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讲义-内容和形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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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上一章讲作品的思想性,是注重内容问题。这一章的题目是“内容和形式”,重点是讲形式问题。马克思主义在任何方面都是主张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因为真理本来是如此,无论自然现象,无论社会现象,都是内容决定形式,同时形式正是表现内容的,离开形式就不能谈内容。好比太阳,它有它的内容,它也就有它的形式;流水,它有它的内容,它也就有它的形式,如果水化为蒸气,形式变了,它就和流水不一样了。人的思想是内容,表达思想的语言是形式,没有要表达的思想就没有语言,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是不能设想的。社会科学当中的美学,特别有阐明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的任务。内容是重要的,因为内容是灵魂;在重内容的前提下重形式,更是当然,因为形式好比人的五官四肢,我们所看见的本来是有生命的身体了。

    主题思想可以是同一的,好比同一个爱国主义,而表现的形式可以为音乐,可以为绘画,可以为诗歌,可以为戏剧、小说等。这一层是首先要指出的。

    中国的音乐是发达的。古代音乐的成就很高,从孔子的盛谈音乐可以看得出来。中国的诗歌,中国的散文,中国的绘画,都是发达的。在雕塑方面则中国不能和古希腊相比,一说古希腊的艺术就一定要想到它的雕刻,在中国就不是这样,甚至可以不想起这门艺术,中国的戏剧也不象希腊很早就有,独立的戏剧如话剧到今天不茂盛。这两件事我们要注意,在美的部门里,中国缺少西方雕刻的美,中国戏剧的美也和西方戏剧的美不尽同。我们认为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并非偶然,独立的戏剧美利用空间表现人的动作,不过其动作是连续的,是发展的,西方的雕刻也正是从空间表现人的动作集中在一顷刻之间,它以静而写动。中国的画和西方的画也不同,这又是当然的,因为中国缺少西方雕刻的美,而西方的画和西方的雕刻是一个系统,不过后者限于在空间起作用,前者则把空间的作用移到平面上去。可否这样说,中国的美,音乐的性质贯穿到各个部门,戏剧不用说,散文在相当程度上也依靠音乐?是的,比如中国的赋,其实质是散文,而赋的形式是韵文,有节奏和韵律的作用。中国的画,它和音乐也和谐得很,从古以高山流水作为知音,诗人兼画家的王维也就是音乐能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中有画,也有音乐。根据以上所说,我们讲艺术形式,应该承认民族的特点,不可以言必称希腊,把西方的一套硬搬过来,虽然西方的东西对我们今天有很好的借鉴和促进的作用。

    西方的东西对我们起了什么借鉴和促进的作用呢?最显著的是散文,“五四”以来新的文体是西方的文体对我们的文体起了促进作用,在我们的前面摆出了无限的发展前途,同时应当吸收过去文章所有的优点,无愧为民族的风格。其次,西方的话剧告诉我们以戏剧发展的方向,戏剧应该有它的独立的美的功能。还有,中国为什么产生“五四”以来的新诗?这件事明明和西方的诗有关系。新诗之出现于中国,是不是象话剧应该出现于中国一样?我们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形式问题,在各民族首先还是有共同要说的话,比如雕塑和绘画有联系,音乐和文学有联系,戏剧不同于其他文学形式,韵文不同于散文,叙事诗不同于抒情诗,在任何民族的艺术科学是同样的规律存在着。这叫做普遍性的问题。特殊性的问题都是从普遍性的问题来的。中国戏剧的前途是一个特殊性的问题,提出而且企图解决这个特殊性的问题,当然要在普遍性的问题的基础之上,首先问戏剧的特点是什么。中国诗的前途也是一个特殊性的问题,提出而且企图解决这个特殊性的问题,当然要在普遍性的问题的基础之上,首先问诗的特点是什么。

    我们就谈戏剧。戏剧这个艺术形式,它的特点是什么呢?尽管中国的戏曲以歌唱为其重要的因素,它和词一样是按谱填词的,但它不是词,词和诗一样不需要当时的动作,戏曲则离了人物当时的动作不能存在。所以动作就是戏剧的特点,为各民族所共同。在西方向来以元曲《赵氏孤儿》作为中国戏的代表,就因为《赵氏孤儿》容纳了许多的动作,把这些动作搬到舞台上来,织成矛盾的焦点。当程婴决定把自己的婴儿代替赵氏孤儿,把赵氏孤儿带到太平庄见公孙杵臼,求公孙杵臼收藏赵氏孤儿,养他成人,为他父母报仇,这个动作就足以构成戏剧。在程婴是经过思想矛盾得到了解决的,因为屠岸贾有令如果搜不出赵氏孤儿,要杀尽“半岁之下,一月以上”的小孩,程婴牺牲自己的小孩,“一者报赵驸马平日优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国小儿之命。”乃至公孙杵臼问他:“程婴,你如今多大年纪了?”程婴说他四十五岁。公孙杵臼就告诉他:“我再着二十年呵,可不九十岁了,其时存亡未知,怎么还与赵家报的仇?程婴,你肯舍的你孩儿,倒将来交付与我。”这一来扶养赵氏孤儿的任务就交给了程婴,但又有了矛盾,程婴顾虑公孙杵臼“怎熬的这三推六问,少不得指攀我程婴下来,俺父子两个死是分内,只可惜赵氏孤儿终归一死。”公孙杵臼请程婴放心,“老夫一死,何足道哉?”矛盾解决了。到了屠岸贾杖打公孙杵臼,要他招承,而且又令程婴行杖,戏就到了顶峰了,一个动作又一个动作,以至“土洞中搜出个赵氏孤儿来了也”,屠岸贾拔出剑来,把他(程婴的孩子,程婴在场)“一剑!两剑!三剑!”这就是戏剧。所以戏剧和别的文学形式不同,它不但要语言,它尤其要动作,它不但靠剧作家编剧,它还靠演员表演。在《窦娥冤》里,窦娥“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关汉卿的语言是最动人的,不必看戏,读起剧本来,就受其吸引。而当州官问:“你招也不招?”窦娥:“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州官:“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窦娥:“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这在舞台上效果就很大,这就不以语言为主要作用,而靠表演动作,这说明戏剧的特点。

    戏剧的形式好象是很自由的,生活把整个的空间都给了它,还不由它来去无牵挂吗?其实戏剧同雕塑一样,比起其他艺术形式来,限制性是最大的。一个人体,立在空间,并不给与环境,这是雕塑,雕塑正要在这个限制之中驰骋它的美。绘画就尽有环境的余地,它所受的限制就小一些。还有,雕塑就是雕塑,戏剧也就是戏剧,上面不能有作者,诗歌和小说可以而且有时必要把作者加进去,这在表现上就自由得多了,如杜甫的《石壕吏》,杜甫自己加进去了,鲁迅小说《祝福》,作者也加进去了。《石壕吏》是可以改编成戏剧的,鲁迅小说《祝福》已改编为电影,在舞台上、银幕上当然就不能有杜甫、鲁迅出场,而杜甫写《石壕吏》、鲁迅写《祝福》的思想感情必定要体现出来,这就完全靠人物本身的动作,而且靠故事来导引动作,发展动作。上面的话就是说,诗和小说里的“我”,在戏剧里取消了。因为有“我”,到处遇见生活,也就是到处有故事,象旅行者一样,见山说山,见水说水,王维的《终南山》就从终南山一直写到海,把樵夫、把自己都写进去了。如果是戏剧,不能因为有山,就有樵夫的,要有樵夫的戏才有樵夫。所以戏剧的樵夫不容易出现,也就是戏剧里的生活不容易出现,一出现就是一个问题。又不要为问题而出现生活,是生活自己出现。还有,戏剧是当观众而演的,而戏剧不是对观众说话,它的话不能有那么多,它的人物确乎是雕塑艺术的性质,应该离开语言而有力量。戏剧当然有语言,伟大的戏剧作家莎士比亚就因为他的伟大的诗的语言,但同诗歌和小说比,戏剧近乎雕塑,它不容许有长篇的独白,戏剧艺术不是向观众说话的形式。莎士比亚的戏剧,有时就因为伟大的诗人的语言,看得出是莎士比亚自己在做诗了,戏剧就显得夸张。总之戏剧是生活本身的集中,动作是主要的,故事是主要的,语言当然重要,但它不同于诗和小说以语言为唯一的能事了。

    小说的形式,比起戏剧来,可以说是自由得很,没有故事都行,只要有生活、只要掌握了表现生活的语言。《红楼梦》是伟大的小说,它的艺术特点是什么?它的艺术特点就是它的伟大的小说的语言。《红楼梦》当然有故事,但它的故事是表面性的东西,只供作者一个写作的线索,再加之以生活的实际如此,这就是故事,其实随便从哪里写起都行。至于贯穿全书之“一僧一道”,更是表面之表面,算不得真正的故事了。《红楼梦》第四十六回能说明这部小说的伟大艺术,它决不是戏剧的美,它是小说的美,也就是语言的美。这一回出现了不少的人物,都不是戏剧的出现,是小说的出现。比如鸳鸯,平儿,袭人,都在园子里会见了,鸳鸯的嫂子也来了,这四个人物出现得多么自然,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就靠她们自己说话,她们的话就是她们各自的灵魂的跳跃,在任何艺术创作里难得有这样真实的人物,作者的安排布置都是多余的,作者只是应接不暇。我们读:“他(鸳鸯)嫂子自觉没趣,睹气去了。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了,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鸳鸯)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谁,却是宝玉。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里来着?’宝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走了来,我想来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来了哄你。看你扬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等着你到了眼前,吓你一跳。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儿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我就绕到你身后头。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有了。’”这就完全是小说,在小说的叙述里可以这样捉迷藏似的让人物一个一个地出现,而目的不是为得捉迷藏,是人物出来好说话,是作者刻划人物。如果换一个戏剧舞台的空间,人物就只好捉迷藏,没有说话的余地,当然也就没有这样捉迷藏的戏了,那只能是游戏。《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可不是游戏,作者的一枝笔有千钧之重,通过贾赦要讨鸳鸯做小老婆这件事,刻划了许多典型,数一数有鸳鸯,平儿,袭人,鸳鸯的嫂子,凤姐,邢夫人,这些都是大篇幅。贾赦写得不多,不多而把他的丑完全暴露出来了,而且这一回处处和他有关。贾琏也只写了几笔,几笔也就是贾琏的丑相。贾宝玉在这一回不是主要的,但也少不了他,他的出场也是刚刚合式。其余出场的人物就不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者对其小说人物的倾向性(如正义感是在鸳鸯一面),不需要故事,只靠对话,这就是《红楼梦》的伟大的小说的美,就是小说语言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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