。诡谲的霓虹灯频频闪烁,为迎接春节特地挂出的灯笼更加增添了吉祥喜庆的气氛。鞭炮声响成一锅粥了,各式礼花在半空中奇异地绽放,编织出了亦真亦幻的梦境。我想起了远在乡下打嗝不止的老爹,他孤独地守在家里,自己是不是包了饺子?饺子是萝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我面朝家乡的方向跪下来,在雪地上磕了一个瓷实的响头。“老爹,儿子给你拜年啦!”我说。那一刻我心潮翻滚,泪眼朦胧。

    我信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卖店,就走上前去,敲响了那扇小橱窗。一张男人红润的脸出现在小橱窗里。他说:“过年好!”我也说:“过年好!”

    “你想买点什么?”男人说。

    “冻饺子。”我回答。

    男人大惑不解地问:“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没包饺子?”

    我点点头:“只要一斤,一斤就足够了!”

    男人递出一个塑料袋:“两个人?”

    我说;“我和我妹妹!”

    男人哦了一声,然后慷慨地说:“拿去吃吧,不要你钱,大家讨个吉利!”

    道过谢,我循着原路走回来。时间已近子夜,鞭炮声像呼啸而来的海潮。我踏着满地灯光和鞭炮碎屑,走回我暂时栖身的小窝。用钥匙轻轻捅开房门,叶红燕已经不在了,只见那只木马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显然是刚刚煮好的,装它的容器,就是我晾开水用的那只搪瓷钵。

    那一夜我没睡。倒不是我有意守岁,而是我毫无睡意。就在叶红燕躺过的地方,我总是感感觉到她的体温,闻得到她留下的幽香。作为一个大龄单身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一遍又一遍骂着胡二扁头,在这种过长的期待里,我的神经将像腈纶丝那样被一点一点抻长,越来越细,真怕它撑不住,终有绷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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