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苏幕遮与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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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苏幕遮

    我刚升入高中不久,晚自习对我来说还是件新鲜的事。

    以前五点半放学就要回家待着,虽然身为主治医师的母亲尽量按时下班,在七点前为我和爸准备好可口的晚饭,但和爸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我如坐针毡。

    一到家我就回卧室写作业,这必须经过书房。书房的门敞着,爸仰倒在占据了整面墙的气派书橱前的躺椅上,摊开的稿纸随意堆在他衣冠不整的胸前。他一边从旁边的小几上拿来啤酒猛灌,一边痛苦地挠着自己五天没洗的头发。我挪着脚步轻轻从书房前闪过去,当然也忍不住好奇心厌恶地偷瞄他几眼,每次他都能发现我,然后就用那一贯低沉沙哑似梦呓般的声音招呼道:“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我别过头,快步回到卧室,锁上门。这样,直到母亲准备好晚餐前都是属于我的自由时光。对他们宣称是写作业,也不全然。作业一般在学校就写完了,这几十分钟的时间用来看看漫画、读读小说、听听歌就很好。作为一个悲观的现实主义者,喜欢漫画小说听起来太奇怪了?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觉得现实乏味得要死,才抱着“就是要看看幻想的世界能好到什么程度”的心态去看那些作品。在虚构的世界里,朋友可以为你奋不顾身,恋人永远不会变心,错过的人会再相遇。

    晚餐时间是一天中最难熬的半小时。爸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终于摇摇晃晃地从书房来到饭厅,拉出椅子打着酒嗝坐下,同时把一本砖头厚的名著摔在饭桌上。他没来之前我是不能动筷子的,一家人都坐定后,三个人才默契地开始吃饭。

    “你别整天看那些漫画和网络小说了,文化垃圾。”他一边咀嚼一边说,声音含混不清。

    “你又没看过,凭什么说人家是文化垃圾?”我顶了句嘴。他懂什么。

    “啧,啧啧。就是因为你们年轻人都这样,文学市场才萎缩了,老子才没钱赚。”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养家,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靠女人养着,他说出这样的话一点都不脸红,倒是很坦然。“我只是坚持自己的标准,不屈服于主流罢了。来,你读读这个。”他努努嘴,示意刚才带出来的那本砖头书。

    我连书名都懒得看,反正假装答应下来,过几天给他塞回书柜就行。他隔三岔五地试图推荐书给我看,说实话,那些玩意儿我一个字都读不下去。好在他推荐后自己也记不太清,我省去了与他交流读后感的烦恼。但是他在推荐之时的喋喋不休,就是势必要忍受的了。

    “这个作者可了不得,能把整个事件的时序打散了写,读者要读到最后才能还原故事的原貌。而这样打散后,展现故事的角度更丰富,每个人物的内心也有更大的发掘空间……”

    我专心吃着母亲做的鱼香肉丝,他的话成为了让人心烦的背景杂音。

    “是啦,啰唆,我今晚就看。”我赶紧答应下来。

    之前的气氛虽说谈不上融洽,但好歹在正常的范围之内。而我忘记了爸是个随时说奓毛就奓毛的人。刺耳的啪嗒一声,他一下站起来把碗扔到地上摔得粉碎,米粒和菜汤溅得到处都是。我心中一紧,吃饭的动作也停顿了。

    “苏幕遮,你不要敷衍老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以为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少给老子一脸不屑,别忘了,老子是你爸!”

    母亲一句话不说,她脸上是冰冷的,淡然的,死灰般的。她拿来扫帚扫去了满地的碎屑,又取了抹布来几下子把地板擦干净。或许是她已习惯了这一切,这种时候我有些讨厌她。她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选了这样一个人当丈夫,我只好毫无选择地接受这个人成为自己的爸爸。

    地板恢复整洁后,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般恢复了平静。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爸就再次开口说话了。这回是正常的那股油腔滑调的语气,“你要是没点文学品位,可对不起我给你取的这么个名字啊。”

    没错,苏幕遮是我的名字。

    我家全靠母亲一人撑着。我爸是个过气的中年作家,说过气也不太贴切,准确地说,他可能从来没有当红过。起码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

    有了晚自习后,一天中就几乎没有需要与爸相处的时间。中午和傍晚都在学校食堂吃饭,晚上回家九点都过了。夜晚是爸的写作时间,书房门关着,他自己在里面捣鼓,没什么动静,让我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死了。

    回家时正值电视台的黄金档,母亲一个人在看电视剧。她工作时是那样独立坚强的女人,现在却受不了电视剧中的一丁点煽情,抱着纸巾盒软绵绵地窝在沙发里。我想,这一定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正因为明白故事都是虚构的,才放下所有戒备为每一个人物哭吗?在现实中,我们决不允许自己这样。

    当然,称职的母亲不会因为沉溺于电视剧而忘记自己要做的事。她提前趁广告时间给我准备好精致的夜宵温在小电盅里,我回家后,就自己把电盅端到客厅,一边吃一边和她看电视剧。她并不催促我快去学习。电视剧十点钟播完,我正好洗澡睡觉。

    这样惬意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意外彻底摧毁了。

    爸在晚间出门算不上特殊的事。他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就红着眼顶着一头乱发冲出书房,丢下一句“我出门逛逛”便走了。

    他说,他那是去观察生活。

    我从窗户上看过他观察生活的样子。他或是蹒跚独行,更多则是就在家楼下那条街对面,杵在马路牙子上,不知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今天下晚自习回到家,母亲告诉我爸出去观察生活了,我哦了一声,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放在心上。电视剧里女主角闹别扭出走,那男的正焦急地四处找寻,瓢泼大雨从天上淋下,男的浑身湿透,还跌跌撞撞跑过大街小巷,深情喊着女主角的名字。正看得揪心,电话铃响起来。母亲去接的。

    “是的,我是。请问……”

    “啊?是吗?哦,这样啊。”

    “抱歉。”

    “好的,我马上来,辛苦你们了。”

    挂掉电话,母亲立刻去换衣服。我问她怎么了。

    “你爸酒驾,出了点事,派出所让我过去。”

    “他……”我一时反应不及,“他驾照都没有,怎么突然想起要开车?”想了想又抱怨起母亲,“妈,你怎么不把车钥匙收拾好,让他随随便便就拿去了。”

    “回来放鞋柜上的,我哪儿知道他这么突发奇想。”

    “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吗?”说完这句,又心疼起母亲来,转而埋怨道,“他也真是疯了,怎么这么不省心。”

    “行了,他那边肯定比较麻烦,今晚不知要几点才能回来。你自己洗洗睡了,设个闹铃,明早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买点吃的去上学。”

    “我知道怎么做,当我三岁小孩吗?妈,你有这操心我的工夫,不如去替我爸担心好了。”我大声发泄心中不满。

    母亲白我一眼,拎上包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家里一下子寂静得可怕,不算大也并不小的两厅三居室公寓里,只有客厅亮着一盏孤独的壁灯,窗外隐约传来哭泣般的风声。

    第二天清晨是电话吵醒我的。母亲显然一夜没睡,她的嗓音像爸平时那样,低沉又沙哑。她说事情比较严重,让我自己起床收拾好去上学。

    这种时候本该一脸惊慌失措,可我却咧了咧嘴,不由自主发出冷笑的鼻音,“怎么,撞死人了?他就是自作自受。妈,你叫他自己处理,不要管他不就好了!”妈妈,你为什么不反抗生活啊?

    “你先去上学,晚自习回来我再跟你说,现在先挂了。”

    不容我再说,电话已被挂断。我带着比平日里深上一百倍的对爸的怨恨,满腹牢骚地去了学校。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的,晚上回家,母亲果然坐在沙发上等我,没有开电视。我把书包随意扔在沙发上,翘着腿坐到一边。

    “我爸没回来哦?”我伸着脖子看了看书房的门缝,并没有灯光从那里透出,“他被抓起来了?”

    “不是。”母亲脸色铁青,表情有些吓人。

    我开始心悸,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最是折磨,“妈,你快说啦,别吓唬人行不行?反正现在每天都这样了,还能怎么糟糕啊。”妈妈,我觉得生活已经很糟糕了,再糟糕一些又如何?

    “你爸他出车祸了,当场死亡。”母亲的声音像电子合成的一般不带一丝语气。而这死板的不带一丝语气的声音,也成了一种别样渗人的语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不屑地哼了一声,“嘁,自己喝醉了,没有驾照还去开车,这怪谁?”我被自己阴阳怪气的语调吓到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下去,“反正我平日也受够他了,妈,不用养着他,家里的钱不是更宽裕吗?有他没他都无所谓吧。”妈妈,好像是身体自动说出这些话,我也不知道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我后面说的这些你也要接受。”

    “嗯?”妈妈,你就快些说完吧。

    “你爸从桥上翻下河之前,撞了好几个人。到目前为止,其中有三个死了,还有三个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里。”

    这一次,才觉得头顶的天呼啦一下垮塌,那块压在心里的石头崩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妈妈,你后面要说什么,我大概猜到了。

    “你爸负全责,赔偿的具体额度,过阵子会仲裁下来。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有多少,但我们心里多少该有个数。我算了算,家里的全部存款取出来也不够,毕竟有那么多人……可能还要把房子卖掉。”

    “妈,这又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妈妈,这不是我们的错,你要替那个人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该赔的总是要赔的。”母亲说完,茫然地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沉默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母亲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了。仔细想想,房子是母亲买的,钱是母亲挣的,家是母亲养的。她愿意怎么做,我都没有立场反对。

    【贰】江城子

    他是高二转学到我们班的。

    南城一中的高中部搬到了河西新城的新校区。出校门那条五百米长的街道两旁种着成排的梧桐,九月的梧桐叶子绿成墨色,但还没到落叶的时候。我不喜欢这样的墨色,春天的嫩绿、秋天的金黄都好,这样的墨色让人觉得重到喘不过气。

    我们班所在的这幢教学楼临街,从位于三楼的教室窗户看出去,能看到的全是层层叠叠的梧桐。阳光斜射着穿过叶子,在教室里落下一块块光斑。江城子走进教室时,清晨的阳光正在斜射,他站在讲台上怯怯地微低着头,脸上和身上都是这样明明暗暗的光斑。

    班主任陈老师把他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这位是从嘉木中学转来的江城子同学。”

    “啊,嘉木中学啊。”

    “听说那里一年光学费就要十几万呢。”

    “真的?那么贵!”

    “不过他为什么转来我们这种国立高中?”

    大家议论的焦点聚集在“嘉木中学”上,它是近些年新兴起来的一所贵族中学,位于河岸步行街,环境和设施都很好,校园里树木繁盛,取“南方有嘉木”之意。在那里读书的,当然都是南城新贵家庭的孩子。我没有参与这种无聊的议论,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婆娑的叶影发呆。贵族学校,听起来真讽刺,不就是读书吗,非要分个三六九等,什么世道啊?

    过了很久才有人注意到他的名字。“哎,你看,他叫江城子。”

    大家都觉得,从名字来说,没有比我和他更配的了。陈老师教语文,哪怕担心过于促进男女生之间的友谊,也舍不得放弃让叫这两个名字的人当同桌的机会。她调整了几个同学的位子,把我身边空出来,然后示意江城子坐下,“那个女生叫苏幕遮,你和她当同桌吧。”

    猛地一下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才回过神,从窗外收回视线,重新打量这个朝我身旁走来的男生。

    他也正吃惊地看着我。

    视线相遇的瞬间,他一下子就移开了目光。

    我之前见过他。

    家里的房子卖掉后一时没找到住处,母亲带着我投宿在舅舅家里。据母亲说,她从小和舅舅关系最好,出了这种事,舅舅不会不管我们母女。

    虽然讨厌寄人篱下,但也明白家里面临的困境。好在舅母还很客气,收拾出一间约莫十平的客房供母亲和我居住。

    夜里我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她也跟我说一些肺腑之言。她从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把我当作一个有思想有独立人格的人。就这一点来讲,我喜欢和她说话。

    “你一直不喜欢他吧。”她冷不丁地突然问起这个。“他”指的是爸,我和母亲心照不宣。

    “谈不上喜不喜欢的。不喜欢能怎样?我只是觉得他很不负责任,太不负责任了。”

    “说实话,现在虽说陷入了困境,我倒反而松了口气。”

    “欸?”

    “让他安心写小说,我来养家,是我结婚前说过的承诺。不管后来变成什么样子,承诺过的事就要做到。现在不管怎么糟糕,至少不用再履行那种承诺了,总会好起来的。”

    “什么啊。”我有些明白了母亲之前那种木然的态度,觉得她的想法像个固执得可笑的小女孩,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看不起她那逆来顺受的态度,我自己成为了这样固执、倔强、对不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说“不”的人。而也因为深受她的影响,答应过的事就要做到,被击倒了就要站起来,不一直是我的生活准则吗?

    “我在考虑跳槽。”母亲说。

    我只是个中学生,对工作上的事不太懂。不过母亲也四十出头了,做出“跳槽”这么前卫的举动,真是有些让人吃惊。何况她在南城第一医院好好地当着主治医师,社会地位和收入都不错,又稳定,真想不通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槽?

    “现在想要聘请我的那家私立医院,开出的条件还不错。”母亲解释道。

    “可是私立医院……听起来跟电视广告里那些不太靠谱的地方似的。”

    “没办法。现在的收入虽然可以,但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地挣根本不是办法。他撞到的人,还有一个至今都在重症监护,每个月出掉这笔费用,我现在的收入几乎就存不下什么,更别提快些重新买房的事。”

    我很能理解母亲的难处。一个女人去还七位数的赔偿,一声不吭也从无抱怨,只是想着怎样努力,真是太难了。

    “妈,你累吗?”

    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听到两个字。“还好。”然后她翻了个身,很快传出匀称的呼吸声。

    舅舅的儿子比我小两岁,现在上初二。对我这个从天而降住到他家里的姐姐,他并未表现出小男孩惯常的敌意。但他时常向我撒娇要钱。

    那段时间我手头的零花钱也不宽裕,可是住在别人家里,一毛不拔也显得太过小气。有时抵不住他难缠的央求,便多多少少给他一些。有一次我是真的没钱了,他不信,要来翻我书包。没有谁愿意有人来翻自己的书包,我有点生气,和他争抢起来。书包拉链突然滑开,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漫画书、小说散落了一地。

    “姐,你有这么多漫画!”他忘了要钱的事,只顾着拾起一本漫画便读。

    我见他不再提钱,也松了口气,“这本很好看哦!你想看可以借给你。”

    他兴高采烈地从我这儿搜罗了不少去,后面就隔三岔五地来问我要漫画了。我乐于和人分享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总是热情地给他推荐。

    再然后,舅母发现了。

    母亲去了私立医院,比以前忙了很多,休息日也常常加班。那个周六她不在家,舅母到房间里很严肃地叫我,手里还举着几本我借给弟弟的漫画,“苏幕遮,这是你的?”

    我心头一惊,也吃不准舅母的态度,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这些玩意儿,你自己看也就罢了。你不学好,我不管你,但你弟弟是我儿子,他该看什么,做什么,我最清楚。你不要带坏他。”

    这样的话深深刺伤了我的自尊心。在舅舅家住了快一个月,舅母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在脸上。这还是她第一次明面上朝我发难。漫画也分好坏,不要一竿子把所有的漫画都归入洪水猛兽那一类好吗?不过这样辩解的话我说不出口,对于一个愤怒的,或者说是故意挑刺的更年期妇女而言,说什么都是徒劳,连认错都是徒劳。

    舅母见我并不说话,只好悻然地将手里的漫画重重摔到我桌子上,再次警告道:“你记好了,下次别再把这些玩意儿给你弟。”随后拂袖离去。你儿子自己爱看,关我什么事?再想到平时她那张越来越写满厌烦的脸,我觉得太过委屈,一言不发地将那几本漫画装进书包,去了外面。

    我再也不想踏进她家门了。

    我委屈地去医院找母亲,抽噎着向她哭诉舅母的种种不是。她沉默地听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别倔了。”

    “妈,你怎么这么能忍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个把所有苦难都揽到自己肩上扛起来的女人。眼泪模糊了双眼,看得一点也不真切。

    她把我揽进怀里,“我们现在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这句话太让人伤感了。我拼命地哭着,眼泪和鼻涕弄得母亲的白大褂上到处都是。

    我们还是在舅舅家住着,我感到很难堪,开始避免独自一人待在那个家里。周末母亲加班的话,我就跟她去医院。她在自己办公室的角落给我安了张小桌子。我伏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看漫画,累了的话,就去走廊上站一会儿,看着窗外。

    我尤为迷恋这种站在建筑物筑起的阴影中,注视阳光斑白的窗外的感觉。这家私立医院设施高档,环境优美,专为有钱人而设。窗外能看到一块一块的草坪,还有涂着彩漆的康复健身器材。

    江城子走下讲台,穿过过道,来到我身旁坐下。

    “是你啊。”我朝他招呼道。

    “你、你好。”什么嘛,他低着头,连看也不敢看我。

    他妈妈曾是我母亲的病人,周末在医院时遇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坐在他妈妈的病床前,坐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那一块阳光里,默默不语地捧着一本书看。他妈妈大概住了两个月的院,这两个月里的每个周末我都能看见他。

    我喜欢这样安静又明亮的男生。

    我也看到过他被一群人围起来欺负的场景。探视时间结束,他拎着书包走出住院楼,穿过那一道草坪走出医院,走在傍晚擦黑的小径上。路灯刚好照亮那一团。几个男生走上前一把将他推到墙上,拳头落在他身上,他只顾双手护头。书包里的书都掉了出来,很快就被撕得粉碎。

    我讨厌这样懦弱不反抗的男生。

    “我们在医院见过。”怕他没认出我,我之前那熟络的招呼就太尴尬了,只好做出解释。

    “我,我知,知道。”

    【叁】协奏曲

    在舅舅家总共住了三个月左右。这段朝夕相处的时间,对于亲人来说很短暂,对于亲戚来说就很漫长。母亲带着我很突然地搬了出去。

    那天下晚自习,一出校门就看到母亲在等我。她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带我去了家快捷酒店,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躺在墙角。她说,她会尽快找到适租的房子。

    “那,舅舅家……”

    “以后不住那里了。”

    “啊?哦。”我还不习惯母亲突然爆发的决绝。看着那个行李箱,虽然它巨大无比,但对于在这城市里生活了好几十年的女人来说,又显得太小。母亲所有的东西就打包在这样一个行李箱中,原来她骨子里也有这样潇洒的时候,说抛弃就抛弃,说放下就放下,说不要就不要了。也知道没有一个落脚之处,日子会更加难一些,不过还是庆幸不用再看舅母的脸色。

    有些好奇,我随口问了问:“怎么说搬出来就搬了……”一下子反应过来,“妈,是不是舅母做了什么?”

    “她找到我说她放在梳妆台上的首饰找不到了。她的首饰去了哪儿,我怎么知道?”母亲的语气里有些愤怒。

    “什么首饰不见了?”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她的意思不就是我偷了她的首饰吗?

    我能想象那个女人找母亲问出这句话时讳莫如深又咄咄逼人的模样,想得栩栩如生,倒让我有些想发笑。“妈,我从来没进过她房间,更没拿过她的什么首饰。”

    “当然了。她平时怎么摆脸色都好,但我决不允许她这么说。”

    后来我们又租房住了一阵,好在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南城的房价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目前母亲已经付了首付,拿到一套公寓的钥匙。虽然只是套小而紧凑的两居室,但装修时她允许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提出布置意见。搬进去那天,终于有种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家的感觉。

    漂泊的一年余就此结束。

    紧绷的心舒缓下来,便注意到一些之前不曾注意的情绪。

    上课,我撑着头看窗外的梧桐。每次回头,都感到身旁有道目光一下子移开。江城子在看我。心里一下子就热起来,像有云从胸腔里翻滚过去。可我们的交流只限于简短的几句话。对于他来说,说话太困难了。他有结巴。

    他长得很好看,但永远是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很难想象那种温顺谦卑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脸上。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个词大概只能是“低眉顺眼”。哪怕只是问我借一下尺子这样普通的事,他也会憋红了脸,很可能已经做了十分钟以上的心理斗争,低头让额发遮住自己的视线,躲躲闪闪地跟我说:“请,请让我,我用一下,你的尺,尺子。”

    “拿去用就好了,不用这么客气。”我把尺子移到桌子中间。老实说,他这个样子很是令我莫名窝火。

    “谢,谢谢。”他飞快地拿走尺子,然后就埋着头使劲在本子上比画。

    我沉不住气道:“我说啊,你能别这样吗?只是借把尺子而已,别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他直直地盯着课本,根本不敢直视我,这令我想起他抱头蜷起来被几个男生围攻的场面,索性接着说,“我之前有看到过好几个男生找你碴,你难道就要软弱到任人欺负吗?”

    他一定不愿意有人提起这样的事,我偏要提。这样蜜罐里长大没经历过风浪自己什么都撑不起来也不敢直面伤害只是一味逃避的人,就该狠狠撕碎他们的自尊心。不去践踏他们,他们就永远都只会躲在自己的世界。他这副模样叫我烦透了,我要击碎他。

    但若是只远远看他,他那张脸真是精致且表情温和忧郁。不少女生给他写情书。大概也因为我对他表现出凶巴巴的态度,甚至有些女生放心地托我把情书递给他。这更令我烦躁了,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女生喜欢他呢?

    我的心焦灼着。

    跟江城子熟起来,是在一次上课偷偷看杂志的时候。

    我把杂志压在课本下面,一点点挪动课本露出一小溜杂志。这个老师上课习惯在教室里走动,不得已我只好向江城子求助,“你帮我看着老师,他走过来时提醒下我。”

    江城子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把草稿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你在看什么呢?

    我回复了他。他看到回复好像很欣喜若狂,快速写道,看这个杂志的女生很少哦!我也喜欢这个杂志,每期都买的。

    其实我谈不上特别喜欢这个杂志,只是一时没有书看,当作消遣罢了。但我跟他聊到了其他书,渐渐发现两个人有很多共同的喜好,而且在纸上聊天,他也不结巴了,语气活泼,跟本人判若两人。我们开始交换书和杂志,并在还给对方时在书里夹一封短信,写上阅读的感受。也写别的,比如自己的生活、经历。

    江城子并不是生活在我想象中那种有权有势的家庭。他父亲做生意,有点钱,但文化程度不高,也谈不上有什么社会地位。他在嘉木中学念书时,无意间惹恼了一个南城地皮蛇的儿子,后来实在没办法待下去,只好转学到这所国立高中。那些贵族公子的世界观我是不能理解的,我也不在乎江城子是因何惹恼了他们。我无法忍受的是这种逆来顺受毫不反抗的态度,不止一次在回信里写——你就这么不在乎尊严吗?如果是我,有人欺负我,我一定不会任人宰割,哪怕同归于尽。

    他脸上的表情比以往更忧郁,是一种透着迷茫的忧郁。他的回答是,就算不顾一切去反抗,又有什么用呢?

    我跟他杠上了,希望能看到他生气一次,抗争一次。为此,甚至不惜说出之前母亲不经意告诉我的事。我曾问母亲为什么赚钱这么快,她说她所在的私立医院接收的住院病人大部分都有很不错的经济条件。医院提供更私人化的服务是一方面,漫天要价是另一方面。江城子的妈妈得的是乳腺癌,一般医院不到两万块就能做好手术,而这家医院最后让他家前前后后掏了近二十万。这不存在道不道德的问题,母亲说“那些人既然踏进这家医院治疗,就该做好了经济方面的准备”。

    江城子知道这件事后反应也很平淡,并不像我这么义愤填膺,“反正你们最终治好了我妈妈,不是吗?”

    “这根本不是治不治好的问题,他们乱收费啊你知道吗!”我要气死了。

    星期天有个我和江城子都喜欢的作者来签售,我们约好一起去。

    南城这样的小地方,真的很少会有名人来。我和江城子都很期待见到作者。

    那是高二下学期的仲春。路边的银杏长出了绿叶,桃花和梨花也开了。那家书店在老城区的商业中心,我们去时,书迷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待作者出现。我和江城子无奈地排到队伍尾端。又等了半个小时,队伍骚动起来,我们踮脚看着遥远的前方——是作者来了。一时之间周围人声嘈杂,大家紧紧地挤在一起,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个作者。我被挤得出了一身汗,想从包里拿纸巾擦擦脸,低头看包,却正巧看到一个小偷在摸江城子的裤兜。

    我快速凑到江城子身边,一把挽起他的手。他诧异地回头看我,我使劲眨眼朝他示意。这时那个小偷已经得手,旁若无人地闪进人群中。我一边盯住那个小偷以防他消失不见,一边跟江城子说:“就是那个人,快去追他,你的手机被他摸掉了!”

    江城子摸了摸裤兜,皱了下眉却又很快地垂下双眼,“那,那个还,还是算了。去,去抓住他,又怎,怎么样,说不,不定,还会,会被伤到……”

    我诧异地看着他,这个男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一跺脚从等候签售的队伍中跑出去,江城子抓住我的手腕,站在队伍中焦急地朝我喊:“干吗?你的,书,那个,签,签售……”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无法完整地表达出一句话,也或许是看到我愤怒的表情,他没说完就闭了嘴。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把甩开他,“你愿意签售自己排队不就好了?这个时候还想着什么签售!”

    那个小偷只是随着人群装作若无其事地缓慢前行,我很容易就追到他身旁,在他措手不及之时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同时伸出摊开的手掌,冷静而又不容置喙地说道:“还来。”

    小偷盯着我,表情先是不可思议,随后是深深的憎恨,他那眼神像是要从我身上剜下一块肉。他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在评估周遭形势,随后耸耸肩,一脸无辜地说:“嗯?”

    “你偷了他的手机,我都看到了。”我指了指还排在队伍里的江城子。

    我都不清楚自己当时散发着怎样的气场,小偷看着四周如织的人流,竟低下了头,灰溜溜地掏出手机交到我手上。我松开抓住他衣角的手,他转眼消失在街道拐角。这时一松气,心才开始狂跳,又为自己得意又紧张得不行,捏着失而复得的手机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快步走回江城子身边,当着他的面把手机一把摔到地上,手机弹了几下,不知道坏没坏。我也顾不得丢不丢脸了,一下子大哭出声,抽噎着喊道:“你算什么啊?你刚才做的都算什么啊?这个手机是最新款的,要好几千吧?被人偷掉也无所谓?有钱了不起吗,就可以不去争不去在乎哈?再有钱,再有钱你知不知道钱也是很辛苦挣来的!你真是——”他比我高一个头,但我揪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得一个趔趄。

    他平和得没有波澜的表情令人生气,他安静精致得让人心动的脸更让人生气。我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可他只是红着脸,什么都不说,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般低头杵在原地。排队的读者们本来已无聊得气息奄奄,现在他们都看着江城子和我,指指点点,一脸兴致勃勃。

    我才不要像个疯婆子一样被人看不起。这么想着,我戛然止住哭泣,几把抹去满脸的泪,冷静地对江城子说:“你去签售吧。以后,就当我从未认识你。”

    我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身后没有传来他挽留的呼声,心里堵得厉害,于是回头跟他说了最后两个字:

    “再见。”

    【肆】变奏曲

    爸爸出事后,我有一个惯常做的噩梦。

    并不关于他,而是那些被他撞到的人接踵而至到我家讨债。是在以前那套房子里,他们堵在门口拉扯着母亲,一边哭诉一边要钱,手那样长长地伸着,一把接一把地抓住什么东西往怀里塞。母亲很快淹没在他们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新房子里,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母亲让我学会很多,比如不管怎样的境遇,也要用自己的双肩去扛起来。然后就会联想到江城子,他的肩能扛起什么呢?世界上竟有他那样的人——

    喂,为什么要想起他?

    手机事件后我已好几天不再跟他说话。我一直面无表情地只顾上课下课,连看也不看他一下。他试图叫我,上课时轻碰我胳膊,但我皱着眉斜睨他一眼,马上又去看黑板不再理会。他给我写纸条,但我直接把纸条撕碎揉成一团,扔进垃圾袋里。

    下晚自习,他一路都跟在我身后两三米处,大概是想跟我说些什么但又不敢靠我太近。第五天,我抡起书包扔过去砸了他。他完全不躲避,任由书包砸在自己头上。

    “江城子,你不要再跟着我,别阴魂不散了行不行?要是有想说的就赶紧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样躲躲闪闪的性格,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窝囊废,你不知道吗?”

    他拧起眉毛,一副受伤的表情,默默弯腰捡起我砸过去的书包,低头走近几步朝我递来,“苏,幕,遮。”他说一个字停一下,大概是为了避免结巴,“我,我想……那个,我会……”

    灯光让他这张好看得如同梦幻的脸更加棱角分明,泪花一下从我眼角滚出。我的心里乱成一团交错的丝线,像被火烧那样灼热,又像被风吹那样寒冷。这算是什么心情嘛?为了不暴露自己优柔寡断的一面,我便趁心还来不及柔软之前,一把抢过他递来的书包,大声说着:“你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还解释个什么啊,别解释了!”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这句话大概狠狠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没有再跟着我。

    那个夜晚后他可能也放弃了努力,新的一周中不再试图和我套近乎。下晚自习回家,走到小路时回头看,只看到空旷的街道,不再能看到那个畏畏缩缩跟在后面的身影了。我多少有些如鲠在喉,不过,算了,他反正就是这种无法面对任何困难的人。

    埋头心事重重地走着,不知不觉间两个黑影挡在了前面。

    抬头看了看这两个人,二三十岁的样子,身形并不魁梧但一脸痞气。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们。此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挡在这儿,于是朝另一边走打算绕过去。其中一人很快闪到我身前继续挡住我的去路,他们朝我逼近,我一步步后退,直至墙边。

    现在我意识到危险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危险发生时由不得人再去考虑逞不逞强的问题,而是条件反射地力气瞬间从身上抽离,两腿一软,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我看了看后方想要跑,第三个人出现在那儿。没有路了,我逃不出去。

    脑海里闪过不少猜测——他们是谁?为什么突然来袭击我?是运气不好吗……想着想着大脑一下就一片空白。

    快要哭出来了。

    四周是民居,窗户星星点点地亮着灯,但这个新小区入住率不高,整条路上并没有行人。我不知道该不该呼救,而就算呼救,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叫喊出来。好像身上的每一处都不再受控制,要化成一摊水似的软下去。

    “小姑娘,长点记性,下次少多管闲事。”有个人开口恶狠狠道。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劈头盖脸地扇下来,我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随后我被拎了起来,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想起来了,是上次的小偷……这是报复!怎么办怎么办?“死亡”的念头不由自主地挤进脑海,一股不甘涌上心头。怪江城子,全怪江城子!如果不是帮他要回手机,怎么会这样?如果不是他那么窝囊……我摔得动弹不得,也根本无力反抗,只得双手抱肩闭着眼睛等这几个人的下一步动作。眼泪糊住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了。不是害怕的眼泪,是委屈的眼泪。太委屈了。

    但我没等到再次砸下来的拳头。我等到一个熟悉的、结巴的声音。

    “跑、快,跑——”

    抹掉眼泪定睛去看,江城子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手上竟握着一把小刀子。刀已刺中一个人,那人痛得在地上打滚。而江城子还是根本不会打架,他很快被另一个人制服,但他拼命钳住了第三个人的双腿。

    “跑啊!叫,叫人,来!”

    我想当时的我一定狼狈至极。之前那下已把我摔得快散架了,但我还是咬着嘴唇连滚带爬地朝小路外冲去,遇到每一个路人都带着哭腔求他们去救人。但没有任何一个路人理会我。眼看请求路人帮忙无望,我哭着报了警,可我知道警察赶来至少需要好几分钟,这根本于事无补。越想心中越是哀凉,更不敢去想的是,江城子现在,怎样了?

    过去差不多十分钟,远处的打斗声早已听不到了。我颤巍巍地返回小路,街道一转,那三个人已不见踪影,只有江城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茫然失措地跪坐到他身旁,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薄衫上潺潺涌出的血液,觉得夜风透出比往常更深邃的寒意。此刻我很想也躺一躺,任由自己瘫软到他旁边。但还是强撑着打电话叫救护车,随后又打给了母亲。

    江城子看上去像不会再动了。

    救护车呼啸着把我和他拉到医院,母亲也赶过来交了各种费用,江城子进了急诊室。我觉得自己像没有了思维似的,只是木然地抱着他的书包一动不动守在急诊室外,书包上新鲜的血迹散发出腥热的气味。

    母亲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以为我俩遇上了劫匪。我也怕她太过担心,不敢说出实情。她没察觉到我的失魂,雷厉风行地说愣着干吗,快找出江城子的手机跟他家人联系。我哦了一声,赶紧慌乱地翻找他的书包,竟发现一封给我的信。心里刺了一下,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把信装进自己书包,然后又拿出手机递给她。她给江城子的家人打了电话。我想起了之前那个住在病房里虚弱且脸色苍白的女人,又想起坐在病床旁的江城子。阳光让那个病房成为虚幻般的白色,江城子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定格成为那个融化在白光里的少年。

    【伍】休止符

    我并不知道江城子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母亲拎着离开急诊室前的。她说我也有不少擦伤,一定要去做个检查。我不愿意离开急诊室一步,但拗不过母亲,也不敢表现出对一个男同学过剩的关心。

    当天晚上,我把自己捂在漆黑的被窝里,借着手机的光去读江城子的信。

    苏幕遮:

    我想你说的大概是对的。

    一开始我觉得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根本不明白那种无力反抗的境遇,可我渐渐又想起你出神凝视窗外的模样。

    还没告诉你吧,我总是忘不掉你那副模样。那时妈妈住院,我坐在她病床旁,就发现有个女生常常一脸悲伤地站在病房外的走廊窗边。那个表情让我很想靠近她一些,但当时根本不敢跟她说话。好在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并不清楚你身上发生了怎样的事,但想及那种表情,境况应并不比我更好。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能忍则忍的人生态度有些动摇了。

    那天的手机,谢谢你(虽然被你摔坏了,汗)。以前总是觉得,抗争是徒劳的,甚至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你让我明白,如果努力去争取一点什么,就会少失去一些。

    不能再任人宰割了,去抗争命运!

    我要改变。

    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我的改变哦,请拭目以待吧。

    江城子

    2013.4.2

    眼泪滴在信纸上,让好几个字迹模糊了。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宁愿他不曾改变。

    落款的时间,显示这封信是我抡起书包扔了他、呵斥他不要再跟着我的那个晚上写的。可他还没来得及鼓足勇气将信交给我。

    我并没有再去医院询问江城子的消息,因为很害怕坐实某种事实。

    我想,如果他没事,就会给我打电话。身上的伤养好了,也会再来学校上课。

    班主任从没提起他的消息,只是任由我身旁的座位空着。母亲也不再提起那天的事,好像那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江城子的情况,就仿佛他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或者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我还是在想,也许,明天会看到他走进教室,坐在我身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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