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亲爱的星星少女①-喜欢的极致是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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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里的草坪上,小女孩正趴在地上观察一朵花开的模样。看到罗伯特,她很开心:“可爱的兔子,陪我一起玩吧?”可是罗伯特听不懂她的话。“你是不是想吃了这朵花?”他问小女孩。小女孩也听不懂他的话。他们不是同类,无法沟通。

    因为海星的“牺牲”,澄景高中第一期的《开放课堂》终于平稳地落下帷幕。然而海星的这段插曲,却在澄景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

    “电视台的女生那么多,为什么就她能惹事?”卢贝贝添油加醋地向没有去现场观看节目的同学描述当时的情况,“而且啊,她还加那个人微信了,不知道想做什么。”

    “我想没准就是海星自己设计的,用来炒作自己。”

    “对啊,对啊,别看海星平时总显得智商不够用,城府深着呢……”

    ……

    虽然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海星却不想理会。她现在只是有些担心纪文泽,毕竟事情因她而起,节目出现这么大的问题,纪文泽在学校领导面前难辞其咎。

    对这个一贯照拂她的台长,海星有些愧疚。

    所以,当“L”在微信上对她进行信息轰炸时,她甚至都忘了这是纪文泽给她挖的坑。不过,“L”好像很孤独,经常会给海星发一些日常的照片。

    有时是偌大的高尔夫球场,绿莹莹铺满整个视线。有时是一份晚餐,精致的餐布上诱人的牛排,亮晶晶的银质餐具摆放两侧,水晶杯子里盛着琥珀色的果汁。甚至还有他家的狗,他家的猫,他家的鸟,他家的阿姨趴在大理石地面上卖力擦地的样子,也是穷极无聊了。

    忍无可忍后,海星回敬他一张照片:她趴在自家餐馆油腻污浊的桌子上吃一碗汤粉,很市井,跟她明丽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

    没想到“L”竟然回复:看上去真好吃!什么时候带我尝尝?

    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海星不由得撇了撇嘴,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按下了删除键。

    拆迁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一些居民不想继续进行拉锯战,签下补偿协议后就搬去了政府准备的安置房。而那些抱团坚守的老人,却固执地不愿离开,每日坐在海振国的餐馆里,对每一户搬离的居民发出斥责:“呸!叛徒!”每当这个时候,海振国也只能尴尬地劝解道:“别这样,别这样,不要生气。”

    有搬离的居民曾经在背地里问过海振国不离开的原因,是不是也想争个几千万。海振国想了想,自己其实对补偿方案没有异议,唯一顾虑的就是餐馆。这个铺面是租来的,一旦拆迁就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了,连同常年累积的口碑和客流,都没了。

    要说在外面找个店面重新开始,谈何容易?光是租金就能压死他,更别提一些预测不到的风险。他也没什么本事,还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做起事来必须慎之又慎。他一直僵持着,不是为了争几千万,但也存了私心,想等拆迁办的领导过来面对面地谈判,倘若能帮他找一份工作,他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卢俊来到餐馆时,海振国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应付中午的客流高峰。他想等着海振国空闲下来之后,再谈拆迁的事情,所以没有声张,只是坐在角落里,打量着这栋破旧的大楼。

    别看他仕途顺风顺水,但是并没有和民众打交道的经历。在接手拆迁工作的时候,他就上网查新闻看其他城市是怎么处理这种棘手问题的,结果被铺天盖地的拆迁事故吓了一跳。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要有耐心,不能强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是还没等他酝酿好开场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位老人冲进来,挤到卢俊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领导,我是港英大楼的居民代表,我姓周,特地来跟您谈谈赔偿的事。”

    卢俊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怔在原地。

    眼前的这位耄耋老人头发花白,手脚不停地打战,满嘴牙掉得只剩下几颗,虽然态度还算友好,但万一谈不拢,气急攻心,看上去分分钟就能背过气。海振国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活,从后厨出来。他来不及和卢俊打招呼,紧忙上前把老人扶好:“周大爷,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说话。”

    周大爷纹丝不动,根本没有理会海振国:“领导,今天你就给一个实话,我们提出的要求,能不能答应?”

    卢俊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露出笑容,一脸谦逊:“大爷您说,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们都会帮您解决。”

    “我亲戚家房子拆迁,赔了一千多万呢!凭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缩水这么多?我这房子也值一千万!”周大爷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一点儿也不像快九十岁的人。

    “一千万?”卢俊不敢相信,“大爷,我们拆迁是有政策依据的,您回头好好看一下,或者我安排工作人员来跟您当面解释……”

    海振国也帮着劝解道:“周大爷,有话好好说,不如到我家去,咱们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商量。”

    卢俊也赶紧说道:“是啊,一会儿到了饭点儿,人一多就更不方便了,咱们去海老板家商量一下。”

    大概是被卢俊诚恳的态度打动,周大爷叹了一口气:“领导,我活到这把岁数,住什么房子不是住?但总要为后代打算一下啊!”

    “是的,是的。”海振国好脾气地说着,把餐馆门锁好,搀扶着周大爷上了楼。卢俊跟在海振国后面,皱着眉思考着如何处理周大爷的问题。

    周大爷毕竟年事已高,刚爬到六楼,便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卢俊趁机劝解道:“老人家,以后这里的回迁房都是带电梯的,您这个年纪该住电梯房享福啦!”

    周大爷捶了捶自己的腿,没好气地呛他:“什么回迁房?我儿子说了,回迁房都不好,要赔就赔商品房。”

    卢俊为难道:“您如果想住商品房的话,那可以把回迁房卖掉,补点儿钱再买嘛。”

    “这叫什么话?”周大爷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恍然大悟道,“合着你这是缓兵之计啊,根本没考虑过我的诉求是吧?”

    卢俊刚想解释,周大爷已经跌跌撞撞地冲向平台,嘴里兀自喊着:“没法活了,没法活了……”

    卢俊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两腿都软了,虽然周大爷年事已高,但冲动起来不管不顾,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还是海振国率先反应过来,追了上去,在最后关头抱住了周大爷。

    卢俊怕海振国的蛮力伤到人,急忙跑上去,嘴里不住地说道:“海老板,别这样,松开松开……”

    “我要是松开他就往下跳了!”海振国气急败坏地喊。

    “那也不能对老人家这么暴力。”卢俊说着,上前去拉海振国的手,试图让他松开。

    可海振国不愿意放手。他了解周大爷的性格,这老头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别看一把年纪,特别固执,这次肯定早早打探好了消息,就等卢俊来。如果现在放开他,没准他倔起来,再跳一次楼!

    周大爷人瘦力单,自然无法挣脱,索性叫骂道:“海老板,你黑心肝啊,竟然帮着外人欺负我。我不活了啊……”

    他喊得声嘶力竭,卢俊反而没了主意。

    他这个差事来得不易,如果处理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意外,仕途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海老板,你快放开,放开!”卢俊的语气急迫,一边说着,一边强行掰开了海振国的手。

    周大爷脱离了海振国的控制,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叫骂着:“海振国,你个杀千刀的,你不要脸……”嫌骂得不解气,还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可是手还来不及放下,便看见无比骇人的一幕:站在平台边沿的卢俊,犹如一只破败的风筝,飘飘荡荡向楼下坠去,时间被扯得很长很慢,他惊恐的眼神定在海振国身上,而海振国看着自己的双手,慌张而无措,连惊叫声都忘记发出。

    在警车与救护车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周大爷忽然觉得心跳加速。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最终还是在不可抑制的晕眩中,瘫倒在地。

    卢俊在医院的ICU(危重症病房)里躺了两个礼拜,最后转入了普通病房,虽然生命没有大碍,但成了植物人,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

    医院的走廊静得出奇,光线惨白。卢贝贝蹲在地上,竭力大哭。也是在那一天,卢贝贝明白自己的生活由天堂直接坠入了地狱。

    为了调查事情的真相,警方找到了周大爷,周大爷斩钉截铁地指控海振国将卢俊推下楼,场景和动作都描述得事无巨细——虽然连海振国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那段时间仿佛成了记忆里的空白。他忘记是如何和卢俊拉扯,周大爷又是如何脱身,更忘记最后卢俊是因何坠楼的。

    警方后来也对现场做了侦查,卢俊坠楼处,有几块水泥砖面跟着他一起坠落。对这座年久失修的危楼来说,砖面松动并不奇怪。港英大楼和附近的监控早就坏掉了,只是个摆设,本想依靠监控查明真相的警察一时间也断了线索。只依靠周大爷一人的证词,还是没办法直接决定海振国的罪名。毕竟在砖面松动的情况下,存在着卢俊失足坠落的可能。

    海振国被暂时关押在看守所,精神受到了冲击,无论警方如何审问,他一概说记不清。警方罕见这么实诚的犯罪嫌疑人,找到海星的母亲,建议她为丈夫聘请一名好律师。否则,他就真的死定了。

    丁梅手足无措,她一直依靠丈夫,还未自己拿过主意。海星每日放学回来,见到餐馆紧闭着大门,家里昏黄的光线下,母亲一直不住地啼哭,也像把她的心脏硬生生刺开了一个鲜血直流的伤口。这一瞬间,她好像忽然理解了程葵的处境。

    这令人窒息又绝望的现实啊!

    只要能逃离,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这起事故犹如一颗深水炸弹,迅速引爆了澄景高中。

    卢贝贝请了半个月的假,刚回到学校,就和海星撞了个正着。海星站在走廊的一头,看见卢贝贝从另一头走来。

    卢贝贝瘦了,一张巴掌脸苍白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大概是在医院看护的时候不方便洗头,她将一头长发也剪了,极短地贴在耳侧。卢贝贝发生的诸多变化,让海星打从心底内疚,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和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海星在心里想,倘若此时卢贝贝因为过度伤心而打她骂她,她都不会还手。可是卢贝贝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淡淡地望了海星一眼,就走开了。

    身后传来女生们小声的议论:“卢贝贝好可怜啊,海星害她爸爸成这样,她都没对海星怎么样。”

    “是啊,我早就觉得海星是个灾星,总是莫名其妙地惹出一堆事。”

    海星苦笑,这些日子以来,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指指点点,无外乎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现在,竟然有人自动过滤了父亲,将所有罪名加诸在她身上。

    而卢贝贝越是显得宽容,同学们对海星的意见就越大。卢贝贝的沉默,助长了同学们的怒气,海星的漂亮,海星的烂成绩,甚至关于她的一切细枝末节,都变成她的原罪。

    所幸有程葵一直站在她身边,不去理会别人的目光。

    “你最近去看你爸了吗?”一起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程葵关切地问道,“听说看守所里不好过。”

    “见不到的。”海星闷闷地回答,“我爸现在被刑拘了,没正式开庭审理前,只有律师才可以会见。”

    “那请律师了吗?”

    “还没有,我和我妈都不太了解这块的事情。”海星想了想,还是没把家里的拮据说出口,海振国被刑拘后,海星才算真正了解了家里的情况。这么多年了,家里竟然一点儿积蓄都没有。

    “如果能请到云浅市最好的律师,肯定能还叔叔一个公道……”程葵话说到一半,用手推了推海星,“那不是顾循吗?”

    其实还没到图书馆时,海星就看到了图书馆外的顾循。深冬,紫荆树的叶片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顾循在校服外套了一件深灰色的薄绒外套,斜倚在树干上,漫不经心地听卢贝贝说着话。顺着风的方向,卢贝贝的话语一字一句都落在海星耳中,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海星,她的声音也刻意提高了很多。

    “我知道顾会长是云浅市最好的律师,我想请他代理我爸的案子,可以吗?”

    顾循也看到了海星,神色却非常淡然:“你父亲的案子是刑案,我爸只擅长民事案件。”

    “我们要提出民事赔偿。”卢贝贝望着海星的方向,一字一句说,“要争取最大的赔偿,告得对方倾家荡产,需要一个好律师。”

    海星苦笑,索性走到卢贝贝面前,双目直视她:“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当面跟你道歉,我……”

    “你少在顾循面前假惺惺的,我爸住院这么久,你们家来探望过一次吗?”卢贝贝拔高了声音,眼眶通红。

    “我们去过的,带了一些水果。”海星的声音低了下来,“被你家亲戚赶出来了,连你爸的面都没见到。”

    出事的第二天,她和母亲带了一些普通水果去病房探望,结果被卢家的亲戚指责一点儿诚意都没有,赶出了病房。出了医院,海星的母亲蹲在门口,捂住脸,背脊深深地弯了下去。

    海星虽然窥不见母亲的心思,却知道母亲的无助。那一刻,她发誓,一定要还父亲清白。

    “我会信你的鬼话?”卢贝贝苍白着脸,愤怒地指着海星,“被我家亲戚赶出来,你就委屈得不行了?我爸遭受的痛苦,你们家永远都还不清!”

    “我爸也被抓起来了……”

    “那是他活该!他一个做饭的,命要比我爸贱一千倍!为什么不是他去死?”卢贝贝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海星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至全身,她按住正要还嘴的程葵,一字一顿地说:“卢贝贝,警方还在调查,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我爸!”

    “我冤枉他?证人都有了,你爸被判刑是迟早的事。”

    海星强忍着眼泪,目光透露出一股不肯认输的坚定:“我爸没你爸有文化、有地位,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的命并不贱。就算倾家荡产,我们也会给他请个好律师,证明他的清白!”

    说完,她拉起程葵,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图书馆。

    平时最让海星头痛不已的书山文海,此时却变成最安全的避难所。这里永远肃穆、安静。阳光如金沙一般缓缓流淌在书架之间,没有人大声指责她,也没有人在背后偷偷地议论她。

    她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放松。

    海星想要还父亲清白的消息在澄景校园里不胫而走,几乎是一日之间,便传遍了整个校园。

    大家觉得可笑,在颇觉可笑之后,便是愤怒。

    海星父亲犯了错,可是她却想着如何抹去父亲的罪行。这对十几岁少年黑白分明的世界观,是一种极大的挑战。同学们对海星的敌意,几乎燃到了极点。中午休息时,不知是谁打开了吊扇,将一本书丢了上去。在漫天的“雪花”中,海星捡起一张碎片,发现那张英语课本的碎片上恰好是自己的笔迹。

    下午第一节课就是英语。

    海星什么都没说,起身去程葵班上准备借她的课本,谁知程葵下午第一节课也是英语。返回教室时,海星恰巧看到自己的物理课本正以天女散花的姿态铺天盖地地扬下。

    下午第二节课是物理。

    海星叹了口气,想了想,决定再找程葵碰碰运气。

    “物理课本带了吗?”海星故作轻松地笑道,“不会那么巧,你们第二节也是物理吧?”

    “不是,是生物。”程葵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们又把你的物理课本撕掉了?”

    “嗯。”

    “你去告诉老师啊!欺人太甚了!”程葵压低声音,愤愤地说。

    “告诉老师有什么用?”海星侧过头,目光躲闪,“老师也讨厌我。”

    程葵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反驳,这段时间,海星确实成了众矢之的。程葵拍了拍海星的肩,算是给她打气,随后返回教室,拿出了课本:“喏,英语和物理,拿去吧。”

    “英语不要了,你也要用的。”

    “没事的,你拿去吧。”程葵将书硬推给她,“保管好,别被人看到了。”

    海星将课本塞在校服里,沉默地回到了教室。当她翻开书的扉页,才明白程葵的话中深意。这不是程葵的课本,虽然与她的课本一样整洁干净,扉页上却清楚地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顾循。

    一瞬间,海星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心跳都要停止了。

    好不容易平稳住心绪,她将英语课本一页一页翻过去,上面的笔记工整而娟秀,长难句、重点词汇、延伸知识点……分别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着。

    翻着翻着,她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给程葵发了微信。

    海星:怎么回事?

    程葵:别客气,我也是借花献佛。

    海星: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知道?

    程葵:你被欺负的事,整个澄景谁不知道?

    海星还想继续追问,程葵接着打过几行字:那些书不用还了,他转学之前还有一套课本,这套就给你了。你若要致谢就直接发信息给他吧,我就不当传话筒了。

    海星紧咬嘴唇,深深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留下了这些课本。

    但是她并没有联系顾循。

    虽有一千个一万个感谢,但静静留在心里就好了。

    这几天,母亲的情绪有所好转,但海星还是放心不下,晚自习结束后就急忙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然而到车棚取单车时却发现链条断了。她只能扶着单车,慢慢地往港英大楼走。

    冬夜极寒,海星将手缩在羽绒服的袖子里,然而每走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呵一口热气。

    星辰发出白而冷的光,笼了她一身,偶尔停下来时,她会望望深邃的夜空,在脑海里想象顾循的样子。那是她暗淡生活里唯一的星光,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回到港英大楼楼下,海星发现餐馆竟然破天荒地开着门,透过昏黄的光线,她看见母亲弯着腰,正在洗菜。

    “妈,我回来了。”她放好车子,笑嘻嘻地蹿到母亲身后。

    “你这丫头,吓我一跳!”丁梅停下手,瞪了一眼女儿,“好了,好了,快去写作业吧,我这还没忙完呢。你爸出事了,我可不能再倒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海星看到母亲终于打起精神,一时间酸了鼻子:“妈,我帮你吧。”

    “别别别,你去做作业。”丁梅挥了挥手。

    “在晚自习的时候就做完了……再说了,你洗这么多菜,能卖完吗?大楼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哦,是这样的。”丁梅站起身,擦擦手,掏出手机,“楼上王叔叔的儿子说现在点外卖的人很多,还帮我们注册了一个外卖平台,我想那就先试试吧,看一下明天生意会不会好一点儿。”

    “这样也好。我看一下你设置对了没有。”

    海星打开外卖平台,检查了一下,最后想了想,将自家餐馆送餐的选项调整为“商家配送”,这样一来,就节省下很多服务费用。她计划了一下,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开始的这段时间,是晚餐的高峰期,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回家帮餐馆送外卖。

    进驻外卖平台之后的一个星期,订单量并不算多,但好歹弥补了港英大楼里流失的客户,一天一两单也好,三四单也好,都是海星一家面对生活的希望。

    一开始,丁梅并不同意海星去送外卖,但海星一再发誓,绝不耽误学习,再加上人手不够,她忙不过来,只好默许了海星的行为。

    或许是因为价格低廉,分量又实在,外卖的生意越来越好,有时当海星准备返回学校时,仍旧有零星订单进来,海星再想赚钱,也只能忍痛点击关店。她心里常常在想:要是一下子来个几十单,一次赚够一天的钱,就好了。几十块几百块的利润,就是她目前最大的愿望。没想到,这个愿望竟然很快实现了。

    没过几天,海星就接到了“笋干炒肉饭二十五份”的大订单,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有这么贴心的客人。点的餐品数量大,又没有啰里啰唆的要求,怕老板麻烦,干脆全部点的同一种饭,丁梅配一次料,起一口锅就全部炒完了。

    第二天,这位客人仍旧点了二十五份笋干炒肉饭,第三天还是笋干炒肉饭……连着一个星期,订单一成不变,给出的评价图文并茂全部五星。送餐地址是离港英小街不远的一幢写字楼,写字楼里进驻了不少大公司。海星每次送餐时都会想,大公司果然不同凡响,连点起餐来都这么干脆利落。如此一个星期下来,为了表示感谢,她和母亲特意准备了二十五份例汤,作为随餐的赠品。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人们下了班都归心似箭,偌大一幢写字楼竟然只剩下两三层还亮着灯。

    海星到了楼下,把单车锁好,将餐品从食品箱里取出来,然后给客户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下楼取餐。

    挂了电话没多久,海星就看到了那个胖乎乎的职员。他一脸憔悴,眼上还挂着两轮巨大的黑眼圈。

    海星随口问了一句:“叔叔,你们又加班啊?”

    “嗯。”他潦草地点了点头。

    “还这么多人一起加班。”

    “唉!”

    “你们得加班到几点啊?需要点夜宵吗?”

    胖子抬起眼,极为惊恐地望着她:“你们家不会要开始卖夜宵吧?”

    “如果你们需要,可以考虑啊!”

    胖子看上去都要吓晕了,使劲地摇着头:“还是别了吧,你们开餐馆也不容易,晚上就好好休息一下。”

    “没关系啊,赚钱要紧。”海星继续问下去,“我下了晚自习还可以送餐,大概是九点的样子,你们会加班到那个时候吗?”

    “我……我还不知道……”胖子的表情完全是绝望的,他弯下腰来艰难地提起餐盒,转身就往楼里走。

    “哎,叔叔,还有例汤,你忘了拿。”

    “不用了,不用了。”胖子两只脚都踩进了电梯,正试图去按按钮。海星当他客气,拎起地上的例汤也追赶上,在电梯关门前的最后一秒,擦身进去。

    “叔叔,我帮你拿上去吧。”

    胖子转过头,盯着海星明媚的笑脸,欲言又止,挣扎许久,在指示灯跳到二十三楼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你们家的外卖挺好吃的。”

    “是吗?谢谢你啊!”

    “嗯。”胖子斟酌着建议,“要是有午餐就好了。”

    “抱歉,没有午餐,因为我要上学,中午回不来。”

    “但是,我们已经一连吃了一个星期的笋干炒肉饭了……”

    “吃腻了吗?”海星贴心地问,“为什么不点我家别的饭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胖子一咬牙一闭眼,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心里话说出来,“我们实在受不了天天加班了。”

    海星蒙了,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候,指示灯跳到二十三层,电梯门缓缓打开,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四个熟悉的字“昭远地产”。

    太熟悉了,这几个月来,这家公司的名字充满她的生活。作为与政府协议好的开发商,昭远地产在征地拆迁还未彻底结束时,就用涂满广告的围栏围住了这片地域,“城市智慧生活体”“黄金铺位钻石客流”“国际化高端都市中心”……一系列高端词汇将大楼里的居民唬得一愣一愣的。

    海星见到这四个字的第一反应就是昭远地产想以外卖为套路,让她们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

    想到这里,她放下例汤,伸手要去抢胖子手上的餐盒:“叔叔,你们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是不会上当的!”

    “上当?”胖子不明所以,皱了皱眉。

    “难道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感化我们家,好让我们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吗?”海星指着那个logo(标志),“我早就怀疑,什么人会连续一个星期点同样的外卖!”

    争执之间,胖子手一松,本就晃晃荡荡的餐盒“哗啦”一声泼洒一地,汤汁渗进厚实的酒红色地毯,散发出浓重的气味。

    海星吓住了,这种地毯看起来昂贵又不好清洗,她送一年的外卖也赔不起啊!见海星一副吓到的模样,胖子叹了口气,冲正在打扫工位的清洁阿姨招了招手。

    清洁阿姨提着水桶和拖把过来后,麻利地掀起地毯开始清理,胖子将海星扯到一旁,宽慰道:“没事的,你别担心。”

    “叔叔……不好意思。”海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今天的餐费,我一会儿在手机上退给你们。”

    “不用了,不用了。”

    “是我的错,你们赚点儿加班费也不容易。”

    “不,其实我们……”胖子迟疑片刻,小心道,“我们总裁办的二十五个人,已经连续加班一个多星期了。说真的,快吃不消了。而且,我们和拆迁没有关系,就算是我们整个公司,都不会参与政府的拆迁事务。真实原因是……对了,你有位朋友叫陆与珩,有印象吧?”

    海星使劲回忆了一下:“我没有朋友叫这个名字。”

    “其实……他是我们老板的儿子。我们这个总裁办,就是为老板和老板的公子服务的,平时杂七杂八的事都要干一点儿,所以,老板的公子指定我们点你家外卖,我们就只好照办了。你看,你们家只有晚餐,不加班的话,怎么操作啊?”

    “我真的不认识他,叔叔,你是不是搞错了?”海星狐疑道。

    “不会的,上次他让我们总裁办所有人一起给你刷留言。那么多人,太乱了,说什么的都有,不好意思啊!”胖子眨眨眼睛,“想起来没有?”

    这一回,海星彻底想起来了。

    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胖子已谄媚地双手合十:“小姑娘,拜托你跟他说一下,你俩有什么事情,私下解决就好。我们急着下班,回家还有孩子要带,有家务要做,这么熬着,身体实在吃不消。”

    海星环顾四周,办公室内灯火通明,精致的木质桌椅旁放着依旧苍翠的平安树,对面的墙壁上张贴着北欧风格的壁画,以灰色白色为主色调的办公室现代感十足。

    可她还来不及感叹,便瞥见工位上一张张疲惫至极的脸。

    海星有些尴尬,转过头看见胖子一脸的期待,想了想,说:“好吧,叔叔,我会跟他说的。”

    “他在办公室里。”胖子指指大门紧闭的总裁办公室,“拜托你现在就去跟他说一下吧。”

    海星慢慢走到那扇烟灰色的办公室门前,迟疑地敲了敲门:“请问……”

    “没人。”里面迅速传来一个少年闷闷的声音,似乎是将自己埋在了一堆棉垫中。

    海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只是想说一声,你别闹了,以后你再点外卖,我也不会送了。”

    “那你会被平台扣分的。”少年显然很了解平台规则。

    “扣就扣。”海星狠狠心说,“大不了我们以后都不做外卖的生意了。”

    “别啊!”里面的人认输了,好像从棉垫里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后,声音清晰了许多,“我不点了,以后都不点了。”

    “嗯,谢谢。”

    少年继续说:“你把我从微信上加回来吧。”

    海星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怎么啦?做个普通朋友不行吗?”

    “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所以也没做朋友的必要。”海星想到他发给自己的那些照片,“想必你上的学校也是很‘优秀’的,还是跟你们学校的同学做朋友比较合适。”

    里面发出一声嗤笑:“在云浅市,还有比澄景更优秀的学校?”

    海星只好解释:“我说的‘优秀’,是指……比较有钱的那种。”

    她说着,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发现胖子和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整个办公室,只剩下她和这个“神秘”的少年。

    海星再粗线条,也意识到如此的独处颇为不妥。她刚要转身离开,便听见门后低沉的声音:“我没有上学。”静了很久的少年终于再次开口,并且成功吸引了海星的好奇心。

    “你为什么不上学?”海星顿住脚步,问道。

    “太聪明的人不需要上学。”

    “那你打开门,让我看看你聪明的样子吧。”海星忍住笑,突然对少年的长相产生了兴趣,“看完了,我就从微信上把你加回来。”

    少年将自己埋回一堆棉垫里,声音重新变得沉闷:“别逼我,我不能见人。”海星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他长得特别吓人,又或者因事故毁了容?如此的话,咄咄逼人确实很伤自尊。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没事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的脸完全可以补救的。”

    “什么?你以为我很丑?”少年被激怒,“等一下,我找一张帅照给你。”没过多久,从门缝里“唰”地弹出一张照片。海星捡起来,照片上白净俊朗的男生分明在笑,而撇向一边的嘴角却显示出无比骄傲的态度,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屑一顾。

    坦白说,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子。

    里面传来少年扬扬得意的炫耀:“怎么样?为我帅气的外表倾倒了吗?”

    “那么,你现在……”海星小心翼翼地问,“还是这个样子吗?”

    “你什么意思?”少年是真的怒了,似乎也忘了禁忌,“咔嚓”一声拉开大门,将整个人暴露在海星面前,“好好看一下,我到底是不是个怪物?”

    他的脸,果真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穿着也是格外不羁。白色T恤上印着泼墨一般的五彩图案,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机车皮衣,破洞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海星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绝不可能在任何一所学校就读。触到海星的目光,少年赶紧背过身,背影泄露了慌乱:“好了,好了,别看了。”

    “你,还是很奇怪啊!”海星尽量不用敏感的字眼,“你身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时候,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大块的落地玻璃窗,隔音良好,将这里与楼下车水马龙的喧嚣完全分割开来,只看见对面楼上巨幅的广告灯牌,印着女明星温柔安定的笑容,将这个寂静的空间也衬得暖意融融。海星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却好似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的疑惑在嘴边犹疑着,迟迟没有说出口。

    许久,少年轻轻开口:“我确实有病。”

    “啊?对不起,我只是随口……”

    “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在陆与珩十七年的人生里,有一大半是见不到阳光的。

    七岁之后,他终日只能待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四周是厚实的遮光窗帘,将日光遮蔽得一点儿痕迹都不留。房间里有床、洗手间、大排的书架、电脑、游戏机……他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完成生活必需的全部。有人会定时送餐进来,有时他的父母不那么忙,也会亲自进来看看他。他们会抱着他,温柔地问:“珩珩,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儿?”

    “嗯。”

    “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了。”

    “最近有人推荐了一位很不错的医生,不如我们去试试?”

    “你们是想逼死我吗?”

    父母噤声,谈话戛然而止。他们只能沉默地退出房间。

    陆与珩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用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是一片空泛的白,而在他的眼里却能变幻出各种场景。

    他在那里见过鲸游大海,见过鸟纵长空,见过漫山遍野像着了火似的花丛,而最后,总是以一个黑白默片作为结尾。

    那一天,是小学一年级的期末考试。最后一科结束后,同学们纷纷被等在校门口的家长接走。陆与珩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自家的司机和保姆。他勒了勒书包带,打算去找老师打电话给父母,走了几步却突然想起距离学校几条街的美食广场。每天上下学,陆与珩必定要经过那里,可是无论他如何威胁哭闹,保姆都不肯买那些小食品。难得今天司机迟到,他决定趁机去吃个痛快。

    在此之后的很多年,陆与珩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背着硕大的书包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私立学校建得偏僻,方圆几里内都没什么人烟。陆与珩看见那个小小的男孩,简单又固执,怀揣着即将大饱口福的美好憧憬,不知疲惫地走了很久很久,丝毫没注意到一辆面包车也跟着他慢慢驶了几条街。

    行至最后一个路口,男孩停下来等红绿灯,他勒紧书包带,美食广场近在眼前,嘴角的笑意几乎漫出来。

    就在这时,面包车也跟着停住,从里面跳出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用一块手帕捂住他的嘴将他抱上了车,整个过程突兀而迅速,他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手帕上的药物麻醉得失去了知觉。

    在这之后,陆与珩记得自己一直置身于一个没有光亮的仓库里,反复地醒了睡,睡了醒,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仓库门被持枪的警察撞开,后面跟着他双眼通红的父母。

    他得救了。

    绑架他的是一名普通的货运司机,平时靠在人力市场打零工为生,那辆面包车本是他的谋生工具,却因经济窘迫而变成犯罪的道具。

    司机招供得非常痛快,绑架孩子,勒索父母,案情简单得一张纸就能记录完。最后,法庭以绑架的罪名判处司机有期徒刑十五年。

    然而,陆与珩的刑期却是无期。

    从那以后,他再也无法信任周遭的世界,害怕去公共场合,无法与人进行正常的交流。父母曾强迫他坐在教室里克服恐惧,他却因此尿了裤子成了全校的笑话。从此,陆与珩连学校都不能去了。

    父母找来了最好的医生,最终陆与珩被诊断为社交恐惧症。

    “乔医生,您是这方面的权威,依您看,我儿子的病能好吗?”父亲陆昭焦灼地询问。

    乔医生略略沉吟:“这个不好说,以我的经验来看,社交恐惧症患者多是因恐惧而发病,单一恐惧者预后较好,恐惧对象广泛的恐惧症预后较差。那么,要看他到底恐惧的是什么……”

    母亲苏瑾肿着眼睛极力微笑着,试图探出儿子的真话,问到最后,声音却接近崩溃:“珩珩,你告诉医生,你怕什么啊?你说啊!”

    乔医生连忙劝阻:“好了,别逼他,这样会加重他的病情。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逐步递增社交的情境而增加他对恐惧的耐受性,从而达到消除社交恐惧反应的效果。不管怎样,先试试吧。”

    陆昭按捺住几近失控的妻子,沉重地点点头:“好的,谢谢您,我们会尽量配合的。”

    整个过程,陆与珩垂着眼睛,置身事外,一句话也没说。等到父母和医生离开后,他才躺回床上掀起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地盖起来。

    就这样,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了十几年。

    这些年,他只能依靠网络接受教育,结交朋友。虚拟世界里的朋友并不知道他的症结所在,所以他才能表现得从容自在。

    那一日,他偶然看到澄景高中教育节目《开放课堂》的开播广告,抱着好奇心打开后,屏幕里竟然出现一个秃顶老师暮气沉沉的脸,正想关电脑,下一秒出现的,就是海星。

    社交恐惧症让他压根没机会去和现实中的女生交朋友,大眼睛尖下巴这类漫画里最平常的设定,完全契合了他对于美丽的定义。

    海星的出现,让他发现,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女生,这样符合他理想中二次元女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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