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讲义-内容和形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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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鲁迅的小说也完全是小说语言美。和《红楼梦》又有差异,鲁迅小说中人物对话倒是戏剧性的,决不说到一大篇,短短的话加在动作当中,他的小说的特点充分表现在叙述上,任何鲁迅小说的叙述语言是小说独有的美了。如《药》里刻划丁字街口市民看杀头的文章,我们在“民族形式和美”那一章里曾经引过,那就完全从语言来写动作,这些动作本身是不能产生戏剧效果的,而用语言描写出来,就是惊人之笔,表现了小说的倾向性,同时读者所获得的是美感,因为语言的形象性。又如这一段:“‘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暗淡的金字。”这是小说美,小说美是纸面上语言的渲染,不是人物在空间的动作了。在《明天》里这样描写黑夜:“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这个景是布不出来的,完全是小说的语言美。以语言来刻划人物心理,也是小说形式的特长,如写宝儿抬出去埋葬了,那一夜的单四嫂子:“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这样的形象是找不到舞台的,只有小说的语言才有用武之地。又如《故乡》里写行舟,这样的一句:“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这写得多美,非小说语言就刻划不出这个形象。凡这些都说明用小说形式来反映生活,有极大的自由性,简直可以说不受限制。有时候一种动作不是戏剧所能表演,而小说容易描写,如写阿Q在游街示众,“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这个复杂的过程写出来毫不费力。“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士们背着的洋炮。”这在戏剧里也不能反映,而在小说里格外容易添进去,使得故事不单调,也增加人物性格的真实性。有时一种动作是可以表演的,但不如用语言的描写有效果,也就显得小说的长处,如《孔乙己》里写孔乙己打断腿之后的走路:“他从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这里“用这手走来的”,写来全不费工夫,表演起来就麻烦了。又如《头发的故事》里描写北洋军阀时代北京的双十节:“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这是旧中国的政治面貌,寥寥几笔勾画得多么真实,只有小说的语言办得到。小说的语言又从用比喻上显其优点,如鲁迅在《故乡》里刻划闰土:“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象一般。”这个闰土就画得好。《祝福》里的柳妈又是这样刻划的:“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象一个核桃”。《端午节》里写金永生:“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象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凡这些,都能表明语言艺术较之绘画、雕塑、以及舞台表演为不受限制,容易逞想象。

    从上文比较戏剧和小说的话,我们是不是认为戏剧的范围小些,小说的天地大些?是的,戏剧因为需要适当的故事,适当的动作,取材的范围是要狭窄些,在生活的素材中难得找戏剧。如果有了戏剧,那它的效果就不是小说所能及,尽管它不需要华丽的语言,也并不象中国戏的传统需要音乐的帮助,它也不象绘画一定需要彩色,它的人物的动作就是一座一〔不〕朽的雕像立在空间。我们看易卜生所创造的娜拉,当她的丈夫海尔茂最后从信箱里取出信来,走进书房去看,这其间,娜拉的形象是典型的戏剧形象,只有在空间表演得出来,不是语言所所〔能〕为力的。娜拉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海尔茂:“娜拉。”娜拉叫起来:“啊!”海尔茂:“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娜拉:“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娜拉想出去投水自杀。她以为海尔茂看了柯洛克斯泰的信之后,“奇迹来了!”满心以为海尔茂一定会对柯洛克斯泰说,“尽管宣布吧”。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的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这是娜拉认为大祸临头的时候要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而“奇迹”没有发生,海尔茂是这样对娜拉说:“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娜拉:“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的坏事不用你担当!”海尔茂:“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娜拉(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这个语言是平常的,这个戏剧的形象就是一座雕像,靠演员的表演,如果读剧本就靠读者的想像,这个说话的娜拉该有多么深刻的性格,是从她的环境发展来的。往下娜拉的动作都不是语言所能够说明,都是空间的不朽的雕像,易卜生的好故事,易卜生的好戏剧。最后娜拉的出走,也并不是浪漫主义,是现实主义,如恩格斯所说:“挪威的小资产阶级妇女,比起德国的小市民妇女来,也要高出不知多少。不管易卜生的戏剧有着怎样的缺点,它们却反映了一个世界,一个虽然是属于中小资产阶级的,然而比起德国的来,却要高出不知道多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人物,还有着自己的性格,有着开创的能力,能够独立地行动,虽然从外国人的观点看来不免有点儿奇怪。”娜拉对海尔茂说:“我马上就走,克立斯替纳一定会留我过夜。”海尔茂:“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海尔茂:“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海尔茂:“喔,像你这么没经验——”娜拉:“我会努力去吸取。”这是易卜生的现实主义。最后娜拉走了,在舞台上娜拉从门厅走出去的形象,联系着全剧的动作,要靠演员的表演,如果读剧本,靠读者的想像,正如读一座雕像,剧本里的话是极其简单的。如果写小说,语言就有无限的渲染的本领。

    诗是语言艺术的集中的表现。各民族的诗反映着各民族的语言的特点,各民族的语言的特点形成各民族的诗律。各民族的诗律虽不同,而诗律是公认的“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在语言中起着作用,就是节奏和韵这两件事。语言有节奏,有韵,便是诗的形式。很明白,诗,因为节奏和韵,把语言和音乐这两个种类的美结和〔合〕起来了。音乐的感性是可闻的,不像雕塑和绘画的感性是可见的,可见的感性因空间而起作用,可闻的感性因时间而起作用。空间的东西,无论平面或立体,是有量的;时间的东西则必须加一个量进去,否则像一条直线似的,无限地延长,所以音乐需要节拍。赫〔黑〕格尔说得好:“在空间上并列的东西一目就可了然,但是在时间上这一顷刻刚来,前一顷刻就已过去,时间就是这样在来来往往中永无止境地流转。就是这种游离不定性需要用节拍的整齐一律来表现,来产生一种定性和先后一致的重复,因而可以控制永无止境的向前流转。”音乐的节拍,在诗里就是节奏;诗里的韵,是于相等于音乐的节拍之外又加了一种语言的节拍,在一首诗里起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的作用。语言本身是有音乐性的,一篇散文也应该念起来顺口,念起来顺口就是听起来悦耳,但散文好比一条水流,汩汩流水最是滔滔不绝,就是黑格尔所说的音乐的时间延续性,所以散文不能用几个句子就成功一篇文章,散文也做不到一下子把故事交代出来,它需要逻辑,把句子组织起来。若诗,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四句就成功一章,它是语言和音乐的结合,用节奏和韵控制无止境的流转,即刻是起点,即刻又落地了。再来一章“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就不外乎是重复。故事诗如《孔雀东南飞》,因为写故事,诗是写得长了,但它同样地是利用节奏和韵,我们看它的起头:“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一句,二句,三句就入了题。如果是散文,靠逻辑的组织,决不能那么快写到主人公十三岁能做什么了。再看《木兰诗》的开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其实“唧唧复唧唧”五个字有什么意义?而因为合乎诗的节奏的规律,就能像波浪似的把“木兰当户织”的形象推涌出来了。这五个字的形象,用散文是无论如何不容易导引出来的。接着“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也是一样,因为是诗的原故,才这么容易入题。所谓诗者,在这里就是五言诗的节奏和韵脚而已。“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这六句在散文里就不能有的,因为诗的原故,唱一句东市买,再唱一句西市买,于是又南市买,北市买,不嫌其单调,平衡对称,而又整齐一律。而“朝辞爷娘去”马上就转入“暮宿黄河边”,在散文的逻辑性上就不允许,因为诗的节奏的原故则两句的唱和最为自然。后文写木兰归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于一般的五言诗的节奏之外,又加了对仗法。汉语的对仗法,也正是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的应用。因为节奏和韵(包括换韵),诗能长。因为节奏和韵,诗更能短,两句可以为诗,如《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三句可以为诗,如《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两首歌基本上是七言节奏。到了四句为诗,那就太普通了,唐人绝句太有名了。就语言的量说,四句也算少得很,然而任何一首绝句都是完整的。其所以完整的原故,是因为节奏和韵,如果把它改成散文,就是取消它的节奏和韵,那它可以成为意义相等的四句话,绝对地不是完整的艺术品了。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如他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都是语言和音乐的结合的美,诗的音乐表现在节奏和韵,在绝句里又加上了平仄的音乐。所有的诗的共同规律,是节奏和韵两件事,不论平仄。律诗于平仄之外,又要求对仗,是从汉语的特点来的,根据汉语语法规律,汉语容易作对杖〔仗〕,扩大了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的作用。总之如果问,诗和散文的区别在哪里?那就只能概括为一句,散文是语言的艺术,诗是有节奏和韵的语言的艺术。一九五八年劳动人民大量创作新民歌,正是证明用汉语写的诗的节奏性和韵脚的作用,平仄不能算作因素。节奏和韵,是音乐把节拍的必要性加给语言,因而在形式上产生完整的量,同时一首诗所表现的内容又必适合其形式,就是内容本身要完整。无论古代有名的诗,或是今天的新民歌,都是如此。我们看唐人的绝句,它最表现诗的完整性,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缊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诗,读到第三句还不知道它的度量,仿佛它还很有篇幅似的,一到第四句,它就圆满了,无论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没有丝毫的遗漏。新民歌如《四川出现双太阳》:“阳春三月好风光,四川出现双太阳,青山起舞河欢笑,人民领袖到农庄。”读到第三句,仿佛还有很多的文章似的,一读第四句,内容和形式都圆满了。这叫做诗的完整。我们所讲的适合于古今中外的诗。

    上面我们谈了普遍性的美的问题。我们谈这些普遍性的问题,其目的是想指出两件重要的事,一,根据戏剧的特点,我国戏剧还应该发展话剧;二,根据诗的特点,中国的新诗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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