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摆渡人:重口味心理咨询实录-一半似水流年,一半此间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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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我们都是追星少年

    肖女士的女儿在重点中学上高二,暑假结束就要升高三,其实成绩还不错,在班上排到十名左右,就是不太稳定,高考可是一分也会淘汰无数人的,容不得半点疏忽。最主要的是,她不够用功,心思不全在学习上。于是肖女士很紧张,她老找我,就是因为女儿。

    初中时,肖女士的女儿就喜欢过一个肖女士说不上名字的韩国组合,初三时,肖女士没收过女儿的碟片,答应女儿中考结束还给她,那时女儿小,虽然不高兴还不敢说什么,后来中考考得不错,肖女士全还给她了。

    从高一开始,肖女士的女儿迷上了韩国明星金秀贤,没事就泡在网上,加入影迷会,做什么站长会长的。

    到了高二那个《来自星星的你》红了以后,肖女士的女儿更迷,胆子也更大了,跟肖女士两口子说谎,和同学一起偷偷跑到外地看金秀贤。被肖女士发现后,气得撕掉两本女儿从网上买的明星杂志,没想到女儿竟然大哭大喊跟妈妈吵,说妈妈不尊重人,干涉她的生活,把肖女士气坏了。

    之后,女儿跟妈妈冷战,一个月都不跟妈妈说话。

    肖女士的女儿意识不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多影响学习影响成绩,也不懂得父母的苦心,不仅没有改变,而且像跟妈妈有仇一样。

    肖女士的先生不管女儿的学习,又比肖女士惯女儿,弄到最后就肖女士是女儿的仇人。

    咨询的过程中,肖女士说自己上学时也喜欢过周润发,肖女士的爸爸上学时喜欢费雯丽,当时肖女士还有同学是罗大佑的歌迷,但他们那时哪像现在的孩子这么迷恋,最多看看电视电影买买杂志,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更不会这样顶撞父母。

    肖女士的先生说肖女士太紧张,但肖女士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肖女士认为女儿现在年轻麻木,不知天高地厚,再这样下去就是自毁前途。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时间不等人,再不抓紧,难道以后再后悔,女儿现在不懂,总有一天会感谢妈妈的。肖女士这么教育女儿,没想到女儿跟妈妈说,现在不迷以后才会后悔,现在不懂以后也不会懂。肖女士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女儿头脑清醒过来,不这么沉迷。

    做妈妈的心情我了解,孩子眼看一年后就要高考,还把一部分精力放在追星上,真是不知轻重缓急,难怪肖女士这般焦虑。

    但面对肖女士,我的确很“惭愧”。

    坦白说,我自己就是歌迷,周华健的歌迷,21年的老歌迷。

    21年前的我,也是高二,成绩不如肖女士的女儿,房间的墙上贴着3张周华健的海报,其中一张是我下晚自习后跑到一家新华书店偷偷揭下的,高中期间唯一一次逃课(晚自习)就是为了躲在家里看周华健的电视访谈。可算是“劣迹斑斑”。

    那时,我的父亲反对我追星,理由也是怕影响我学习,每次电视台放到周华健,他就立刻粗暴地,硬生生地调台。那时节不像现在资讯这么发达,人人都是自媒体,当时的途径仅限于电视、电台和杂志,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偶像是非常难得,非常幸福的事。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自己硬忍住眼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和父亲的关系越发恶劣。我的心里充满了不被认可、不被理解,被践踏、被剥夺之后的受伤与愤怒,辛酸与苦涩。

    经历了这些,我没能更明白大人的意图,学习没有变得更有动力,更集中注意力,反而照样心不在焉,照样叛逆,继续悄悄戴着耳机听歌,继续跟大人对着干,同时怀揣着种种消极、负面的情绪。

    我的追星之路没有到此为止。

    17岁时,我在《语文报》上平生第一次发表文章,内容写的是周华健。

    27岁时,我有机会做了华健演出的现场助理,从此与他相识。

    同年,我应邀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周华健专辑的现场录制。

    32岁时,华健为我的处女作《低俗小说》题写了书名与推荐语。

    这一切是幸运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的偶像是位既有才华又努力的音乐人,他的作品带给人们感动与慰藉,也为他在所在的领域赢得了应有的成就与声誉,同时,他拥有健康的形象,拥有幸福的家庭。我为自己是他的拥趸而自豪。

    还因为,他是我的榜样。像他一样,我有自己的梦想,我有自己努力的方向,有自己前行的目标,身为普通人,我有我的精彩,我要让他为拥有这样一个歌迷而骄傲。我,为自己骄傲。

    现在,我也让我的父母放心了吧。

    那么,怎么能让你对女儿放心呢。

    言归正传。

    像很多父母一样,你不愿孩子的人生有任何闪失,你的生活经验和阅历远远超过女儿,你看到了她看不到的危机,担忧她终有后悔的一天。你为女儿规划的人生如果她言听计从,那一定像绑上安全带一样保险。可是事与愿违。

    所以,你不信任她。

    既然她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生活,接下来,你开始行动,强制没收、甚至销毁她的心爱之物——当然,都是为了她好,以后她会懂的。她更小的时候,这方式还算灵验,可是,现在的她不仅全不领情,而且情绪激动,反弹强烈,亲子关系也跌入冰点。

    怎么会这样。

    打个比方,你像一个好心好意要为别人收拾房间,不经同意,破门而入的热心人。这样的好意,在对方看来,是强盗逻辑——实质上是种侵犯行为,侵犯了对方的内心世界,自我价值。

    自我价值被否定,促使对方启动“自我价值保护逆反”;一再禁止,激起了“禁果逆反”;三番五次,又触发了“超限逆反”——三大逆反叠加,结果可想而知。

    不是说你的担心毫无道理,高中阶段时间宝贵,玩物不免丧志,重点是如何有效地解决。上古时期,大禹之父鲧用“堵”治水,洪水9年不退,轮到大禹,他采用了“疏”的新举措,最终将肆意的洪水驯服。咱们智慧的老祖宗已经发现,凡事若论解决之道,宜疏不宜堵。

    孩子的问题,首先是父母的问题,孩子的成长,首先要父母成长。那么,勇于成长的父母,先要疏通自己的心。

    你的女儿追星真的是一件不知天高地厚,自毁前途的事么?事实上,偶像崇拜是不分时代、不分种族、不分年龄的一种普遍现象,多发生在青少年时期。这个阶段“自我”发展迅猛,虽然远不够成熟,但体会到更多力量和更大需求,父母已不再能担当遵从模仿的对象,反而更像自我前行的阻碍。此刻,偶像能更好地满足自我的心理寄托,成为行为样本的载体,经由自我赋予其意义,再按照自我的方式相信并效仿。回顾人生,最让我们心驰神往的面孔,最让我们感慨万千的旋律,总是出自青春的记忆。

    你也说自己年轻时(换算下来是八十年代)做过影迷,同学也曾是歌迷。你们不像时下的年青孩子那么迷恋,这与时代背景、社会文化、传媒水平都密切相关。比如当时没有“歌迷会”这种事物,互联网更是天方夜谭——和当下难以同日而语。今天的青少年,从心理到眼界也无法和30年前相提并论,60的你不敢出格,70的我只敢晚自习逃课,8090的孩子则会结伴去外地追星。身为成年人和妈妈,我明白你的焦虑不安,身为咨询师,我达观地看到年轻一代的独立自主,敢于尝试,甚至羡慕他们张扬沸腾的青春。

    说到底,偶像崇拜之于青少年,是成长的需要。

    既是未成熟的年纪,希望当事人时刻保持理智,像成年人那么成熟稳重,老气横秋,那么“不发少年狂”反而不合情理。

    追星不是错,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利好。

    崇拜的对象往往是在某个领域获得一定成就的人士,其为人处事、经历遭际不乏可圈可点之处。青少年受暗示性强,模仿性强,可塑性强,成年人不失时机地加以引导,很可能让偶像成为他们努力奋斗的范本。

    比如金秀贤,是一位拥有天赋又很勤奋的演员。在母亲的建议下,自小腼腆的他选择了学习表演来突破自我,从此走上演艺之路。高中三年的学校调查表“理想”一栏里,他都填着“演员”二字。拍摄电视剧《来自星星的你》之前,他已有多部作品斩获大奖,为演好生活了400年的外星人,他甚至去进修天体物理学。

    虽然年轻,出众的演技已使他成为口碑和奖杯,票房和收视的大赢家,同时他自信、爽朗、诚恳、谦和的个人形象,也收获了同行和观众的赞誉。后积薄发,一部《星星》创造了他在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数次被中韩两国领导人在重要场合提及,今年的南京青奥会和仁川亚运会相继邀请他参加开幕式表演。

    因为被他的演技吸引,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曾看过。在我看来,他不是靠外表,而是真正有实力,有努力,有梦想的人。

    你女儿选择他作为自己的偶像,恐怕不能算是件百害无一利的错事。

    不分皂白地否定孩子的选择,就像堵住青春的洪水一样危险,后果难免是情绪失控的泛滥。想要让她信服,与其堵,不如疏。换作是我,会去了解女儿的偶像,了解女儿为什么崇拜他,发现他的过人之处,放下身段放宽心境,与孩子一同欣赏,在过程中因势利导,启发孩子从他的经历中收获前进的力量。

    这样的我,会和你女儿聊得很愉快,被她所接受,进而获得她的信任吧。这样的我,能设身处地去懂她,建议也显得贴心。

    这样的你,不再像仇人一般面目可憎,而是懂得尊重和包容的睿智妈妈。这样的你,和孩子在一条战线,说话便有了分量。

    此时再和孩子做个约定:给她一定的信任,允许她保留自己的心理空间,保证不再没收或销毁她的个人物品;建议她珍惜有限的时间,合理计划,劳逸结合,不反对她继续参与歌迷会事务,但要减少精力时间的投入(比如每天为此上网半小时);在高考前不再发生去外地追星等行为,高考之后的暑假期间可由她自由安排。

    一个得到信任与理解的人,会竭力使自己对得起这份贵重之礼。

    一个得到空间与尊重的人,会自觉地用理智和约束来承担责任。

    有时我想,如果当年我的父母能这样对待我,年少的我大概会让他们更放心,今天我的记忆也会好得多。

    青春一去不返,机会只有一次,年轻麻木可能会后悔,暮气沉沉地度过也许更后悔。堵住青春汹涌的热流,不如我们开沟掘渠,指引它向更广阔的方向奔涌,让激流成为浪潮,汇进生命的大海。

    第二节 离婚,孩子也有知情权

    在电视里看到过很多这样的桥段,为了孩子,情感已经疏离甚至背离的父母硬是坚持不离婚,即便是离婚证办了,也佯装在一起,不让孩子知道父母已经分开。这样的桥段,也出现在了我的咨询生涯里,最让当事人揪心的,就是如何告诉孩子,父母要离婚。

    咨询者珍姐,十八年前经人介绍与丈夫相识,当时丈夫高中毕业,家里条件不错,也有一份稳定工作,在家人的主张下,二人短暂相处了半年就结了婚。

    婚后,珍姐发现丈夫性格粗率,不求上进,更谈不上有什么思想,人倒是比较简单,可自己跟丈夫一直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感情,只是这样得过且过。

    6年前,丈夫曾经背着珍姐出轨,珍姐虽然觉得很愤怒,却并不怎么伤心,这更让她明白,丈夫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就在发现丈夫出轨后,珍姐开始和丈夫分居。其实,珍姐早就感到自己越来越瞧不起丈夫,丈夫的出轨也正好给自己一个远离他的借口。丈夫一开始不情愿,后来时间长了,也只得接受了。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在家,珍姐和丈夫相互间很少交流,关系比冷战好不了多少,但对外包括对家里亲戚我们都装做很正常。

    两口子有个儿子,今年初三,个性不是很外向,珍姐觉得多少和家庭环境有关。尽管夫妻俩也算有默契,尽量不当着孩子面争执,不过孩子应该知道父母感情不好。有一回,两口子起了点争执,事后孩子甚至主动跟珍姐说:你们离婚算了。

    最近,珍姐和丈夫曾有一次很激烈的争吵,起因其实很小,珍姐想,可能是自己总看丈夫不顺眼,丈夫觉得憋屈。当时孩子也在家,见父母吵架,就进了房间,用力甩上门,几个小时不出来。

    珍姐隔着门听见孩子闷闷的抽泣声,还在跟谁打电话,后来孩子终于开了门,但一言不发,也不理睬父母,这样过了几天,孩子才开始开口说话。

    原先,珍姐维持婚姻,有一部分因素是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如果没有孩子,恐怕自己早就选择离婚了,而丈夫似乎也并不留恋这个家,成天在外打牌。自从这次争吵之后,看到孩子的反应这么大,珍姐心里也明白再维持对孩子也没什么好处了,这么多年似乎头一次下决心要解脱出来。

    慎重考虑后,珍姐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提出离婚。

    如果离婚,不可能瞒着孩子,但珍姐不知道和孩子怎么说。她怕孩子不能接受,不愿父母真的分手,又怕影响孩子的学习,或者影响孩子的成长。

    珍姐举起不定,左右为难,所以来找我。

    我其实很赞同你的态度,无论是谁,离婚都是一桩对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事件,每个环节都需要慎重对待,尤其涉及到孩子的部分。

    以“没有共同语言,没有真正感情,分居6年”的客观情况来评估,珍姐的婚姻确已名存实亡。珍姐当初继续婚姻的主要原因是“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也是很多婚姻得以维持的动机,这个方案是否有效,事实已然给出了答案——只能做到形式上的完整,犹如愿望的空壳。在一次家庭危机后,孩子的反应最终让珍姐意识到这样的家庭现状终究只会给孩子带来伤害,这个拐点促使珍姐下了决心,作出离婚的决定。

    决定离婚,告知孩子是有必要的。很多父母,尤其是母亲都希望给予孩子充分的保护,故而勉强维持不幸的婚姻——这样的家庭反而对孩子造成了持久的,不可逆的伤害,最终得不偿失。要知道,一对长期不睦的夫妻也许瞒得了别人,孩子却一定是知情的。

    鉴于孩子的年龄与理解力,不加以正确引导,会产生误解、猜疑,进而感到羞愧、自卑、愤怒。我有一些成年咨询者,因为当年父母离婚时采取回避的态度,未与他们正面交流,而留下种种心理创伤,影响到成年后的价值观和婚姻状态。

    假如决定离婚时,孩子尚年幼,可以用他能理解的语言逐渐告诉他。如果心智已经能够了解父母的婚姻状况,应在离婚前直接与他交流。如果孩子恰逢升学或其他关键时期,当推迟交谈时间。珍姐的儿子今年初三,大约16岁,不妨选择在进入高中前的暑期进行交流。

    在此之前,珍姐和先生最好能相互协商离婚事宜,尽量以协议方式确定财产划分,抚养权的归属或抚养形式,为孩子的未来做好计划。

    接下来,分步骤进行告知。

    一、双方需要达成几点共识:

    1.不把错误归咎于对方,了解婚姻失败是双方的原因;

    2.不在孩子心中播种仇恨,以破坏对方形象来争夺孩子的爱与认同;

    3.父母双方或与孩子交流较多的一方完成告知工作。

    二、在告知之前,要做好以下的准备:

    1.陈述内容尽量客观完整,不要带有过多个人情绪。

    2.可以流露感情,和孩子分享父亲或者母亲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真实感受(包括困扰、痛苦、失落、犹豫等);

    3.在能够告知的前提下,尽量告诉孩子更多的事实(比如父母早期的相处,以及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

    4.允许孩子问问题,并表达自己的悲伤和愤怒。

    5.理解孩子所有的反应,先认可,引导他宣泄,后安抚。

    三、对孩子“说什么”很重要。除了讲述离婚的决定和原因,还要告诉孩子:

    1.离婚是因为我们不相爱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相爱是无法勉强的,就像你无法勉强自己和不投缘的人做朋友;

    2.我们虽然不再是夫妻,但还是你的父母,这个事实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我们永远都会爱你,会在你需要时不离不弃,;

    3.你是大孩子了(超过3岁的孩子就可以这么说),其实清楚我们的状况,如果我们分开就不会再继续彼此伤害,也不会因此伤害你;

    4.每个人都难免在生活中遭遇挫折和失败,我们希望自己有勇气有智慧面对失败,给错误画上句号;

    5.不破不立,新的开始可以让我们三个人重新获得平静和快乐;

    6.相信你能理解这个决定,所以我们把这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四、其他。

    告知要选择没有干扰的时间和地点,态度郑重、坦率、平等、中肯。

    遇到孩子反应强烈,行为过激,要承诺暂缓离婚,先搁置不议,直到他情绪平复后,再与之交谈。

    只有让孩子拥有一定的知情权,才能帮助其正确理解父母离婚的实质,安然度过危机。其实,把握得好,通过对离婚的妥善处理,父母反而能给孩子一些良性示范,连带消除部分因不良婚姻造成的伤害。

    也许,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个机会,让孩子看到父母面对人生危机时的从容、坦率、勇敢、慎重、积极、自主和互相尊重、谅解、合作。一对这样的父母,不是孩子生命中最好的榜样么。

    第三节 这世界上有两个普通人

    傍晚,我坐在车上,电话响起,就着车窗之外的流光溢彩,是青青打来的。

    先要说起前一晚,她忽然来电话,情绪激动地说,她父母反对她继续做心理咨询,说她咨询之后没有好转反而更差,而她感到自己明明有进步,想让我和她父母谈,随即把电话给了父亲。青青叫我朱佳姐,她父亲可能不知怎么称呼好,就顺着叫“大姐”,于是,我和一个比我年长20多岁叫我大姐的男人开始在电话中交谈。

    由于自身性格特征、生活经历、家庭教养等综合因素,青青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脱轨,认识逐渐演变为异常。经过成因梳理和诊断,她的问题主要来自家庭刻板的教养方式,青春期对两性认识的歪曲,最终发展为异性恐惧症,同时伴有人格问题。

    青青对异性的恐惧不仅表现在不敢对视,害怕接触,回避交往,还常常凭空生出各种关于性的幻想(非精神病性幻觉妄想)。幻想对象从父亲泛化到所有异性,内容从互生好感到受到侵犯不一而足。虽然青青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像,但难以克制,也分辨不清(也许真的会发生?),这使她无法抱持平常的心态看待异性,对这样的自己也无法接纳,充满了羞惭和自我贬低。

    社会功能受损,人际关系敏感,她在外到处碰壁,对内与丈夫难以沟通,婚姻也走到尽头。

    住回娘家后,她经常在家循环上演“易激惹三部曲”:急躁发怒——后悔——加强压抑和控制。一段时间后,再次重演,其中后两步使她更加委屈,过分的压抑控制又让下一回的暴风雨更猛烈。距离最近的双亲深受其累。

    青青有过高的,刻板而僵化的道德标准,如果她成长为一个普通女孩,应该很想尽孝——即便现在,她也经常告诉我父母对她的付出和包容,而且屡屡因“我不应该对父母这样”陷入自罪自责。她的父母上了年纪,身体都不好,接连被她气得病倒,她也知道。但青青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太久了——里面一度只有一个自卑、恐惧、怨恨、多疑、压抑,紧紧包裹的自我。

    这样的她不会与人相处,不知道考虑别人,很久之前就丧失了体会他人感受的能力。

    她第一、二次来咨询,每次在咨询结束后,都要就事先说明的额定的咨询费用讨价还价。她说,她觉得我之前对她的好全是虚伪,是为了钱,说她之前感到效果很好,因为现在我要她缴纳咨询费,所以感觉不那么好了。

    咨询师是人,心理咨询是一份工作,我应该为自己辩护么?到了需要这么做的地步,可想而知我的心情。她这样对我,意味着她对父母的伤害更直接,更无所顾及。

    青青让我不快时,我会尽量管住自己,并且坦率地告诉她:你的做法让我很生气,但我相信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这种技术属于“自我开放”,向咨询者表达咨询师个人的感情,通常用来传达正面信息,进行正强化,如上述传达负面信息,属于极少数情况,亦是不得不为。

    利用这个“机会”,我向她示范如何正向地,完整地表达情绪,帮助她认识自我,认识他人,了解人际关系的界线。最近一次,她未经预约一早打电话来希望咨询。我前一晚咨询到深夜,当天上午原想休息,考虑到她的情况紧急,于是让她直接来我家。她怕我没吃早饭,在附近特地买了牛奶和面包带给我。

    我能看到她在努力,在进步,因为艰难,所以更有价值,因为勇敢,所以更加可贵,我在心里为她鼓掌——但我很清楚,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不合理的认识,她心中累积的怨恨,她在心理困境中的挣扎煎熬,她在咨询过程中痛苦的阻抗、觉醒和动摇,使她距离我们不假思索,理所当然的常态,还有一段路途。

    当天,青青又一次情绪失控,不顾母亲生病卧床,向父母大喊大叫,宣泄自己的怨恨不满,在刚刚装修不久的家里砸了东西。我可以体会到她父母那一刻的气恼、委屈、失望和心寒。

    电话里,我首先对她父母的状态与感受表示理解,接着简要地告诉她父亲,她问题的根源,目前的状态,咨询的进程,以及应该怎样看待和接纳这样的她。我告诉他,她有一套独特的意识体系,与客观不一致,与大众不相融,她的行为确实难以理解和接受,但最痛苦的,是她自己。既然我们站得比她高,看得比她对,比她更有能力包容,我们便要努力尝试,尽可能给她耐心。

    我想,他听进了我的话,虽然他没有可能做到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眼光和认识看待自己的女儿。我听到的是,他一直用辩解的口气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相信,我知道。十多年了。

    有一次,青青说父母对她很“残忍”,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漠视她的尊严,忽视她的需要,也许还践踏她的情感。我要说,我完全理解她,在她的立场上。然后我帮她从新的角度去看,看看她自己,是否真的尊重和了解父母,是否也同样“残忍”。

    一个28岁的男孩对我说过下面这段话:“父母是最残忍的一种人,是最能误导一个人的,他们完全不会站在你个人的感情上感受,只会站在自己的责任的角度上”。

    这话说得好,父母常常是这样。

    我们又何尝不是。

    做儿女的我们,认为父母应该明白自己,不然就心生怨恨,自己却做不到体谅他们的行为,发现他们的爱;做父母的我们,以为自己在尽心尽力为儿女好,却不关心孩子到底怎么想,是什么感受和需要。

    爱是残忍的,如果它是自私的。

    我们渴望没有隔阂的爱,却把不加修饰的“自我”横在当中,如果你能够拿掉自我,不妨依然保留下距离,填充进尊重。

    但这不是我现在想说的。

    事隔一天,青青来电话,告诉我,她父亲说,一定要她感谢我。

    我做了什么。

    我可以说,我是个尽职的咨询师,理应得到感谢;我更想说,她父母感谢我,因为是她父母。

    这世上有两个普通人,也许终其一生不能了解你,不能理解你,不能尊重你,不能认同你,但他们始终不会放弃你——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情操,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也不需要。

    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像他们。

    2007年9月

    第四节 青春的隐私

    这是我刚做心理咨询师那一年的事。那时侯比现在清闲得多,一周不超过两个咨询,百无聊赖的我把时间花在上网和打扫卫生上。

    8月末尾的一天上午,大概10点多,我在做体力活。之前托人找来一块剩余的木工板,拿来垫在咨询者坐的长沙发下——沙发软,坐久了不舒服。正当我一只胳膊抱,另一只手拽着两块巨大的垫子时,有人轻轻走了进来。我狼狈地回头看去,是一个小男孩。说他小,也有16、7岁了。

    我匆忙整理好,请他落座。他中等个头,瘦瘦的,长相端正,有些书生气,看来是个本分的孩子,或者说,是个好学生。他略显拘谨地坐着,两腿并拢,目光下垂,表情压抑,但并不迟疑,我注意到他不安地双手交握。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他脱口而出:老师,我手淫。

    说实话,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直率。这个话题并不让我惊讶和为难,但与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隐私时,多数人都会做点迂回。当然,也正因为他是个少年,所以掩饰的程度还没有成年人那么高。

    接下来,我引导他说出详情。他叫李跃,是个重点高中的学生,班上的班长,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暑假之后就要升高三。初二起他开始手淫,并没有觉得不对,到高二下半学期因为一些小事,忽然意识到这是“坏”事,觉得别人都不会这么做,决定“戒”掉,但始终都做不到,而且时刻担心会被人发现——如果老师同学知道了怎么办,他们要是知道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会怎么想?近半年时间受困于此,在各种思绪中惶惶不安,焦虑、抑郁,失眠,注意力难以集中,成绩开始大幅下降,从全班前几名掉到20多名。老师家长不明就里,以为他学习压力太大,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却走投无路。

    李跃说放假前曾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没有印象,大概在电话中他不曾涉及到问题本身。选择开学前两天来咨询,可见他内心的冲突已经无法自我调节。深入会谈,我了解到他手淫的频度大概每周两三次,并无异常。看起来这是个行为问题(强迫倾向),实质上是与道德有关的认知问题。

    成长过程中产生的错误观念(刻板的道德观),对现实问题的错误评价(手淫是种罪恶),青春期,自身个性(内向、富于内省、追求完美),以上种种共同作用,使原本简单正常的事持续发酵,泛滥成灾。

    由此可见,“手淫”只是一颗长出心理问题的种子,换成其他种子掉进这片“沃土”,也可能随时长出遮天蔽日的大树。假如要连根拔起,并且防患于未然,得翻新这片土壤,那不是朝夕之功,眼下要先砍了这株植物。

    显然,他认为手淫是不被允许的坏事,他自己,当然就是见不得人的坏人,既不接受手淫也不接纳自我,苦恼挣扎可想而知。反过来,帮他理解手淫的本质,以科学客观的眼光看待,改变认识,从而接纳自己的行为,并接纳自我是比较简捷易行的路径。

    我比较多的运用了解释技术,和他的会谈涉及内容大致如下。

    性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之一,也是人类存在的必要条件。如果单纯从生物角度看,人就是性行为的产物,因为性,我们得以繁衍,进而创造出人类文明。性对人来说和睡觉、吃饭一样普通,满足性需求是基本的人权。对性,显然不必,也不能去“戒”,而要“疏”,自慰就是办法之一。

    “自慰”是科学术语,常见说法叫“手淫”,这个词常用,但带有明显的贬义。还有一个更书面的别称“自渎”,也含贬低之意。主流文化的偏见认为,自慰是性行为的一种补充,而科学的观点则是,它是标准的性行为方式之一,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因此,将正常冠以“淫”字正反应了大众认识的偏狭。

    就他16、7岁的年纪,性发育已然成熟——在西方社会,十多岁品尝禁果实属平常,回溯我们老祖宗的历史,古人这个年龄都娶妻生子了。汉武帝17岁邂逅相伴49载的卫子夫,后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拥有独立谥号的皇后;苏轼18岁娶了15岁的王弗,后者让他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千古绝唱。

    身为现今的中国人,我们生活的时代背景和意识形态,这个年龄还不充分具备获得两性之爱的社会条件(如果一个高中生公开做出这等事,恐怕不是被家里威胁打断腿,就要被学校勒令退学)。身不由己,心有旁骛。所以,通过适度的自慰宣泄性能量,满足性需求,不仅无关道德,而且是正当的,自然的,是个人的权利。不光是他,不分性别年龄种族,所有人都有可能,也都有权利这样做,比如他的父母,老师,同学。

    自慰本身没有任何危害,有危害的恰恰是对自慰错误的认识——或者主观臆断其会严重伤害身体;或者认为是肮脏罪恶的,深陷道德旋涡;或者兼而有之。当然,过度手淫就跟暴饮暴食一样,过犹不及,于身心健康无益。

    之所以有以上的错误认知,除了一个人自身的认识水平,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密不可分。多数家长对性教育讳莫如深(李跃说,父母从来没有跟他说过类似的话题,只旁敲侧击叫他不要早恋),学校呢,轻描淡写地上几堂生理卫生课(李跃说,老师跳过了“敏感”章节,让他们回去自己读)。这两个教育的主体传达出的信息,不是狭隘刻板的贞洁教育,就是含糊其词的生理知识——只会让无辜的性套上违禁和诱惑的外衣,致使少年们另辟蹊径,从不当渠道获取“知识”。

    如此,在正统教育和生理需求之间挣扎,演变成剧烈道德冲突,乃至心理异常的大有人在,很多人和他一样担忧自己的行为会暴光,会被众人了解,实际上只是心理投射和焦虑感产生的误判。自慰行为是个人隐私,如果不存在影响他人和触犯法律的性质,自慰只发生在个人的私密空间(李跃说,他只在自己的卧室自慰),几乎不会被他人察觉。

    大多数时间,李跃在仔细地听,有几次我表述科学的性观念时,他惊奇地抬起眼睛看我。有时他补充一些情况,或根据交谈发表自己的看法,听得出他一直在跟随会谈的内容思考。咨询尾声,我请他总结,他说,很多事以前都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现在觉得好像已经解脱了。我建议他今后遇事先放轻松,尽量建立科学的认识,再有困惑,可阅读相关专业书籍寻找解答。

    道谢后,他走得很迅速,我听见他下楼时跳跃的脚步。

    就咨询目标而言,手淫之惑是短期目标,个人成长是长远目标。半年的困惑用90分钟化解,当务之急基本解决,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估计他是拿自己的零用钱付的咨询费,钱不够我还多送了些时间给他。后来,他没再来过,我想他大概不再纠结于此。现在的他,总有26、7了,该是个成熟的小伙子了。

    和李跃类似的情况,后来我还遇到不少。

    程实,高三男生,社交恐惧,对视恐惧,强迫症状。咨询进行到三个多月,忽然在一次咨询的开场,他掏出一篇东西交给我。他涨红了脸,说现在可以完全信任我了,才鼓起勇气把以前没说过的情况告诉我,因为说不出口,所以写下来。

    他的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好像用了很大力气去写,就像那些字不好的人一样,倒是容易辨认。大意是他经常手淫,次数很多,控制不住自己,这倒罢了,更重要的是他会幻想自己的女同学,他担心被别人了解,他觉得自己思想肮脏,卑鄙下流,令人不齿。

    我先感谢了他对我莫大的信任,肯定他的坦诚和勇气,告诉他,我能够理解他的苦恼,而且完全接受这样的他,不会因此改变评价,反而觉得他更真实,而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然后我打开电脑百度有关“性幻想”的新闻,跳出一大堆中外明星名人的公开言论。接下来,我翻开《变态心理学》性心理障碍的条目,让他了解自己的问题不属于异常;我又拿出《海特性学报告》,让他阅读有关自慰和性幻想的章节,看看那些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再之后,进入会谈。

    虽然一直满脸通红,最终他平静下来,表示这个问题应该能放开了。我们约定,以后再有困惑随时交流,之后他没有再提出类似的问题。

    夏荷,大四女生,广泛性焦虑症,失眠症,强迫症状。咨询几个月后,有一次她面有愧色,吞吞吐吐地说,一直想告诉我,并不是不信任我,或担心我不接受她,只是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自己从高中开始就手淫,近来因为焦虑,行为上发展出强迫倾向,因此更加焦虑,陷入情绪行为相互作用的恶性循环。我和她的咨询关系很不错,如她所说,不是不能面对我,而是不能面对自己的自我。相比前述两个高中男生,她对性的认识水平高一些,理解和接受能力更好,所以困扰程度相对较轻。

    艾妮,女性,30岁,职高教师,惊恐发作,心境恶劣障碍。丈夫患慢性疾病,两人长期性生活不和谐。主述自己自结婚以来从未获得过高潮,经常做性梦,有被强奸的性幻想(其实是常见的性幻想之一),也因此常常有罪恶感,有时想用出轨来满足,也有追求者,但自己生性保守,不可能付诸行动。咨询进程中,建议她以自慰来解决自己的需求(研究表明自慰的快感通常高于性生活),她觉得这样做违背自己的道德观,虽然也好奇渴望,却从未尝试过,也不知如何进行。

    比较年轻的咨询者,特别是身处青春期,常常为一些成年人眼中的小事(自慰、青春痘、暗恋……)深深困扰,结合年龄来看其实很正常,自我认同的终身课题已经开始。他们认知有限,但思维活跃,可塑性强,在这个时期及时解决问题,远远好过一路逃避,长大成人。最后,当一些成年咨询者坐在我面前,诉说从年少至今的苦恼,拘泥于眼下的困境,追悔当初没能面对处理,我也不免苦恼。事到如今,积重难返。

    说回自慰。一种正常的性行为,因为错误的认知让多少人陷入痛苦和无望不得而知,但我敢说,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你我的想像。而自慰,只是性知识、性科学的沧海一粟。

    性是人类的本能,但它并不像呼吸、饮食、排泄可以无师自通,中国古代的春宫图就部分承担着性教育的职责。时间行进到今天,性教育早已不再局限于对性行为本身的了解学习,而是从婴儿后期(2到4岁)开始直至成年的,涵盖性科学、性道德、性文明的社会化过程,涉及家庭、学校、社会三方教育的系统工程。

    英国政府规定,必须对5岁的儿童进行强制性性教育。良好的性教育会让孩子对性、性别、性别角色三者的认知客观合理,自然地接纳自我,尊重他人。事实是,咱们中国人的“性学导师”大多是色情文学和毛片,即便如此,不乏到了25、35还云里雾里的。

    连我自己在内,也是这样稀里糊涂地长大的。算是运气好,我一向有个特点,遇到困惑,关心的不是现象——做什么,而是现象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做。十几岁时我去新华书店,经常悄悄躲在书架后翻看一些有关性知识的大部头书,虽然那些图解和术语看得一知半解,好歹是科学知识。

    我个性里还有点百无禁忌,见怪不怪的味道,除了大是大非,对很多边缘、争议、禁忌的事颇有弹性——如果不是这样,我几乎肯定自己会发展成经年的强迫症(14岁时我有过半年多的强迫思维,后来找到方法自愈)或其他焦虑综合征(31岁时,我克服了困扰近30年的演讲恐惧症)。总之,这样的我做了咨询师。

    我接触的案例,半数涉及到性,或以此为主要咨询目标。轻者如自慰,性观念偏差,性生活不和谐等等;恋物癖、窥阴癖在性心理变态中算是常见的;少数比较有难度或性质边缘的,从性侵害,受虐狂到乱伦,不一而足。但,以上全部,确是人会发生的。

    可见老祖宗的智慧。告子说:食色性也。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先贤尊重人的天性,你我呢。当我们从孩子,到长大成人,到为人父母;当我们从面对父母,到面对自我,到面对如当年的自己一样幼小而懵懂的孩子……我们希望他们成为怎样的人,就要先努力去做那样的人。

    那坦然地,文明地,谈性说爱的人。

    2013年9月

    第五节 致青春

    老友阿汤告诉我,刚听说小学同学海鸥的女儿4年前得了白血病,最近孩子情况不大好。海鸥是我一年级时的同桌,已有10多年不曾谋面。做妈妈之前,我只在理智上知道母亲对孩子的感情,有了孩子,我才真正明白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揪心。

    遂和阿汤合计,帮海鸥做点事,她联系同学,我张罗媒体,多方募捐。忙了一阵,反响不错。这当儿,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海鸥一家明明有房产,并未倾家荡产,比其可怜的大有人在,言下之意倒是这家人借孩子的病敛财。

    这话,不理也罢,但我们是“始作俑者”,若帮了人,又害了人,于心不安。于是,征得海鸥的同意,用两天时间,写了万字的《我们的爱心被骗了么》放在博客里。

    在整理资料时,海鸥说:我有种脱光衣服的感觉。

    我说:要这样想——那是因为,你不需要掩饰。

    海鸥最难过的是,担心那些已经帮助过他们的人,感到自己被骗了。

    文章的最后,我写到:

    有一位长寿的老人说,活着最难的,就是与生活和解。

    需要与生活和解的,有海鸥一家,有我,有你。

    也包括,前述发帖者。

    言归正传,昨天下午我收到一连串短信,是一个咨询者,年轻的titanic看到博客后发来的。

    titanic是恐惧症和强迫症患者,刚刚结束高考,已经咨询了两年。

    他每次来都很乖,是标准的好孩子好学生,但思维刻板,认知僵化,缺乏弹性,过度保护,谨小慎微,追求完美(正是滋生强迫和恐惧的丰饶土壤)。他很有礼貌,也还配合,会思考,会提问,但显得过分顺从(一种阻抗表现)。他咨询按时按点,早来了就在楼下等,到点才上来。在这样的表象之下,我发现他其实挺有思想,有时说句话出来,极具灵感,偶尔流露出的真性情,带着孩子气,但有成人早已失去的坦然、率真和无畏。

    林恳出生后,月子里我还安排了一次咨询,就是为titanic。当时他面临小高考,考虑到是他人生的关键时期,我不想怠慢。我穿着睡衣靠在床上,他拿个椅子坐一边,虽然不大正规,但救急么。最后他顺利过关,考得不错。

    高考前,我们暗暗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在一模考试全班第一的情况下,厌学离校,闭门不出,晨昏颠倒,情绪激烈,行为暴躁,完全自暴自弃。

    我建议他父母先请班主任出马,人已经到了小区,他听见妈妈和其通话,抢过手机砸了,班主任只得打道回府。父母觉得他像疯了,无计可施,一筹莫展。亲友出面也都一一碰壁,无功而返。家里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待他,当他是发作期的精神病人。我最后出场,前去“家访”,等了两小时,他才蓬头垢面地出现,往沙发上一摊,全无往日的好形象,态度极其抵触。我不理会,跟他家人漫谈两小时,他间或插话,言语粗鲁,说明其实一直在听。之后,我请大家离场。

    单独面对他,我用了“自证预言”+“教师期望”——前者预言他不是疯子病人,完全有能力作出正确抉择;后者认为他可以更好而没有达到应有水平,因此严厉责备。我有技巧地怒斥他三分钟:“好啊,你小子有血性,我就知道你没那么乖。有血性用到正道上去,别在这儿胡来。你知道该怎么做,根本不用我们这些外人废话!我清楚你不是没骨气没勇气的人,所以一直信任你——希望你真能让我瞧得起!”云云。他垂头坐着,全程沉默。说完我拂袖而去。

    急症下猛药,其实我也忐忑不安,不知这一剂续命的药有没有效。如果不参加高考,这心高的孩子恐怕再难站起来,前路黯淡。该往哪个方向,决定权始终在他手里,我只是个向导,走在自己的路上。

    两天之后,他做出了选择,回到学校,坚强面对自己的人生。几天后,他在短信中说:“我也很佩服我自己。”

    长吁一口气,我心想,这小子是老天爷派来考验我的。

    来看他这回的短信:

    “刚在网上看到关于爱心捐款的事……有点小想法,关于之前说的志愿者反悔(注:我曾和海鸥一起到电视台录制节目,关于他们遭遇的骨髓配型成功后志愿者拒捐一事,谴责还是接受):一开始觉得是有点气愤,后来感到没必要,就像我之前刚看完这事就有捐款的冲动,后来高考成绩下来心情不好,就把这事搁一边了,因为我自己还不知道到哪上学,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

    志愿者反悔也有可能是遇到什么情况,这种捐献我觉得特别是对80、90后来说,能维持一年左右的热心就很不错了,至于说什么一辈子负责,那是天方夜谭……

    关于爱心受骗:首先我自己是相信这家人的,至于网上出现的帖子也未必是坏事,至少它起到了一个提醒作用。我自己其实不太在乎是否受骗,因为如果我捐款既是对他人的帮助,也是对我自己行为的一种肯定,一种奖赏,就算他是骗人的,那也只能骗我一次,但我内心的阳光永远真实!”

    Wow!

    似乎是弗洛伊德所说,心理咨询师是世间最难的工作之一。这份工作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完全,因之面对的不是事,是人,是人心人性,故不是力气活,只能靠巧劲,四两拨千斤。

    我的工作与快乐无缘,开心的人从不来找我。压力高,过程煎熬,需要无比耐心,成就感低,来得又慢——但有时,意外的,有回报。

    titanic的话坦率又实在,还有中肯的换位思考,真诚的乐观包容。

    你可以说他太年轻,但因为年轻,他的文字才这么掷地有声,有生命力,像活的一样。

    今天,我偶然看到星云大师在《舍得》中关于“随喜”的一段话:

    社会上,多少人慈悲为善,救助伤残,我给予随喜赞助;社会上,多少人励精图治,建设功业,我给予随喜赞美。“随喜”真是美好而有德的行为。

    做好事,说好话,我虽然没有能力为之,但是你做了,你说了好话,做了好事,我很欢喜,我“随喜”赞叹,佛说:果能如此,其功德与亲自去做没有分别;可见“随喜”在为人处世之道上的重要。

    遗憾的是,现在社会,有“随喜”美德的人毕竟太少了,大部份人都是幸灾乐祸,不肯随喜的居多,例如,你有钱而资助伤残孤老,他批评你所做的只是“九牛一毛”;你经济拮据,但对善事也赞助若干,他说你“打肿脸充胖子”。整个社会因为没有养成“随喜”的习惯,到处任意批评,肆意践踏,这样社会那里有好人好事呢?

    这个社会,你好,你善,你大,你富,我嫉妒你:你贫,你穷,你笨,你愚,我看不起你,你不行善,我来行善,你批评我不是;我待人慈悲,你不慈悲,你说我慈悲不够。任凭你怎么做,他都要中伤,批评,令人不禁想问:你希望这个世界,你不行,他不行,大家都不行,难道要大家同归于尽吗?

    ……

    读到此,我脑袋里冒出位老胖的和尚,一脸慈祥,循循善诱说:难道要大家同归于尽吗?

    不禁一个人在家大笑失声!

    下面的真言看不下去了,把书一丢!

    心情大好!罪过罪过!

    但大师不会怪我,他有如此幽默感。

    难道要大家同归于尽吗?

    你读读看。

    2010年7月3日

    第六节 少年祭奠

    这一篇,我打了二十年的腹稿,二十年里,始终没有把握。要说也写过一回,不满意,连原稿都未曾保留。但终于要落笔了。

    就从二十年前说起吧,那年我不到18岁。

    整个学生时代我都过得浑浑噩噩,数学课上光看小说,英语单词从来不背,天晓得我怎么混到高考,除了语文高分,数学以外的科居然还能及格。

    我所在的学校是所名校,学生全是各初中筛选出来的尖子,遍地学霸,每一个都意得志满,身为借读生的我心情其实很复杂。后来,我和一些当年同是借读生的同窗交流,大家感受类似。毕业之后,既有出身名校的优越感,又曾经在整整三年中经历自卑和边缘化的自我体验,五味杂陈。

    其实,自己这么看自己,周围人未必。比如老师。

    高三开学,来了位新的英文老师。

    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白白胖胖——滚圆的胖,蛋型脑袋,椭圆脸,平头,浓眉,小眼,厚嘴唇。

    他爱笑,遇到学生喜笑颜开,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厚嘴一咧,露出整齐的大板牙,和法令纹相互呼应,整张脸充满喜气地团起来,颇有喜剧色彩。如果不是他不笑时,那细缝里透着近乎冷淡的精明和锐利,你会误认为他是尊弥勒佛似的人物。

    他不笑时,形容是另外一样,严肃而忧虑,不动声色的威严,仿佛不像是会笑的人。

    他叫支孝文。

    教导主任,任课水平闻名全城,高三只教我们一个文科班。就是这么一位应该正襟危坐的老师,第一天上课时,说了大意如下的话:

    同学们,不要太紧张,不要太在意成绩,悠着点,每年清华北大楼上都有跳下来的,你们不知道,还不止一个。

    我佩服自己的记性,记不住单词,却忘不掉这些时间的碎片。还有人记得他当年用这番话做开场白么。至少,这么多年后,有一个学生记得。

    这番话对我的处境其实意义不大,我想去清华北大跳楼,那也得门卫让进。如果我真考进去(见证奇迹的时刻),肯定不跳,就算成绩倒数睡着了也还要笑醒了。但这番话对我塑造自我,却有十分的意义。

    一个老师,用他独有的方式,向我展示了——人,不必循规蹈矩,人云亦云,完全可以用自由的精神,独立的见解,辩证的眼光,包容的认知,驱除狭隘,统领自我。

    即便是一位要带着一班学生迎接高考的名校名师。

    我还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笑眯眯的神情,那神情里有种掩饰得很好的深意,以及淡淡的忧虑——一个过来人故作诙谐的警告,轻描淡写的安抚。我也还记得,下面轻微的骚动,低声的窃窃私语,惊奇的面面相觑,似乎每个人都意想不到。

    就这样,他和我们开始相处。

    尽管我英文不好,也能分辨出老师水平高低,他确实在教学上很有建树,不过一个老师之所以高明,除了教学,还有其他。

    他对我没有特别注意过,毕竟我不是给他争光的学生,但他对我的好,我心里知道。别跟我说什么女人的直觉,我的直觉从来不灵,我总是用经验和逻辑来判断事物,所以才可能准确。

    他上课会提问,习惯于依次叫一列学生回答,往往从坐第一排的开始向后。我前后都是学霸,英文成绩一流,证据就是前面的闺蜜昭和后面的女生H,大学都念了英文系,至今靠此吃饭。他第一次叫到昭回答,我吓得脊背发凉,眼皮发沉,正在想到底怎么对付这在劫难逃的丢人——接下来,他跳过我,叫H回答。我死里逃生,但危机还在,因为假如他只让过我,下面依次叫,那不坐实了我是差生,被忽略冷落的处境更难堪……正胡思乱想中,他又跳过一个同学提问。就这样,一直到这一列末尾。

    你相信么,他在保全我的自尊。

    后来,他总这么提问我们这一列,到其他列时,我注意到,有时他从第二个开始叫,往往1、3、5……的成绩都不妙。

    有两回,他挨个问我们这列,但问题都很容易,是我能答得上的。有个问题我还记得,大概是“你最想做的事”。同学都以为我会答最想去看周华健演唱会,并且准备好窃笑。我说我最想养只猫,让他们小小地失望。拜托,你们以为我英文和中文一样好么。

    我不是好学生,他是个好老师。

    他了解每个人,他保护着我们。

    接下来的记忆,是高考离校前自习时段尾声的某一天。

    下午,自习课,我照例神不守舍,思想完全游离于书本,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我的注意。这也是我焦虑的表现。

    不知在哪个时刻,我抬头正看见,他胖胖的脸出现在高三教室高高的窗外,注视着里面。他的脸像他不笑时一样,比平时更沉默,神色尤其凝重。我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忧心忡忡。

    他就这么站着窗外,默默地看了一会,没有进来,没有说话,没有跟任何人照面,然后转身离开了。所有人都在伏案复习,我觉得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一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似乎是隔一日之后周一回校那天清晨。消息迅速蔓延,有如一个无声的炸弹在我们这一班孩子当中落下,以慢镜头的方式炸开,碎片四散,扎进每个人心里。

    他是在周日上午,也就是我最后见他的次日,脑梗发作。消息陆续传来,说前一夜,因为酷热,高三住校生在楼顶夜聊,他得知后前去安顿,一宿奔忙不曾合眼,大早买早点回家,就在家里突发脑溢血。此时离高考还有一周时间。

    谁也不清楚消息的准确性,惶惑不安中,大家已经在试图接受和消化。

    最后是班主任证实了——一个讲课像说书一样张扬的历史老师,有种落拓的文人气,他走进教室的那一刻,神情不同往常。大家迅速而自觉地安静了。我记不得他具体说了什么,好像哽咽着,至少在我的假想中如此。下一刻教室里从各个角落爆发出压抑的哭声,低低的啜泣,尖利的抽泣。

    我只能低着头,让眼泪倾流而下。

    下面的内容是怎么听来的,我忘了,左右离事实不远。可能是班主任讲的吧,说他和太太当年是同学,太太秀外慧中,两人一直恩爱如初,可算是一对被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儿子,聪敏乖巧。

    虽然他滚圆喜感的样子和琴瑟和鸣非常不搭,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身上有种旁人没有的睿智和远见,同时还有参悟人生之后,入世所需的幽默与达观。跟这样一个人相爱,一定是非常深刻的爱情,被这样一个人所爱,一定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诀别。

    但就这样,他留下了他们。天堂原来可以瞬间崩塌,堕进无边的黑暗,人间地狱,万劫不复。

    回到家,我告诉妈妈,小心不让妈妈发现我哭过。妈妈也很震惊。我跟妈妈拿钱,出丧礼,妈妈给了一百。我说,妈妈,会不会少了,要么两百吧。妈妈打开橱子,又拿出一百交给我。

    那是1994年,两百块还是一笔钱。老实说,我一直对此愧疚。愧疚自己不懂事,仗着妈妈惯我依我,伸手向家里拿钱,还嫌多嫌少;愧疚妈妈疼我,而我至今都不那么孝顺,时常忤逆,只把我的感情埋在漫不经心的表现下。

    但我没有后悔问妈妈要钱,除了这点儿钱,我还能拿什么给我的老师呢。我这么不成器,而且好像永远也不会成器了,我还能拿什么报答我的老师呢。就算我今后努力做到了什么,他也看不到了。一切,所有一切,都没用了。

    对他,时间已经静止。

    对我,时间还在继续。

    下一个片断,是一个夏日明媚的上午,我们排着队进入学校礼堂。

    已经临近高考,按说是在家复习的最后一周。这次返校,为了参加学校的追悼仪式。高三的学生全来了。他似乎还带初三某个班,但高三就只教我们文科班这一个班。

    我们是高三的独苗,我们是跟他最亲的学生。带着这份奇异的优越感,哀痛的骄傲,我们规规矩矩地排着队,偶尔压低声音交谈几句。消息还在传播,据说有外地的学长接连赶来,那时通讯和交通还不那么便利,但千里迢迢赶来,无论如何要见最后一面的人越来越多,所以追悼会延迟了两天

    这就是好老师吧,那个在生命中牢牢占有一席之地的人,那个在你童年少年青春的时光里影响你的人,那个向你展现世界教你看待人生的人,那个不知不觉改变和塑造你的人,那个最简单的话在你心里回想了一辈子的人,那个你没时间看望但常常有个念想的人,那个你从没当面感谢过的人。

    这么好的老师,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不背单词么。

    也许还会。

    生活就是充满遗憾和残缺,人就是这么贱。

    学校礼堂刚落成几个月,平时不开放,我们没进去过。依次进去之后,我们坐在阶梯的中后排,差不多是电影院观影效果最好的区域。

    再接下来,记忆像受了惊吓一样变得含混不明。我不记得现场是怎么布置,有没有一副恰如其分的挽联,谁讲了什么话,有什么过程和仪式。应该放着哀乐吧,是不是每个人都戴着白花呢,他太太似乎读了悼词(我真的以为这可能也是我的想像),甚至我都不确定我们是否走下座位,绕着遗体告别,虽然理智说理当如此。我就像失忆的人,只能在事实的门外徘徊。

    我无法解释我的记忆中为什么没有他最终的形象,我能想起的,永远是高高的窗外他忧心忡忡的胖脸。

    我只记得,我坐在座位上,埋着头,浑身发抖,眼泪像暴雨一样倾泻。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也不能,是死死压抑着的恸哭。

    昭是不是就坐在我身边,曾经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我好像模模糊糊记得有人那样做了。后来成为我先生的男生坐在我后排左右,周围全是我的同学,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众人面前流泪,何况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这一回满不在乎的假小子再也无法伪装,她最脆弱易感的部分不堪一击,而且放弃了抵抗。

    学生是分批进入礼堂参加悼念的,轮到我们已经接近仪式尾声。走出礼堂,大家长出一口气,像所有刚刚哭泣过的人感到轻微的忧伤,疲惫和疏懒,压抑的情绪松弛下来,泪痕很快风干了,各自收拾心情准备回家去。

    我躲过别人的视线,也避免和人交谈,迅速找到自行车,径直骑到学校大门,不出门,悄悄找了个地方等着。先前殡仪馆的车就停在大门里的林荫道上。远远看到一些同学陆续离开,我小心地不被他们发现。

    过了不久,灵车开过来了。我骑上自行车,开始跟着这辆白色的车。我知道,它会经过我的家,它的路线就是我每天上学的路,一条长着茂盛的法国梧桐的街。

    我紧紧跟着它,它时快时慢,不带感情地在夏日浓密的树荫里,在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中穿行。它的里面有我的老师,有他最亲爱的家人,它的外面是个骑得飞快,怀着不明就里的执着一路狂追的孩子。

    有时它离我远了,我很快会追上去。偶尔我回头看看,确定没有人像我一样,在做同样的事。

    我不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是想这样做。

    这辆车里载着我难以理解的荒谬,无从参透的无常。

    终于,我跟到了家附近,林荫道的末尾。我犹豫地慢下来。它很快拉开距离,毫不留情地绝尘而去,比我想像得还要快。我停在路边,紧紧盯着它,满心踌躇,目送它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那年七月,少有的酷热。

    我在中午的烈日底下,浑身像浸在冰水中,彻骨的颤栗。

    我知道,读到此处,以上所有文字带给你的,是压迫和混沌。

    这就是我的记忆,它像一幅永远无法完成的拼图,一些历历在目,鲜艳如初,一些则隐身在时间灰暗的幕布之后。在事件和情绪的冲击下,大脑无法完整客观地加载,亲历了时间,却像目击证人一样不可靠。唯一可靠的,就是当时的感受,那直接的,瞬间的,经过时光提炼的感受。

    高考最后一周的变故,让我灵魂的某个部分倏然熄灭了,不是暗无天日,是茫然若失,破碎和虚空。灵魂,这个形而上到滑稽的词,但你一定有某一刻虔诚地触摸过它,或者,它郑重地,触摸过你。

    我至今还能感到当年的困惑不平。命运毫无征兆地向我展现出荒谬诡谲的景象——这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无常——它不是为了愚弄和嘲笑,它没有目的,全然无谓。只配被无视的我不过是它脚下苟且的蝼蚁。

    那种被压迫着,而压迫者浑然不觉的对比,犹如沉寂地表下汹涌的岩浆,搅得我片刻不得安宁。

    无法和命运抗衡,不等于无能为力,我可以改变命运,而不是必定被它主宰。

    一个人和整个命运对峙。

    18岁的我,想那么做。

    然后,我暗暗做了决定。

    也许,聪明人会写到此处,用上一段作全文的结束,只消去掉最末一句。

    以一个老师的英年早逝开场,一个少年的年少轻狂谢幕,至此戛然而止,留待读者独自怅然。

    然而,生活并不那么应景。

    写到这里,是完美的收尾,却将失之完整。

    这件事,对于我,还没结束。

    也许,接下来才是最难写的部分。

    要从背景说起。那时班上的男生L喜欢女生Y。我有天无聊逗他:帮你追她?L受我撺掇写了封情书,我看后用文学青年的标准一通大改,L照抄了事,我转交给Y。我很清楚,Y不会改变主意,这个呆呆的男生不是她的菜。对我来说,大概除了好玩,就等于练笔。

    Y果然只是收下情书与殷勤。我倒和L熟悉起来。他看上去很乖,虽然也会小暧昧。对我这个貌似叛逆乖张,实质悲观敏感的女生来说,他从来不是吸引我的对象。以往我喜欢的男生,都外显地拥有我没有的性质:自信。

    他和自信无关,但他有种憨厚的明朗,平常的安慰。这似乎也让我心里透进些空气,漏进些光亮。

    我承认,我有时是个疯狂的女孩,真正的疯狂总是伴随着真正的冷静。

    既然命运跟我开了玩笑,我也要和它开个玩笑。

    虽然我无法阻止它主宰,它也无法阻止我作为。

    我做了决定,高考结束,我要和这个男生在一起。

    这个我没爱过,也不可能去爱的人。

    这个没爱过我,也不可能爱我的人。

    这个人是我的先生。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曾经年轻的,已然成熟的,和正值青春的,你能明白么。

    总有人会明白。

    明白一个孩子面对生命的心痛,面对世界的惊惧,面对命运的愤怒,面对青春的脆弱、冲动和决绝。

    后来,我慢慢明白,我一直都是那个树荫里狂追不舍,烈日下目送灵柩的女孩。无论我多么青涩,多么青春,多么成熟,多么世故,或者某一天垂垂老矣,我的胸腔里始终是那个既冷静又狂热的女孩。

    当年,她不是不懂,一个可以凌驾于庶务与世情的人,并不能凌驾于死亡。她只是受困于这个事实,无力挣脱,执拗地不肯接受。

    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于她,就像一场少年的祭奠,她将自己的命运放上祭台,作了祭献。

    她没有想到,这是她人生最好的决定之一。

    当年那个呆呆的男生,后来成为了我终生的朋友,真正的同伴。

    我们那么不同,相爱那么艰难,我才能够成长,到今天的模样。

    他并不体贴,很少耐心,不善理解,却对我足够了解包容。

    如今我每写一篇文章,要先让他过目批评,才会放心示人。

    我们的开端,比所有人的猜测都要狗血。

    老师的离去,让我有了得以幸福的机缘。

    这是命运的眷顾么。

    还是说,我终于了解,什么是无常。

    2015年1月5日

    第七节 重逢

    初中同学打电话来,通知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事宜,末了说:你现在是优秀学生代表,准备上台发言。

    我不想参加这个聚会,从接到电话那一刻起,我就想着怎么才能不去,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说得过去。

    我知道,我想逃跑。

    曾经年少过的人都明白,14、5岁的少年是怎么回事——既不完全是个孩子,也还没有长成大人,一面自我在蠢蠢躁动渴望独立,一面又清楚自己其实无法脱离庇护。有时沉默寡言,倔强执拗,好像世界欠了他;有时神秘莫测,甚至鬼鬼祟祟,仿佛掌握了什么重大的秘密;有时自大无知得可笑,有时脆弱敏感得可怜——他总是显得那么不自在,也让周围人感到,别扭。

    这么讲吧,恐怕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是做了怎样可怕的事,是有一个自从别后就不愿承认的自己——我不想参加聚会,是因为我不想面对那时的自己。

    如果说,现在的我是优秀学生代表,那么过去,我一定不是。

    初中时代,我是个奇怪的女孩。脱离了小学时假小子的形象,我开始找不到自己了——我到底应该像其他女孩一样捂着嘴吃吃笑,还是应该无视性别,潦草地敷衍它。我一直比同龄人早慧,但又不能成熟到驾驭自己,反而让我常常暗自觉得和周围人格格不入。我的人缘向来不错,也极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开朗,但这些既是自我的保护,也是樊笼——我不能开心得那么单纯,也不能忧郁得那么单纯,满脑子的惶惑与怀疑。这样一株植物,开不出甜美的花朵,这样一个我,忍受着强迫症的煎熬,挣扎于演讲恐惧症的困扰。

    语文是我最拿手的科目,想必我也是历任语文老师的得意门生,但你知道我是怎么上语文课的吗?每回提问到我,我站起来,从来不回答问题,就这么一直站着,直到老师让我坐下。我害怕当众开口,虽然那些答案就在脑中在嘴边盘旋,但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的嘴好像上了锁,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我唯一有勇气做,也不得不做的,就是站着。可能有一两次,始终等不来“坐下”,被逼急了,我突兀地迸出几个字,惹来哄堂嬉笑,我反倒放下心来,一脸满不在乎。我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不可理喻,没有人会理解我,我也不值得别人理解。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影响我一生的人。

    初二开学,来了个新的语文老师。他个子很高,微微佝偻,生就一副老学究的相貌,头发稍显凌乱,戴着厚边黑框眼镜——那种很大的方框,后面是似笑非笑的目光。他举止庄重,不急不徐,动作缓慢,讲话慢条斯理,很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味道。你很难把握他的实际年龄,其实他可能只有40岁上下。上课时,他在教室的走道里梭巡,身体保持不动,慢慢移动脚步,如果他想看谁在干什么,身体依然不动,只缓缓转动自己的头。他还有个怪名字:王启熊。

    最奇特的是,他的头发始终在两耳后侧上方位置竖起,形成两个不服帖,但非常对称的角,配合他的黑方框眼镜,和身体不动,缓缓转动的头,以及不苟言笑的神态,活像一只猫头鹰。背地里,我是给老师起活名的高手,立刻开始散布,大家忍俊不禁。连我妈在家跟我对话都理所当然地说:你们猫头鹰如何如何。

    说真的,我从一开始,就喜欢这个老师。我觉得他的不动声色之后,隐隐的有种很好玩的态度,像父母看子女的疼爱和纵容,长辈看小辈的明白和大度(其中还有凝神回顾,观照自我的莞尔),看别人的会意看自己的会心——似乎他端着一张扑克脸,就是为了不被人察觉自己心里的宽厚与温柔。偶尔我发现有一丝浅笑浮现在他嘴角,不是绝然洞彻,是心知肚明,不是了然于心,是难得糊涂。我于是觉得,自己对他心领神会,有旁人没有的了解。

    后来我们渐渐听说,他患有帕金森综合症。虽然不甚了了,大概其我晓得它会造成行动迟缓,手抖,等等,好像是种麻烦难治的病。的确,他有一只手时不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这更加强了他有些衰弱的文人气象。等我长到30多岁,无意中看到这病的介绍,才意识到,当年他种种外貌行止都是这病的反映,也都受着这病的胁迫。我的老师,是那样艰难地和生活,和工作,和自己斗争,还要面对我这不受教的学生。

    言归正传,上课时,猫头鹰喜欢喊我回答问题。我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态度死硬,戳在座位上做哑巴。他喊我回答,是出于对我的偏爱吧,所有老师都会偏爱自己那一科的高徒,可惜我委实不给面子——我还有自己的问题没解决。好在猫头鹰从来不为难我,他总是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的行为,好像有个学生在课堂上这样“回答”提问很平常。

    一个老师该如何有如此定力?也许他明白,像我认为的那样——他明白,他用不着责备我,用不着改变我,我只是需要时间,来长大。

    不单如此,他也是第一个对我有正确理解的人。日常生活中,一个人比较方便对自我加以管理、掩饰和压抑,文字却相对自由,往往透露出不同信息,尤其是工于文字者,更要利用这独立的空间作喘息。有一次,妈妈到学校和老师交流,谈到我的作文,猫头鹰对她说:朱佳写的东西,要多看几遍。是的,这是我的方式,我不满足于文字的表层意义,我也不习惯只表达那一层,哭我不会泣不成声,笑我不会喜笑颜开。我的思想和情感像一口井,狭窄而深,井水连通轰鸣的大海,却要沿着井壁,曲曲折折地汲出。

    中考前的模拟考,不知是什么作文题,反正我写得顺手,分数相当好看,猫头鹰很满意,还在办公室跟同事们夸我。到真正中考,语文命题作文是《给校长的一封信(云云)》,我一拿到试卷就傻了。后来听说,猫头鹰在语文教研组看到试卷,当即感叹道(是否仍旧慢悠悠地):朱佳这回写不好了。要知道,我几乎是在一种大难临头之前的恍惚中完成作文,通篇不知所云。他晓得,总想借机宣泄自我的我,与官样八股文彻底绝缘,犹如智障,无从下手。

    他晓得,这个表面上时而开朗,时而执拗的学生,绝不是个没心没肺,一味叛逆的姑娘。她害怕表达自己,因为害怕汹涌的思绪和情感决堤。她只是需要时间,来长大。

    毕业之后,我越来越感到,这个老师对我的影响。

    这二十年来,每当我提起笔,他的话就在耳旁回响,渐渐生根,渐渐葱茏。写出“要多看几遍”的文字,重获老师曾经的评价,像一株参天大树在前路上,静静地,苍翠地等我到来。不论眼前是原野,还是沙海,我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奔隐约可见的蓊郁而去,满心渴望它带来荫庇和休憩。

    这二十年来,我试着面对和接纳自己,学习完整而坦率地讲述,但依然把情感掩藏在文字的皮肤之下,让它轻轻浅浅、细细密密地渗出。偶尔有一刻,情之所至会迸发出炽热来,旋即消融进平铺直叙里。

    这二十年来,我无数次想要去看看我的老师,我一直相信他会记得我。有时我想像他看到有关我的报道,会不会有一些欣慰;有时我想像如果告诉他关于猫头鹰的逸闻,会不会露出嗔笑;有时我想像他病得不知如何,还能不能一面忍受命运的折磨,一面保有自在恬淡的气力。

    有一回过年前,我下了决心,着手整理一些可以证明我还不错,并没辜负他的资料,准备带上去看望他,却终于没有成行。我想我还不够好,我心里那个站着一言不发内心翻腾不已的女孩还在——直到我最近做家务,无意从故纸堆里翻出当年整理的资料,我才怔怔地发觉,这一“想”,过去十年。

    我明白,我的老师不会在乎我发达还是普通,成功还是平庸,只要长大成人的我没忘记他足矣。是我没有勇气和当年的“我”重逢。

    现在,我不想逃了。

    我想回过头,看看当年的自己,用如今的成熟和坦然安抚那个焦虑不安的小女孩,对她说,别怕,疼痛才会长大。

    我还想说,无论学生时代有怎样的记忆,都难以忘怀;无论老师有怎样的影响,都难以磨灭。何况,还有那不期然的相遇。

    现在,我不用逃了。

    2012年10月24日

    第八节 交织的时间

    那些我们共同存在的时间里,我们各自存在于各自的时间,拥有迥异的生命体验;那些我不在的时间里,他们存在于自己的时间;那些他们不在的时间里,我存在于自己的时间;那些我们都不在的时间里,无数人存在于自己的时间。

    上篇 M

    初中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我刚到,就有个男生M迎上来对我说:你还记得我替你洗过衣服吗?

    多年不见,物是人非,我还没调整好去适应那些曾经熟悉已然陌生的面孔,猛然被问到此,简直有做贼心虚,惊魂未定之感。

    但我记得他。他是坐在我后面的男生,一个讨厌的家伙。那些为人冷淡,言语呛人,面目可憎的人,俗称“臭鳖”。他就是。他中等个头,眼睛大,略突出,面无表情——或者说,唯一的表情就是用那双大眼睛冷冷地、厌恶地瞪你一秒钟。

    印象中,M成绩不错,也好学上进,但个人风格只能用“阴郁”来形容(本地还有个更形象的词“阴死不阳”),一副别人欠他黄豆种子的脸,对女生,仿佛都跟他有不言自明的世仇。初中不再男女生同桌,不然他一定是用尺画上笔直的三八线,一旦过线保证用胳膊肘狠狠捣你一下的那种人。我肯定他可以本色出演卫道士。

    跟M同桌的是全校闻名的混混W,穿着那时节港台片里流行的奔裤招摇过市,自以为既坏又酷,起个自甘堕落的名号,结个“四人帮”,伙同着干点逃课看录像抽烟打架泡妞欺负低年级生敲诈点小钱之类的事。除了勉强及格,让老师头痛和被大多数人绕道而行外,W没搞出什么惊天动地,为非作歹的名堂,却洋洋自得。

    这样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居然互敬互让,互相维护。放在今天,有人要说好基友,在20年前,我除了纳闷男生的友谊,只剩哀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坐在我后面。

    回到当年,13岁的我也不算省油的灯。其实我一直很在意人际关系,但跟这两位从一开始就相互看不顺眼,不时发生摩擦,实在无法和平共处。我容易感情用事,假小子加犟脾气,让我没办法像小鸟依人的同桌女生一样忽视他们,又不激惹他们。大概在他们看来,我也是个可恶的女生。

    M还在对我说。短暂的慌张之后,我镇定下来。M变化不大,只略胖一点,令我暗暗吃惊的是,他用那三年里都不曾有过的灿烂笑容在对我说。

    大意是,他替我洗过衣服,是初二,那次他不小心把钢笔水甩到我衣服上,我报告了班主任,后者责令他把我的衣服带回家洗干净再还给我。其实他不是有意的,心里气死了,但没办法。衣服带回家,他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先上床装睡,半夜里偷偷爬起来,一个人悄悄去卫生间洗,一边洗一边哭。总之那件事害死他了。

    在一大片杂乱的信息里,我困惑地摸索,忽然抓住了记忆的线头——确乎有这么件事,只不过是以我的角度记住的。

    好像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后面有一道墨水,本来以为是W干的,因为关系紧张,他经常踢我的凳子,揪我的头发。衣服脏了,我也不好回家交代,故报告老师,哪知是M——当然,他们一丘之貉,反正都一样。是怎么把衣服交给他,又怎么拿回来的,我忘了。重新回想,似乎是件浅色的衣服,而且最后也没有完全洗掉。假如他是半夜洗的,衣服怎么晾干呢,难道没干就给我了?我全无印象。

    他讲的时候,并无责难,至多是嗔怪,好像在跟老朋友分享不为人知的趣事。

    他讲的时候,全程在笑,是一个成年人真诚坦率,不计前嫌、诙谐自嘲的笑。

    也确实好笑,想想看,一个少年,满腹心事地假寐,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起来背着人,提心吊胆地洗女生的衣服,边洗边恨,边哭边诅咒。

    20年前流淌过的泪水,在心底汇入记忆的河流,直到今天喷涌而出。

    20年里,给他带来辛酸的我浑然不觉,早已经把那件衣服扔到脑后。

    每个人都是如此吧。

    对某个人而言,我们是记忆中不灭的片断。而你我的记忆中,也印刻着很多个“某个人”,爱过的,恨过的,苦涩的,温暖的,难忘的,想要忘却的,关联着自己的七情六欲,关联着成长的阵痛和时间。

    聚会接下来是户外活动,男生女生要手拉手围成个圈。男女生接壤的部分一头恰好是我和M,另一头则是当年班上轰轰烈烈的一对(那一对曾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还是没在一起)。一个是爱,一个是恨,不知何时,爱不再,恨也不再,爱恨情仇最后都败给了时间——后者难以察觉地,干净彻底地消融了一切。如今,岁月把我们锻造得平和容纳,性情老成,身材丰满。

    做游戏时需要把手放在前一个人头上,M站在我后面,他的手轻而软,小心而礼貌。他自从开门见山之后,就保持着令人愉快的笑容,游戏互动中不时大方地插两句俏皮话。我倒不知道他其实是个挺可爱的人,加上不知情带来的内疚,我几乎可以说喜欢他了。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到底什么时候过去那个阴冷生硬的他走到了阳光底下,我不得而知。

    也许,在那个少年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敏感的男孩,一个渴望长大,幻想独立,无谓挣扎,害怕袒露,拒绝承认,无处可逃的自我。

    我何尝不是。

    一路走来,我们都尝试着挣脱重重桎梏,直到有一天,可以面对自我。

    于是,才可以面对记忆中的某个人。

    下篇 W

    中午聚餐,在一个偌大的厅,一共两桌,我左手是M的同桌W。

    二十年里,我和W见过一回,大概在十年前。

    那时我去一家大书店买书,进门就见到他。学生时代,他是瘦削的,眼神很活,是那种戴眼镜却不学无术的面相,眼下吹气似的胖了半个人出来。变胖了的他显得老实了,如果我不了解他的历史,一定以为他是生性本分,循规蹈矩,随和传统的类型。他的眼神也不像过去那么骨碌乱转,呆钝了许多,有些若有所思的意味。

    其实我无意和他叙旧,毕竟学生时代也不是那么和睦,但老同学相见就有这个特点——原来不相熟的,现在一见如故;原来不说话的,现在相谈甚欢;原来没交集的,现在畅所欲言;原来腼腆的男生女生,现在都老脸皮厚,无所顾忌——成年的好处是让我们皮实了。

    所以我和他开始瞎聊一气。他更有交谈的欲望,正好我一向很少谈论自己,话题便自然围绕他进行。他现在在书店上班,工作是他在文化系统做了多年领导的父亲安排的,他比过去安分多了,上学时那些胡来的事早不干了,好像前尘往事,离他现在的生活太远了,他还没结婚,还没找到对象——他奶奶说,以前吃得太饱,以后就没得吃了(一句诸如此类的话)。

    他特地引用的他奶奶的那句话,我确实记不清了,只对大意有个印象,总之就是前面得着太多,后面就没了。但这句话的意思触动了我,这里面有关于平衡的哲学思想,也有宿命论,我有点分辨不清,哪一种更占上风。

    他说的时候,是郑重其事的,唏嘘感慨的,我想这对他是种具有安慰性质的合理解释——上学时不走正道,走上社会却做起了最规矩的书店职员;上学时泡妞早恋,等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却找不到对象——皆因提前饱和了。

    然而,过去的辉煌和叛逆无疾而终,像一场闹剧,被时间旷日持久的疾风吹得褪了色,在记忆中逐渐斑驳,笑话似的映照着现下。

    他真的安分守己多了,可能我比他还“危险”,要知道,当年他可是个愣种。他微胖的脸很光滑,还有些多愁善感,已经找不出执拗的棱角了。

    他就这么平铺直叙地讲着,我一直随声附和,不过也没说出什么东西。

    我想,我有点惆怅。

    以上是十年前的W。

    现在,他坐在我左手,比过去更胖些。和十年前一样,他开始毫无铺垫地说起自己。

    我不清楚,是否擅长倾听是我一贯的本色,反正从小学起,同性就喜欢对我倾诉,成年之后,如果我给机会,异性也会如此。做心理咨询师之前,我就守着很多人的秘密,之后,便是我谋生的技术了。

    倾听需要围绕对方进行,令他觉得,在这一场谈话中,你是专注的,关注于他的,能够理解和接纳他的——配角。你这个配角要给人安全感,不能太张扬,或者抢戏。好的倾听者能让人不知不觉,越说越多。有时,我觉得,我也喜欢隐藏在倾听的态度之后,这让我也拥有安全感。

    但我怀疑,W碰上别人一样是话唠,他诉说的愿望很强烈,我的态度就像助燃剂,鼓励了他。

    聚餐可想而知,场面热闹嘈杂。其实我不大能听清他的话,有些字词,甚至句子倏地一下被声浪吞没了,主人又前进到下一句。不得要领的我一面靠猜测努力填上空白,一面装作了解地说些应景的回答,还要注意让自己不过分走神。

    就这么听他讲,我也听出一些。

    自然,他已结婚生子,像大多数这个年龄的人一样,过渡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阶段。对孩子他很无措,不知怎么教是好,他巴望孩子争气,但他自己成不了榜样,从来也不是父母的骄傲,正因为此,更加深了他的焦虑。为人父之后,他开始理解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的,或老生常谈,或语重心长的话。那时他不开窍,现在才明白,可惜迟了,回不去了。现在的他,嘴里不自觉地对孩子重复当年父母说过的话,而他的孩子像当年的他一样不懂。如今,面临同样的无奈,他真的体恤父母的良苦用心,可是自己已人到中年。很早以前,他是叛逆的那个,总让父母操心,弟弟不同,听话懂事,其实自有主张,临了却是他走了父亲安排的路,留在老城,留在年老的父母身边,而弟弟远走高飞,闯出自己的人生。

    他似乎总在追悔,以不断反省的方式,这既是成熟的表现,也是不能接纳自我的反应。身为子女,大多有这样的情结——在讨好父母,渴望认可与自行其是,自我认同的矛盾冲突中辗转反侧。

    但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几年,我也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越来越像父母,包括那些曾经最不入耳的。除了处境相似,还有原生家庭的烙印,从小耳濡目染的,目下慢慢显现出来。我们是真的成年了,取代父母,坐上社会中流砥柱,生活中坚力量的位置,一方面有经验有资历有气场,一方面依然在困惑与质疑中踯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去向何方,如何自处。

    这顿饭我吃得很混乱,要应对W,要应酬老同学,要应和老师,要忙点聚会事务,要敬酒,要填饱肚子,留心不错过爱吃的菜。

    这么说,不是淡漠无情,是坦率实际,我当这是美德。我的诗意柔情不在面上嘴边,在时隔三年写就的这篇文字里。

    后记

    博尔赫斯在其名篇《交叉小径的花园》里,透过汉学家艾伯特与中国人余准的交谈,留下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按照崔朋的想象描绘出的一个不完整、但也不假的宇宙图像。与牛顿和叔本华不同,您的祖先不相信单一、绝对的时间,认为存在着无限的时间系列,存在着一张分离、汇合、平行的种种时间织成的、急遽扩张的网。这张各种时间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它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这些时间的大部分,我们是不存在的;有些时间,您存在而我不存在。”

    我不知道,M是不是真的阳光了,听说W依然办事不牢。他们认识的我,和我认识的他们都是不完整的。

    在时间的迷宫中,我们各自存在于各自的时间,仅在一些结点汇合。

    在相同的时间段落里,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立的时间。在相同的时间段落里,没有人能占据时间,没有人能知晓全部。连我们自己的时间都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过去、现在、未来,储存在不可信的记忆,不可控的当下和不可知的明天。

    而人类唯一拥有的,大抵平等的,就是时间。

    无声无息、生生息息的时间。

    这篇文章,给M,给W,也给我自己。

    2014年7月15日

    第九节 青春葬礼

    周日,忙到中午才得空看一眼微信,预备像往常一样,用琐碎平常,浪费时间来安慰自己。高中的同学群里有一条消息:李爱军老师今天因为心梗突然走了。

    寒意遽然攀行,掠过全身。

    不会吧。

    这么想,其实因为——会的。

    之后的留言多半是震惊,不会吧,不是吧,不敢相信……

    否认,弗洛伊德的防御机制理论第一条。

    应对生存焦虑,人类本能地采用压抑来适应。突然的冲击下,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先去否认,仿佛紧闭双眼可以抵挡强大的外力,使我们完好无损,幸免于难。之后,缓冲赢得了时间帮助消化,之后,再去接受那不愿直面和难以接受的事实。比如死亡。

    死亡,会激起我们心底深处的终极恐惧和对生命的无力感,即便是一个熟人(是的,你相识但不熟知的人)的死亡。

    何况,是当年风华正茂的老师。

    第一次见到他,在我入校那天。

    初中升高中,我考得不好,先去该去的学校待了十天。家里找人把我借读到至今最好的中学,所以入校时迟了十天。人家早开始相互熟悉,我灰溜溜的以插班生角色出场,又插在精英堆里,一副外来品种的寒碜。本来容易焦虑的我更加不安。

    这种心情之下,我被带到他面前。好像是教学楼前,上课时间,四周的肃静中,远远传来某个老师的抑扬顿挫,此起彼伏。我只是忐忑。

    他不到三十,一米八以上,体型壮实,姿态挺拔,头发浓密,见人笑吟吟的,如果瘦一点,面孔算得上英俊,很少见的有种绅士风度,同时带有青年的朝气。此前,在我的想像中,名校高中老师介于严厉的中年人和严谨的老夫子之间。

    他问了什么,我怎么答的,业已模糊,只留下他略带憨态的脸庞和明朗的笑意。

    总之,从一开始,他就不像高中老师。

    他确实不像,我是说,如果把高中老师定位为威严化身。在脑海中,我把当年六个班的班主任挨个排在一块,就他和别人不一样——容我说一句,他也不像班主任。如果你不当这话有贬义,我很乐意和你握手。

    他为人温和,态度开明,不急不躁,对人几乎是温柔的,身形高大使得他举止有些笨拙,加上笑容可掬,很有几分亲切。他似乎没脾气,不发火,更不发飙,好像对学生没什么硬性要求,学生也不真正怕他。当然,这是所名校,高中部一律是自觉性高,水准一样高的学霸(剩下少数我这种学渣就夹起尾巴做人)。

    但他还是特别。英语老师,27岁的高一班主任,曾被学校公派美国进修。这种特别在他,不是太阳般夺目,不是月亮般孤高,不是星辰般闪耀,而是暮春时节的和煦,将夏未夏的暖意。

    他最标志的形象,是身体前倾,两只手各撑在讲台的一侧,表情轻松,面带笑容,前面是敞开的西服。

    对某些学生,他显然偏爱,比如班长F。之前初中阶段(当时学校设有初高中分部,初中就近入学,高中凭分录取),他也是班主任,他也是班长,一路走来,感情不薄。但对其他学生,他同样关注,没让人觉得厚此薄彼,贫富悬殊。

    学生时代,除了语文、美术、体育老师,其他各科老师我都对不起,反正不给老师长脸尽给自己丢人。初中英文还好过一阵,后来就像秋后的阳光一日比一日勉强。其实我语感不错,高中课余找英文老师补习时常常蒙对选择题选项,但考试是真刀真枪上杀场,我这样三脚猫的灵感往往被吓得萎靡不振。

    他呢,没有责备过我,似乎也不像要放弃我。他看你,始终祥和明朗,带一点愉快的笑意,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平静和喜悦。这样的笑容之下,你会放松下来,侥幸地觉得自己可以过关。

    说不定,这种心理不是我一个人有,那些有的人,大概和我一样,是没出息不上进的家伙,把客气当作福气。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有教无类。如果让我选择一个老师来解释这个词,也就是他了。几千年前东方先哲的思想,几千年后西方先进的方式,在27岁的他身上融合,大概结合了他自己的个性,并不显得标新立异,反而起效慢,走向不明。其结果是,我们非但不怕他,而且都很喜欢他,但班上的英语成绩平平,在年级中其它各科成绩也不出色。

    还有一个硬件因素,我们班借读生最多,成色不足。是不是他作为班主任不曾拒绝我们这些参差不齐的外来者加入呢,我不知道当年的体制,但我愿意这么想。

    说起来,我和他没什么特别的交集。印象深刻的,是给他介绍对象。

    条件不错的单身主课老师必是家长以相亲巴结的目标,而且就相亲而言本来也是抢手货。坐我前面的男生T家里就给他介绍过。假如用报纸中缝的婚介广告措词来形容他,可以毫不脸红地使用如下成语: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应该我妈妈先跟他提了,然后把约定的时间写了张条子,叫我转交他。下午临放学,他讲完话,教室很快淹没在一片说话声哈欠声里。我赶在他收拾教具离开前穿过人群跑上讲台,把纸条递给他,用飞快的一瞥和“只有我知道”的自得捕捉到,他脸上突然涌出的惊讶,和随后大男孩般的羞怯。

    周末,他按时出现在我姨妈家,介绍给他的,是一个相貌清甜,身材苗条,性情明净,谈吐不俗的姑娘。我躲在另外的房间,听见他们隐隐约约的对话,暗自玩味老师的秘密。最后,姑娘看上了他,他没看上姑娘。

    这姑娘后来发展顺利,是个我一直淡淡地有联系,真心觉得可亲的姐姐。她不是不配他,他也不是挑剔她。事实上,他终身未婚。

    人们对他的独身感到纳闷。是太挑了呢,还是另有隐情,是确有苦衷,还是甘愿独行。其实,这样那样的猜测也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话,下一秒已经八卦到王菲去了。

    高二分班,我们四班成为了后来文科六班的底子,留下2/3学生。当年六个班,只这一个文科班,学校理科强文科弱,可想而知我们原本是个弱班。

    28岁的他,是不是因此感到过沮丧和挫败不得而知。换作现在38岁的我,也不能假装无视。他又带了一阵子班,然后一位中年历史老师接手做我们毕业班的班主任。毕业照上有他,醒目的体积坐在前排,笑容温文。

    再见到他,是两年前。一日上午,我难得空闲,去家附近的毛牌楼吃早饭,进门就见他和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围坐在临窗小桌旁。时隔多年,他的身影还是那么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时间不早了,店里人不多,我估摸他肯定要发现我,就找了个机会,老老实实地叫了声“李老师”。他记得我,还是一脸明朗。

    找了相隔一排的座位坐下,我边等面条边下意识地注视他。他比记忆中臃肿了,一个行动开始笨重的发福中年男人,朝气活力被老成稳重取代。独身没有让他显得憔悴落寞,他保持着体面的派头,整洁的风度。这可能和他妈妈有关。听说他一直和妈妈住在一起,八旬老妈妈和独身小儿子相互照顾。这么想着,也很温暖。

    他们点了几样,有烫干丝,是老扬州早茶的意思。他不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张罗,像个身形庞大的巨人,坐下后又变成持宠的膝下骄子,流露出小男孩的神情。妈妈在,他不显老,脸上还有种稚嫩单纯。说不清,是谁依靠谁,谁保护谁。也或者这全是我的想像和解读。

    后来又见过一次,还是毛牌楼。那一次我没和他打招呼,他背对我,身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的女人。

    我们其实住得不远,隔了几百米。二十年里,除了几回在附近街上骑着车远远地错身而过,就只见过两面,一面问了声好,一面默默地对着背影。我和我的老师,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各自吃着碗里的面条。

    二十年里,偶尔的,同学之间会提到他,话题围绕他的独身,这已然是他的标签。好几年前,男生C曾经提议跟我合作做媒,把C的女同事和他撮合到一起,让我来联系他。我没接茬,我并不了解他这么多年的个人生活和意愿,如何贸然行事。

    因为一力包办了高中毕业十周年聚会,我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形象从此与热心大妈好事者媒婆一类有了千丝万缕的瓜葛。

    用权威心理量表艾森克人格问卷来说明:我的气质类型是胆汁质和抑郁质混合型,内外向居中,情绪不稳定。既不内向也不外向,所以我有时显得大胆开朗,有时沉默内敛,多数时间平淡有节制;而焦虑会使人远离人群,所以我为人慢热,不爱热闹,也不热衷交际,倾向于独处。组织聚会,靠的是责任心和耐力。

    了解自己都不易,我不奢望被人了解——也不现实。

    两个月前,出于兑现承诺,我又一次承包了高中二十周年聚会,近四十人到场,同学QQ群和微信群跟着热闹了一番。一天,有个叫“爱我军魂”的号码加入QQ群,头像是一只大企鹅两只小企鹅。是他。

    他听班主任说我们之前聚会,特地搜索,寻到群里,这个文科班群是他当年带的老四班的底子。他一来就问班长F的去向,说自己很想F,关照转告F回扬州一定要去找他。仍旧偏心,大家宽容地忽视,估计同时在联想他庞大的身形憨态的笑脸。事后有同学搜索新闻,方才知道,他已经是学校的英语教研组长。

    他来了两回,连续两天,两次我都在线。

    第二天他说自己现在只带两个高三班,着力搞教研,如果同学们有国内国外相关科研课题可以联系他。他问候了几个在线的学生,甚至还记得分班前谁在哪个班,又简要评价了当年对他们的印象,说班主任们曾经私下交流过对学生的看法。

    我忍不住冒出来问:对我什么评价?奇怪的女生~

    隔了长长的一分钟。

    【长工】爱我军魂(1875185482) 11:34:48

    朱佳,对你的评价其实就是我的评价,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

    【长工】爱我军魂(1875185482) 11:35:18

    “假小子”

    【长工】爱我军魂(1875185482) 11:35:54

    这是当年的印象,不适用现在

    【长工】爱我军魂(1875185482) 11:37:43

    既有文学细胞,又具备体育才能,动如脱兔,静若处子,我印象里当年的你就是这样

    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会。

    老师是了解我的。

    我没有想到。

    这个评价内容并不让我意外,意外的是表象之下包含的意味。

    内外向居中,情绪不稳定的我,有胆汁质的“动”,抑郁质的“静”,有假小子的活力,真处子的细腻。二十年前,我是这样,二十年后,本质上,没有改变。同样深沉同样汹涌的感性和理性,帮我驾驭我的人生,处理我的工作。甚至在即将出版的新书《心迹》的推广文字里,我用“分裂”定位自己。

    这和我认为的自己,殊途同归。

    而且,他把我们都当作大人了。只有对成年人,我们才会说:说得不对你别在意。

    百感交集。

    我用惯常的自嘲掩饰道:我还以为老师们会对我无语。

    继续插科打诨。

    我也没有想到,对我的评价,是他在群里留下的,最后的话。

    那是11月18日。

    11月30,周日,一个阴郁的雨天,离那天再过不到两周,离今天过去一个月。

    发微信的男生Q确证了消息,班长F正坐高铁赶回来,男生ZG忙着订花篮加名字,有空的同学纷纷相约下午去殡仪馆吊唁,我托老友阿汤帮我代出份子。

    同一时间,他们见他,我会咨询者。走了的热爱生活眷恋生命,活着的痛不欲生各种作死。

    你能明白我说这样破坏职业形象的言论,是抱着价值中立原则么——如果你体会到命运的荒谬,就会清楚,我没有任何不敬,也不存心赞美。

    据说他样子很安详,脸颊一侧有点皮外伤,是心梗发作时倒地磕的,当晚他在家备课。现场是哥哥操持,实情还瞒着妈妈。

    微信群里惨淡的热闹。

    女生J提到他的二八大杠。那副影像倏地穿过重重时间的屏障,他悠闲地跨上自行车,偌大的身躯矮了一截,二八也小了一套,两腿微屈,一脚踩地往前一蹬,却仍旧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直到消失在校园一角。

    我说,他来群里是老天安排和我们告别么。我说,他网名不好,爱我军魂,是留给我们的。

    唯心,就唯心吧。

    周一忙一天,周二早上是告别仪式,我有时间,没有去。

    我不想告别。

    我不想看他躺着,我只想记得他站着的样子;不管表情多安详,我只想记得他笑的样子。我发微信时手抖得厉害,去了绝管不住眼泪。

    我还怕看到他的妈妈。

    姨妈说,要是他当年结了婚说不定有人照顾不会这么早走。一篇追忆文章说他身后无人何等凄凉。我想到二十年前,高考前夕猝死的英文老师支孝文,有恩爱的妻子,有乖巧的幼子,还不如他一个人来去无牵挂。

    这些,是接受丧失的五阶段之一:讨价还价。

    晚上给林恳洗澡的时候,我告诉他,妈妈的老师死了,老师的妈妈是最伤心的人。

    林恳说,他的老婆孩子应该最伤心啊。

    他没有结婚,所以没有老婆孩子。

    哦,那也不错,悲伤的人好像少一点。

    六岁的小人懂妈妈的心。

    妈妈,懂另外一个妈妈的心。

    那颗心,有无人了解的悲恸。

    那几日,报纸刊登了报道,有对学生同事的采访,有学生的微信悼文。之后传出此前曾有家长联名上书要换英文老师的内部消息,起因是他教的某个班成绩不好,听说对质疑他不曾辩驳。再之后,是网上的纪念文章,学生的追忆,体制内的同病相怜,悲愤的阴谋论。

    但人们心里明白,时间终于会过去,喧嚣终于会平息。

    大多数文章我都读了,他大体是那个我认为的他,有风度,没脾气,乐天派,大孝子,温厚有余,亲切有加,始终高大,越来越胖,永远笑呵呵的。

    他从头到尾没有过惊天动地之举,人们记住的,追想的,是感受,是片断和细节。

    班长F对记者说了他当年专门到自己家里报高中录取喜讯的往事,一个学生回想起和他骑车同路的经历,另外一个饿着肚子的学生吃过他买来的早饭,还有一个考试不利的被他借机用英文对话,一个同事提到每年元旦晚会他令人捧腹的表演,所有同事都有感于他极佳的人缘……

    每个人都有自己关于他的记忆。

    闺蜜昭记得初中一次晚归,在实习老师宿舍玩到8点,他和班长陪着妈妈去找,找到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妈妈:“不要骂她”。男生W打电话给我,说他曾在自己英文考到70分的那次,用红笔在试卷右上角写下“有进步”三个字,还有两个感叹号,自己一直记得,就是再没考好过。

    不是因为他不在了,人们的记忆力变得空前的好。

    不是因为他不在了,人们才去努力追溯那些时光。

    这些片断在发生的时刻,就印刻在我们的大脑沟回中,形成了我们对某件事的印象,对某个人的评价,对自我对全部生活直观的感知。

    记住一个人,不需要死亡的帮忙。

    高三班主任在电话里说,自己为他的离去嚎啕大哭。

    我只会独自流泪,然后把一大捧擦鼻涕的纸扔进纸篓,开始做家务。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写他。

    我在写他么,还是在写自己,写在读的你。

    我们这一届大多38、9岁,常常自称老了。

    他49岁,我们却觉得,太年轻了。

    对于死亡来说太年轻了,对于生命来说太年轻了。

    如果死而复生,应该过不一样的人生吧,倒在教案旁有什么好。

    我不要这么过。我要现在就开始写极端自我的第三第四本书,我要学自认为学不会的游泳和开车,我要去能去到的海岛在沙滩上躺到无聊,我要在45岁时把头发挑染成绿色迎着侧目的眼光。我要做自己想做的,把它们统统变现,我要更加无所顾忌,只要对他人无伤。

    这是向死而生,还是迫于无常的命运变得无比畏惧。

    真的,这几年我越来越怕死。虽然我还有一大堆糟糕透顶的生活习惯,但没有了彼时的轻率和麻木,不再不知天高地厚地把死放在嘴边。我有了家庭孩子和责任,知道失去我会让一些亲爱的人痛苦。我要为别人生,为自己活。

    二十年前,面对一场匆匆离去,我是个困惑不平的孩子,执拗地不肯接受。

    二十年后,看待相似的景象,我已人到中年,只觉得生命匆忙,人生仓皇。

    二十年前,一群少年眼含热泪,排着队去学校礼堂参加悼念。

    二十年后,微信群里,有人发如何心梗自救,大家互道保重。

    我老了么,还没有,年轻和衰老是相对的,但青春确实已经在不知哪一刻作别了我,没有预告,也没有遗言。

    他就这么离开了,带走了那个动如脱兔的假小子,留下的是一个早已告别体坛,做着家务,贪生怕死的主妇。

    就是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青春已往。

    2014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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