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贵的儿子高志成大学毕业，在县农科站工作，老伴弥留之际四处找他，却怎么也找不见。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禽兽尚且知恩，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怎么会这么不孝呢？后来听说是因为县委书记的老爹住院，儿子在日夜服侍。高德贵心里明白了：是儿子心术不正。心术不正的人怎么会孝敬父母？唉，白养了一个儿子，高德贵越想越气闷，每天吃了晚饭，倒头就睡。
这天，高德贵刚睡下，就听见“笃笃笃”有人敲门。“谁呀？”没有回应。他奇怪了：莫非是儿子回来了？披衣起床，开门一看，是一个女人。女人甜甜地冲着高德贵叫了一声：“大伯，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汤，汤春仙呀！”
汤春仙？哦，高德贵想起来了，她是高志成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当初高志成曾给汤春仙写过求爱信，汤春仙当着高志成的面把信撕了，说高志成一副穷相，竟然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既然当年如此，那她现在来找高志成干什么？高德贵警惕地瞥了汤春仙一眼，发现她一手拎着两瓶酒，一手拿了两条烟，脸上堆满了笑。
汤春仙见高德贵疑惑地打量着她，便径直进屋，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亲热地说：“大伯，我就在镇政府工作，没别的事，来看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平白无故送东西来，我不要！”高德贵一边冷冷地说着，一边就要把东西退还给汤春仙。
汤春仙一看苗头不对，拔脚就走。
高德贵望着桌上这一堆东西，猜不透这个汤春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恼怒得在屋里直打转。他认定，不管怎么说，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万万留不得的，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拎了东西就往镇政府跑，他要去找这个女人，把东西还给她。
高德贵一路紧走，到了镇政府大院就直往里冲。门卫以为他是来送礼的，喝住问：“你找谁？”
“汤春仙。”
“呵，办公室汤主任，你该把东西往她家里送。”
“呸，”高德贵朝地上唾了一口，“我给她送礼？做梦！”
喔，既然不是送礼，那么就是来退礼的？门卫不由对高德贵认真打量起来，突然就叫出声来：“啊，你是高志成的爹？”
高德贵愣了愣：“你认识我？”
门卫说：“老哥，你和你儿子像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不认识也认识了！”随后，他就神秘兮兮地凑上来说，“这点烟酒算什么？以后孝敬你的人多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德贵云里雾里，一片迷茫。
门卫朝高德贵眨眨眼睛：“哎，老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你儿子现在当镇长啦！”
哦，怪不得姓汤的要上门来巴结，高德贵这才算是明白了。可是，儿子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管，他当镇长就能管好一镇的人？简直是笑话！高德贵只觉得一肚子烟熏火燎，还嫌手里拿的烟酒污了他的清白，得赶快还了，于是迈开大步就往楼里走。
门卫一把拉住高德贵，说：“老哥，别进了，领导今天不来。”
不来？不来也得退！高德贵把东西朝门卫手里一塞：“那就拜托你了，帮我退给那个女人。”
谁知门卫竟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老哥，你别为难我。”
高德贵奇怪了：“这有啥为难你的？你把东西给她不就是了？”
门卫更急了：“汤主任开会给我们说了，不该管的事别管。”
高德贵抢白他道：“她让你们不该管的别管，你问问她，为什么不该送的她就能乱送？”
门卫苦笑着，心想：再说下去，自己可就真要招惹是非了。于是他朝高德贵摆摆手，说：“老哥，你真要找汤主任，到火葬场去，今天刘书记的老爹大殓，镇上的领导都在那儿。”
祖宗十八代也搭不上的亲都去奔丧？高德贵心里真是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再想想，这汤春仙和自己浑身不搭界，却也硬要来孝敬自己，这不是也把我和他们挤一堆儿了？真正要死啊！高德贵想到这里，拎了东西转身就走。
镇东边，有条大路直通殡仪馆，高德贵急急地迈着步子，一路前冲。快要到殡仪馆的时候，他一眼望见汤春仙穿着白底蓝花衫，手臂上戴着的黑纱上还用白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孝”字，正在指手画脚地指挥一帮治安队员把来往车辆拦在一边，嘴里还高叫着：“刘书记老爹的治丧车队就要来了，所有的车一律靠边！”
想想平时火葬场的大烟囱里天天在冒烟，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领导的马屁也不是这么拍的呀！高德贵心里的怒火“刷刷”直往上蹿：“汤春仙！”他喉咙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见高德贵这个样子，个个吓得张口结舌。
汤春仙闻声转过头来，一看是高德贵在喊她，马上一脸堆笑地迎上来问道：“大伯，有事呀？”
高德贵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说：“拿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汤春仙涨红了脸：“大伯，你这不是叫人难受吗？”
“难受？”高德贵冷笑一声，“谁难受？你让我吃不下、睡不好，难受的是我！”
想不到镇长老爹会是这种倔气冲天的人，汤春仙马屁拍不进，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正在这时候，只听“嘀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响，汤春仙转头一望，一辆装满了水泥的大货车正从国道上转过来，几个治安队员拦也拦不住。汤春仙一肚皮火正没处发，于是冲着开水泥车的驾驶员就一声猛吼：“停下，快停下！”随即，她就鸭子扑水般奔过去，当路一站，那辆大货车只好停了下来。
汤春仙挥挥手，治安队员登上车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先把那司机从车上拉下来。
司机气坏了，铁青着脸吼道：“我们交过养路费的，凭什么不让我走？”
这时候，汤春仙一看表，刘书记的治丧车队就要来了，她冲司机说：“你少废话，赶快靠一边去，等治丧车队过了你再走。”
司机不理睬她，硬站着不动，几个治安队员就在旁边猛推，司机没防着，一屁股跌到地上。巧的是，就在这时候，一阵哀乐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而司机却像活死人似的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汤春仙急出一身冷汗，没办法，想想自己开过小车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大货车就发动引擎。她原以为只要把大货车往路边靠一靠就行，谁知一握方向盘，才知大事不好，这装满水泥的大货车完全不像小车能随心所欲地听指挥，她将车子一启动，车下人一片惊叫，吓得纷纷四下逃散。她才将大货车开出几步，突然车身猛一抖，几乎是与此同时，只听“咚”一声闷响，路边一根高压电杆直直地倒了下来，车前冒出一片火花……
汤春仙吓得浑身瘫软，活活像死过去一般，高德贵在旁边看得直摇头。
这时候，刘书记老爹的治丧车队已经开到跟前了，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头戴白帽，腰束白麻，当他奔过来时，高德贵一看惊呆了：这不是自己儿子高志成吗？
高德贵气得眼中喷火，高志成却急得脚里抽筋。为啥？刘书记老爹出丧，居然在他管辖的地盘上出事，这个责任他担不起啊。
“司机呢？”高志成一声猛喝，几个治安队员赶紧把司机拖到他跟前。高志成指着司机的鼻子大骂：“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你这车是怎么开的？呸！”他狠狠地朝司机脸上啐了一口。
高德贵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想不到儿子手里有了点权，就这样疯狗似的待人。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叭”一下把儿子头上戴的白帽抓下来，气狠狠地朝地上一丢，说：“你妈临死找不到你，我现在还没死，用不着你披麻戴孝！”
高志成一看是自己老爹，可众人眼目之下又发作不得，愣住了。
这时候，刘书记的治丧车队已经在国道上排了一长溜，那一阵阵哀乐撩得路人心里慌慌的，而由于倒了一根高压电杆，方圆百里一下子都断了电，殡仪馆的大烟囱也不冒烟了，就连附近工厂的流水线都停了下来，开发区一个基建工程正在浇制基础设施，等着水泥用，经理火急赶来一看，急得双脚直跳。
警察火速赶到现场，查明情况后问汤春仙：“谁让你自说自话开车的？”
汤春仙回答说：“是镇长。”
高志成一听跳了起来：“汤春仙，你昏头了？”
汤春仙没有昏头，出事之后，她想来想去只有实话实说。她对警察说：“是镇长通知我的，今天刘书记老爹大殓，要我在这个时段严禁所有车辆进出，确保治丧车队安全顺利通过。这辆货车硬闯进来不肯让，我是没办法才自己上去开的。”
警察正在处理事故，当地电视台记者这时候也赶到了，摄影机对着长长的治丧车队和倒地的高压电杆猛拍，坐在治丧车队里的刘书记一看急了：今天这些车都是公车私用，又是这么大的排场，曝光出去怎么得了？他在轿车里坐不住了，派人把高志成叫了过去。
高志成见了刘书记就像老鼠见到猫，低着头喃喃道：“刘书记，马上……马上就通车了。”
刘书记朝高志成眼一瞪：“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一直跟在高志成后面的高德贵一听，一个管着几十万人口的书记，说话办事怎么就这个德性？他冲上去，反问刘书记道：“怎么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你是什么人？”刘书记莫名其妙地看看高德贵。
高德贵自我介绍说：“我是高志成他爹。哼，高志成他妈临死都找不到他，原来他是给你老爹披麻戴孝去了。他穿这一身孝服，就能从你手里换个镇长当当，嘿嘿，难怪这殡仪馆一年送走几千人都顺顺利利的，今天碰上你老爹出丧就这么不顺利。为啥？你自己身子不正，你周围这号人太多！”
高德贵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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