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车祸

    二十一世纪上半叶，中国，一场阵雨被安反了的下午，有个小名叫轻女、大名叫道德的女孩，正在都市里拾荒；她走在人民路上，但人民路上捡不到啥东西。女孩想去民主路上碰碰运气。民主路与人民路并行，前面有红绿灯的地方就是社会路口，拐个弯就到民主路。她刚到社会路口，就发生了意外，被一辆车牌叫“拼爹时代”的跑车撞了。这个拾荒的女孩就像她经常掏的垃圾筒似地飞了出去，落在前面的马路上，又一次被跑车碾过；而那辆跑车就跟没事似地，笃悠悠地扬长而去。

    女孩倒在血泊中……

    最先经过女孩身边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叫良知，女儿叫诚信。女儿指着血泊中的女孩叫妈妈看，母亲看了一眼，却拉住女儿的小手，不让她靠近。母亲低下了头，赶紧拉着女儿离去。女儿仰着小脸，一脸疑惑地望着母亲，似乎在问，为什么妈妈教育她的和她自己所做的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呢？

    女孩倒在血泊中……

    第三个路人是个老人，叫公德。他自己都走路跌跌撞撞的，需要人搀扶，哪有什么能力抢救女孩呢？老人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也从女孩身边走了。

    女孩倒在血泊中……

    第四个路人是个少妇，叫知性。她打扮入时，一路婀娜多姿而来，又一路婀娜多姿而去，起码有十公分高的高跟鞋敲得马路咯咯响，却头也不别一下地走了。

    女孩倒在血泊中……

    第五个路人是个青年男子，叫信仰。他倒是走到女孩跟前，喂喂地叫了几声，问女孩有钱吗？如果我救你你怎么谢我？见女孩毫无反应，青年男子又自嘲道，瞧你这身衣服，想必也没什么钱。他摇摇头，也走了。

    女孩倒在血泊中……

    直到第十八个路人。这个叫同情的中年妇女，是个环卫工人，她见到女孩就丢下扫帚，扑过去扶她，并大声地喊：“快来人哪！这个女孩被车撞了！救命啊！”这时候阵雨压境，乌云密布，天越来越暗，她的呼喊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孤立无助的她最终想到了报警，警方询问了女孩的伤势和出事的具体地点，并迅速赶来了。

    随后赶来的是女孩的母亲，她背着一个小名叫重男、大名叫钱的男孩，匆匆找来了，看到血泊中的大女儿，女孩的母亲竟一屁股坐在人民路上，又哭又骂，哭自己命苦，生了这么个倒霉女儿；又骂女儿不懂事，成天捡不到东西还到处闯祸……

    女孩很快被警车送去了医院，阵雨也很快就落了下来，人民路上的血污被雨水冲刷干净，干净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网络时代，天下无新闻。

    女孩被撞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天下一片哗然：当女孩倒下之后，从她身边先后走过的路人有良知、诚信、公德、知性、信仰、尊严、仁慈、怜悯、希望、文明、勇气、高尚、人道、博爱、善良、价值和理想等，这十七位高贵的人物，却高高在上，置血泊中的女孩生死于不顾；直到第十八个人——同情的出现，女孩才得以援救。时值当地政府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对见义勇为的环卫女工重奖了一万元。有人后悔不已，早知如此，那一万块就是我的；有人不屑；有人嫌钱烫手；而青年男子公然愤愤不平道：“要不是我们前面十七个人，她能白得这一万块钱吗？”

    不久，肇事者捉拿归案。据说是个“X二代”——不知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还是别的什么二代——，反正被捕时，此人盛气凌人，大吼大叫“我爹是XXX！”

    可怜那个女孩，至今仍处于昏迷状态，尚未脱离危险。

    据主治医生诊断：“道德即使能苏醒过来，今后也可能变成残疾。”

    生存执照

    陈凯歌到Z国第二天，琳娜将小皮特往他怀里一塞，就去上班。陈凯歌乐了，他可不就是来照看小外孙的吗？再说他和小皮特有缘，昨天他一来小皮特就粘他，要他抱，朝他笑，还把尿拉在他身上。这份见面礼，够味，比喝一瓮老酒都醉人。这天上午，小皮特睡得香，陈凯歌到阳台抽烟，想到此刻自己在全球最牛皮的国家，就情不自禁地想哼两句。陈凯歌拉开嗓子就吼：“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

    陈凯歌和鸠山的宴还没散，警车就“快啊快啊”地上门了，一身制服的笑脸人冲他满嘴鸟语；凭经验，陈凯歌对未知事物的回答只有一个，不！所以他连声：NO。笑脸人走后，陈凯歌发觉草坪上鸽群起起落落，只只肥壮，他撒了把米，有鸽子竟落在他身上；陈凯歌伸手，居然捉到两只。竟有这么傻的鸽子？陈凯歌乐坏了，炖个鸽汤给女儿补身子。杀鸽子不放血，这个他懂，脖子一扭就行。陈凯歌正忙着褪毛，警车又“快啊快啊”地上门了，笑脸人又冲他满嘴鸟语；他老方一帖，NO NO。笑脸人拍照，记录，走了。中午，陈凯歌给小皮特喂过奶，换过尿片，趁他熟睡到外面逛逛，谁知警车又“快啊快啊”地上门了，陈凯歌就纳闷了，咋回事？难不成他从B国来的，被监控了，穿制服的成心跟他过不去？陈凯歌恼怒了，未等笑脸人开口，就NO NO NO……

    没多久，琳娜匆匆赶回家，脸色苍白，眼里噙泪，陈凯歌担心道：“宝贝女儿，怎么啦？”琳娜带着哭腔道：“爸，你在干啥？”陈凯歌说：“我没干啥呀。”琳娜道：“那警察咋会三番五次上门？”陈凯歌笑道：“我当啥呢？没事没事，都让我用NO打发了。”琳娜说：“还没事呀，我都被扣分了。”“啥分？”“生存执照上的生命值。”“生存执照是啥？”“就像驾照。”“驾照呀，那没事，今年扣了明年照样有，只要不罚款就行。”“那不一样。爸，在Z国，无论你出生总统、富人还是平民家庭，出生时就给一张‘生存执照’，‘生命值’为100分。一生就100分。如果被扣到0分，就被吊销‘生存执照’，遣送到‘黄昏岛’——Z国唯一的监狱，终身禁监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没有期限，直到老死。”陈凯歌傻眼了，问：“那我被扣了几分？”琳娜说：“你又不是Z国人，怎么扣你？扣的是我的分！你高分贝骚扰邻居，被扣1分；无故杀死异类生物两只，被扣20分；擅自离弃婴儿，令其独陷危险处境，被扣5分……”

    “啊？”陈凯歌愤怒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找他们评理去。”琳娜拉住他道：“没用的。”“他妈的，”陈凯歌骂道：“是谁这么缺德，这点小事也告状。”琳娜说：“没人告状，是卫星监控。”琳娜在电话里主动承担责任。陈凯歌听她“YESYES……”就骂她傻，干吗承认？琳娜说：“在B国，公民以掠夺他人的生命值来实现自己生存空间的最大化；而在Z国，公民以维护他者的生命值来实现自己生存空间的最大化；这个他者，包括人，也包括其他生物、环境等。公民享有绝对‘民主、自由、平等’的权利。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发表任何言论、做任何事情、谋求任何权利，那都是你的人生权力；但有一件事你不能做，那就是侵害他者‘民主、自由、平等’权利的事。做了这样的事，生命值就会被扣分。”“太可怕了，”陈凯歌拉住琳娜的手道：“宝贝女儿，你还是跟我回国吧。这么恐怖的国家咱们不呆了。”

    琳娜道：“国情不同，公民迵然；我适合生活在这儿，人人过着简单而不失快乐、和谐而不失富裕、平等而不失幸福的生活。我生活了十二年，没扣过一分。”陈凯歌叹息道：“好什么好？做了错事不会撒谎，被人欺侮不会报复，见到好处不会占有，达到目的不会手段……这是个多么没劲的国家啊！”琳娜问：“爸当年送我来Z国，不就是图这些吗？”

    是啊，琳娜出生B国的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和儒商世家，家境相当不错；无奈B国是个热衷于打着旗号反旗号的发展中国家，五千年来群众运动方兴未艾，文字狱令陈家书香门第斯文扫地，农民起义令其官宦人家几近毁灭；如今一切向钱看，假冒伪劣、坑蒙拐骗盛行，令其儒商世家惨淡经营、家道中落……陈家在风雨中飘零，最后只剩下琳娜一株独苗，且长得美丽善良、冰雪聪慧，眼看着她也要毁于一旦；陈凯歌狠狠心，倾其所有，将十五岁少女送往Z国留学。据说是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国家，每个公民都长得跟水杉树似的高大、挺拔。可是陈凯歌才来一天，琳娜的生命值就被扣26分，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第二天陈凯歌执意回国。

    再说小皮特也不知怎么搞的，两岁抢小朋友的玩具，在茶几上磕破小朋友的头；三岁在幼稚园挑唆同学们打群架；五岁用竹篮在河里斗鱼，将法律不许的小鱼带回家……这个混世魔王才六岁，琳娜又被扣18分，生命值降至56分。琳娜权衡再三，不得不将皮特送到B国请父母抚养；因为皮特之后，她又生下卡尔和海伦，分别三岁和一岁，两个小家伙已经够她操心的。儿行千里母担扰。皮特到B国第二天，就将鞭炮塞进外公家的猫屁眼，将它活活炸死。陈凯歌说起此事，直夸小家伙聪明有才，将来必成大器，光宗耀祖。

    琳娜却不寒而栗，这可如何是好？

    智能帽

    单位里有个结巴兄弟，姓刘，脑残，你叫他刘鸡巴，他照样嘿嘿直乐，跟吃补药似的；三十出头很久了，还没对象。单位里另有一文秘，姓张，绝色美女，据说是老总小蜜。有一次同事喊他刘鸡巴时，张美女板脸道：“不许欺侮老实人！”就这句话，让刘结巴有了想法，是人都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结巴倒是个痴心人，单位里发点东西，他屁颠屁颠地给张美女当脚夫。平时里一见张美女，嘴歪得像中风，洋相百出，令大家上班也轻松不少。

    刘家仅此一子，父母为他操碎了心，五十出头相继往生；从此任由刘结巴一人在世折腾，眼不见为净。刘结巴木讷的心灵深受打击，非疯即癫；不久便将父母唯一留给他的房子变卖了，只身住进单位集体宿舍。也不知他卖房所得的一百万元扔到哪片祸水里了？或许张美女知道；闻者皆叹作孽。刘结巴却换了个人似的，天天戴顶破帽子，嘴也不结巴了，人也分得出好恶了，你若再叫他刘鸡巴，也会吹胡子瞪眼了。大家就猜，他早先搭牢的两根神经，被家庭巨变冲开了。而且你不得不相信，傻子与天才只隔了一层桃花纸，一旦捅通，傻子即天才。

    刘结巴即是明证。他就跟女大十八变似的，一天一个样；不但口若悬河，出口成章；而且举止高雅，为人风流倜傥，处处体现出极端的精明来，从一个十多年来最没出息的办事员，摇身一变成了全能型奇才，令人瞠目结舌。所谓运气来了你推都推不开，刘结巴从此官运亨通，一路高升，后来又去中央党校进修，又获得全国名牌大学的学位证书，成了学术型领导；一年内连升三级，不久便离开单位，到政府部门任要职。张美女也因为当年的一句话，福从口出，被娶进豪宅，不但成了官太太，而且成了美女官员，远离我们的视线。

    几年后，我在远房表侄的婚宴上，遇到刘结巴；炎炎夏日，依旧戴顶破帽子，流汗浃背。表侄家有红道背景，请刘厅长主婚，刘结巴信口开河，风趣幽默，字字珠玑，半小时掌声笑声如潮。宴上我频频敬酒，对昔日同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刘结巴见我是表侄亲戚，当年对他也厚道，喝到九成醉时，就劝我买帽子。我瞥了一眼他头上的破帽子，心存疑惑，莫非这帽子里有何蹊跷？刘结巴猛拍我肩道：“兄弟，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刘结巴说，此帽乃美国研究和开发人类智能的专家牛顿·爱因斯坦博士研制而成，旨在造福于有智障的弱势群体，让即使零智商的人，也能过上正常人生活。但传入国内之初，帽店门可罗雀，因为售价要一百万元。你想，有一百万元，即使是个傻子，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何必冒这个险呢？但中国人就是聪明，一经改良，帽子的智商级别就从“正常人”提升到“人类精英”；这才打开销路。你想成为牛顿吗？你想成为李嘉诚吗？你想成为普希金吗？……奇迹就掌握在你手中！举手之劳，梦想成真。你只要拿出一百万元，帽子戴到头上，智商300、500随你挑；你想有这般高智商，还有什么理想与抱负不能实现？人说一顶帽子让你少奋斗四十年。四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你20岁工作、60岁退休，四十年就是你一生工龄。少奋斗四十年，就是让你一生都不用奋斗，只管享受就是了。

    我将信将疑道：“有这么神奇吗？”

    刘结巴笑道：“当初我也这么怀疑，大家不是说我傻吗？我就他妈的傻它一把，将房子换成帽子；到帽店我浑身发抖，一百万哪！兄弟，扔进水里就全完了。店员问我要哪种帽子？我哪知道。店员说幽默型有‘萧伯纳’帽，文学型有‘托尔斯泰’帽，科学型有‘爱因斯坦帽’……我就问有没有当官型的，他说有呀，就扔给我一顶‘严嵩’帽；我那时还不知道严嵩是谁呢？现在你看，我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位子、票子、女子、房子、车子、儿子……”

    “哈哈哈……”刘结巴大笑道：“兄弟，要抓紧呵。”

    我回家和老婆商量，她坚决不同意。她大概怕我发了，也像刘结巴那样将张美女一脚踢。再说家里要还房贷、要抚养儿子……一百万元到哪儿弄去？此后我发现周围戴破帽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个个都是“士别三日”的人，原本胸中无墨的方秘书，戴帽后下笔如有鬼，升了；原本在机关大院开水房里烧锅炉的老戆，戴帽后提干了……再看大会小会的主席台上，一溜排戴帽的；一作报告就两三个小时，难怪有人低下嘀咕道：“他妈的，全是白痴！”

    这年年底，刘结巴以其非常特殊的身份来单位调研，大概想衣锦还乡一把吧？而且指定我去接送。我见他没有戴帽，甚是奇怪。刘结巴倒也爽气，对我直言不讳道：“我嫌戴帽太傻，就给科研单位提了两条建议：一是将帽改成发套，美观；二是智能类型多功能转换，只要一掀按钮，萧伯纳、托尔斯泰、爱因斯坦随便当。”“这得多少钱哪？”我小声问。刘结巴得意道：“这是他们刚研制的第一顶发套，白送的。”我把刘结巴接到单位会堂前，单位头头也不是举伞的料，伞被大风刮飞，大雨倾盆，就见刘结巴头上青烟直冒，一股焦味，刚被迎上主席台就昏倒在地。他随即被迅速送往省人民医院。听说他的发套淋到雨，全烧焦了，还烧坏了他满头神经末梢，现在就是有智商1000的发套戴在他头上也不起作用了。这次意外事故，让刘结巴彻底变成了白痴，现在某家特殊疗养院安度余生。

    一小块熏肉

    即使蛰居在阴暗潮湿的洞穴，过着隐忍而又苟延残喘的生活；即使从不贪图阳光下的事物，安于多病而又贫困潦倒的日子；你的世界依旧充斥着诱惑和陷阱，你的生命依旧随时随地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所剥夺。

    尽管你没有去招惹别人，忍让到将整个白天拱手相让，只在人们安睡享乐的夜晚，才悄悄地爬出洞穴，从人们的垃圾中寻找一点果腹的食物。很多时候你忙碌了一整宿，却一无所获；而霸占了整个世界的人们，却无视你终日饥肠辘辘的凄惨。即便是如此，人们见了你就打，欲致你于死地而后快。

    对于你而言，世界是恶的。

    活着就是受难。

    你将不是被夭折，就是过早地被病死。

    寿终正寝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有，你的寿命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所以，在你的天性中，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安分因子。与其碌碌无为地终其一生，倒不如趁青春年少时到外面闯一闯，冒点险，找点乐子；死了拉倒，能活着回来更好，余生就可以在幸福的回忆中度过。这不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是宿命。

    在地下庞大的洞穴世界中，阴暗、潮湿、物资匮乏和索然无味的生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来自外界的诱惑、危险和无所不在的恐惧。你是自由的，但你不能往洞穴之外越雷半步。因为自由的直通车抵达的终点站，即是死亡。

    就在前不久，你的兄弟出去散步，见到一轮红月亮，一时兴起就奔跑起来。漫无目的地奔跑。在奔跑中，你的兄弟发现了一堵墙。这堵墙让他的奔跑有了方向。于是，他就沿着墙继续奔跑。按照他的设想，世界将在他的奔跑中变得越来越宽广。但其实不然，当他撞墙时才发现，他已经进入了一个狭窄的死胡同，而世界反而变得越来越小。当他转身想要逃离时，一切都晚了，他的身后一声巨响，回家的路被永远地堵死了。他终于成了捕鼠器中的困兽。他在笼子里来来回回地奔跑，最后力竭而死。

    临终前，他还说只是跑错了方向。

    你那不安分的兄弟啊，死也不肯相信，即使他朝相反方向奔跑，结果也是一样的。

    因为在世界的另一头，依旧有捕鼠器等待着他。

    这也是你的宿命。

    你们整个家族的宿命。

    这天夜里，一小块熏肉出现在洞穴群附近。熏肉不易腐烂，肉香持久，它一经出现，肉香就飘进了所有的洞穴。就像上帝的福音突然降临，每个家族成员都朝圣般地冲到洞口，向一小块熏肉行注目礼。你是最后一个知情者，也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的。族人们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的肉香，一个个因为与熏肉咫尺天涯而战栗不已，你好奇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啦？

    族人们凶巴巴地瞪着你，要把你当作熏肉吃了。

    他们不吭声。

    你不知道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你笑吟吟地走向熏肉，边走边回头，朝大家扮鬼脸，一脸得意。你走到熏肉跟前，将尖尖的鼻子凑到熏肉上，狠狠地嗅了一阵，醉醺醺地仰天长叹道：香啊香啊香啊……你一连感叹了七八个“香啊”。

    传到族人耳中却是：死啊死啊死啊……

    他们依旧不吭声，只是更加凶巴巴地瞪着你。

    熏肉固定在老鼠夹上，当你一口咬下去时，牵动了夹上的弹簧，一根突如其来的钢丝夹住了你的要害部位（你的头颈），将你死死地“钉”在夹板上。你以一声尖叫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这块熏肉便脱离了你的嘴，滚到了地上。所有待在自己洞穴口的族人们，都止不住颤抖战栗起来；他们控制不住地眨着眼睛，相互一个一个地扫视下来，尾巴毫无意义地在地面上不停地扫来扫去，他们最后将目光全部落在你身边的熏肉上。

    他们迟疑地，一个推着一个钻出洞穴，朝你出事的地方走去。

    他们知道，夹死你的老鼠夹已经安全了（你用自己的生命消除了安全隐患）。

    他们的迟疑，只是出于对老鼠夹的恐慌心理。

    看到你缩进了粉红色的小腿，躺在长方形的木板上，就像人死了躺在门板上一样，你本来就孱弱的躯体开始慢慢变硬，他们什么都不说，包括你的父母。他们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熏肉上。

    现在，这块熏肉已经没有危险了。它将属于死者的家属，也就是你的父母所有。家族成员中的一个长者神情茫然地上前，将这块熏肉捡起来，交给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然后交给你的母亲。

    你的母亲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然后交给那个长者。

    那一小块本来就小的熏肉很快被长者们分享完毕。

    聚集在那儿的族人们咽下满嘴口水，顿作鸟兽散。

    第二天早晨，老鼠夹消失了，连同你僵硬的尸体。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特性就是可逝性。

    你们从小就被告知，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你们必须接受日常性的死亡事件。所以，你们不把“死”叫做“死”，而叫做“走了”。感觉好像死者还依旧活着，你只是出远门了，去了一个遥远而又辽阔的地方，从此告别了你们索然无味的洞穴生活。

    你活着时，甚至想，哪个远方是不是就是天堂？！

    戴十枚钻戒的男人

    这天，一个双手戴十枚钻戒的外国男人，头戴皮帽，身着皮衣，脚穿一双大头皮鞋，戴一副墨镜，来到Z国京城，求见Z国国王。国王破例接见了他。他见到国王就伸出双手，给国王看他手上的戒指。十枚戒指镶着大小不一的钻石，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呈现出五彩的光芒；国王见此人居然跟他比富，觉得十分可笑；别说他一身兽皮，就是一身金装，对国王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

    外国男人朝国王晃了晃双手说，这些不是钻石，而是测量有毒元素的装置。他指指自己右手小指的钻戒说，此石呈红色，表明你这儿的空气有毒，空气中有甲醛、二氧化硫、一氧化碳、一氧化硫、苯和甲醛乙醛等有毒气体。国王陛下，你深呼吸一下看，空气有没有异味？他指指自己右手无名指的钻戒说，此石呈橙色，表明你这儿的噪声严重超标；你不觉得？国王陛下；那是因为你噪声听多了就成了音乐（音乐听腻了也就成了噪声），你已经深陷其中，浑然不觉罢了。他指指自己右手中指的钻戒说，此石呈黄色，表明你这儿光污染十分严重；宫中那么多彩灯，又那么多玻璃墙，想不污染也难哪，其实自然光是最好的，不得不用灯时最好光线柔和些。他又指指自己右手食指的钻戒说，此石呈绿色，表明你这儿……总之一句话，他告诉国王：你的国家，现在已经是个有毒的国家。

    这个外国男人居然当着国王的面，说他的国家是个有毒的国家，还质问国王，难道你的大臣们就没有向你指出过这一点吗？这家伙简直不要命了，难道他不知道，只要国王呛一声，他的脑袋就搬家了。国王阴沉着脸，反问他：“何以见得？”如果他想以几枚红红绿绿的钻戒来糊弄国王，那才真的要脑袋搬家了。外国男人说：“旁的我就不多说了，就拿贵国食品为例吧。今天早晨我在京城吃的油条是用地沟油炸的，喝的牛奶里含有三聚氰胺；中午下饭的咸鸭蛋含有苏丹红，清蒸带鱼是用福尔马林保鲜的，鳗干是喷过敌敌畏后晒成干的，对了，我吃的米饭是毒大米煮的，后来换成面，又是碗毒面，吊白粉的面里还有两只橡胶鸡蛋……国王陛下，你说你和你的人民长年累月吃这些有毒食品，寿命还能长吗？你想想看，你太爷爷那会儿，Z国还是个食品安全国，吃的都是绿色食品、有机食品，所以他活到八十三岁；你爷爷为了求发展，开始严重破坏生态环境，但处于初级段阶，所以他活到六十一岁；但你爸只活了四十五岁，为什么？这是疯狂发展经济导致自然定律崩溃的结果；现在轮到陛下你了，你才三十出头就病魔缠身、免疫力低下……”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国王铁青了脸，扶着龙椅的双手颤抖不已。

    “放肆！”食品工业部大臣率先大喝一声道：“就凭你十颗不知啥玩意的破石头，敢来我国妖言惑众，目的何在？”外国男人回应道：“大臣大人，你懂点科学行不行？这不是什么破石头，而是有毒元素测量装置；不信你可以抽些本国的食品去检测化验吗？”农业部大臣同样愤怒道：“目前我国人民齐心协力奔小康，国民经济蒸蒸日上，祖国大地日新月异；而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国人，却在这儿满嘴鬼话，好像我国的江河都是毒水，生长万物的大地都是毒土，连阳光和空气也是有毒的；你居心何在？是想教唆我国人民起来造反还是叛国吗？”粮食部大臣紧接着质问外国男人道：“照你的说法，我国环境已经令人无法居住，都迁去你国吗？我国粮食已经不能食用，都去你国进口吗？”外国男人说：“环境是可以改造的，关闭有毒工厂，控制‘三污’排放，十年二十年总会有成效的；粮食可以先进口，同时严控食品安全，给国民一只放心的菜篮子。总之，贵国目前的情况刻不容缓。”食品工业部大臣又大喝一声：“放屁，我们天天在吃本国食品，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我们病了吗？我们毒死了吗？”外国男人说：“这是慢性中毒！慢性自杀！国王陛下，你要明察呀。”

    Z国国王猛地直起身来，大喝一声：“给我拿下！”宫廷侍卫当即将外国男人拿下。公安部大臣取下外国男人手上的十枚钻戒，谨遵最高指示，当众用榔头将钻戒一一敲碎，并不见有啥装置，纯属招摇撞骗，盅惑君心；遂将外国男人打入死牢。国王告诫大臣们：“我国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食品问题，而是人心问题、思想问题；只要统一思想，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今日之事绝对不能透露半点风声，避免造成恶劣影响，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若有违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问斩。”

    第二天，Z国通过国家紧急令，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将这个双手不再戴十枚钻戒的外国男人悄悄处死。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三年后，Z国国王病情恶化，不得不偷偷地送往国外就医。

    万能验（ ）器问世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这朝露般短暂的岁月，理应人人珍惜；人生才像那朝露酿制的美酒，人人得以尽情地享受它带来的快乐和幸福。但眼下，广大人民群众徒有美好的愿望，不得不在坑蒙拐骗、毒（食品）与艾（滋病）等恐怖现状下苟且偷生，生活质量不言而喻。“生”尚且借“苟”与“偷”而“存”，何来快乐与幸福？此话决非危言耸听，目睹现实生活之怪状：人世间“五毒”（毒米、毒油、毒面、毒肉、毒菜）俱全，老百姓“六假”（假酒、假烟、假药、假币、假证、假官）不认，更有艾滋病如猛虎下山……人民生活不免有点水深火热的味道。但我们的人民是勤劳、勇敢和智慧的人民，他们有信心也有这个能力来铲除这个怪状。为此他们出门总是全副武装：屁股后头挂个弹簧秤，抵住了所有的“短斤缺两”；兜里揣个验钞器，让所有的假钞见鬼去吧；肩上扛个光谱分析仪，用它一测一分析，让你买的永远是放心食品了……他们将“假恶丑”之怪状一个个击破。为此，五湖四海真善美无限公司（以下简称“五四”公司）每位员工，身为勤劳、勇敢和智慧的人民中的一员而感到无上的光荣。

    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怪状之严重性，之泛滥程度，以及目前问世的各种检测仪器的滞后性。因为先有某一怪状的产生，而后才研制识别其怪状的仪器。这一严峻的事实，极大地伤害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和身心健康，其带来的恐惧心理极大地扰乱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与此同时，我们还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广大人民群众即使拥有了所有识破“假恶丑”的仪器：弹簧秤、验钞器、食物光谱分析仪、互联网证件识别终端、艾滋病毒试剂箱等等，但您出门哪样敢拉下？譬如你出差到外，你要用钱吗？要，那验钞器就少不了。你要吃东西吗？要，那食物光谱分析仪就少不了。你要住旅馆吗？使用旅馆的卫生娱乐设备吗？要，那艾滋病毒试剂箱就少不了。你要与人签订合同什么的文件吗？要，那互联网证件识别终端就少不了。办完公事，想逛个街，买点什么礼品回家吗？要，那弹簧秤也少不了。所以出门就得把林林总总的设备都带上，但它们既占体积，重量又不轻，全带上估计是当年去阿富汗抓拉登的美国特种兵行囊的四五倍，谁受得了呵！再说我们这样勤劳、勇敢和智慧的人民，都将毕生的精力和时日用于对付日常的坑蒙拐骗、毒（食品）与艾（滋病）上，实在是天大的不公，天大的内耗。

    因此，“五四”公司本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道主义精神，通过全体员工数十年的潜心研制，经受了九百九十九次失败，终于迎来了第一千次的成功；发明了“五湖四海”牌“万能验（ ）器”，造福于人类。该仪器为高科技产品，运用世界最尖端的军事科研成果，集所有问世的验别仪器的功能于一体，通过电脑软件的开发，在现有的多功能基础上升级为万能型仪器；可以验钞也可验秤，可以验食品也可以验艾滋病毒；可以验证件也可以验官……验官，你不信？朋友你用不着不信，万能验（ ）器的脑容量，可以将全世界的文字存两份；它联通了全国乡镇级电脑网络，并自动储存与更替乡镇级（包括乡镇级）以上干部名录，谁敢假冒政府官员，你只需轻轻点击一下，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此仪器自动报警。它形似手提式电脑，体积娇小可爱，重量轻便易带，一器在手，走遍天下不用愁。此仪器现已投入市场，是中国老百姓的贴心帮手，市场价约为3.8万元。欢迎广大人民群众通过电子商务和网上购销系统，踊跃购买；购买时请认准“五湖四海”防伪商标，谨防假冒。

    “五湖四海”真善美无限公司

    XXXX年X月X日

    泳者

    泳者生在大河边。他从小就谙水性，善泳，八岁就能横越大河，人称“浪里白条”。第二年春天，一位云游四海的高人路过此地，见他相貌奇特，骨骼奇异，日后必成奇事；就有心劝他善水但须离水，不然必死于水中。泳者偏不信这个邪，十三岁就炼成游泳家，在当地无人能敌。他像水獭那样整天泡在水中，肌肤乌黑油亮，体格健壮，却又孤傲如白条鱼那样翘着嘴巴；到了该提亲的年纪，村里村外竟无一位姑娘入他眼中。一个秋日的黄昏，天气清朗而微凉，他还在大河里嬉耍，忽见急湍中漂来一团花衣裳，他一个鲤鱼跃水，将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救上岸。按照英雄救美的惯例，美女将无一例外地爱上英雄。姑娘向泳者告别时，早已以心相许，并和他相约在月圆之日，让他到上游村的她家提亲。

    明天就要去拜见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了，泳者应该带什么见面礼好呢？家里人说法不一，父亲说牵一头牛去，母亲说赶几只羊去，妹妹说挑一担鱼干去……但这一切泳者都不屑带，他觉得自己是一名游泳家，最好的见面礼就是游着泳前去提亲，让他们看看他的体魄，他的无畏，他能给予姑娘幸福生活的保证。泳者是个非常固执的人，第二天一早，他就“扑嗵！”跃入大河，像白条鱼那样向上游的村子游去。

    这是一条激流汹涌的大河，河面上布满了令人恐惧的旋涡，从水中忽儿冒出一棵大树来，忽儿冒出从山中跌落悬崖的野兽，忽儿冒出落水人发白的尸体……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凡是出生在大河边的人们――包括泳者――，从落地一声啼哭时起，就被大人老人先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告诫：大河是不可战胜的！在滔滔不绝向东流的河水面前，人注定是最终的失败者。但泳者偏不信这个邪，今天他逆流而上，要战胜大河战胜河水；他游啊游，但他越游就离上游的村子越远，因为水流太急了，轰隆隆地把他往下游冲。等他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时，他已经被冲到下游的一个村子了。他在下游的村子过夜，第二天一早又继续向上游游去。他要游回自己的村子，然后再游到上游的村子，向姑娘解释他爽约的原因。他知道只要他说明原因，姑娘和她的家人是会原谅他的。作为闻名天下的游泳家，他就不信自己的游技做不到逆流而上，游到这条大河的上游去。他继续游啊游，游到太阳再次落山时，精疲力竭的他发现自己被河水冲到很下游的村子了。

    从此，泳者每天游到一个地方――即这条大河更下游的某个村子――时，当地的村子顿时沸腾了，他们早就从陆地的途径听说了泳者的悲壮之举，他们在大河边张灯结彩，欢迎泳者的到来。等把泳者接上岸，他们奔走相告：“伟大而又悲壮的游泳家来了！”他们敬佩他的毅力和信念，纷纷争着请他到自己家休息，杀鸡宰鸭，殷情款待。每当大家称他为“伟大而又悲壮的游泳家”时，泳者总是谦卑地加以否定，脸上露出歉愧的笑容；他请大家不要这样叫他，他哪是什么游泳家，而是一位失败家！他越是赞叹大河的伟大，人们就越是敬仰他，等他恢复了体力，又敲锣打鼓地把他送到大河边，在河滩上搭起高台，为他举行送别礼仪，目送他从高台上一跃而入大河中，继续完成他的游泳使命。

    就这样，泳者一次次地逆流而上，一次次地被河水冲到更下游的地方。终于有一天，他被河水一直冲到了东海边。海是那么的伟大，那么的平静。到了大海边，他已经无处可冲下去了，但想从大河的入海口逆流而上，那也是万万不能够的。于是，他在海边建了一个家，娶了一位质朴的渔家姑娘为妻。不久他就做了父亲，有了两个天真可爱的儿子。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天天在大河的入海口，尝试着逆流而上的游泳。他坚信终有一天，他能够逆流而上，游到老家的村子，向自己的父母报个平安；然后继续游，游到更上游的村子，向美丽的姑娘说明情况，劝她重新择婿，并送上他由衷的祝福。但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泳者已经上了年纪，在一次惯常的游泳中，他意外地被急流冲到了大海的深远处，淹死在海里了。

    泳者的两个儿子在完成父亲的海葬之后，肩负着父亲的使命，从陆地沿河而行，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祖籍的村子。在认祖归宗之后，他们又沿河而行，找到了更上游的村子，找到了那位当年貌若天仙的姑娘，这时候她已经是一位子孙满堂的老太太了，但这本不妨碍他们向她表达父亲的美好祝愿。他们很快又从陆地回到大海边，回到渔家平静的生活中。或许因为多少年来，瞧着父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历史使命，让他们当作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轻松地完成了，他们就怀疑起父亲的信仰和人生价值来，他为什么要把这么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呢？

    最后，他们的母亲说话了。她说，这就叫机缘巧合！要不，他怎么会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漂到大海边，成为你们敬爱的父亲呢？！

    见义勇为演出

    陈百平矮小瘦，性格倔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言必关羽武松，年少时斗强好胜，经常闯祸，派出所成了他娘家；所里老胡对陈百平又爱又恨，再三劝他道：“做人是要讲义气，但得用在正道上，不然江湖义气会害死人的。”并问他愿意参加联防队吗？陈百平一到联防队，就崭露头角；这家伙晚出晨归、吃苦耐劳，尤其那股拼命三郎的劲儿，哪个流氓阿飞栽在他手上，活该倒霉。这年春节，有两个歹徒抢劫城西一家储蓄所，杀了人，抢了钱，就逃入西山；联防队配合搜捕，陈百平在山中追了五天五夜，终于在黑风崖与歹徒狭路相逢，那两个歹徒压根儿不把“小家伙”放在眼里，谁知“小鬼难缠”，单枪匹马的他居然将他们制服，尽管他身负十七刀。

    陈百平成了德城的草根英雄。

    鲜花、掌声、奖励（物品，那时候没有奖金）扑面而来，但陈百平依旧是一名联防队员，刀疤脸让所有为非作歹的家伙闻风丧胆；他救过落水儿童、抓过小偷歹徒、灭过老巷火灾、背过路倒病人……做过的好事数不胜数。在德城，作为一名平民英雄，陈百平在媒体的出镜率是相当高的；当然，那会儿社会风气亦正，市民道德风尚亦高，见义勇为、救死扶伤在德城，是人人做得到的事情，不足挂齿；所以众多的殊荣让陈百平深感惭愧，时时刻刻勉励自己要做到更好。

    四十二年后，陈百平淡出人们的视线，过上安逸的退休生活。但他依旧十分关注社会，每每从媒体上看到报道：有人落水，人们却在岸上讨价还价；老人倒在街边，数十人不顾不闻而过；警察勇斗歹徒，围观者竟起哄阻挠……好像见义勇为、救死扶伤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时下盛行的是为官者以权谋私，贪污腐败；为商者制假售假，坑蒙诈骗；为学者剽窃抄袭，弄虚作假；为民者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更有甚者，偷窃抢劫，谋财害命。陈百平愤怒了。这怎么行呢？一个社会，心不正则理不公，理不公则行不端，行不端则气不顺……弘扬正气，刻不容缓。

    陈百平又起早贪黑地巡视在德城的大街小巷，有小孩跌倒他伸手就扶，但小孩的父母责问他想干什么？在公交车上抓个扒手，耽误了一点时间，满车人竟埋怨他多管闲事；有老人倒在路边，他背了上医院急救，老人的家属却拖住他不放，把他当作肇事者……林林总总让陈百平匪夷所思，这个社会是怎么啦？做点好事怎有这么难呢？但他就这个脾气，越难的事他越要做，心中的关羽武松一辈子都没有褪色；他一早出门，带着干粮和水，寻遍德城的大街小巷，凡是他可以做的好事，绝不漏下一件；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家。但很多事情，并不因为德城有个陈百平而等待他的出现后才发生，往往在他身在别处时就发生了，而且往往以悲剧的形式发生了，令德城的媒体又多了负面新闻。总之，不管陈百平怎么努力，德城的现状并没有改观。他想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就挨个儿去动员与他共事过的老联防队员，但响应者了了无几，甚至可以说，没有。

    必须正面报道压倒负面新闻，必须见义勇为、救死扶伤的浩然正气大行其道，必须全社会感受到正义的力量并行动起来……有了这三个必须，陈百平深思熟虑后，改变了策略；从此以后，陈百平又成了德城人关注的焦点，他今天在护城河抢救落水流浪汉，明天在铁路上抢救走投无路的卧轨流浪汉，后天在小巷上抢救身患重病倒在路边的流浪汉……预期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各种媒体相继报道了陈百平的英雄事迹，并重温他当年流光溢彩的历史。只是报道多了，有人不免质疑他，为什么同样生活在德城，单单他陈百平一个人好事如潮呢？而且抢救的都是清一色的流浪汉；甚至声称有流浪汉透露说，是陈百平花钱让他这么做的。

    正当陈百平被人议论纷纷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陈百平在人民路与民主路交叉路口，为抢救一名七岁的奔跑儿童，被一辆急驶而过的黄沙车撞了，儿童得救了，但陈百平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质疑风波自然销声匿迹。事后，陈百平被追认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德城不但将他安葬在西山革命烈士陵园，而且组织了陈百平见义勇为先进事迹报告团，在全市机关单位和大小院校，进行宣传教育，成就了他最终的梦想。

    向陌生人微笑

    豪华又精致的包厢内，刘总和杨总酒过三巡，事已谈妥，谈兴锐减，俩人细细品味法国波尔多1919年产的红酒，目光停在嵌墙的液晶大屏上；只见一位绝色少女走进访谈节目现场。特写：一双含泪的笑眼，晶莹剔透，清澈深邃；照杨总的说法：难得一见的干净。对，杨总就爱干净两字。难怪主持人称她的眼睛比沙漠中的月亮湖还清澈，她的微笑比三月的春风还温柔。主持人介绍道：“在前不久我市倡导和谐社会风尚，克服‘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大众心理，旨在‘把我的微笑送到你的心里，在你的心里盛开七色的太阳花；温暖一颗陌生的心灵，创建整个社会的和谐’所开展的‘向陌生人微笑’的‘百日阳光活动’中，贵州姑娘小娟脱颖而出，荣获‘微笑天使’的称号。”绝色少女双手绞在小腹处，向现场观众鞠躬，现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请她就座。绝色少女胆怯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夹在两腿间，微微低头，微笑如初。

    主持人问：“小娟，最近好吗？”

    绝色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主持人问：“我听说你获奖后有不少老总邀请你加入他们的团队？”

    绝色少女小声道：“是的。但我没有去。”

    主持人故作吃惊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摇头道：“我没啥文化，只会做烫皮羊肉粉……”

    主持人笑道：“所以继续开你的小店，卖你的烫皮羊肉粉？”

    ……

    刘总馋涎欲滴道：“什么烫皮羊肉粉？是皮肉生意吧。”

    杨总玩笑道：“嗨，想必在刘总眼里，整个社会都是脏的。但我敢说，这小姑娘是个例外，她来自原生态的穷乡僻壤，涉世尚浅，你瞧她双目干净，清澈见底，绝对是个单纯的女孩。”

    刘总较真道：“老兄，我并不觉得这个社会脏呵！老话说清则无鱼，你我做生意的，社会越混浊就越能赚钱。至于说到女人，你我都是过来人；老实说，你给我一个处女我还不要呢，我要就要有性经验的女人，那才性福嘛。当然，像她这样貌似清纯实则放荡的，尤佳。”

    “呵呵，”杨总紧逼道：“刘总不就好这一口吗？”

    刘总还击道：“行呀，杨总，在佛面前你装什么圣人呢。”

    ……

    主持人问：“活动之前你向陌生人微笑吗？”

    绝色少女答：“我一直就这样。”

    主持人问：“你是说你从来就是这样向陌生人微笑的？”

    绝色少女点点头。

    主持人问：“天生爱笑？”

    绝色少女答：“那倒也不是。从小我爸就不许我们哭，他说哭也一天，笑也一天，为什么不笑着过一天呢？”

    台下一片掌声。

    主持人问：“听说你在向陌生人微笑的过程中，遇到不少尴尬事，能跟我们说说吗？”

    绝色少女问：“可以吗？”

    主持人说：“当然可以，大家鼓励一下。”

    主持人带头鼓起掌来，台下一片雷动。

    又是特写：绝色少女带着照牌微笑的双眼含着热泪，长长睫毛豁闪豁闪的，晶莹的泪珠缓缓地滑落她精致的脸庞，像羊脂玉般的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

    杨总感叹道：“这绝对是个处女。你没听主持人说嘛，她是贵州姑娘。”

    刘总有些抬杠道：“绝对是个妓女。”

    杨总说：“你就希望她是妓女吧？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刘总说：“行呀，你说怎么赌？”

    杨总说：“刘总现在不是钻石王老五吗？我们来个暗访，如果她是妓女，你娶她做压寨夫人；如果她是处女，给我做儿媳妇怎么样？”

    刘总拍案道：“行。”

    ……

    “我……”绝色少女脸胀得发紫，憋了很久，才用颤抖的嗓音说道：“有天晚上，十点左右，我走在街上，碰到三个陌生青年，见我微笑，就拦住我，其中一个说，‘小姐，跟哥儿们玩玩吧。’冲过来一把抱住我，还强吻了我，把我的初吻……还有一个说，‘走，我们开个房玩玩吧。’我吓死了，就没命地跑，他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又有一天，我在银行门口碰见一个中年人，我一笑，中年人就跟掉了魂似的，一路跟了过来，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跑到前面那个小区门口找保安，保安出来，就见那个中年人站在远处，朝我笑，那个笑容很…很…下流……”

    绝色少女流下了委屈的眼泪。

    主持人等她平静了一些后，继续引导道：“还有别的故事吗？”

    绝色少女想了想又道：“还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一位老年妇女站到我身边，我微微一笑，她便摆出一脸鄙视的神情，好像我是那种女人，我……”绝色少女又哭了。

    主持人忙接话道：“即使碰到这样那样的误解和委屈，我们的‘微笑天使’依旧不改初衷，将自己最纯洁、最真诚的微笑献给大家，献给我们社会这个大家庭，让我们以热烈掌声为她的勇气和热情鼓掌，感谢这些默默无闻的天使们，将温暖的阳光送进了每个陌生人的心里。”

    绝色少女终于抬起头来，嵌有钻石般泪珠的灿烂笑容，被特写，被定格。

    台下，又一片掌声如雷。

    ……

    杨总说：“瞧见了吧，她就是处女。”

    刘总说：“不可能！现在哪里还有这种稀有动物？”

    杨总说：“废话少说。你就等着瞧吧。”

    杨总叫助理亲自去电视台接绝色少女到医院；而他则坐刘总助理的车，和刘总一起去医院见分晓。

    向陌生人微笑的故事，这才刚刚开始。

    刀刃上的狼舌

    在雪山深处，年轻豺狼因为恋人被头狼抢走，并对狼群的分配制及等级制等极度不满，遂与头狼昼夜恶战，战败后拖着遍体鳞伤，也不顾恋人苦苦哀求，愤然离去。愤怒与悲伤交织的豺狼朝一个方向狂奔了三天三夜，遭遇另一个狼群部落，与之发生争执，被群起而攻之；豺狼精疲力竭，不敢恋战，又逃窜了两天两夜，最后瘫倒在雪地上。

    林海雪原，冰天雪地，寒风如锋利的匕首，一柄柄直刺它的心脏。

    然而，饥饿、伤痛、悲苦与绝望却比匕首更锋利，将它刺倒了；它僵硬地躺在雪地上，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丧失了。它要死了。它好想好想家，好想好想恋人，但它回不去了，它要死在这儿了。不知过了多久，豺狼渐渐地苏醒过来；寒风中夹杂着一丝丝人间炊烟的气息，若有若无。它艰难地站起身来，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人间是最危险的。

    这是豺狼与生俱来就有的警告。但它已经顾不上了，与其死在山中，倒不如去人间冒个危险，碰碰运气。随着山下的临近，炊烟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从炊烟的气息中，它分辨出肉汤、玉米饼和菜油等气息。多么美好的气息啊！豺狼为之精神一振，脚步越来越轻松，当它看到山下那片草屋时，它又像一位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的勇士。

    豺狼悄悄地潜入柴房，摸到隔壁的粮仓，这里有玉米、大豆和地瓜。豺狼简直欢呼起来，多么丰富的晚餐啊，它要吃个够。大豆塞满了豺狼的嘴，口腔里少得可怜的唾液，让它难以嚼之，也难以咽之；正当豺狼对头口食物犹豫不决——吐不肯吐，咽又咽不下——时，它突然嗅到牛的气息，一头成年牛，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血，还有牛肉、牛的内脏……呸！豺狼吐掉了嘴里的东西，它兴奋地穿过两三间草房，摸到牛的家。牛栏里有一头成年牛。豺狼早就打定主意，它将采取偷袭战术，出其不意地咬住牛的肛门，奋力往外拖，直到将牛的肠子全拖到外面，当场倒毙，然后美美地喝它的血，吃它的肉；但就在豺狼纵身跃向牛栏时，突然犬声大作，几条猎狗与它空中相遇，它们咬头的咬头，咬脚的咬脚，咬尾的咬尾，豺狼惊慌万状，从牛栏的柱子上一蹬腿，一个漂亮的转身，又落地十八滚，才总算逃脱出来。虽然身上又多了几处伤，但豺狼拼命地往山上逃，直到被三五条猎狗追过两个山头，它才又一次逃脱了。

    远远地，还能听到猎狗们示威的狂吠声。

    豺狼不敢待慢，它艰难地往更高的山爬。它知道再晚些时候或者明天一早，猎人就会带着猎枪和猎狗上山来追捕它了。它不能留在低处，它必须向更高的山里逃，才能摆脱狡猾和凶残的猎人。唉！豺狼越想越后悔，早知如此，吃些大豆和玉米也是好的，哪怕吃上一口也是好的，虽然这些东西并不是豺狼的主食，但今天不如往日，再说又没人看到，何必那么计较这些呢？豺狼完全虚脱了，但它依旧拖着灌铅的四腿，机械地往高山爬去。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翻过一天又一天；因为海拔的缘故，山上唯有零星的矮树和藤蔓植物，豺狼钻进去，它想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能太便宜了猎人，或者这丛草木就是自己的墓地；一只小松鼠见到豺狼，吓得屁滚尿流，拼命地往高处逃。方向决定命运，小松鼠的出逃选错了方向，更高处白雪皑皑，无处藏身。豺狼一口就将小松鼠吞入肚中。但小松鼠太小了，根本不能让豺狼果腹，它仅仅起到了唤醒豺狼的胃，豺狼体内的饥渴；它舔了几口雪，润润喉咙，继续往山上爬。

    这是重峦叠嶂中最高的山峰，起初豺狼只想到山巅上看看，它这是在哪儿？有没有猎人跟踪？它的家在哪儿？当初离家出走时，它怀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它要在外面干出一番事业来，让恋人后悔三辈子，但现在它……爬到半山腰时，从主峰巅上飘下来的气息，一股混有各种动物血腥气的气息，让豺狼抓狂，仿佛上面有百兽大餐在等着它，为它接风洗尘。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换了谁都会歇斯底里的，豺狼一口气冲到山巅上，只见一把长刀直插巅心，四周白骨累累。这把长刀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已经插在这儿了；而令人神志恍惚的血腥气就是从刀刃上散发出来的，豺狼像着魔一般，踏上白骨堆，一步步地逼近那把刀。

    从刀刃上散发出来的混杂了百兽的血腥气，让豺狼张大了嘴，口水直流；它知道这一大片白骨是怎么来的？它拼命地喊自己站住，你给我站住！但它的四肢早已不听豺狼的使唤，它们坚定不移地将它带向那把刀。它看到了刀刃上滚滚流淌的血，百兽的鲜血，不！没有血，什么也没有！它一再地告诫自己，但是没有用，明知刀刃上什么也没有，它还是伸长了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刀刃；啊，火辣辣香喷喷的鲜血！它喝到了火辣辣香喷喷的鲜血。它的胸腔、它的心肺、它全身的毛孔和细胞，都被这火辣辣香喷喷的鲜血打开了，饥渴、欲望和贪婪在不断地扩张；豺狼舔了第一口，就再也不能停下来了，它知道那是自己的鲜血，但它别无选择，一口比一口舔得重，一口比一口舔得快；它舔舔舔……直到舔完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它暖暖地轻轻地倒在白骨堆上。

    山巅上寒风呜呜地叫，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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