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摆渡人:重口味心理咨询实录-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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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上帝救自救之人

    那是2009年的夏天,林恳5个月大时。

    中午,天色阴沉,暴雨前的闷热。阿姨做好饭菜回家了,我抱着林恳,独自在家等先生回来。手机响,是陌生号码,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问我是不是咨询师,听上去是个年轻姑娘,莫名的激动。她说,她在一条河边,准备自杀,“不过死之前想再跟一个人说说话”。

    身为职业心理咨询师,我知道危机干预的特殊性,它不同于日常开展的心理咨询,有很多禁忌和注意事项,好在一些基本技术是相同的。情况紧急,不容我犹豫,只有知难而上。我没有急于阻止和开解她,而是先给予关注和理解,安抚她的情绪,询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叫小忆),告诉她我怎么称呼。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

    电话中,她反复说“我不配活,我跟人睡过觉”,我觉得那话音除了自暴自弃,还有挑衅的味道,并不是针对我,而是对自己,对想像中的生活和命运。

    我表示愿意现在就听她详细说说情况,因为在不清楚情况之前,给任何建议都是不负责任的,既然要了解情况,就需要面对面交谈,所以,她要先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会立刻出发去见她。

    如此这般,她渐渐平静下来,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不认识路。我让她看看附近有没有路牌,她找了一会,说看到一个“五台山大桥”的牌子。我估摸应该在那儿的古运河边,叮嘱她原地等我,答应会尽快赶来。挂了电话,抱林恳的手有些麻了,也才有功夫体会一直按捺住的紧张。

    经过交谈,我大致判断她不会马上付诸行动。自杀前对外求助的,往往没有形成坚定的意愿,意识里是恋生的,还希望能有人关注自己,让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陌生人。有人拉一把就活了,没有这个人出现,可能真的会绝望,走绝路。

    我知道,除非天塌下来我必须去。一来,人命关天,不能爽约;二来,不是那么高尚的想法:既找上我,人总不能死在我手里。

    原本是平静的一天。

    怀孕期间因为保胎我减少了咨询量,新的咨询者有选择地接,老的咨询者了解我的情况也很体谅。出了月子,我维持先前的状态,基本以长期咨询者为主,尽量不耽搁咨询进度,不过咨询场所暂时从咨询中心改到家里。

    林恳出生后,全是我带,因为母乳喂养不能离手。那之后,我抱着他边喂奶边咨询(女性咨询者)的场景稀松平常,他常常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等睡得沉了,我便把他放着手边的沙发上。有几个咨询者是看着林恳长大的,至今还有会跟我回忆小人婴儿时的憨态。

    那个时期,“妈妈”对于我是个陌生的新角色,从零开始,一路摸索。同时,我还负担着一份有压力的工作,承担着很多人的信任与希望。所以,我非常焦虑。

    这天中午,我原先只是个抱着孩子,等先生下班回家吃饭的主妇,平平常常,忽然被化身为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这样的突发情况,实在称不上喜闻乐见,如果不是命运找上我,我恐怕不会去惹麻烦。

    就在这时,先生顶着瓢泼大雨回到家,我简单说了情况。中饭是吃不成了,我抱上林恳,先生开车,一家三口在雨中直奔古运河。

    中途我打了报警电话,110安排片区民警和我电话接头。出于保密原则,咨询者的情况不可随意泄露,眼下是保密例外,涉及人身安全的要在可控的最小范围内公开。警察的态度见怪不怪,就像医生开刀不眨眼,我听见性变态不会皱眉一样。事实上,我也不能肯定会顺利找到小忆,甚至可能是一场恶作剧。总之,我跟民警说好,他们赶过来,悄悄在河边观察,一边等我进一步消息。

    一路上,我先给林恳喂了奶,依偎在妈妈怀里,他很安静,也很愉快。看着车窗外模糊的雨景,我想,还是小孩子好,饿不着,也不会有这些现世的痛苦挣扎。他不知道,爸爸妈妈大中午的饿着肚子顶风冒雨抱他出门不是去玩,实属无奈。我不知道,这一趟“充军”,等待我的是惊天动地,是一波三折,是皆大欢喜,还是爱莫能助、徒劳无功,又或者莫名其妙,荒诞不经。

    运气不错,快到时雨小了。我撑着伞,边回拨刚才的号码边往河边寻过去。小忆接了,接得很快,口气像是热切盼我来,我们在电话中核对了半天方位,选了河边对街一个建筑物门口。到了地方,我让先生联系民警,我则下车,等着她。

    漫长的几分钟后,小忆出现了。

    我微微有些吃惊,这么说,因为我掩饰得很好,没有显得大惊小怪。

    她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想像中的她,消瘦而神经质,披头散发那种——逻辑的左脑和艺术的右脑合伙捉弄了我。眼前的她,只有20岁上下,个头不高,非同寻常的胖,头发剪得很短,短到没有发型可言,似乎是敷衍和潦草的结果。说句良心话,她毫无女性色彩可言,身上套着一件圆领白T恤,下面好像是牛仔裤。最特别的是,她拉着一个箱子,还背着一把吉他,说不清这给她添了颓废的艺术气质,还是潦倒的流浪色彩。与她有些怪诞的外表对应的,是她胖胖的脸上,引人注目的哀伤。

    这是种少有的哀伤,不是文学和诗意的,是心理和精神的。混杂着不安、自卑、孤僻、多疑、消沉、无望、冷漠、抑郁。此外,还有提防和戒备,执拗和倔强。

    约定的这栋建筑物,以前是家低档的休闲场所,看来像被废弃了,大门洞开,一层有圆形的厅和向上延伸的楼梯。外部装修陈旧过时,里面散落着垃圾,似乎还有人曾经留宿,或光顾过。外面还在下雨,我邀她进来。她一边掏出香烟点着,一边走进来。我们就在这栋破败的建筑里开始了对话。

    我试着和她交谈,先从吉他说起,她打断我,说自己不会弹,到处背着只是因为觉得安慰。我顺她说,是不是这样有安全感……聊了一会,并不算投机,也没有切到正题,我已经对她有个大体印象。看起来她的表达很混乱,但不像精神病症状,可能主要是情绪所至。她让我想起那种小孩子,渴望获得爱与人交往受到关注,但本能地抗拒,逃避,举止别扭。

    按照舒茨的人际关系三维理论,她属于被动情感式,期待他人与自己亲近,但自身显得冷淡,负性情绪较重。这大多源自童年期的人际需要是否得到满足。如果小时候得不到双亲的爱,经常面对冷淡和训斥,长大后就会出现低个人行为,比如表面友好,但情感隔膜,常常担心不受欢迎,从而避免有亲密关系。

    不知她为什么有现下的表现。才这么年轻,我相信她总是遭遇了些什么。

    正说着,民警来了。小忆先是讶异无措,而后像刺猬一样把自己包裹起来,抵触,敌对。民警解释说,有人报警,他们当然要出警。我心照不宣地帮衬:一定有人见她在河边徘徊,感到担心,所以报了警。小忆勉强接受了,但情绪又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又开始抛出她跟人睡过觉这样的“惊悚”内容。

    民警见惯阵仗,也有些犯难,顾左右而言他地劝说。我想跟她多聊几句,但她注视着空气,执拗地说:我跟人睡过觉!我跟人睡过很多次!我不是个好人!我都这样了活着还有意义吗!说完挑衅地怒视我。

    这些话也许是事实,但过分简单含糊,包含大量的未知成分(随便推想,都有八九种可能性),需要予以澄清,使之具体化,才可能给与有针对性的帮助。好比中医的望闻问切,总要了解症状之后,才能对症下药。眼下全无天时地利人和,民警又候着,看她满脸怨愤,起劲地跟我对抗(那是活得不好还愿意活着的兆头),我决定暂且放下。

    稍事安抚后,我说,希望她先冷静下来,不要轻言轻生,我想了解她遭遇了什么,但显然三言两语说不清,如果她愿意,我可以请一位记者,另约时间(也是缓兵之计)详细采访她的故事,化名登载出来,也听听读者的反应(她沉默了片刻,同意了)。另外,接了她的电话,我全家饭没吃,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赶过来,现在还等着(指着外面的车给她看),时候不早了,先生下午要上班,希望她能体谅。

    我这么说了,小忆瞪大眼睛听着,反而冷静了一些,停下自己的发泄,还向我道歉,表示感谢。她跟随一个警察去做笔录之类,我和另一个警察简要地交流过,而后离开。

    对痛苦的人,要理解,要倾听,也要遵照现实原则,让他了解他人的难处,他人的付出,他人的自我——这是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有善意能理解的人看待,他自然会管理自己,拿出正常的行为反应——如果他做不到,正好帮他领会自我与他人的界限,帮他客观看待世界,摆正心理位置。

    他们常常放大危险,并只关注个人的心理感受,逐渐与现实脱节,孤独地困在心理牢笼中。如果一味当他弱者、病人,反而会遏制他的能力,限制其成长,致使他安于糟糕的现状,乐得做个弱者,当个病人。

    是的,这些角色有好处:可以理所当然地避免成长的阵痛,蜕变的艰辛;可以问心无愧地不去承担责任,不去面对人生;还可以要求他人无休止的包容照顾(所以他们的人际关系常常不良)——如果别人做不到,自己就有理由怨天尤人。因为,自己很惨,自己有病。

    暴雨停了,乌云还未散,天凉快下来,雨后清凉略带腥味的空气在鼻腔里。林恳没有醒,乖乖真乖。

    我跟先生说,一个人对自己负责,就是对他人负责,管不好自己,就会给他人带来痛苦麻烦。

    举家回家,热菜吃饭。

    下午,我联系了庆萍。她是晚报记者,负责一版情感故事专栏,彼此很熟悉。庆萍心地好,为人真诚,我放心交给她。

    至于为什么采写小忆,因为小忆需要被人关注,这会使她有活下去的动力。同时这个栏目每期登载部分读者的读后评论(通常是正向的),我也希望小忆看看,别人怎样看待自己的遭遇,这会使她有活下去的勇气。

    庆萍很快找到小忆。不久,庆萍打来电话,她的语气很沉重。

    小忆的经历确实特殊。

    年幼的她,被儿女众多,经济窘迫的父母送人,几岁时又因养父母婚姻破裂被送回生父母身边,被后者视作累赘,不是不闻不问,就是连打带骂,连学费都不愿为她负担。先后两次被抛弃的经历已难以承受,10岁时她又横遭不幸,村里一个40多岁的医生强暴了她。父母知道后,只表现出冷漠、羞辱和责骂,无助的她无力反抗,不敢声张,只得继续受侵扰,这样的伤害直到她13岁时离家出走才告终。

    独自闯荡的小忆来到扬州,在一家企业落脚,整天在车间中埋头干活。进入青春期的她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个大姐注意到小忆,对她照顾有加,她也渐渐接受了这份善意,打开心门,告诉对方自己所有的不幸。大姐同情她,劝慰她,包容她,她却在依赖中忽视了对方的感受,甚至无视对方的自我,经常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一次,大姐遇到一些烦恼跟她诉苦,处在抑郁中的她却恶语相向,口出污言……寒了心的大姐悄悄离开工厂,离开扬州,无论追悔莫及的小忆怎样联系她,她都沉默以对。

    失去了精神依靠,小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心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是个憨厚本分的男孩,一个工友,同样关注到孤独的她,被她的与众不同所吸引,执着地追求她。对爱情的向往和对男人的恐惧,使小忆怀揣着复杂的心绪和他交往,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却不愿再和男人有亲密之举。终于,男孩恼怒地说:“你不像女人!有毛病!”被刺伤的她夺门而出。

    雪上加霜,小忆终于陷入了抑郁,无法自控,求医问药也只能缓解一时。濒临崩溃边缘,她动手误伤了在工作中一向关照自己,维护自己的组长,当即被辞退。第二天,19岁的她带着行李走到古运河边,当初她常常和大姐,或他,来这里,没有钱进公园,这就是属于他们的免费的美景。呆呆地望着河水,很久之后,她拨通了我的电话。

    小忆是让人痛惜的,这毋庸置疑。但对很多人而言,她的心境可能不易被理解,行为更不可理喻。

    我不能说我理解小忆的感受,反而应该说,我无法想像她遭遇的一切,也不愿去想像——再好的共情能力(设身处地的理解),在残酷的客观事实面前也会显得单薄无能。但所有来龙去脉,在我用理智看来一目了然。

    被抛弃和被侮辱的童年,给小忆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粉碎了她基本的安全感、自信和他信,更不必说学习如何正确表达自我,如何与人和谐相处。她从未拥有过一段稳定的,有安全感的人际关系,这使她极其渴望被关注、被爱,因此容易把某个关心自己的人当做精神依靠,或过早地投身爱情。可是,即便她获得了友情爱情,人际关系的无力与低能,也使她无法与对方建立稳定有益互惠的关系,反而常常会破坏它,伤及他人,最终难以为继,令善待她的人们灰心失望,一一离她而去。

    在往事的阴霾之下,小忆的心理世界阴云密布,暗淡无光,偶尔照进的善意不足以照亮,浓重的阴影反而会弥漫出来,笼罩在她的现实世界。那些被她伤害了的,善良而平凡的人,比如大姐,比如爱过的他,比如组长,他们不明所以,也伤透了心。他们曾经想用一己之力来承担她的生活,改变她的未来。结果呢。

    也许我下面的话很冷血,但我还是要说——这人即便是全世界最痛苦最不幸者,若不振作自强,亦永无天日。他瘫倒在地,你可以背着他走,但能背去哪里,背到几时,你奈他何?上帝救自救之人。举例来说,看起来是我阻止了小忆轻生,事实上,是她打出的电话救了自己。

    小忆需要救助,最需要自救。

    自救,是一种态度。

    并非要那个人独自在深渊中苦苦挣扎,而是不要继续沉溺其中,沉沦下去。

    自救有很多种,打出一个电话,向一个朋友倾诉,求助一家专业机构,走出家门来到人群中,努力过有规律的正常生活,给予周围的人善意和帮助,投入一个爱好,完成一些小事获得成就感,读一本好书后掩卷思索。

    日本人森田正马创立的“森田疗法”有八字精髓:顺其自然,为所当为。不管内心如何痛苦也要坚强承受,该做的事一件都不拉下。这个疗法主要适用于神经症,后来推及到除自知力丧失的精神病患以外的各类人群,一如其别称“禅疗法”,本质是一种人生哲学,对普通人亦有启迪。

    接纳内心,拥抱现实——多难受都受着,该干吗就干吗的味道,绝非消极,是真正强者的姿态。在千疮百孔的内心背景下,持续建设眼前的现实世界——终有一天,你会意识到,那些痛苦并没有击倒你,你还站在这里。

    你还在,你的生活还在,你脚下的路还在,一直向前。

    当然,我没有看轻这个案例的复杂性。修复童年创伤向来困难重重,如小忆的遭遇更具难度,既要剜去毒瘤,又要消除烙印,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除根”,但仍有办法设法缓解疼痛,淡化疤痕。

    其中重要的一步,是对自我的接纳。不接纳自我,是阻碍一个人告别过去,迈向未来的拦路巨石。无论这个自我是有过失的,还是被伤害的,我们都要竭尽全力去面对,去试着安抚,试着拥抱——如果你开始能接受有错的“我”,就更要努力去接受没错而受了伤的“我”。勇敢接纳自我的人,才可能被他人接纳,被生活接纳。

    反过来,即便曾经有人深深伤害过你,他们现在统统跪地求饶,以命相抵,也不能解脱你——如果你的心还在深渊里。

    希望,也许是一直支撑小忆的力量,微弱的,顽强的希望。希望还有人需要自己,希望还有人值得自己需要。因为,“我们有一个地方永远不能被锁住,这个地方,就是希望”(《肖申克的救赎》)。

    但希望的力量或许能让她活下去,却不够让她活得光明。

    面对无助的小忆,庆萍有自己的困惑:同样普通的我们,不知如何才能真正帮她。我说:每个人都有他在世间的定位和责任,除了自己,我们没有能力承担任何人的人生,伸出手,做些什么,就是帮助。庆萍释然了些。

    我请庆萍转告小忆,我可以提供一次咨询,但我对她的帮助是暂时和有限的,她需要经过系统的心理治疗,考虑到她的经济情况,建议她寻找一家有影响的公益性质的专业危机干预中心。

    她的当务之急其实是生存,我在博客上写了情况,希望有人能提供简单、临时的工作。很多人看,有留言,没有实际回音。对一个要跳河的,心理不大正常的年轻女孩,大家都很同情,但没人敢招惹。

    采访的最后,小忆告诉庆萍,如果将来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要经常去孤儿院,给孩子们唱唱歌,弹弹她还没学会的吉他。

    在心理上,小忆就是个孤儿。

    后来,听说小忆去了外地,大姐在的地方。她带着登载出来的报纸,想找到大姐向她说声对不起,然后继续开始自己的旅程。不知道她找到没有,找到又会怎样。

    小忆没有再给我来过电话。

    后来,我问过自己,对没有义务地,持续地帮助她,我内疚过么。

    我没有。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负责就是对他人负责,包括那些你亲爱的人。

    不能对自己负责,就会给他人带来痛苦麻烦,包括那些陌生的人。

    如果你想承担更多,先管好自己。

    如果你想帮助他人,就做分内之事。

    你做的,最好是你承担得起的。

    其实,人生都得自己来。

    我们走的都是自己的路。

    都在孤身前行。

    就当我自私吧。

    2014年10月时隔五年

    第二节 是否有爱情,是否有出路

    10月1号,中午,和全家吃完饭,走出饭店,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听见手机响了一声。

    “今晨发现那盆含羞草竟开了一朵毛绒绒的小花,她也在庆祝国庆呢。谢谢你,小草带给我很多欣喜,顺祝国庆快乐,全家安康。”是小喵。

    夏末秋初,含羞草的季节,我买了几株送给我的几个长期咨询者,小喵是其中一个。

    小喵结婚一年,还是处女。

    她第一次来之前给我打了电话,那是个傍晚,在她结婚前一周。

    这一通电话里,她说自己有婚前恐惧,我却听到一个乐观,有活力,有点心急却不那么紧张,还带着笑容的声音。这不太寻常。咨询者往往遭遇了生活的困境或不幸,内心长期积累了大量负面情绪,即便在笑,往往也是出于礼貌和掩饰,显得短促不安。但小喵的声音和表达方式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个不拘小节,不谙世事的姑娘。不是说她没有心事,或小题大做,相反,这姑娘倒很可能做出些自欺欺人的傻事。

    接完电话,因为没感到压力,也就没有平常的如释重负,只觉得亲切和放松——我开始期待这个声音的主人。

    当晚正式咨询,小喵如期而至。她28岁,有张生动的圆脸和一双愉快的眼睛,结实的胖,如果能瘦下来会是个漂亮可亲的人,但这不是她吸引人的地方。你一看见她,立刻会感到她的活力,这种与生命力、感染力相关的气场似乎和她的体重很相称。她很爽朗,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真性情,有个性却不强势,比我想像得更鲜活。不过,她确实有点大而化之,没心没肺,心理年龄至少要小个5岁,这对实序年龄接近30岁的女性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

    我了解到,之所以她会对婚姻感到恐惧,实际上来自“他”。他们已经领取结婚证近一年,一周后就要举行仪式。但,从头至尾,从相亲结识到恋爱伊始,从几度分合到确定关系,从领证到筹备婚礼,他始终显得消极被动。每个阶段,他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对事情的进程漠不关心,言语别扭,行为抵触。而小喵呢,因为对方的姿态,她反而更迫切地推进结婚这个目标,而且对婚礼的隆重程度尤其看重(这是在下意识地补偿感情本身的缺憾)。老话说,得不到的最好。人就是这样。

    不过,真到了最后一刻,她一直试图回避的内心的质疑声像沸水般沸腾起来,再也无法压抑,剧烈地撼动她的意志。她害怕婚礼的到来,和往常一样,她又想逃跑,退路已断,要往前走,却像负重千斤,难以为继。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小喵在第一次咨询的最后,用“又想起来一件事”的漫不经心的味道,补充了一个部分:他们恋爱两年,最亲密的肢体接触是拉手,除了有一次对方用嘴唇象征性地触了一下她的脸颊。小喵试图把原因归结为对方是个君子,其实她知道——这么想是用一个正当理由自我安慰。

    他到底是真君子呢,还是真有病,或者对自己完全没兴趣,那又为什么同意和自己结婚?小喵试着向周围的女性朋友旁敲侧击——她不好意思直接问,最终也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聪明人难得糊涂,她是向来糊涂,也就混混沌沌地继续自欺欺人。可是终究要结婚了,这个原先隐隐约约的困扰变得越发清晰。

    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坏了。其实,只要是个有经验的成年人都能嗅出这事的不寻常。

    一个客观事实放在面前:对方对她没有性趣。究其原因,可能性有很多种,结果只有一种,而且很糟。如果她还没有领证,我可以和她讨论是否该领,如果婚礼还没有摆上议事日程,我可以和她讨论是否延后。但现在,当婚宴的请柬已经发到宾客手中,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知道内情(我无权告知他人,即便看起来合理或有必要),箭在弦上,爱莫能助。

    当然,我还有可做的。倾听、共情、接纳、梳理、建议、陪伴。小喵说,她感觉好多了,不像来之前那么紧张焦虑,能够沉住气面对接下来的婚礼。

    她婚礼设宴的酒店离我家不远,当天,我特地去看她。她在门口迎宾,穿着婚纱化着浓妆,像千篇一律的面粉娃娃,但白粉下还是透着一股独特的活力。她身边的他,中等个头,外形整洁,笑容僵硬,瘦削的外表之下是天生的专断和强势。他态度礼貌而周到,但很公事公办,缺少一般新郎的紧张或兴奋,好像进行的不是自己的婚礼,而是以主办方的身份举办一项活动,应景似地应酬。他们之间看不出多少交流,也并不相互交换意见。小喵一见我有点茫然,而后认出来,还客套地邀请我参加,我简单和她拥抱了一下,就离开了。

    对很多刚刚建立咨访关系的咨询者来说,我就像邮递员或售货员,总是身处某个特定的场景,离开那个环境再见到我,无论曾经托付我多少隐秘,也会一时认不出,反应不过来。按照职业规定,我不去介入他们的真实生活(避免双重关系),即便在大街上迎面相遇,也会尽量避开。也许小喵留给我特别的印象,我呢,想给她一点特别的支持。

    婚礼之后是蜜月旅行,旅行归来,小喵又来了。似乎旅行本身还不坏,但我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应验了。整个蜜月期间,小喵的丈夫没有碰她一下,没有任何亲密举动,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相敬如宾。回到现实的婚姻生活里,他们依然如故,毫无起色,时间一长连客人的待遇都取消了——他坐在沙发上,小喵过来坐下,他的屁股就触电似地弹起,往远处挪。

    如果由着我的性子(我有种荒诞的幽默感),我很想怪声说“救命啊!”

    救命啊。

    我让小喵观察一下,丈夫是否有晨勃——他有,这部分排除了绝对的器质性因素。除此以外,小喵能做的很少,总不能让她跳着艳舞色诱自己的新婚丈夫——这不是尊严问题,是效果问题。性是水到渠成的,你穿着多性感的内衣,石头也不会流口水。当然,相互沟通是个办法,可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都需要艰难的对话,又从何说起呢。何况眼下,这两个人的交谈模式正逐渐发展成躺在一张床上互发短信。

    对方已经铁了心,坚冰一样无从软化。事已至此,这桩婚姻的评估结论是“非正常”,理智的人会当机立断,感性的人会煎熬辗转。小喵不是一般人,她发挥和稀泥的宽厚性情,还乐呵呵地得过且过,对对方很少怨恨,倒也相安无事。不知道这对她是好是坏。

    有一回,小喵结束晚上的咨询离开后,我忽然没由来地感到:这个姑娘最终会获得幸福的。老天不会让这个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的姑娘凋零在这场枯萎的婚姻里,她应该有能力找到出路。我是个没什么直觉的人,我做判断总是依靠经验、逻辑和事实,但那天的预感很强烈,回家路上,我把同样的内容发了一条短信给她。

    她什么时候能找到出路呢,显然她还没做好准备。我明白,时候未到,她没有足够的动力,就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迈出终将要走的一步。

    上次咨询结束时她告诉我,她那株含羞草养得很好,这天一早,却已经悄悄开花了。

    含羞草的叶子像水杉,舒展好看,颜色是青嫩的绿,触碰它会立刻受惊似的蜷缩起来,再碰,连枝都一并垂下来,不止萎靡不振,完全奄奄一息。你不管它,过一刻钟再来看,它扬着枝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总想用一个不大得当的词形容它:怒放。

    我喜欢它,它平凡而有生机,花也如此,淡紫色小小一球,毛绒绒的,不骄不躁,不喧闹浮华,却仰着头,开得明快。它像我们一样,遇到外力、挫折和厄运会退缩,有时仿佛快死了,过了这段,重又生气勃勃。

    别怕,真的,别怕,生命是这样。

    2010年10月1日

    第三节 接纳那些无人接纳的真相和自我

    还是小喵。

    一晃一年过去了,小喵始终没有作出新的决定。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时间的沙子。

    我不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些责任,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我是否应该直接指出方向,强烈地建议她结束这一切,以便减轻伤害,停止蹉跎,但我又明白这是我个人的主观看法,就算正确也不足为凭。这些念头不时影响我,以至在咨询中流露出来,小喵感觉到了,有一次她不大高兴地指出,我总想让她和丈夫分手。她的指责让我一惊,恐怕我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越界,“为了她好”这样的理由是单薄的。一个咨询师应该充分地尊重、理解、接纳咨询者,虽然并不需要认同对方。我立刻道歉了,同时感谢她的直率,其实我暗暗庆幸她及时提出,对我是个约束,也是种保护。

    对咨询者正移情(简单说,就是喜欢对方)的结果之一是自己受伤。想想看,一个你关心的人向你展现他内心最深的痛苦和无奈,哪怕只和你聊两小时,之后你会闹心多久?你一定不会冷静到立刻抛诸脑后,继续无忧无虑。心理上越靠近,就越失去保护,距离其实是安全的保障。

    同样重要的,距离可以使咨询师保持中立与客观,不会有严重的倾向性,失之偏颇。只有中肯全面地解读,才能最大程度地帮助咨询者成长。因此,咨询过程中,咨询师不能和咨询者建立咨询以外的关系,也要秉持回避原则,不为亲友咨询。

    不少初识的咨询者都会说,希望和我成为朋友,这其中不乏客套话(尤其是第一次摄入性会谈时),更多是心理上的依赖。我会不失时机告诉对方,双重关系在咨询中不被允许,无论在咨询的哪个阶段,彼此真做了朋友,我也就无法再为对方咨询,再提供任何专业帮助了。

    其实不难理解这种诉求,对咨询者来说,我有时比他们的家人朋友还亲。难以启齿的隐私都告诉我了,从未公开的秘密都跟我分享了,我呢,用的是这个世界上再无人会给予的态度:完整的接纳。在我这里,有他人无法提供的安全感(当然,这不妨碍面对不那么好看的自我)。总之,我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也正因为我不是朋友,才能放低自我。

    对了,我也有自我。

    咨询关系是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双方并不对等,咨询师围绕咨询者的自我工作,并不突出自己的自我。

    直白地说,如果让我选择朋友,我的咨询者们几乎都不在其列。我个人对朋友的定义是比较狭窄的,我可以和很多人相处,相处得很好,但30多年的人生里我只认定6、7个朋友——这是我个人生活中的自我。我的朋友未必优秀,他们都曾经和我有过共同的时光,他们了解我,视我为普通人,彼此会继续下去。反过来,我对朋友们的影响不如对咨询者,我对咨询者付出的心血则超过朋友。

    保持生活距离,不建立双重关系——做了多年的咨询师,我尽量小心地遵守这一条。我想,这是为什么那么多阴暗和苦难,那么多挣扎和痛楚还没有压垮我,这是为什么我承担着很多人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和信任,还能几乎完整地接纳那些无人接纳的真相和自我。

    我们不敢让一个狭隘的,轻易否定的,喜欢评头论足的人了解我们的内心。那会毁灭我们的安全感。我们也并不需要一个主观强势,爱憎分明,全力维护我们的人来出谋划策,那会窒息我们的自我。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中立的,清晰的头脑,像满月时的月光一样柔和安静,或许还有点冷淡,将将能照亮黑暗中的小径。

    我是么。

    小喵让我回到了职业正轨。之后的我,也放松下来,不再为无谓的道义伤神(要是我自以为普罗米修斯,为大众的福祉去盗天火,等于直接将自己放在太阳的烈焰下炙烤)。每个人的人生必然由他自己决定,我并不负有什么额外的责任,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我和她的咨询关系因此更轻松、更健康。她总是说,我能精准到位地帮她总结出内心模糊的想法,这其实是“共情”能力。共情让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下安于现状,没有改变自己,重建生活的意愿,我的作用变得很有限。

    我建议她暂停咨询一段时间,等到有需要时再来,无论何时,我会一直等待,随时准备。

    小喵再次出现,过了大半年。这回她带来了猛料。

    电话里我就知道,一准有什么事发生。生活还是老样子,有气无力的同床异梦,亏她生猛,还没被完全消耗。她法律上的丈夫每隔两周就要出差去外地,又总在休息天。有一回他忘了关电脑上的博客,正巧被小喵瞧见,进去一看,似乎里面有些非常熟悉他的朋友,彼此关系匪浅,留言含糊其词,对话欲言又止,显得神秘莫测,而且他们还十分了解他去外地的行踪。

    小喵越看越觉得,这是一群同性恋。

    下载了博客里的一些内容,小喵匆匆联系我。看完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我承认,我和小喵有相同的判断。男人间的惺惺相惜是罕见的,男性的朋友之道是相互拍拍打打,嘴里说“滚”,而不是脉脉道声“保重”。这个可能性我们都曾经猜想过,只是没有证据确认。现在,蛛丝马迹连成一片,最后一块拼图似乎使隐藏的真相大白了——结合他整洁的外表,对衣着的品位和上心,礼貌而冷淡的为人,等等。这个难以验证的可能性对当事人当然有冲击,好消息是,不管真相如何,反正现状不变,还排除了所有女性里他唯独对小喵没兴趣这个小概率因素,某种角度也解放了小喵——反正得不到他的爱了。

    对同性恋小喵并不抵触,只对他感觉复杂,自己竟然在和男人争一个男人,而且当初他又为什么要同意进入无望的婚姻呢。其实小喵能理解。作为一个需要在众人眼里表现正常的同性恋者,他隐瞒了实情,但没有恶意诱骗小喵,他知道结婚对自己对对方意味着什么,他始终表现出的被动也迎刃而解。小喵爱他,越得不到越想得到,宁愿蒙蔽自己的心眼,也要满足眼前的感性需要。谁,都是自己做错。

    我无意开脱,人性总是软弱的,道德总是孱弱的,但人们理当,也必将,承担自己的作为。

    从现在开始,这是小喵一个人的战斗,她需要正视自己,战胜自己,扛起推卸已久的责任,为人生掌舵。

    不过战士本人,显得心不在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首当其冲是长辈对抱孙子的期待。两边父母都在有意无意地提醒,这一点上小喵和丈夫心照不宣,一致对外,掩耳盗铃。小喵有时也反感丈夫在人前的虚伪,出门朋友聚会时会搂着自己的肩膀为自己夹菜,回家就瞎子哑巴一般视自己为无物,还不如这人去值班去出差去鬼混落得清静。即便如此,小喵还在徘徊。按理说事情已成定局,再往前走是死胡同,可是我又明白,不破不立的“破”需要怎样强有力的意志。

    走出迷局得当局者来。

    这一次,我仍旧让小喵暂停咨询,等她有不同意向时再来。我们都需要一个关键的结点。时间的作用不是改变,是等待改变。

    我不急,生活比我们有耐心,它等得起。

    又是大半年,小喵不期而至。出乎意料,她跟父母坦白了实情,并且得到了包容和支持。在想像中她一向以为父母知情后,她要面对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然而,在这个传统的老城里结婚两年毫无动静并不有趣,越来越急迫的催促让她走投无路——这终归是步死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吐为快。多数父母平时惹人厌烦,对受伤归巢的儿女,却会格外地好,还小心翼翼不去评价。这对老夫妇不见得能理清事情的原委,却一定会坚定地保护孩子。小喵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最前沿。

    提出离婚,怎么离,多久能离,这是接下来的问题。小喵担心事情没那么容易。我建议她不去评论对方的性取向,只向对方的家庭陈述基本事实。过程不必细说,虽然事到临头,他失了风度不免无赖,好在对方的家人可算通情达理,离婚事宜在我预计的一个半月左右尘埃落定。

    回到父母的原生家庭,小喵进入新的适应阶段,一面享受一个人的轻松自由,一面憧憬着不明方向的未来,偶尔孤单,却不改乐观。不出半年,她遇上了有短暂失败婚史的大宝,一个脾气憨厚,举止笨拙,奇思妙想天然呆的男生。小喵生动的圆脸上开始有幸福的光泽。又是半年,经过试婚(对她真有必要)这一对相互欣赏彼此相容的年轻人举行了热闹而简朴的婚礼。这个故事,因为主角,从最初的一幕悲剧演变成如今的一出《皆大欢喜》。

    小喵有一次对我说,她原来认为我是灯塔,高高在上,指引方向,后来发现我是个灯笼,虽然一路都是黑的,但这一路有我作伴,就那么一点亮,让她最终走出黑暗。

    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比方。在黑夜里,摇摇摆摆的一盏微光。

    那天,我接到她的一条短信:看到别人在婚姻中挣扎,越发觉得当初自己真是太对了。我现在很好哦,嘻嘻,特别谢谢你陪我渡过那黑暗的时光。

    我是灯笼嘛。

    2013年1月3日

    第四节 分手笑忘书

    离歌是个工程师,81年的小伙子,上周刚和女友栗子分手,他知道不可能再挽回,过去的5年光阴就此尘埃落定。但他还是迈不过失恋的门槛,于是来找我。

    离歌和栗子从大学最后一年开始恋爱,栗子是南京人,毕业后留在南京工作,离歌则回到家乡。

    这几年他们爱得很辛苦,但分隔两地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栗子的父母不同意栗子离开南京,而离歌去南京发展也不现实。毕竟,离歌的根基在家乡,所拥有的各种社会资源在家乡,不说别的,父母早几年已经给离歌买了房子,如果去南京发展,眼下如此高昂的房价,房子一项就是无法解决的拦路虎,离歌也不愿再让父母负担。

    于是二人始终僵持在这个问题上无法前进,现实改变不了,也就注定了分手。

    虽然离歌曾经以为栗子就是我人生注定的那个人,但他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她。

    离歌觉得,也许面对感情,自己注定是个失败者。初中时,他暗恋邻班一个女孩两年多,在毕业前夕她生日时,他鼓足勇气给她写了封信又买了礼物,她却全部让人送到教室还给离歌。离歌表面装作无所谓,其实别人的窃笑深深刺激了他。从那时起,他就祈祷未来的感情不要再经历磨难,然而,失恋却与他如影随形……

    眼下,离歌没办法去上班,请了病假。

    一个多年的朋友不时过来陪他,劝导他,但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仿佛大病一场,甚至比生病还难过,因为无药可救。

    离歌自己也知道,一个男人这样经不起挫折是多么丢人,多么惭愧的事,但他已经顾不得了。离歌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振作起来,他也想,但做不到。

    5年时光难道能一句话就一笔购销了?离歌虽然心里早已明白最终的结局,但还在坚持,可怕的是,栗子提出分手,似乎否定了离歌的全部,似乎自信已经离离歌而去。离歌再也没有信心去面对任何一个女孩。

    相爱五载未成正果,年少暗恋却遭拒绝,前后两次的“失恋”经历,觉得自己注定是个感情的失败者。这个结论事出有因,这么想在所难免,但还是有些感情用事——比起离歌来,爱迪生更有资格说自己注定是个失败者。

    既然一再失恋,我们就来好好探讨如何解读,又如何化解。

    首先,两次失恋的性质不同,当区别看待。

    大多数人都经历过年少时的暗恋,其实任何时期的暗恋都是单向的,缺乏现实基础,因而成功几率低。你有爱一个人的权利与自由,同样,对方也有接受或拒绝的权利与自由,爱情在这一点上是公平、对等的。

    暗恋时,我们常常自认为在感情上付出很多,期望对方最终有所回应。其实,感情的开始是自愿自发的,爱就爱了,不用理由,更不会以未来对方是否应允,有无回报为前提。所以,被人拒绝,不意味着你不够好,是个失败者,只说明你听从了自己的心,而她,听从了她的。

    至于邻班女生的做法,我想还有更好的选择,但我又如何责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呢。回望我自己的中学时代,面对男生的好感,也有几桩含糊其词,乃至狼狈不堪的往事。事关“拒绝”实在很难应对完美,遗憾的是,她的处理方式没能妥善地保护你的尊严,这给你留下了一片阴影,日后面对感情挫折的态度不免消极。

    成年后的离歌,遇到栗子,投入了一段真实的感情。五年的时光不论好坏都无法一笔勾销,你们曾经憧憬未来,却碍于客观因素,也囿于主观意愿,最终划上了句号。事已至此,不必我多言,离歌自己已经确认结果,无力回天,那其实说明一个客观事实:彼此不合适。

    热恋是强烈的情感过程,反过来,失恋同样强烈。毋庸置疑,失恋包含大量的负面体验,“仿佛大病一场”,但它还有一个属性,那就是每个人都可能遭遇,没有人能号称绝对幸免。

    失恋既是寻常之事,随之而来的种种不良情绪实属正常。感觉整个世界坍塌,生活跌入谷底,一切都已失控,再也无法恢复或者重新开始——这样的感受并不罕见,但认定这一切都将持续下去,只会让处在低谷的情绪更多失分。

    合理的认知就好像心理的免疫力,能帮当事人度过心理危机,情绪止损。

    就是现在,离歌要告诉自己:我的感受糟透了,但这些的反应都很正常,我要花一段时间,大概两三个月让自己慢慢复原。试着合理地看待失恋(这固然不会使你立刻兴高采烈),它造成的伤害会减小,会逐渐平复。

    接下来,还有什么角度可以帮到我们?

    恋爱是为了什么?为了收获一份美好的爱情,找到一个相伴一生的爱人,对未来充满憧憬和信心。失恋则意味着失去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人,确认了一段不能继续的感情,结束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痛苦与伤害——你真的认为,这是一个100%的坏消息?

    人们对失恋还有一个看法:一段恋爱失败了,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这么看也有道理,但不完整。如果你不经历一段恋爱,你怎么知道它会不会成功;如果你不去和一个女孩相爱,你怎么知道能不能和她一直相爱;如果你不真正爱一回,你怎么知道爱是什么滋味,怎么回事。

    感情划上句号,你却亲历了个中五味,生命从此丰富。

    归根结底,生命是种体验,没有买不来,拥有丢不掉。

    当然,生命的滋味少不了苦涩。

    失恋会带来一大堆讨厌的感觉,其中一项是:我被否定了。是的,失恋会让人自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所以离歌说“似乎自信已经离我而去”。对把成功放在第一位的男性来说,这犹如一场灾难,让离歌就快一蹶不振。

    如此感觉没有对错,这般情绪情有可原,但这么认识就单薄了点。

    假设有个姑娘深爱着你,终于有一天她向你表白,可是流水无情,你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你会因为感动接受她么?你当然会拒绝。她一定非常失落,她可能像你一样,认为自己没有被选择,就等于你否定了她的全部,她再也没有了自信,等等——想一想,都觉得沉重。如果,每个爱着你,但你不爱,或不能爱的人都认定你是在否定她,更有甚者,认为你应该为她的挫折感负责,难道你甘心认账?

    离歌觉得整件事意味着对方否定了自己,其实对方否定的只是这段感情。

    而离歌自己,不也同样否定了么。

    面对失恋,不管怨天尤人,还是自罪自责都于事无补,反而会掉进心理的深渊。不如由失恋成就自己,如洗礼般涤旧迎新,如新生般破茧成蝶,在真命天女出现前,华丽转身。

    第五节 试着离我们的爱远一些

    刚送走一位咨询者,我接到麦子的电话。麦子开头问我,我的手机铃音是什么歌,她每次打来电话,听到这首曲子就觉得非常安慰,我告诉她是周华健的《忘忧草》。

    转入正题后,她说经过上次的咨询,自己情绪较之前平静、稳定多了,周围人也有同样评价,但她有个感觉,不知是否正常——她丈夫让她恶心。

    麦子的老家在四川,丈夫是本地人,两年前他们从网恋走进现实的婚姻,为此麦子离家万里,只身来到这儿,跟随丈夫创业,从实际角度看,麦子为此付出的更多。

    半年前,麦子在他手机中查到一些不堪的短信和照片,说白了,就是床照。对方是一个20出头的女孩,在工作中与他相识,他们的感情和关系绝非一朝一夕,已经发展得很深,他甚至在外租了一个一居室让她搬出宿舍,方便私会。麦子留心配了钥匙,寻着蛛丝马迹找到住所,开门看去俨然是小两口之家,里面还有丈夫的日常用物,内衣裤,明明白白的半同居状态。麦子一个人站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心如刀割。

    接下来,麦子用过所有想得到的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要批评一个女性的不理智(我恐怕自己遭遇这些,原始反应也会如出一辙),那等于否定这个性别,否认我们的人性。麦子还说了所有在她这个角度会说的话:我为了你做了多少多少,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等等。但这些被证明,不仅毫无效果,而且适得其反。

    上一次,麦子找到我时,已经度过了歇斯底里的阶段,开始迫于现实,冷静下来,试着寻求帮助,运用理智梳理过去,决定未来。麦子是聪慧的,悟性很好,两小时的咨询过程里她颇有收获。

    电话中,我告诉麦子,面对曾经背叛自己的爱人,恶心,这是一个人在这种情境中符合逻辑顺应心理的反应,先视它为正常,慢慢接纳,才可能渐渐消化。

    我们的枕边人,我们以为理所当然承载我们整个人生的人,和另一个人睡在一起,袒露身体,肌肤相亲,说着和自己才能说的话,做着和自己才能做的事……想一下都让人不寒而栗,当全部的安全感彻底粉碎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深深的厌恶与刺痛。

    这是不必经历就可以达成的共情。

    但是,停——“说着和自己才能说的话,做着和自己才能做的事”——不能么,真的绝对不可以么?这是谁立的规矩,道德,还是法律。法律不能禁止和惩治这样的行为,这是人权,这对忠贞者来说很不幸,却实质上维护了我们所有人的权利。道德,也许勉强算得上,但好比离婚和同居曾经是国人眼中的丑事——道德的范畴始终在不断变化调整,还需就事论事加以评判,它也绝非真理。

    以上都不对,那就是感情。这回接近了,感情不允许我们的爱人做这样的事。这感情,是自己的感情吧。我们自己的感情不允许对方与另一个异性拥有爱或性,这多少有些不合理,甚至也不那么合情——我们参照的是自己的道理和感情,批判的却是对方的行为。对方的行为,难道不应该依照对方的道理和感情。

    他应该忠贞不二,因为他是你的爱人;他应该始终不渝,因为他给过你爱情——应该——听上去多么正确,多么绝对,又多么令人窒息。告诉我,谁绝不会爱上谁,谁绝不会离开谁,谁的心灵一成不变,谁不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如果我们,能够把自己的爱人首先看作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一个有尊严的独立的人,一个既高贵又卑微的生灵,一个既高尚又卑猥的生命,一个时而分不清对错或者明知错还会做的人——这才是人,不是么。

    把他看作一个人,尊重他生而为人的权利,并且,也把自己看作与之相同的另一个人,或许能够,从纷繁芜杂的感情中抽离片刻。

    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在全权主宰自己的精神,同样有权主宰自己的肉体。对于我们的背叛,其实是在忠于他自己某一刻的灵与肉。主宰的结果有正误利弊,主宰的权利归属则毫无疑问,没有对错。当然,全权主宰意味着对相应结果的全权承担,在这一点上谁也占不到便宜,谁也不更加自由。

    而你呢,也一样,你的付出与忠实出于自愿,你的恶心与厌恶出于自然,因为你在主宰自己的灵与肉。

    你,在主宰你自己,不因任何人,不为任何人。

    你要说我太理性了,但你是不是觉得好受了些,是不是感到获得了一种相对的平静,一种柔和的力量。的确,你现在是有力量的,从容的,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有尊严的,不再依附于谁。

    虽然贴得那么紧,我们还是要试着离我们爱的人远一些,离我们的爱远一些,离我们自己远一些,靠得太近,会看不清。让我一天到晚听《忘忧草》,我也会恶心。

    不过谢天谢地,人不是冰冷的思考机器,虽然理性让我们的痛苦减轻。

    2006年1月

    第六节 千夫指与立牌坊

    “艳照门”事件沸沸扬扬。对牵涉其中的众多明星,各界所持态度不尽相同,比如对为人妻母的张柏芝,有失望鄙夷,有同情担忧;对出面道歉的阿娇,有赞她勇气,有说她虚伪,而对拍照者陈冠希却是众口一词的声讨。

    乍一看,陈冠希理当千夫指,如果他不那么“下流”,拍这些照片,即便有人窃取他的电脑资料,也绝不会发生如今这样祸及自己贻害他人的事。再想一想,如果这些事他还是一件不少地做了,但照片很安全,没有泄露,或者根本没有拍过照片,那么所有当事人都会很安全,也都会很体面,很正面——陈冠希还将是原来那个别人眼里的他——就像我们自己在他人眼里一样。

    然而,这一干人等在事件前后,得到的评价不是截然相反,至少也大相径庭。荒谬之处在于,对当事人而言,照片拍摄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被人得知,因为原来的他,就是拍照片的那个他,只是我们不知道。这样来看,陈冠希最大的错误,似乎不是他在道德上不慎铸下大错,反而是他在生活中不慎闯下大祸。

    好吧,让我们撇开陈冠希,说点别的。 

    中国人最好面子,所以有“家丑不可外扬”,“坏事传千里”,“盖着盖子摇”,“做婊子立牌坊”等俗语。而在中国的历史与民情中,一个人做坏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曝光,前者风光依旧,后者却颜面扫地。例子很多,被双规的贪官,被查获的嫖客,被捉奸的二奶,作弊被抓现行的学生,等等。东窗事发前,都很自得,甚至于炫耀,祸起萧墙后则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

    喊打的其中一部分人,之前还曾经心有不甘地羡慕或嫉妒过。

    你有过么,我有过。

    说了面子,再说说里子。先清空大脑里的杂念,问自己一个问题:一个80年出生的未婚成年男子,身体健康,头脑活跃,观念开化,爱好摄影,多金有名,他和一些成年女子保持着平等的性爱关系,兴之所至喜欢在对方的允许下拍摄一些私密影像,作为私人物品保存,这件事是否惊世骇俗,龌龊不堪?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你正好是男性,具备以上同样的前提,你是否可能这样做?

    第三个问题是,如果你是男性,你是否曾对黄色影像、文字发生兴趣,并希望自己的伴侣能接受并配合自己?如果你是女性,你是否曾对黄色影像、文字发生兴趣,是否曾有过性幻想?

    我不会知道你的答案,也不用知道,每个人了解自己的答案就好。

    我们现在说得再远一点。

    我有一位咨询者小彬,是恋物癖。他在一次咨询中特地上网找出一段视频,希望我借此了解他的真实体验。查询时,他一再向我保证,不会有淫秽的部分,我宽慰他,没事,再露骨的我也看过。他为我找理由说:朱老师你是心理咨询师,看这些是工作需要。我说,我是咨询师,的确需要了解,但我也是人,有好奇心,有一个人该有的正常性欲。这么说,是给对方理解、尊重、接纳,但首先,是坦率的真话。

    小彬是恋足癖,这在恋物癖中十分常见。一次正在和他探讨,他忽然说:朱老师,你的鞋很漂亮。我回答:是么,谢谢,我也觉得还不错,漂亮的鞋每个人都喜欢。他有些害羞地笑了。然后,我们继续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的另一位咨询者小茗是异性恐惧症患者,她记忆中的学生时代充满了奇异而混乱的性幻想。作为一个人格健全,心理正常的女性,我仍旧能了解和理解她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煎熬,陪伴她努力走出自己非现实的精神世界。

    不久前,她专门发来一篇文章给我看,文中案例与她很有共鸣,我看后让她重读,嘱她注意消化其中分析阐述性的文字。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心理学家们说:没有一个女孩不想成为好女孩;也没有一个好女孩不将自己放纵于可怕的性妄想与性欲念之中。”

    两位咨询者都是大学学历,在他人眼中,小彬内向而稳重,小茗害羞而怯弱。他们的问题相对特殊,但他们又那样普通,就在我们周围。

    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我们。

    有些事,也许你从未做过,但可能想过;有些人,也许不符合你的自我,但可能正是你的本我。“我”,总是不为外人所知,也常常不被自己认识。没有人能经得起,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内心的角落裸露无遗。

    是时候说回去了。

    同样是道德模糊,同样是善恶难辨,众人为《色,戒》伤神,为张爱玲胡兰成唏嘘,却无法以平和的心态接纳“艳照门”,接纳这个男人。

    但我看待陈冠希,就像看待任何一个人。

    理解不是认同,他的确错了。

    他没能明白,生活有因果逻辑,一个人今天的认识与行为,将由他自己日后一一承担;

    他没能明白,得与失相生相应,在镁光灯下,名利顶端,被万众瞩目就要受万众评判;

    他没能明白,真正的美德与善行,绝非包装,而是心口如一,慎独自律; 

    他没能明白,一个人对自己负责,就是对他人负责。

    但我看待陈冠希,就像看待我自己。

    这件事看上去正误分明,大众需要一个旗帜鲜明的立场,众人遂统统站到陈冠希的对立面,这个选择既正确又容易。此刻,男女并不平等,一个男人不能像一个女人用“很傻很天真”来自圆其说,更没有护花者挺身而出——出来的都唾骂他。身处娱乐圈,他几无立锥之地。对一个已经无地自容的人,谁又在心里为他留下容身之处。

    据说,陈冠希目前极度沮丧,变得自闭,拒绝进食,足不出户,情绪严重抑郁。

    当然,这些他理当承受。

    然而——

    他与发照者谁更无良。

    他与传播者谁更失德。

    我们与他,谁更不善。

    以一个人的名誉前途健康,作为私生活不洁的代价,是否惨重。

    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来承受亿万人的讥笑和唾弃,是否对等。

    有些问题不是问题。

    有些不公蕴藏公平。

    每件错事,都有个中轨迹,每个做错的人,都有个中因由。从先天到后天,从自身到环境,气质类型、家庭教养、童年记忆、人生经历、关键事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那人心上生根。

    陈冠希家境优渥,成长之路却并不平顺。9岁之前,陈冠希很少见到父亲,直到14岁方才明白父母早已离异,当时他感到自己被隐瞒被欺骗,从此落下阴影。15岁时,交往八九个月,每天形影不离的女友告诉他,自己和他最好的朋友发生了关系,双重背叛令他再不轻信他人。10岁至19岁,他非常反叛,不理睬父母,不上课,经常凌晨5点才回家。父母无力管教,又心有内疚,于是在金钱上大量补偿,每天他的钱包里至少装着1000美金,不够就去偷父母的。此外,其父陈泽民的性取向一直成谜,有关同性恋的传闻从未停止。

    教育失败,情感残缺,内心贫瘠使陈冠希成为对家人怨恨,对外人戒备,对自己放任的“残次品”。

    我无意为他辩白。每个人的心打开都可能鲜血淋漓,一个人最终成为怎样的人,全靠自己。“为什么”固然是原因,却非“是什么”的理由。

    可叹,有谁真正了解他的“为什么”,有谁想要了解,有谁能够了解。

    是了。

    我们不会了解,如同我们不会被了解。

    对那些“是什么”背后的“为什么”,我们能做的,是留下一块理解的空白。

    因为你我,也需要。

    2008年2月1日

    写下这篇文章一年后的同一天,2009年2月18,我生下了林恳,一个小小的男人。

    希望未来,他能学会常常为别人保留那块空白,一路长大成人,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也为他保留那块空白。

    第七节 反弹琵琶伤感由人

    王海诚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两年来,我没有再和任何女孩恋爱过,虽然我知道我已经和她今生无缘。”

    王海诚是酒店管理,三年前,当他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时,没有料到将会有一场剜心的爱情等待着自己。

    大学毕业后,他工作了一段时间,去了亲戚所在的城市,他是当地一家星级酒店的副总,凭着所学的对口专业在餐饮部谋了个职位。上班的第一天,他就遇上了她,莲。莲是餐厅的领班,王海诚第一眼见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很成熟很干练的样子,其实后来才知道她只比自己大两岁。

    一个偶然的机会,同事们发现王海诚和莲同一天生日,就起哄拿他们开玩笑,莲很大方地替王海诚解了围,这件事反而让他对她顿生好感。之后几个同事一直怂恿王海诚去追莲,他于是开始大着胆用各种方法追求她,直到在生日那天的晚上,他捧着11朵玫瑰,请她做我的女友,想不到她哭了……

    不久,莲搬到王海诚的出租屋里,他们开始了朝夕相处的日子。莲技校毕业后就开始工作,想法比王海诚成熟,也很会照顾人,那几个月他们过得很开心,似乎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第四个月莲怀孕了,之前他们一直说要避孕,但每回总是马马虎虎,真到了这一天,他们又都欣然接受了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莲说,现在,他们更像一个家了。

    唯一麻烦的是,莲怀孕后反应很强烈,根本没法工作,没两个月就请了病假。王海诚不能照顾她,就匆忙告诉了父母,让妈妈从外地赶来。

    王海诚原想等二人感情稳定再告诉父母,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有她的存在。结果爸爸很不悦,认为他简直是不务正业,妈妈也觉得莲配不上王海诚,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莲,不情愿照顾莲。莲感到伤了自尊,也不肯去讨好妈妈,每晚都在哭泣中入睡。而王海诚每天夹在其中,不知该应付那一边。

    一个月后的一天,王海诚回到家,忽然发现莲不在,原来她终于爆发了,和王妈妈大吵一架后独自收拾东西离开了。王妈妈也气极了,扔下一句“我反正不认她”,当晚就走了。

    连着一个星期,莲电话始终关机。王海诚疯了似的找她,终于在她的老家找到了她,原来她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而且已经瞒着王海诚去做了手术……

    莲的父母对王海诚非常冷淡,似乎已经认定王海诚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而莲则淡淡地说: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都不会祝福我们,也不会欢迎这个孩子的。看着脸色异常憔悴的莲,王海诚忽然感到并不心疼,也无话可说,只默默地转身离去。

    就这样,他们分手了,从认识到分开,只有短短的一年。

    莲很快辞职去了另一家酒店,王海诚听说她一直没有恋爱,他也没有。

    这个城市不大,二人却再没有见过面。有时王海诚不免想,如果没有父母的反对,和莲也许会很幸福。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王海诚并不期望与她复合,只觉得造化弄人……自己已经和幸福擦肩而过。

    乍一看,是个伤感的爱情故事,二人情浓敌不过两家反对,观众不免替主角们扼腕抱憾,想像力丰富的人或许已经在眼前浮现出封建家长冷酷专横的形象。

    细想想,非也。

    两个20多岁的青年,一年时间,上演了一幕幕应接不暇的人生悲喜剧。不期而遇,火热追求,缱绻双栖,意外怀孕,事情到此,如果奉子成婚则皆大欢喜,至少也走上了寻常的人生路。然而,先前的甜蜜被怀孕后的局促全然抵消,捉襟见肘之际,对外得不到家庭祝福,更起了内乱,情势就此急转直下——事实是,这段感情看似美好,一见现实的光却速死。

    至此,浮现出一个疑问,感情早夭,“真凶”何在?

    回望过去,你也在试图找出答案——你觉得罪魁是家庭的压力。也是,如果两边的家长都抱着理解和宽容,欣然接纳你们,全力帮衬你们,兴许今天你们真就是幸福无忧的一家三口。那么,家长为什么反对呢,是因为食古不化的脑筋,还是固执己见的代沟,又或者这一切事出有因,并非无缘无故。

    让我们回溯这一年光景,试着把脉络理顺。

    从邂逅到相爱很有几分浪漫色彩,这过程无可厚非,而且让人艳羡——一段爱情的开启恰恰需要感性的碰撞,之后,纯粹感性的爱情开始进入现实,落地生根。但是,我们能看到接下来的画面像按下了快进键。“不久”你们同居,“第四个月”意外怀孕,“没两个月”妈妈赶来,“一个月后”她离家,“一个星期”她做了手术,“就这样”你们分手了。

    多么仓促的爱啊,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最多蜕变,如何不迅速衰败。

    甚至,都不能冠之以“爱”,因为它从未真正根植生活,哪里还能开花结果。

    再来看看,为什么你的爱情没能扎下根——

    确定恋爱后,你们没有花费时日相互了解,而是忙于品尝“恋爱果实”迅速同居;

    同居后,你们一味享受开心时光,缺少磨合,也不做长远打算;

    意外怀孕前后,你们毫无顾虑,想必不曾问过自己:面对一个生命,我准备好了么;

    当她需要照顾,你想到向家人求援,却没有想过如何让父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想获得家庭的支持,你的行为也得值得家人支持);

    同居关系猛然加速到“婆媳”战争,无论是谁,都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你的无奈她的爆发成为必然;

    和你一样,遇到危机,她也选择了父母的羽翼,父母纵然难以理解儿女,你们也没有互相体谅,求同存异的基础;

    最后,小生命的消逝,意味着面临人生的关口,你和她彼此无法沟通,各自为政的现实。

    至此,帷幕落下,结局无言。

    如果你问我,怎样让爱茁壮,我会回答,用理性浇灌。

    如果你问我,怎样让爱枯萎,我会回答,让理智缺席。

    是的,后者就是“真凶”。

    爱情是场冒险,而真正的探险家会作好充分准备,以期成功。我们的主角不然,缺少关于未来的规划,关于当前的考虑,关于自我的思考,从不三思而行,以感性随意的姿态走到哪是哪,毫无保护的感情最终止步现实。

    造化会弄人,又有多少是我们自己擦肩而过。

    第八节 欲医苦无药

    春节,晚饭后,一家人围坐,电话响。我心想,不要是咨询者,一看号码——徐大姐。

    电话里,她告诉我,她相识的一个人的妹妹今天自杀了,喝农药的,不知道为什么事。她说,别人不晓得,她是明白的,有时候日子真难,过不下去,这时候人就不怕死了。

    徐大姐,你听听,有人死了,你周围人说什么——肯定说那个人傻,好好的日子不过,有什么事这么想不通要死呢——对吧,人家都这么说,你也听到了。外人代她可惜,最难过的是家里人,死了人就没啦,命拿多少钱换不回来。如果再像你,因为怕别人笑自己就要去死,那更不值,你死了便宜谁,外人才不负责,你死了只会害自己人。你死了,我还难过呢,就为我,你也要活,我天天巴你好,你知道啊……

    挂了电话,我长出一口气,告诉我妈:是那个老想自杀的大姐,唉,我真舍不得她。

    话一出口,我不由失笑。这些话,任谁也不会以为,说话的是个职业心理咨询师,我敢肯定我其他的咨询者也绝料不到我会这么说话。

    徐大姐,生活在邻近城市的乡镇,40多岁,初中毕业,家境殷实,家里一儿一女,丈夫为人本分,对她照顾有加。三个月前她辗转找到我们中心。做姑娘时,她先后处了两个对象,经人介绍和现在的丈夫处过一阵,分手后和另一个自己中意的男友交往,尝了禁果,之后觉得对方不成器,又与前者复合,不久发现自己怀孕,而后俸子成婚。

    20多年前的往事,听上去和当下年轻姑娘会犯的糊涂别无二致。我没有狭隘的贞操观,不认为女性如此这般就算失足,身体是受人自由主宰的,不管是女主人还是男主人,但最好,你做的选择日后要能够承担。

    事情就坏在怀孕时间点的含糊。当年,徐大姐顺理成章结了婚,糊里糊涂生了孩子。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呢?多年来,有时她自我安慰,也能抛到脑后,安心过日子,但一想到家里唯一的男孩可能不是丈夫的骨肉,她也再不能挽回,就惴惴不安,愧疚自责,觉得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孩子。

    这个封存在记忆中的秘密,多年来不为人知,一次在和一个熟人聊天时,她失言告诉了对方,结果这桩丑事就此在周围传开。要命的是,往事已往,后果却延续至今,作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当事人相安无事,一旦揭破,最坏的可能用家破人亡来形容也不为过。谁也不清楚究竟多少人听说了她的秘密,别人有什么看法无从得悉,会怎样议论不得而知。她百口莫辩,也不能去辩。本来生活安逸的她迅速掉进重度抑郁的旋涡。

    这个案例,难度最大的不是问题本身。徐大姐心软,厚道,待人大方,是个好人,但她的年龄性别,环境背景,知识水平和认识水平局限了她。同样一件事,同样主动的咨询态度,如果发生在另一个对于自我和生活更有自主意识的人身上,可能情绪反应不会这么失控,应对方式不会这么无措,咨询进展也不会这么缓慢。

    比方说,我不能跟她讲“智子疑邻”、“此地无银”,因为她听不懂,如果我把花1秒种脱口而出的成语变成一个3分钟的故事,她可能还是无法完全领会。其实认知流派的疗法,比如最经典的合理情绪疗法比较适用于她的问题,但这种疗法需要咨询者具备一定的理解和思辨能力。

    在越来越多的接触中,我发现,多种认知角度,结合口语话的措辞,加上高强度的情感刺激能使她有反应,就像点穴一样。

    比如,心理投射使她草木皆兵,见小店老板娘没和自己笑,她结论“她晓得了”,见门口的鞋匠对自己笑了笑,她也结论“他晓得了”。

    我问她:“那什么表情才是不晓得呢?”

    徐大姐老老实实地说:“好像我看谁都觉得他们晓得了。”

    “那人家做什么都不对啊,不笑不好,笑也不好——这就难了,该怎么对你是好呢。徐大姐你想想,恐怕是你自己的想法出了问题,你心里特别怕人知道,所以疑心生暗鬼,看谁都不对。”——这样帮她理解“心理投射”。

    比如,她早先一直有自杀意向,我跟她说:

    你怕丢人,不想活了,等你死了,事情肯定闹大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你更丢人!

    就算你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怕丢人,你老公呢,你孩子呢?

    你活着,就是保护你的家人,保护你最亲的人,你现在活得比过去有用多了!

    你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都要难过,我就想啦,徐大姐找我的,我没帮得到她,我对不起她啊。

    徐大姐,不要看我比你小,我真要批评你,没有人害你,你自己不让自己过!

    人家能把你怎么样,能杀你?说你不好你就不活了,那谁想要你的命太容易了,笑你骂你就行了!

    你要勇敢,脸皮要厚,就是要活,就要过得好,让那些传你闲话的人看看!

    我一跟徐大姐说话,就变了腔调,一时像个絮叨的大妈,一时像个激动的泼妇,其实很累。

    这些话对她很有效,她听进去了,会反复跟自己念叨。这些话一直支撑着她。

    徐大姐时常感谢我,说我救了她一命,要不是我,她已经喝了农药。她目前的状况虽然说不上理想,还算得稳定,可以正常生活。

    来说说农药。

    某个农村妇女因家庭琐事或邻里纠纷服农药自杀,送医后被救或不治的社会新闻,不时出现在中国各地报纸的当地新闻版,占据豆腐大小。作为读者,你我见怪不怪,熟视无睹。

    调查表明,西方发达国家,男子自杀率为妇女的两至四倍。但在中国,自杀者有以下一些特点:

    女性自杀率比男性高出25%。中国是非常少数几个报道女性自杀率高于男性的国家之一(其它国家有科威特和巴林)。这一差异主要是因为农村年轻女性的自杀率高所致,农村年轻女性的自杀率比年轻男性高66%,但是在其他亚人群中男女的自杀率接近;

    农村的自杀率是城市的三倍。统计数据表明,90%以上的自杀发生在农村,其中大多为农村年轻女性。

    58%的自杀者选择服用农药或鼠药,75%的死者家中存放有上述毒药。

    人口基数和自杀比例,使中国农村妇女自杀人数长期占据世界之首。

    农村、女性、农药,几乎是“有中国特色”的自杀三要素。

    农村妇女自杀常服用强力农药,因为在中国农村,农药很容易获得。面对自杀,城市人在考虑割腕自缢跳楼投河开煤气究竟哪一种时,农村人已经走进柴房,拧开一瓶乐果。

    从农村社会环境来看,沉重的封建桎梏之下,女性往往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从群体特征来看,农村女性教育程度低、认识局限、视野闭塞,抗压能力和应对能力低下。当一个城市女性还尚存动力和希望时,她们常常已经无力而绝望了。这是一群绝望的弱者。

    自杀是中国农村女性对于人生的主要选择之一。读一读这句话,体会一下其中的荒谬和悲凉。

    中国农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意象。既有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又有三五成群好事者的眼光;既有朴实好客夜不闭户的民风,又有门户洞开毫无隐私的习俗;既有直射在面庞上的阳光,又有上千年封建思想投下的阴影;既充盈着油菜花香,又充斥着飞短流长。

    这是病态的。

    那里,并非世外桃源,而是更原始的人性置于更原始的环境。

    那里,至今是封建的沃土。意识的愚昧和环境的严酷相互作用,相互助长,相互滋养。身处其中,一个人自我何在,如何自处,去向何方?

    那里,从来不是道德的净土。缺乏理性,使农村的“丑闻”、“孽情”、“不伦”发生率远高于城市,甚至司空见惯,关键只在于是否“被公开”。

    一件被公开的丑事意味着你将在漫长的时间中背负所有人不分皂白、理所当然、肆无忌惮、袖手旁观、冷血无情的议论、裁判、嘲笑、唾弃、指指点点。

    举个例子,如果一个女性被强奸了,那么她得到的不是同情、安慰、帮助,是众人冷漠的好奇心,是再一次被所有人用眼光和言语强奸;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个女性则会反过来成为强奸者。

    我们,在强奸自己。

    我感到不寒而栗。

    徐大姐不止一次的跟我说:你不晓得,我们乡下跟你们城里不同。

    我没有切身体会,但我多少能触摸到那东西的冰冷与残忍。

    我们的农村生了病。

    一病几千年。

    欲医苦无药。

    我无意指摘我附属的文化血统,我身处的时代社会,我的祖国和同胞,我自己也并不高明多少。万事万物都在演变的进程之中,从生到死,自弱变强,由盛及衰,惟合理接纳,耐心等待。

    只是,有些改变对于时间是一瞬,对于一个生命,却是一生。

    只是,徐大姐我舍不得。

    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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