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亲爱的星星少女①-“永远”是最平凡的奢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小女孩教会了罗伯特编花环,罗伯特教会了小女孩如何将食物做得更好吃。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总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彼此的心思。罗伯特觉得跟小女孩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从认识她的那一天才开始真正活着。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

    海星料想自己的成绩不会太好,索性不再期待,干脆安心备考,准备在开学的摸底考试中拼一把。

    其实,这个时候,她大可以求助于程葵,但不知怎的,自从上次募捐的事件后,总觉得程葵对她生分了很多,心事更重了。但她追问时,程葵也只说学习压力太大,并没有别的事。

    海星隐隐觉得还有别的原因,但她怕一味地追问适得其反,索性顺其自然,不再多想。这段时间,陆与珩的信息就像雪花般纷至沓来,反复强调蒋辰欺骗了他,不但骗他钱买道具,还背着他将道具转移到自己的账号上,折现之后人间蒸发,他连战队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已经被彻头彻尾地骗了。

    “所以,一开始她接近你就是为了骗钱?”

    “肯定是啊!”

    “可是……她怎么知道你有钱?”

    “我猜想,可能是那天在电玩城穿了一双耐克全球限量版的篮球鞋,被她看出来了。她那么精明,对,一定是这样!”

    海星并不了解蒋辰,但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尝试过联系蒋辰,可是发出去的微信都石沉大海般没了消息。

    “我今天去学校拿成绩单,然后就去‘天空之城’看看吧,她应该是那里的常客,打听一下会有消息的。”

    “海星,你真的是人美心善,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太开心了。”

    海星撇了撇嘴,对陆与珩抹了蜜的奉承不予置评,披上外套就出了门。街道上过年的氛围越发浓厚,周边的商铺门口高挂着灯笼,置办年货的人们进进出出,不时有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捧着烟花从身边跑过。看到这样热闹的情景,海星也格外开心。

    前几日,丁梅告诉她已经签妥了拆迁协议,补偿款很快就会下来。这样一来,就能请到律师给父亲打官司,帮她们渡过难关了。

    海星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脚下的动作也快了起来,不多时便到了学校。领成绩单、布置寒假作业、大扫除……这些事情结束后,就是长达半个月的假期。教室的氛围异常活跃,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八卦,听着歌。

    海星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书包带,等了很久,也没见班主任的影子。按照惯例,年级主任会在宣传栏里贴上年级前一百名的榜单,然后让各班班主任分发各班的成绩单。以往这些事情会在上午结束,可是这都中午了,也不见老师来。

    海星疑惑地抬头张望,发现人声鼎沸的教室不知何时突然静下来,同学们都不见了。

    她好奇地走出教室,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教室在五楼,走廊正对着校园正中央用来张贴成绩单的宣传栏。大红色的排行榜已经贴出来,远远就可以看见宣传栏前聚集了大批的同学。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就怔在原地。

    顾循站在宣传栏前,被人群围在中间,奶白色的外套衬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格外明亮。周围人声鼎沸,而他却像磐石一样,双手举着一张白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坚定。

    贺校长匆匆赶过去,神情严肃地命令顾循离开,还遣散了围观的同学。有人趁乱拍下了照片发到班级群里,海星看到照片里顾循高举着的白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打赌的事,是我错了,对不起。”

    这句他曾经说过的话,在海星脑海里泛起了回音。心脏像被重物狠狠击中,她突然痛到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看着顾循离开的方向,湿了眼眶。

    微信群里还在热烈讨论着。

    “顾循这是在告白吗?学霸的表白方式就是不一样!”

    “卢贝贝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吗?”

    “乱讲,他早就辟谣说和卢贝贝没有任何关系。”

    “哈哈,你们还不如猜一下贺校长会怎么处理他。这件事闹得挺大,比海星那次严重吧?”

    “虽然严重,但贺校长向来爱惜人才,他哪里舍得处理顾循这种资优生?”

    聊天记录还在不停刷新,海星见顾循跟在贺校长身后,抬起头向她这里望了一眼。

    她不清楚顾循的这一眼意味着什么,但是明显加快的心跳,却让她兀自想要逃离。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之后,顾循径直回到了教室,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周身却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随后发了条信息给海星:寒假我给你补习。

    海星趴在桌子上,看着顾循发过来的消息,突然开始懊恼。明明不想再和他产生联系,为什么却在他进了校长办公室后这么担心!她犹豫了很久,将编辑好的消息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的拒绝一点儿也不干脆:我之前就说不用了。

    可是我道歉了,还是冒着被开除的危险道歉的。

    海星撇了撇嘴,手指在按键上迟疑了很久,最后打了一句:好吧。

    从今天开始。

    今天?今天我还有事。

    什么事?

    海星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准备去“天空之城”替人追债,可是一时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回复: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那就从今天开始吧。这次期末考试你好像是倒数第四十八名?顾循毫不留情地把最后一条退路都给她堵死了。

    海星看着刺眼的“四十八”,嘴角抽动了一下,恨恨地按掉了对话框。

    在等了将近五个小时之后,班主任才姗姗来迟。简单布置完寒假作业之后,嘱咐了一句“接下来由卫生委员安排大扫除”便离开了。

    教室里重新热闹起来,海星看了一眼消息,顾循已经发来补习地点:省图书馆三楼社科馆,我等你。

    “我等你”三个字,让海星顿时脸红了起来。她将自己负责的讲台清扫干净,就背着书包匆匆赶往省图书馆。

    省图书馆虽然坐落在城市中心地带,但比起几大商业中心,人流量明显要少得多。尤其临近除夕,更是人迹罕至,三楼的社科馆里,连管理员都不在岗。

    海星出了电梯,迎面就是一排深棕色的书架,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向馆内走去。偌大的阅览区,井然有序地放着几张木质书桌。顾循坐在靠近窗户的书桌前,低头翻着一本书。苍白的光线落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衬得他越发干净。

    海星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顾循却先她一步:“你来得挺快,我这本书刚看了个开头。”

    “什么书?”海星好奇地问,“我能看一下吗?”

    顾循轻轻笑了一下,将书递给她:“你看得懂吗?”

    海星本以为是什么高深的社科类书籍,目光触到封面的那一刻,突然有些疑惑:“这是儿童绘本?”

    “不是普通的绘本。”顾循将书抽走,“好了,抓紧时间补习吧,这本书以后再说。”

    海星坐到顾循对面,目光落在一旁的绘本上,《遇见你,真好》这个书名已经在她脑海里盘旋了许多次。她没有告诉顾循,她不仅看过这本书,而且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很像他的兔子。

    那么,她会是那个人类女孩吗?

    顾循没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从包里抽出数学课本和笔记本:“咱们先从数学开始吧。”

    “寒假很短的,那么多门功课,我觉得来不及。”海星有些担忧。

    “你以为我会从头到尾给你补习一遍吗?”顾循轻笑一声,“不管哪门功课,都有规律,你把规律学会,便足以应对大部分题目。”

    “就说这种添加辅助线的题目吧,你把这一块的形状记住了,碰到类似问题,其实差不多都是在这里加条线。出题的老师并没有太多套路,万变不离其宗。”顾循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给她看,却发现海星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笔记本上,而是一脸崇拜地盯着他。

    他本想责怪她不用心,可转念之间,却因为她的仰慕,心里愉快起来。深吸一口气,他强装严肃地敲一下桌面:“你认真点儿,我要讲下一个知识点了。”

    “啊……”海星反应过来,慌乱地掩饰着,“我……我走神了,不好意思。”

    顾循故意忽略她害羞到通红的脸,轻咳一声,继续往下讲:“做立体几何的证明题时,注意各种类型证明的方法,加辅助线,一般都是对角线、中点、成比例的点、等腰等边三角形中点这些,证明不出来直接用向量法也是可以的。”

    顾循刻意放慢语速,想让她听清楚:“还有一些求二面角、线面角的题目,用建立空间坐标系的方法比较简单,注意各个点的坐标的计算,不要算错了。”

    海星不住点头,表示理解。顾循皱了皱眉,不确定地看她一眼:“你真的听懂了?”

    “听懂了,只是担心做题的时候还是不会。”

    “为什么?”

    “我一看到试卷就……紧张。”海星搓着衣角,小声嘟囔,“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是程葵特别聪明,所以不管什么事情,她都能帮我解决。考试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害怕了。”

    顾循静了几秒,缓缓开口道:“程葵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我知道。”海星叹一口气,“自从上了高中,我能感觉到我们关系有些疏远,最近她总说压力大,我有好多天都没有见到她了。”

    “最近?”

    海星沉吟一下:“嗯,就是上次募捐之后。往常我遇到事情,她当天就会来找我。可是募捐的事情都过去好久了,她只给我发过短信……”顾循思虑片刻,并不准备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口。他斟酌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或许吧,我不知道……”海星情绪忽然低落起来,语气也有些哽咽,“我没钱请律师,程葵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支持,现在突然关系疏远起来……”

    顾循听着海星小声的倾诉,却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个信息:“你……没钱请律师?”

    “啊?我有说过吗?”海星愣了一下,“你听错了吧?”

    顾循没说话,神色沉沉地看向她,黝黑的眼眸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海星不敢和他对视,慌忙低下头假装翻书。

    她一边翻书,一边用余光看向顾循。见顾循一副疑惑的神情,海星忍不住想将之前跟顾远淮约定的事情和盘托出,可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陆与珩的名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海星赶紧拿起手机:“我去外面接电话。”

    顾循瞥见陆与珩的名字,靠回椅背,一手搭在桌子上,淡淡地说:“你接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妨碍到别人。”

    海星叹了口气,刚接起电话,陆与珩的窃笑声就传了过来:“你又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考砸了?”

    “才没有。”海星气恼,“今天都放假了。”

    “那我怎么听到有人说话?”陆与珩继续猜测,“还是特别正儿八经的声音,一听就是老师,还是秃顶的那种,对吧?”

    “不是的!”海星捂住手机,偷偷瞄了顾循一眼,他虽然在若无其事地翻书,但脸色明显变得很难看。

    “行了,看样子你还没去找蒋辰吧?”

    “嗯,明天吧。我今天还有点儿事。”

    “什么事比这件事还重要啊?”陆与珩似乎正无聊地躺在床上,声音放空而慵懒,“难道你不把我这个朋友放在心上?”

    海星虽然早已习惯他的调侃,但碍于顾循在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尴尬间,顾循伸出手夺过手机,没等海星反应过来,就挂断了电话:“你说够了没有?”

    明显生气的举动让海星惊讶地瞪大眼睛。她没想到一向冷漠的顾循竟然会有如此情绪化的抱怨。而她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抱怨似乎有些异样……不是因为她分心,不是因为她给他惹了麻烦,而是因为陆与珩的存在……

    海星不敢再想下去,心跳却逐渐加快,她望着顾循那张清俊的脸,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循被海星看得莫名脸红,轻咳一声,故作淡定:“我花时间给你补习,你再这样分心,我生气了。”

    “对不起……我有个朋友被人骗了钱。”海星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解释,“他希望我能帮他找到那个骗子,他自己……不太方便出门。”顾循并未深究,只是说:“别管那些闲事了,还是你自己的事情重要。”

    “那个骗子真的很可恶,她不但骗了我朋友的钱,还骗了我们的信任。”一想到蒋辰是怀着目的接近他们的,海星就非常气愤。

    “我们?”顾循皱了皱眉,“和你有关系?”

    海星省略了认识蒋辰的过程,只告诉顾循是在百方购物中心门口碰到她的,加了微信之后,见过几次面。

    她打开微信,把蒋辰的资料栏拿给顾循看:“她微信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账号。出事之后,我给她发过微信,可是她一直没回复。”

    顾循接过去,只扫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她:“找人的事就交给我,你别管了,抓紧时间学习。”

    他一再强调“学习”这件事,让海星压力倍增,只好自嘲道:“我总感觉,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这么笨。”

    “在我看来,你一点儿都不笨,只是没有掌握方法。”顾循自顾自地说,“只是比别人反应慢点儿而已。”

    海星坐在椅子上,听到顾循肯定自己,一时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挪着椅子稍微往前凑了凑,突兀地问:“那……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了?”

    他不理她。海星的表情突然垮了下来:“我就知道,你只是在安慰我……”

    “我没有讨厌你。”顾循在心里叹气,他的表现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为什么海星就是不明白?“我承认,之前是讨厌过你,但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你。”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喜欢”这个词说出口,毕竟现在谈“喜欢”还为时尚早。图书馆很安静,顾循说的话,落到海星心里,砸出一声声闷响。她沉默地望着他,突然就湿了眼眶。

    一瞬间,对自己的怀疑,对自己的否定全部烟消云散,像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海星感觉应该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堆积在胸口,无处可去。只是在这一瞬间,只有十六岁的她,忽然对未来充满肯定。“未来”可以很远很远,远到看不到尽头,而在这看不见尽头的漫漫长河里,她希望能够永远看见他,永远和他在一起。

    手机静静地躺在桌面上,轻微地振动了一下,海星低头去看,又是陆与珩发来的消息,是一条转发的新闻:云浅市高中生主持人大赛即将启动海选程序。

    回家的路上,迎着寒风,海星的头脑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突然开始害怕自己日渐明朗的感情。很明显,现在的她只会拖顾循的后腿,即使知道顾循不再讨厌她,她也不该抱有太大的奢望。

    海星做出了决定,她决定让自己的感情止步于此。她并非放弃,而是想要耐心等待,等待自己变得更好,等待自己能够自信地和他站在一起,能够与之相称。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释然了。

    到了楼下,海星刚停好单车,就看见自家餐馆门口聚集了许多人。她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店内的桌椅歪歪斜斜,地上一片狼藉,而丁梅则无助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

    “怎么了?”海星急忙跑了过去,把丁梅扶起来,“拆迁的人来店里捣乱了吗?”

    丁梅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不是已经签了协议吗?”海星望向围观的邻居。

    “和拆迁没有关系。”楼上的王叔缓缓开口,“海星,你们家真是祸不单行。”

    “到底怎么了?我妈怎么变成这样?”海星崩溃地问。

    围观的邻居怕麻烦,摇了摇头,自私地离开了。海星不愿放弃,索性直接追了上去,刚跑到门口,就看到程葵默默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地望着她。

    “程葵?你怎么在这里?”海星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发烧。”程葵淡淡地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她向海星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勉强。她抬头指了指六楼的平台,简短道:“今天下午,有人从楼上跳下去了。”

    “和我家有关系吗?”

    “嗯。”程葵咳了几声,接着说,“听阿姨说最近餐馆总是丢钱,她找人来加了几次锁,都被撬开了。派出所的人来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线索,只能劝阿姨装监控,锁定目标。”

    “阿姨哪有钱装监控?所以只能拜托邻居帮忙。咱们楼上那几个爱贪便宜的邻居应下来,在餐馆白吃白喝了几天,今天下午还真发现了小偷,其实就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本来报警就好了,可是他们中午喝多了,直接追着那个男孩到六楼的平台,扬言要揍他。那个男孩害怕,就跳了下去。”

    “没想到,那些邻居翻脸不认账,集体指认是阿姨让他们追贼的,现在又不知道跑到哪儿避难去了。警察让阿姨筹钱,说虽然男孩摔下去时被楼下晒出来的竹匾挡了一下,但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程葵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最后一句:“所以我厌恶这幢楼里的一切,厌恶所有自私自利的人。”

    “算了。”海星喃喃道,“我早知道楼里那些人的嘴脸,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程葵叹一口气,想安慰海星又无从开口,只好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她们彼此拥抱着,什么都没说。

    这一刻,她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融化在了这个拥抱里。

    海星抽了抽鼻子,用力地回抱着。程葵小声在她耳边说:“这种事情,虽然不是你家的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都要有一定赔偿的。”

    “我知道。”

    “那个男孩偷窃在先,你们可以争取一下,尽量少赔一点儿。”

    “嗯。”海星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拆迁补偿的钱,本来是打算给我爸请律师的。现在看来,只能争取别全赔掉,然后用剩下的钱请律师,至少要比法院随便指派的强。”

    程葵小声地“嗯”了一声,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海星,对不起。”

    逆着风,也不知道海星有没有听到。

    海星回到餐馆时,丁梅六神无主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抚着膝盖,怔怔出神。她弯下腰,将乱七八糟的桌椅扶起,摆放整齐,又将一地狼藉的碗筷清扫干净。

    见丁梅依旧一动不动,海星默默地走到她面前:“妈,我们上楼吧。”

    “海星。”丁梅猛地抓住她的手,惊慌失措道,“我会不会去坐牢?”

    “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男孩毕竟是因为我们家的事才跳楼的啊!你爸爸不也是这么莫名其妙被抓起来了吗?”

    “妈,那是两码事,何况,我相信爸爸那件事,一定有误会,说不定是那个人不小心跌下去……”

    “完了,那个男孩子也跌下去了,他们一定会来抓我,就像你爸爸那样。”丁梅将手指埋进头发里,恐惧的当头,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把将海星搂进怀里,泪如雨下,“如果我也被抓起来,你可怎么办啊?你还这么小……”

    滚烫的眼泪顺着海星的脖颈流了下来,昏暗的灯光洒在母亲单薄的身上。那一瞬间,海星突然无比痛恨自己的渺小,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什么都做不了。

    “妈,你不要害怕,明天我去医院看看情况。”她撒了个谎,“我咨询过同学的父亲,他父亲是云浅市最好的律师,这种情况,我们只需要赔钱就好。”

    “真的?”丁梅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

    “真的。”海星笑一笑,顺手扯过桌上的抽纸,擦了擦她的眼泪,“妈,你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快过年了。”丁梅喃喃自语,“妈妈怕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

    “不会的,妈,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海星知道自己的安慰很苍白,但当下,丁梅宁愿相信。

    经过这担惊受怕的一天,回到楼上,海星便催促母亲赶紧睡觉,自己则坐在书桌前想要再学习一会儿。

    窗前的捕梦网轻轻地摇晃着,时间久了,捕梦网的白色羽毛早已变得暗黄,就像自己这个经历了太多磨难的家一样。

    手机在寂静的夜色中微微振动了一下,她瞥了一眼,是顾循的信息。

    顾循:睡了吗?

    海星没有回复。

    顾远淮最近购入了一套花梨木家具,换掉了之前书房里的红木摆设。

    工人们将家具摆放妥当之后,顾远淮懒洋洋地陷进太师椅上青石色软垫里,满意地打量着一室的古色古香。

    他刚想起身沏一壶茶,书房的门却被猝不及防地推开。

    “爸,你回来了,我正好有事找你。”顾循明显有些匆忙,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还来不及吹干,家居服的纽扣也系错了,下摆长出一大截。

    为了散发新家具的气味,顾远淮用一只木棱支起了雕花木窗,呼呼的冷风全部从窗口灌进来,而顾循正好站在那个风口处,脸色煞白。

    “过来,快过来。”顾远淮心疼地朝他招手,“你站在那里,冷不冷?”

    顾循没动,声音冷冷的:“爸,你看了今天的新闻吗?”

    “你是指哪个新闻?”顾远淮笑眯眯道。

    “港英大楼有人跳楼的新闻。”

    “很熟悉。”顾远淮沉思了一会儿,“哦,你那位同学就住在那里。”

    “爸!”顾循直接打断,“你跟我说话,不需要这么绕弯子吧?”

    顾远淮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敛起笑意:“所以,你大晚上言行慌乱地来找我,就是为了那个女生?”

    顾循深吸一口气,语气异常坚定:“是。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冷漠。”

    “冷漠?这是你跟长辈说话该有的语气吗?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慌乱、感情用事、顶撞父母……这些都是拜那个女生所赐!”

    手腕上的绿幽灵手串散发出微弱的光,幽绿如水波的纹路,在晶体的包裹下仿若活物般灵动。这种有名的财富水晶,向来是顾远淮喜欢搜罗的类型。他背对着顾循用力揉搓着清亮通透的串珠,言语间有了一丝无奈:“不要为一个女生毁了自己,不值得。”

    顾循盯着父亲把玩的手串,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厌恶:“那是因为,在你心里,永远只有权力和金钱!”

    “啪”的一声,空气突然安静。

    顾循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时间愣在原地,顾远淮来不及放下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满是痛心:“难道在你眼里,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他挫败地跌坐在太师椅上,望着桌上镶着检察证的相框,神色动容:“知道我为什么从检察院辞职吗?就是因为我对人性彻底失望了。”

    他伸出手,细细抚去相框上的细尘:“那时我年轻,相信法律,相信正义……当时那个女人带着一双儿女,说她丈夫因冤被捕,别的同事见她形容枯槁,都冷眼相待,只有我愿意听她诉说案情。”

    “她丈夫参与绑架,向家长勒索三千万。最后受害者被救了出来,她丈夫也认了罪。但是她认为法院裁决有误,一定有冤情。一家人都指着那个男人赚钱,男人被关押后,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她的女儿,甚至抓起我桌上的橡皮啃了下去,以为是饼干。”

    “是不是很可怜?嗯?”顾远淮对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顾循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儿子,这件事是不是跟那个女生的事很像?”

    “后来,我义无反顾地接下了这个案子。尽管领导不同意,我还是押下了自己的检察证,向法院提出重新审理。可是在开庭的那一天,男人却当着法官的面,说自己罪证确凿,检察院是在无理取闹。而那个女人呢,却好像全然不知情似的,扭过脸不看我。抗诉案结束后,我成了全检察院的笑柄,所以,我横下心,辞了职。”

    顾远淮说完后,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茶几上的水晶风水球在汩汩转动,水线滑落在小观赏池中,腾起袅袅烟雾。窗外的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让顾循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他关好窗户,望着父亲发白的鬓角,叹了口气:“难道……你希望我视而不见?”

    “是,我不希望你栽进陷阱。”

    “海星不是陷阱。”

    “你了解多少?”顾远淮倏地睁开双眼,索性说得直白,“一个女人如果耍起心机,足以毁了你的一切。”

    顾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笑里带着一丝无奈:“爸,如果我是你,我会继续探究当事人为何当庭反悔。”

    “你以为我没这样做吗?我冷静下来之后,去找了她,可是她早就搬了家。”

    “所以你也没继续找下去?”

    顾远淮神色微动,却避开话题:“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事上。”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一件事,如果得不到想要的回报,就索性不要开始。”顾循笑了笑,“我遇到海星时,当下就断定自己和她不是一类人,一点儿时间都不想浪费。但后来,她让我发现,做一件事,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期间经历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印象中,顾循的话一直不多,他们父子俩从来没有过这样推心置腹的交谈。顾远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或许吧。”顾循想了想,“我不会再请求你接下这个案子,既然海星是我的朋友,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顾远淮哑然失笑,“就凭你自己?”

    “嗯,就凭我自己。”顾循目光沉着,认真道,“我还年轻,愿意一试,哪怕是浪费时间。”说完,他转过身径自出了书房。

    室内只余风水球的水流淌进小观赏池的潺潺声,顾远淮怔怔地望着右手旁相框里的那本检察证,熠熠发光的“云浅检察”四个字,出其不意地让他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

    他没想到在自己志得意满的中年,居然还会想要探究那件案子的真相。更没想到这样的心思,在心里藏了十年,竟然从未真正湮灭。

    第二天一大早,市医院的门口便聚集了很多记者,海星拎着一袋水果绕开人群,从医院后门上了电梯。

    昨天晚上,丁梅睡下后不久,医院便打来了电话,说男孩只是右腿骨折,并无大碍。

    她将消息告诉丁梅后,丁梅反而一下子病倒了,早上软绵绵地起不了床。海星只得自己买了水果,来医院探望伤者。

    到了八楼的骨科病房,她刚走到护士台前想询问男孩的房间,后脑勺却被狠狠击中。来不及喊痛,中年妇女的咒骂声骤然响起:“你还好意思来?要不要脸?”

    海星回过头,中年妇女正光着一只脚,攥着棉鞋指着她大声咒骂。她爬满皱纹的脸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右脸颊处还有一块面积可观的鲜红的疤。

    “你就是海家的女儿?”女人唾沫横飞,口音却不像是本地人,“就是你们把我儿子推下楼的!”

    海星对她的态度很反感,皱着眉头反驳道:“阿姨,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您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眼见棉鞋又要砸下来,海星只好举起水果,无奈道:“阿姨,我是来探病的!”

    女人这才气喘吁吁地停手,瞪了她一眼,扭头进了病房。

    医院的条件并不好,三人间里只有一扇紧闭的窗户。海星跟在女人身后,刚进病房就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孩。

    男孩大约十一二岁,虽然右脚打着石膏高高架起,两只手却没闲着,举着手机大喊大叫地打着游戏。

    病房里有陪床的家属不悦地对女人抗议:“管管你儿子,打个游戏也要这么鬼哭狼嚎?”

    女人看了儿子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有问题,现在躺在这里打游戏没打你就算走运了,还挑三拣四的。”

    对方明显有些生气,讽刺道:“脑子有问题还懂得偷东西?干了什么坏事都能拿神经病说事是吧?”

    女人勃然大怒,顺手脱下自己一只鞋,直接冲对方扔了过去:“你再说我儿子一句试试?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

    对方冷哼一声,不屑与她吵架,直接按铃叫了护士投诉。

    海星皱着眉头看着女人形如泼妇,而她的儿子却无动于衷地打着游戏。她刚想离开,女人却直接扯住她的手,恶狠狠地说:“你给我们转院,我们要去私立医院,这里的人,素质太低。”

    海星有些厌烦,没有理她。

    “别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辙,你们家现在不是还没拆呢吗?你不给我转院,我就找人三天两头去你们家闹。你是在澄景上学吧?我也可以去澄景闹!”女人一副不讲理的架势,海星招架不住,只想逃离。

    女人不客气地伸出手拦住海星的去路:“你今天不给我们出钱转院,就别想离开这扇门!”

    海星后退一步,心里充满厌烦。她实在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刚想开口反驳,身后却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蒋辰。蒋辰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腰间挂了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作响。她晃晃悠悠地走到病床前,伸头瞅了一眼男孩:“蒋望舒还没死啊?”

    话音刚落,女人抄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冲她扔了过去。

    蒋辰灵活地闪过,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不清不楚地嬉笑着:“妈,你发什么脾气?咱们得庆幸,弟弟这一摔给咱们摔来一条财路啊!总比他每天偷东西强吧?我看看,是哪家那么倒霉……”

    蒋辰回过头见到海星,愣了一下,很快恢复玩世不恭的样子:“是你?咱们挺有缘分的。”

    “谁跟你有缘?”海星见到他们一家人的丑态,抬脚要走,却被蒋辰一把拉住:“我话还没说完……这样吧,看在咱们早就认识的分上,赔偿的费用给你打个九五折。毕竟我还骗了陆与珩的钱。”

    海星见她提起陆与珩时面无愧色,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怒意:“蒋辰,你别太无耻了。”

    “我无耻?笑话!”蒋辰的语气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她挑了挑眉讽刺道,“你怎么不说是你笨,活该被人骗?”

    海星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发抖,强忍着眼泪,咬牙道:“算我看错你!你们不是想转院吗?不是想要赔偿吗?等拆迁款下来,立马按照该给的全部给你们!”

    “等等。谁说要转院了?”蒋辰听到转院两字,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公立医院条件是差一些,但是医生可靠。蒋望舒年纪还小,你把他整到私立医院去,万一弄出个后遗症,他这辈子走路可就一瘸一拐了!”

    蒋辰母亲被她口中所说的“后遗症”唬住,偏过头去不再提转院的事。

    蒋辰将海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别理那个女人,去私立医院多花的钱还不是要算在赔偿的费用里?蒋望舒那个人,只要有游戏机,哪怕躺在垃圾堆里都无所谓。”

    海星见她口口声声称自己的母亲“那个女人”,而且连亲弟弟都算计,不觉心寒,抿着嘴,一个字也没应。

    “我打听过了,你家也没什么钱。”蒋辰神秘地笑了笑,“但最近要有一笔拆迁款下来吧?我也不贪心,你把这笔钱的五分之四给我们就行了。另外,再给我一笔小小的好处费。我会帮你说服我妈息事宁人的,否则,以她的脾气,可以闹到你们家永不安宁哦。”

    海星不想看到蒋辰那副精心算计的丑陋模样,抬起头,故作无畏地说:“不如……你去报警吧。”在蒋辰愣住的当头,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出病房。

    出了医院,海星气得发抖的内心才渐渐平息,正想着要如何消化刚才的事,抬眼便看见陆与珩大剌剌地站在路边。

    “你又跟踪我?”海星走过去,没好气地问。

    “你有点儿良心行吗?”陆与珩戴着口罩,皱了皱眉,“我看了新闻,怕你想不开,才好心跟着你。”

    “我在医院看到蒋辰了。”

    “我知道,我跟着你上去了。”

    “可是我没看见你。”

    陆与珩“嗯”了一声,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人太多了,我只待了一会儿……不过,我现在想回去确认一件事情。”说完,他径直走向医院。

    海星隐隐觉得会有事情发生,怕他出现意外,只能不安地跟在后面。临近中午,医院的人多了起来,电梯口挤满了病患,陆与珩索性拉着海星走楼梯。狭窄逼仄的楼道里,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照进来,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清晰可见。

    臃肿的羽绒服让海星的动作迟缓起来,她只爬了几层就累得呼吸加快,索性直接坐到地上:“等……等一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马上就到了。”陆与珩头也没回地继续往上走,“再坚持一下。”

    “你到底想确认什么事情啊?”海星抹了一把汗,“你不说的话,我就不走了。”

    陆与珩顿了一下,转过身半靠着墙壁。看不清表情的脸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隐在阴影里,声音难掩痛苦:“我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照片,蒋辰她妈,就是那个绑架犯的妻子。”

    海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那蒋辰……”

    “巧不巧?十年了,又碰上了。”

    到了八楼,陆与珩迟迟没有推开眼前的消防门,虽然骨科病房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海星陪他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既然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找她,又有什么用?”

    “所以我刚才下去了。”陆与珩停顿一下,又说,“可是我坐在车里,总觉得有点儿不甘心,也许自己当年漏掉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

    “对,我怀疑他受人指使。”话音刚落,陆与珩自己都吓到了,“那时,我隐约听到他在电话里说‘货已到,什么时候打钱’。联想到他货车司机的身份,这句话再普通不过,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那句‘货已到’很可能是指我。”

    “他被抓起来之后,爸妈不肯给我透露任何内幕,我还庆幸,罪犯终于被绳之以法。”陆与珩的声音颤抖,“可是现在,我发现可能还有罪犯逍遥法外,就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随时会伤害我。”

    陆与珩崩溃地蹲在地上,痛苦地闭紧了双眼。

    海星从没见过他如此崩溃的模样,一时间愣在原地。就在这时,消防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蒋辰红着双眼猛地将陆与珩从地上拎起来,一把搡到墙上,声音里充满戾气:“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再说一遍!我爸他是冤枉的!”

    “你爸一点儿也不冤枉!”海星冷冷地说,“他绑架是事实!”

    “他只是被人利用了。”蒋辰大吼一声,“他是有罪,但不至于要蹲那么多年,蹲到现在还没出来!”

    蒋辰的双手越发用力,陆与珩一把将她推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疯子。”

    “我要上诉!”蒋辰挡在陆与珩面前,“你要给我做证人。”

    “凭什么?我就喜欢看你爸把牢底坐穿。”陆与珩恶狠狠地说,“你家没抗诉过吗?结果呢?你爸妈却当庭反悔,自认有罪!”

    蒋辰被噎住,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

    “本以为那个女人会知道内情,现在看来,根本没必要去问了。”他转过头对海星说道,脸上的嫌恶一览无余,“我看见她那张脸就恶心。”

    前后不过十分钟,海星却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陆与珩。面对蒋辰的他,冷血、无情,好似换了一个人。

    蒋辰虽与母亲不和,但也受不了别人当面羞辱她,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与陆与珩扭打在一起。她虽然是女生,但从小野惯了,打架根本不在话下,反倒是陆与珩,压根不是打架的料,没过多久,脸上就挂了彩。

    海星怕他吃亏,急忙去扯蒋辰的衣服:“你住手!我要叫保安了!”

    “你这朋友连女生都打不过,你还好意思叫人?”蒋辰回头轻蔑一笑,随后拍了拍陆与珩的脸,“可惜了,这么帅气的脸挂了彩。”

    陆与珩被压制在地,见蒋辰满脸嘲讽,突然使出全部的力气咬住了她的手。蒋辰吃痛地尖叫一声,退后一步:“你还是不是男人?要不要脸?”

    “海星,我们走。”陆与珩根本不想理会她。

    “站住。”蒋辰见威胁不管用,只能不情愿地放缓了语气,“我只是让你做证人。”

    “你做梦吧。”陆与珩冷冷地回答。

    蒋辰还想说什么,走廊上却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吼:“蒋辰!你打个开水打到哪去了?是不是被开水烫死了?”

    蒋辰紧紧皱起眉头,厌恶地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你们走吧,以后都不要来了,我会去找你们的。”

    她背对着海星,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陆与珩?”蒋辰走后,海星见他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便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半晌,陆与珩淡淡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嗯,我没事。我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海星摇了摇头,“我骑了单车来。”

    陆与珩皱着眉头思量半天,似乎在考虑能否将单车塞进后备厢,还没等他开口,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振动起来。

    “什么?你和车都被拖走了?你不是说停在那里最多开个罚单吗?”刚接起电话,陆与珩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你怎么当司机的,这点儿事都解决不了?别说那些没用的,我不想听。”

    司机似乎在不停地道歉,可是陆与珩直接“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

    海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她似乎从来没见过陆与珩的另一面。在她面前,陆与珩永远是那个热情、真诚的少年,即使有些执拗,却也单纯无害。但真实的他,或者说隐藏在身体深处的那个他,却是冷漠而刻薄的。

    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询问道:“不如……打车回去吧?坐公交车也可以。”

    陆与珩将手机丢进裤兜,有些不悦:“我不想坐陌生人的车,也不想跟陌生人一起挤公交车。”

    “那……我送你回去?”海星犹豫道。

    “你确定?”陆与珩挑了挑眉。

    “嗯,礼尚往来嘛,你也送过我。”

    陆与珩微微一笑:“好,我家住云麓。”

    “云麓?”海星想了一下,“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小区。”

    “嗯,住的人比较少。”

    “那我查一下。”海星打开手机,谁知刚输入“云麓”两个字,跳出来的信息却让她差点儿摔了手机,“你……你家住在山上?”

    “没错。”陆与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我家就住在华夏游乐场后面的山上。”

    华夏游乐场是云浅市的地标之一,因面积巨大,所以规划在市郊。虽是市郊,但风景却好得没话说,绿树葱葱,背山望海,交通也十分便利。而云麓就坐落在游乐场身后的晴山上。盘山公路蜿蜒而上,顺着地势坐落着十几幢大大小小的欧式别墅。陆与珩家坐落在半山腰,珍珠白外观的别墅四周,安装着冷冰冰的监控设备,像一只精巧华丽的鸟笼。

    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整整两年没有出门,只能通过顶楼平台的望远镜,望着山下游乐场里游人如织,听着他们的欢笑声。偶尔,他会望望远处的海,然后伴着时断时续的海浪声入睡。

    海星在春游时来过游乐场,可她却没有发现常年云雾缭绕的晴山上,坐落着的别墅。也不知道,有一天会认识那个只能从望远镜里看世界的少年。

    得到陆与珩的肯定后,她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你家有多远吗?我骑着单车送你,可能会花上一天!你还是让家里派别的车来吧,我可以陪你等。”

    “不用啦,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陆与珩笑了笑,“一会儿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

    “嗯,自己走着回去。”

    听到陆与珩这么说,海星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直到反复确认之后,她才发现陆与珩竟然是认真的。

    “你开什么玩笑?云麓那么远,你要走着回去?”海星被他执拗的态度气得发狂,索性不再理他,转身便走。陆与珩见海星生气,一时间不知所措,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海星已经走出了医院大门。

    “喂!你等等我……”追上海星后,陆与珩敛起似笑非笑的表情,“生气了?”

    海星转过身,一脸无奈。难道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如果换作别人,可能早就将他臭骂一顿,指责他玩世不恭。现在她还能好脾气地等在原地,已经算是最大的容忍了。

    见海星没说话,陆与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额头:“差点儿忘了,那个主持人大赛,我已经给你报名了。”

    “什么?”海星明显被惊到了,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大声指责道,“陆与珩!你怎么能擅自做主给我报名呢?”

    陆与珩没有料到海星的反应,举手求饶:“前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我怕你错过时间,没有多想就替你报名了,我真不知道你家会……对不起。”

    海星脸色阴晴不定,陆与珩猜不准她的心理活动,只能像做了坏事的小狗一样小心翼翼:“你要是不想去也可以,反正参赛人员的名单也没有公布,还有时间反悔……”

    “我去。”海星平复了心情,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最近糟糕的事太多了,既然都报了名,就去试一下,希望会有好消息吧。”

    陆与珩望着她有些疲惫的侧脸,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她的画面。那时的她,坐在主播台上,穿着系着蝴蝶结的白色衬衫,袖沿绲着米黄色格纹,笑起来时还有两个浅浅的梨窝。甜美俏皮的笑容,让他一直陷在焦躁里的心,莫名平复下来。

    可是,陆与珩很久没见到她那样笑过了。

    海星低着头,皱着眉在手机上搜索一些与比赛有关的新闻,他也没打扰,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没过多久,司机发来消息说家里已经派了别的车来接他,让他再等半个小时。陆与珩刚想告诉海星,却见她的手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像记起什么似的,嘴里不住嘟囔着:“完了完了。”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

    “和同学约好在图书馆补习功课,可是我给忘记了。”海星欲哭无泪,“惨了,会被骂死的。”

    海星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陆与珩,你能不能和司机联系一下,让他用别的车接你?我要赶去图书馆了,要不然顾循等久了,一定特别生气。”

    陆与珩皱着眉,似乎觉得“顾循”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他见海星满眼焦急,突然想恶作剧地捉弄她一下。趁着海星去取单车的间隙,陆与珩将手机偷偷关机,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司机刚刚发短信说家里的车都外出了,要到晚上才能来,不凑巧的是,我的手机没电了。”

    “啊?那怎么办?”

    “没事。”他无谓地摊了摊手,“大不了我慢慢走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海星急得跺脚,“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陆与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貌似漫不经心地提议:“不如……你带我去图书馆吧,我一个人等在这里,也害怕。”

    海星隐隐觉得不妥,却也找不到借口反驳,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到了图书馆门口,海星停好单车就疾奔上楼。她一路上都在埋怨自己不用心,竟然把跟顾循的约定都抛诸脑后。顾循虽然没有催,但他平时最讨厌不守时的人,此时等了这么久,肯定会生气。

    陆与珩不紧不慢地跟在海星后面,看着她一路焦急地小跑,撇了撇嘴。

    社科馆里异常安静,白色大理石地板在日光灯的照映下光可鉴人。海星绕过门口的书架跑到阅览区,一眼就看到坐在书桌前的顾循。

    面前的书翻下去了三分之二,顾循看了看表,刚把书合上,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海星写满歉意的脸就出现在他眼前。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海星双手合十,不住地道歉,“事出有因,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顾循打断她的话,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全是淡漠,话里没有一点儿温度,“我要回去了,你迟到太久了。”

    他的态度礼貌又疏离,这样的场景,像极了上次他们在演播室争吵的那一幕。

    陆与珩吊儿郎当地坐在桌子上,见海星怔在原地,而顾循一脸淡漠,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海星回过头,瞪了他一眼,然后急忙解释道:“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朋友,就是上次被骗的那个……”

    “嗯。”顾循将东西收好,顺手递给她几本笔记,“各科的知识点我都整理好了,你自己好好看一下,照着笔记复习的话,跳出倒数一百名应该没问题。”

    “可是……”

    “就这样吧。”顾循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电梯门打开,一股暖风涌来,她的心却凉了下去。

    阅览室里仍旧是一片寂静,就好像他未曾来过一样。海星知道他误会了。这算得上什么事呢?比起她父亲的案子,比起躺在医院里的男孩,太不值一提。他只要愿意停下来,她只要好好解释,就可以翻篇了。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太骄傲,不容许自己的骄傲有任何折辱。他以为她会继续没脸没皮地纠缠,直到把心意都说个明白。而她以为他是真的决绝狠心,不肯再把自尊送上去被践踏。

    于是就这样留下了隔阂与遗憾。

    陆与珩走到海星身旁,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哎,你还好吧?这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海星回过神,觉得顾循的反应也许与陆与珩有关,但细想起来,他根本什么都没做,无从责怪,只好强撑起一个笑容:“因为我迟到了啊,所以他生气了。”

    “他太小气了。”陆与珩下了定论,“也不听你解释。”

    “无所谓了。”海星低声说,“是我不够好。”

    陆与珩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扭过头,将视线落在对面墙上的一幅装饰画上,“你赶紧回家吧,别管我了。”

    “那你呢?”

    “我在这里等司机来。”

    “那好吧。”海星迟疑地按下电梯,在等待的间歇,又像叮嘱三岁小孩似的叮嘱陆与珩,“你要是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海星走后,陆与珩心里泛起淡淡的失落。他站在原地,望着海星离开的方向发呆,随后拿起手机,熟络地拨通一个号码:“喂,王秘书吗?有件事你要帮我搞定……”

    他向来对周围人漠不关心,灾痛也好,贫苦也好,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就是这样自私冷漠到几近让人厌恶的他,终于有了一个在意的对象。那个一颦一笑都动人的女孩,仿佛是他生命里的光芒,他想牢牢抓住,因为一旦错过,就会跌回万劫不复的黑暗里。

    “嗯,这件事你要对我妈保密,她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别再给她添堵了。”

    交代完,陆与珩挂上电话,望着墙上的装饰画温柔地笑了笑。画上是一个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少女,少女踮着足尖小心地转着圈,脚上的红舞鞋在一片纯白中格外扎眼。

    红舞鞋,是童话里的一个魔咒,一旦穿上就停不下来。

    就像陆与珩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

    海星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刚热好的饭菜,而丁梅正端着一锅煲好的汤从厨房往外走。海星急忙迎了上去,端过丁梅手中的砂锅心疼道:“妈,不是说了不让你动吗?你病还没好全。”

    丁梅脱下围裙,笑着解释:“是程葵来做的饭,她知道我病了,你不在家,就过来帮忙。我只是热一下而已,不累的。”

    海星坐在餐椅上,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突然就湿了眼眶。从小到大,只要她有事,程葵都会陪在她身边,像大姐姐一样安慰她,照顾她,可是自己却因为一些小情绪质疑她的感情。

    想到这儿,海星越发觉得愧疚,她想叫程葵一起吃饭,顺便谈谈心。小时候,每次程向明发火,海星都会偷偷把程葵叫到自己家里,两个人盖着一床被子,说着悄悄话,可是现在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天了。谁知,当海星提议把程葵叫到家里吃饭时,丁梅却告诉她程葵已经出门了,而且背着旅行包,像是要出远门。海星没有多问,只是有些好奇,决定晚上睡觉前给程葵打个电话询问一下情况。

    吃过晚饭,海星抱着碗筷去洗,房子很小,她在厨房刷碗时能听到丁梅在卧室里刻意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动静。

    “许姐,我家情况确实特殊,急需用钱,请您帮我们加紧审批,真是太感激您了。”

    海星擦干手,疑惑地走进卧室:“妈,出什么事了吗?”

    丁梅正好挂上电话,看到她,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只是最近急用钱,打电话催一下政府的同志。”

    “拆迁款要下来了吗?”海星很高兴,“咱们什么时候去给爸爸请律师?”

    丁梅垂下头,神情黯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海星坐到床边,见母亲表情有些古怪,突然有些慌乱,追问道:“怎么了?是拆迁款出了问题?”

    “没有没有,只是我已经答应那家人,把拆迁款全部给他们。”丁梅捂着脸,抽泣起来。

    今天上午,海星前脚刚走,那家人后脚就到了。三五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把大门拍得“嘭嘭”响,嘴里骂骂咧咧地让她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丁梅害怕极了,只能把凳子、椅子都堆在门口,防止他们闯进来。那些人见丁梅迟迟不肯出来,拍门的动作换成了“咣咣”的砸门声,还威胁她如果不把拆迁款全部交出来,就报警把她抓进去。丁梅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什么?”海星不可置信,“你怎么能答应他们呢?拆迁款可是爸爸的救命钱!”

    丁梅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我能怎么办呢?那些人不讲道理的,我要是被警察抓了,只剩你一个人了……”

    “妈,这种情况,你是不会坐牢的!”

    “我又不懂这些!”丁梅痛哭道,“他们无休止地咒骂,砸门,威胁着要伤害你。我害怕,我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懦弱了……”

    海星咬住嘴唇,气得全身发抖。她狠狠地擦去眼角的泪水,上前抱住母亲:“妈,你没错,这不怪你。”

    丁梅浑身颤抖着,海星看着她如今害怕的模样,突然怀念起父亲在时,他们一家人无忧无虑的时光。

    听母亲说,年轻时父亲特别穷,她顶着重重压力,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父亲。有了她之后,家里开了餐馆,父亲还是像一开始谈恋爱时,宠着母亲。他从来不让母亲干累活,反倒是母亲过意不去,经常去餐馆帮忙。

    说起这些往事时,母亲疲惫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现在,那个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不明不白地入狱,她整个人也垮了下来。

    “妈,你别害怕。”她擦了擦母亲脸上的泪水,“一切都会过去的。”

    海星抱着母亲,不住地安慰,直到她哭累了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才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回到卧室后,海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袋都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拿出顾循的笔记,准备再复习一下。

    笔记上的字迹工整,像极了顾循纯白的内心,海星一点儿一点儿地看下去,碰到实在难以理解的,就用铅笔在旁边画个圈,准备有空时请教程葵。

    夜色已深,海星抬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突然想到还没有给她打电话询问情况,估摸着这么晚,程葵可能不方便接电话,便顺手发了个信息:睡觉了吗?你去哪啦?

    程葵很快回复:出去办了点儿事,太晚了,早就睡了,你早点儿睡吧。

    海星看着短信,撇了撇嘴,她有一肚子话想要倾诉,可是也只能放弃:好吧,晚安啦。

    手机忽明忽暗,海星躺回床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盯着手机,生怕错过程葵的短信,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她回复。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倾诉的心,海星又发了一条短信:今天顾循好像因为陆与珩生我气了,怎么办?

    这条信息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澄县。

    澄县虽然离云浅市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地处山区,贫瘠而落后,交通又不方便,只有几趟长途车往返于云浅市与澄县之间。大多数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这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守着这座破败的城市。

    冬天的夜晚格外寒冷,泼墨一般的夜色下,长途车站寂静无声,售票处的窗口紧闭着,只有几辆老旧的客车歪歪斜斜地停在场地上,显得死气沉沉的。

    程葵蹲在地上,不住地往双手哈气取暖,可是即便这样,寒气还是直往她身体里面钻。她掖了掖领口,抱紧了自己,头顶昏黄的照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变形的黑影让她莫名恐惧。

    这时,死寂的环境里响起突兀的脚步声,程葵吓了一跳,迅速起身躲到大门口背光的阴影里。她设想了无数不好的可能,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只剩下惊讶。

    “顾循?”

    此刻,顾循就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袭黑色的长款羽绒服,与浓浓的夜色融为一体。见到程葵,他似乎并不惊讶。

    “你在等车?”顾循的语气淡淡的,“看样子不会有车了。”

    “嗯,可能是快到除夕了。以前都是到晚上十点才发最后一班。”

    顾循挑了挑眉:“你经常来澄县?”

    “也没有。”程葵的声音因为混杂着寒气而显得颤抖,她抬头问顾循,“你呢?”

    “心情不好,散散心。”他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程葵想到海星的那条信息,觉得顾循的话似乎也说得通。笑了笑,说:“澄县这个乡下地方,有什么好散心的呢?爷爷奶奶以前住这边,我之前来过,都快闷死了。”

    “你是澄县人?”

    程葵并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犹豫了一下解释道:“爷爷奶奶是药农,之前在这边租了地种药材,算不上澄县人。”

    顾循简短地“哦”了一声,转开了话题:“我们该怎么回去呢?”他望了一眼紧闭的售票窗口,“难道要在这里等上一夜?”

    程葵想了想,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附近没什么人家,我路过时只看到车站外面的招待所还亮着灯。不如我们去看看?”

    顾循没有说话,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一时间,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冬夜本来就冷,在地处山区的澄县,这种寒意更是深入骨髓。站了一会儿,再也顶不住的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起向外面走去。

    招待所就设在车站不远处,“车站旅社”四字招牌立在门口,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着“住宿60元”的字样。虽然只有四层的招待所尽显简陋,但门口亮着的暖黄的灯,却让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温馨,甚至让人忽视了招待所斑驳的外观和看不出颜色的油污地面。

    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嗑着瓜子看电视,瓜子皮吐了一地。

    程葵犹疑了一下:“顾循,你爸不能来接你吗?”

    “不想麻烦他。”顾循知道程葵的顾虑,但是不想打电话通知家里。自从上一次和父亲吵过架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疏远了很多。顾循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了澄县,毕竟这件事与海星有关。

    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老板娘瞥了一眼,在柜台后哑着嗓子喊了一句:“没房了!”

    “一间都不剩了?”

    “一间都不剩了!”老板娘看两人都是学生,又有点儿怜悯,“外面太冷,要不你们就在柜台这儿凑合一晚上吧,年轻人坐着聊聊天,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电视节目播完后,老板娘打着哈欠上了楼,将地方腾了出来。

    柜台后是老板娘临时休息的地方,只简单地放着躺椅和凳子,取暖器插着电,发出黄澄澄的光,驱走了身上的寒意。顾循自觉地坐到椅子上,将躺椅留给程葵:“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程葵揉了揉眼睛,想了想犹豫道,“顾循,海星说你生她气了。”

    “嗯?”

    “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困扰,我可以替她解释。”

    顾循抬起眼睛,看着她,不置可否。

    “她跟我提过那个叫陆与珩的男生,那个男生似乎有一点儿心理问题,海星想帮帮他……”

    顾循不由得笑了:“她自己家里一团糟,还有空去帮别人?”

    “你并不了解海星。”程葵耐心地解释,“她就是有一腔赤诚,只要自己有能力,就竭尽所能地去对别人好。她心思纯净,待人处事都格外热情。就连卢贝贝那么欺负她,海星也从来没有在背后说过卢贝贝的坏话。”

    顾循扯了扯嘴角:“我倒觉得,她根本就没有在意这次的补习,不然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程葵摇摇头:“不是的,海星经常跟我说,要好好准备下次的考试,好好努力。这样的她,怎么会不在意呢?”

    顾循望着取暖器的光,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程葵,我以为你不会帮她说好话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内心深处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他抬起头,直视着程葵的双眼。

    程葵的心猛地一揪,她突然想起很多自己想要忽略的画面:每个课间,她都会故意路过顾循的教室,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每天夜自习,她也坚持最后一个离开,为了能够与他偶遇;每次在车棚停车,她都刻意寻找顾循的车,然后将单车放得离他的近一些……她想接近他的心,其实一点儿都不比海星少啊!

    有时她真的很希望,海星从来就不是她的朋友,至少在仰望顾循时,她希望自己是独立的、出色的,能够与她竞争的……可是,就是因为海星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才将自己青涩的感情深深掩藏,时间长了,程葵甚至忘记了自己心中也曾有过的小小的希冀。

    “原来你都知道。”程葵苦笑一下,低头绞着手指,“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程葵,其实我们是一类人。骄傲,不善表达,太爱惜自己的羽毛,有时候做错事,也没勇气去承认。”他望着程葵有些挫败的脸,缓缓地说。

    程葵意外地平静:“不,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类人。你有优越的家庭,而我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难道不是吗?即使她再努力也无法否认自己是程向明的女儿。这样的她怎么可能跟顾循是一类人?程葵自嘲地笑了笑,坚定地望着他:“顾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是请你记住,海星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害她,不会说她的坏话。”

    顾循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目光渐渐沉静下去,隔了很久,他才笑了一下:“好。”

    招待所紧闭的大门被冷风撞得直响,门外,是无边而漫长的冬夜。

    大概是累极了,海星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再有几天就是除夕,餐馆里也没什么人,海星跟丁梅商量之后,决定暂时歇业。她下楼刚把“暂时歇业”的字条贴在门上,扭过头就看到了陆与珩。

    陆与珩一大早就等在这里,靠在餐馆旁玩手机,鸭舌帽檐遮住了视线,如果不是突然发出的声响,他不知道要等多久。

    “暂时歇业?”陆与珩指着墙上偌大一个“拆”字,“拆迁办的人刚过来刷的,都要拆了,还暂时歇业,干脆关门算了。”

    海星默不作声,侧了侧身,准备离开。

    “哎,别走啊,我找到蒋辰家了。”陆与珩有点儿骄傲,“厉害吧?”

    “嗯。”

    “走啊,我们去找她算账!”他的语气里有难掩的开心,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海星的手,往车上走。海星刚刚睡醒,还迷糊着,一时间任由陆与珩带着她上了车。

    上了车,海星才反应过来,诧异地抬眼看他:“你不怕蒋辰了?她把你揍得那么狠。”

    陆与珩尴尬地轻咳一声,指了指司机:“那是因为我没带保镖,今天我有备而来。别看司机大叔温文尔雅,他可是跆拳道黑带!”

    海星撇了撇嘴,总算知道为什么陆与珩今天异常兴奋,敢情是要找蒋辰报仇。陆与珩还在说着一会儿的计划,怎么埋伏,怎么杀蒋辰个措手不及,海星不愿理他,扒着车窗望着窗外的风景。

    车子穿过狭窄的巷道向市中心驶去,沿途掠过的全都是光秃秃的树木,海星有些犯困,刚要睡着,车子就停了下来,司机回头笑道:“到了。”

    居然是澄景高中!

    海星有些诧异,疑惑地望向陆与珩。

    陆与珩没有说话,下了车,海星跟在他身后向校门口走去,在距离校门口几十米处,他拐了个弯,径直走进一条狭窄的巷道。

    大抵是澄景高中的气势太恢宏,海星平时真没注意到这里还坐落着一片居民区。十几栋灰色的小楼房,看起来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却比港英大楼要整齐干净。

    “这是澄景以前的职工楼,后来老师们买了商品房,就不住在这里了。”陆与珩回头解释,“现在,大部分都租了出去。”

    来到最里面的一栋楼前,陆与珩顿住脚步。

    “蒋辰家住几层啊?”海星问道。

    “在地下室。”陆与珩沉着脸说道,“她家只租得起这种地方。”

    海星不再说话,跟着陆与珩往地下室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长很黑,推开消防门后,走廊两侧都是狭小的隔间,白炽灯挂在头顶,一盏接一盏地向走廊尽头延伸。惨白的光充斥着整个空间,和地面的白色瓷砖浑然一体,让人感觉莫名压抑。

    “最近消防检查,发现这里的地下室都住了人,下令整改,所以现在几乎都空了。”陆与珩解释着,“我们晚一步就找不到她了。”

    陆与珩显然已经提前踩过点,径直走到倒数第二个隔间前,正要抬手敲门,就听到房间里女人的大吼声:“你又偷喝你弟弟的汤!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隔间的门板很薄,不隔音,蒋辰的声音清清楚楚:“我喝点儿汤怎么就不害臊了?他天天吃好的穿好的,我呢?连热饭都吃不上,你就这么对我?”

    “你能跟你弟弟比吗?”女人的语气理所当然,“他是男孩子!我指着他养老送终,他比你金贵。这个道理你不懂?”

    “不懂。”蒋辰倔强地顶嘴,“他怎么比我金贵了?你为了让他上好学校,还租了个学区房,没有钱,连地下室也肯住。你在他身上费尽心机有什么用?他已经傻了,连民工学校都不收!”

    “你给我闭嘴!”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接受不了啊?我偏要说,蒋望舒是个白痴!智障!”蒋辰的喊声里明显带了哭腔,“听不懂吗?那我说专业一点儿,他是个自闭症!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哗啦”一声,是碗筷砸在地上俱碎的声音。

    下一秒,隔间的门被拉开,蒋辰红着眼眶冲了出来。陆与珩来不及闪躲,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蒋辰,你别走!”他捂着作痛的双臂,龇牙咧嘴地叫住她。

    蒋辰转过头,瞥见海星发出一声冷笑:“你还不知道吧,昨天陆与珩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别再找你麻烦,我答应了。”

    陆与珩急忙从地上起来,打断她的话:“蒋辰!这跟咱们约好的不一样!”

    “是啊,我反悔了。”蒋辰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你今天来,不就是想让我当面告诉海星,我不再找她麻烦了吗?你不是要我帮你瞒着她吗?你不是想做好事不留名吗?我偏不让你如愿。”

    陆与珩恼羞成怒,推了蒋辰一把:“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蒋辰瞪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心理变态,行了吧?”

    说完,她梗着脖子往外走,海星还来不及问陆与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他拉着跟上了蒋辰。出了楼门,铺天盖地的阳光洒下来,蒋辰站在原地,仰着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在下面憋死我了。”她神色黯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自从我爸坐牢,日子就变得暗无天日。”

    海星刚想开口,她继续说道:“我妈这个人,愚蠢无知,天天围着那个小傻子转。我在她眼里,就像个陌生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再也没人会对我好了。”

    “可是,就算你过得不幸福,也不能把自己的怨气转移到别人身上吧?”海星忍不住插嘴。

    “我愿意!我看到别人幸福的样子就恶心,包括你们。”她痛快地承认,“所以你就继续被我家这些破事折磨吧!我爸以前的兄弟,可是一群流氓!”

    蒋辰狡黠地笑了笑,敏锐地捕捉到海星脸上的痛苦:“除非……”

    “除非什么?”海星追问。

    “除非你答应给我做证人。”蒋辰转向陆与珩,目光坚定,“我要救我爸出来,他不是主犯,他不该被判那么多年。”见陆与珩不置可否,蒋辰明显有些着急:“你放心,之前骗你的钱,还有昨天你给我的,我都还给你。除了蒋望舒必要的医药费,我不会多要一分。”

    海星神色微动,她没有想到无赖至极的蒋辰,内心居然也有那样脆弱的角落,也有那样拼命想要守护的人。她走到陆与珩身边,压低声音劝道:“你帮帮她吧,也算是帮你自己。”

    陆与珩还是不说话,心里却动摇了。他何尝不想找到幕后凶手,早日解脱?可是,那样一来,他要面对的就不只眼前的一切,他没有勇气踏出最重要的一步。

    “你不能一直活在恐惧里啊,害怕公众场合,害怕陌生人,害怕一切未知的事物……”海星看着他阴沉的侧影,认真道,“我真的希望,有一天你能站在阳光下,什么都不怕。”

    陆与珩深吸一口气,望着海星甜美的侧脸,微微出神。如果自己去帮蒋辰做证,海星也会轻松很多吧?起码不会再因为赔偿金烦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缓缓说道:“一开始,你爸并不想伤害我,他给我水喝,给我面包吃,可是在打过电话之后,突然就凶起来,把我打得遍体鳞伤,还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猜,一定是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他痛苦地摇摇头:“可惜我只记得他说‘货已到,什么时候打钱’,只记得这一句话!”

    蒋辰红着眼睛走到他面前:“我爸被抓进去之后,有人匿名寄来一张银行卡,说留给我上学用。我去银行查过余额,我爸一辈子也赚不到那个数。”

    陆与珩扫她一眼:“这些你没跟辩护律师说过?”

    “没有,我爸说,死都不能告诉别人有这笔钱。”蒋辰垂下眼睛,“抗诉案开庭后,我爸当庭反悔。我妈说,有人用钱收买了他们。我无数次劝她,钱可以不要,能让爸爸早点儿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她不肯,因为我们家还有蒋望舒,蒋望舒这辈子要花的钱是个无底洞。”

    她说着,突然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我马上十八岁了,这些年攒了一笔钱,可以自己救他出来。”

    陆与珩低头思索片刻,犹豫道:“我家生意做得这么大,有仇家也不奇怪,如果是这样……”

    “不是的。”蒋辰打断他,“如果是这样,当年顾远淮早就查出来了。”

    顾远淮?这个熟悉的名字在海星心头泛起了一丝涟漪。之前听顾循说过,顾远淮曾经是云浅市检察院的检察官,可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辞了职,转行当了律师。难道顾远淮也和陆与珩被绑架的事情有关系?海星没有追问,毕竟她还不清楚整件事情,潜意识里也不想让自己卷入其中。

    蒋辰又说:“虽然他现在是律师,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请他替我爸辩护。”

    陆与珩显然已经把顾循的家庭背景摸了个透彻,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他看了蒋辰一眼,装作无所谓地说:“如果我给你做证,那么……你不准再找海星麻烦。”他的神色是惯有的不耐烦,而海星却从那短暂的一眼里,看出了他努力按捺的惶恐和不安。

    蒋辰走过去,抬起他的手,硬是与自己击了个掌:“成交!”

    很快,除夕就到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柔而灿烂地洒满整个云浅市。虽然放了假,但还是有很多人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出门闲逛。海星没有出门,复习完功课便叫上程葵一起下楼打包行李。

    去餐馆的路上,海星欲言又止,她想问程葵为什么没有回复她信息,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放弃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现在追问也没有什么必要。

    反倒是程葵看出了她的反常,笑了笑:“海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上次我没回你短信的事?”见海星一脸惊讶,程葵的笑声更大了,“我就知道,你啊,什么时候学会纠结啦?我不是故意不回你短信,而是那个时候手机恰巧没电了,充上电之后已经很晚了,就没有回你。”

    “原来是这样。”海星心里突然轻松起来,她挽起程葵的手,刚走到餐馆,就看到墙上用红漆刷着的“拆”字,鲜艳又刺目。年后,港英小街这一片就要夷为平地,签了拆迁协议的居民,都要尽快搬离。丁梅舍不得,这几天一有空就去餐馆里静静地坐着。此时,她坐在餐馆里,望着一地零碎不住地叹气。

    海星见状连忙安慰母亲:“妈,大过年的,叹什么气啊?”

    程葵也劝道:“对呀,阿姨,政府不是给你们找到新铺面了吗?说不定比这里生意要好。”

    “但这里更有感情啊,说没就没了……”丁梅摸着餐馆的桌面,压花塑料下的桌布是她特意选的,靛蓝色的桌布上点缀着纯白色的满天星花朵。时间久了,桌布有些褪色,也溅上了油渍,可还是那样温馨。她抬头望了望这间经营十几年的餐馆,曾经的欢声笑语在她脑海里纷纷掠过,她闭上眼,似乎想将这些回忆全部带走。

    过了一会儿,丁梅缓缓睁开眼睛,像是看开了一样,转移了话题:“算了,不说这个了。程葵,听说你爸终于把协议签了?”

    程葵正在后厨收拾碗筷,听到丁梅的声音,探出头回答道:“嗯,签了。新加坡那边的亲戚开了个中餐馆,想让我爸过去帮忙……”

    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海星一愣,放下手中的抹布:“什么?你真的要走?那我怎么办?别走好不好嘛!”

    程葵走出来,摸了摸海星的头发安慰道:“咱们可以打电话、视频啊,还可以写信,只要咱俩的心在一起,就算离得再远也没有关系!”她抱了抱海星,贴在海星耳旁小声地说,“海星,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这句话,程葵没有说。她怕有一天海星得知真相,会再也不认她这个朋友。所以,哪怕最后海星怨她、恨她,她也想再自私一次,把真相掩埋。

    因为,她不想失去她。

    海星强忍着泪水用力地回抱。她知道,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终将会有分离的那一天,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不如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日子,让彼此不留遗憾。

    丁梅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女儿依依不舍的模样有些心疼,她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然后对程葵说:“程葵,今晚和你爸妈一起来吃年夜饭吧,大伙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好。”程葵点了点头。

    夜幕笼罩,万家灯火也隐在黑暗之中。程葵和海星用红色的绒布灯笼简单装点了一下餐馆,然后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丁梅在后厨忙碌着,不一会儿,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出锅了。海星坐在凳子上,盯着电视里的春节特别节目出神:“程葵,你说,我爸他会不会难过?”

    程葵坐到她身边,望了望窗外:“叔叔虽然会难过,但他更希望你开心。你看,阿姨她闭口不提叔叔的事,就是希望除夕夜,大家能快快乐乐的。”

    窗外燃起了烟花,炫目的烟花绽放在夜空,竟将黑夜装点得如白昼一般明亮。见海星依旧蔫蔫的、无精打采的样子,程葵提议:“不如……我们去放烟花吧!”

    每年的除夕,海星都会和海振国一起放烟花,有时也会叫上程葵。海振国很宠女儿,除夕时会往家里搬回几大箱烟花,一开始是他领着她们一起放烟花,再后来,女孩们大了,喜欢一边放烟花一边说些悄悄话,他就识趣地站在餐馆里静静地看着,眼里全是笑意。

    海星知道海振国的心思,也不勉强,但是怕他失落,偶尔会把自己和程葵说的悄悄话讲给他听,哄他开心。她们的悄悄话无非是一些少女的愿望,小到拥有一件新衣服,考试考好。大人们虽然觉得这只是女孩子的小心思,但是海星和程葵却坚信,只要在烟花升至最高点绽放出最夺目的色彩时,许下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想到这里,海星有点儿沮丧:“今年没人买烟花陪我放了。”

    “怎么会呢?还有我啊,一会儿买完烟花,我们把照片拍下来,等见到叔叔拿给他看,他一定会开心。”程葵按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要伤心了,叔叔肯定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嗯!我听你的!”海星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年夜饭在春节联欢晚会开幕前就结束了,程向明喝了点儿白酒,胳膊撑在桌面上,迷迷糊糊地从港英大楼刚竣工时开始回忆过往,说着说着竟然呜咽了,吵着要把协议撕了,不离开这里。程葵没耐心听,给海星使了个眼色,偷偷溜出了门。

    刚出门,正迎上空中绽放的焰火,天女散花般抛落下无数姹紫嫣红的光点。海星站在原地,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望着被繁星点缀的夜空渐渐被越来越多绚烂的烟花填满。

    最近几年,云浅市加强了对烟花燃放的管理,在城区已经很难看到如此绚烂夺目的焰火表演了。海星被这阵势庞大的焰火震慑,不由得感慨道:“程葵,我们运气真好,这里简直是绝佳的观景点。”

    焰火的攻势更加猛烈,颜色各异的光束冲上云霄随后裂开,像繁星一般照亮整个天空,再犹如无数流星姿态优美地滑落天际,几乎将喧嚣与美丽上演到极致。海星按捺不住激动,兴奋地抓住程葵的手:“快看!好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

    “是啊,真漂亮。”程葵眼里倒映着星星点点,刚准备拿出手机却被海星打断。

    “许愿!快许愿!”海星催促着,自己也微笑着闭上了双眼。程葵看着海星一脸虔诚的模样,就知道她一定在祈祷父亲平安归来,一家团圆。她用手机偷偷拍下了这一幕,将画面定格。照片里,海星微微上扬着嘴角,如同绽放的焰火般绚烂夺目。

    程葵刚闭上眼睛许愿,却听见海星一阵惊呼。睁开眼,夜空中正在绽放的粉红色的焰火组成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HX”,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硕大的笑脸。

    与此同时,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海星皱了皱眉,刚接起电话,就传来陆与珩毫不掩饰的兴奋声。

    “海星,你看到了吗?我特意为你定制的烟花,字母好像有点儿歪,你看出来是什么了吗?”

    海星撇了撇嘴,陆与珩是不是把她当作了笨蛋?这么明显的名字缩写,她当然能看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感动得痛哭流涕……”陆与珩在电话那头讨好般邀功,而海星却无语地举着手机,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与珩絮絮叨叨地询问她的感受,海星犹豫了片刻故意把电话拿远,断断续续地说:“陆与珩……我……我这里……信号不好,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挂了啊!”

    挂了电话后,海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抬头却瞥见程葵用力憋笑的表情。

    “这个借口太老套啦!”程葵笑了笑,“早知道我就早点儿许愿了,这么‘用心’的烟花,愿望肯定会成真!”

    “程葵,你别笑话我了。”

    “你难道不高兴?刚才你都高兴得叫出来了。”程葵轻哼一声。

    海星确实是高兴的。在除夕夜看到这样一场绚丽的焰火表演,而且是专门为了她……对十六岁的她来说,这样的震撼,足以铭记一辈子。

    可海星想了想,自己除了开心和兴奋内心却没有泛出幸福、感动的泡沫。

    手机振动了几声,陆与珩的信息跳了出来:海星!你挂我电话!我就在巷子外面,烟花还有好多,我一会儿去找你!

    海星欲哭无泪,她现在才不想和陆与珩见面,不想听他喋喋不休地邀功。正要拒绝,陆与珩的信息又跳了出来:完了!我和司机被城管抓到了,说我们在禁放区域燃放烟花爆竹……

    这条信息肯定是他慌乱时发来的,好多错别字,海星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地笑出了声。陆与珩抱着烟花和司机“四处逃窜”的模样肯定特别滑稽。程葵见她捂着嘴偷笑的样子,调侃道:“小仙女,你现在还需要我的仙女棒吗?感觉你都拥有焰火马车了。”

    说归说,她还是拉着海星去买仙女棒。除夕夜里,再有心赚钱的店铺也遵从习俗关门歇业了,她们走了几条街,都没买到烟花,只好无功而返。

    “就当我们放过烟花了,好不好?”海星努力扯出笑容,安慰程葵。

    “是我不好。”程葵的笑容里染上一丝苦涩,“都怪我没提前准备好。”

    “一切都会变的,传统也可以变。”

    “嗯。”程葵的笑容里染上一丝苦涩,“一切都会变。”

    回去的路上,成群结队的小孩子蹲在街道旁,捂着耳朵跃跃欲试地点燃各种小烟花,嬉笑声与吵闹声夹杂在一起,十分热闹。有城管经过,但也是笑着摇了摇头便离开了。他们只限制大型烟花的燃放,对这种小孩子的玩具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能在除夕夜把孩子们的乐趣剥夺了啊!

    不知不觉走到了港英大楼楼下,远远地,海星看见餐馆门口似乎堆了一些东西,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大捆仙女棒烟花。她吓了一跳,心突然狂跳起来,紧接着有种莫名的期待。

    程葵了然于心地走过去,拿起一根仙女棒,用打火机点燃,仙女棒在夜色中发出微弱却绚烂的光,“刺刺”的声音仿佛在一点儿一点儿吞噬海星的呼吸,让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地上的仙女棒实在太多了,多到放到天亮都放不完。海星盯着满地的仙女棒突然回过神,内心那点儿期待的火苗也随之熄灭。

    这并不是顾循的风格,他的尺度一向都是刚刚好,不会出现这种无谓而奢靡的浪费。果然,没过多久,陆与珩就出现在她们的视野中。除夕夜很冷,他夸张地穿了一件墨黑色的皮草大衣,翻毛长领和金属隐形内扣的设计虽然很成熟,却与他那张明朗而清俊的脸并不违和。程葵抽了抽嘴角,指着他的皮草大衣看了看海星,似乎在确认这个人是不是她口中说的单纯无助的少年。

    海星比程葵还要惊讶,她猜到了程葵的想法,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无奈地点了点头。

    “哎……既然陆与珩来了,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儿回家啊!”程葵拍了拍海星的肩,挑出几根仙女棒就离开了。

    陆与珩手上提着一大袋子各式各样的小烟花,怔怔地立在原地,见海星一脸无奈,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远处的夜空还在升腾着璀璨的焰火,借着明明暗暗的光,海星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难过。

    “今天我家来了很多人,吃完饭他们都聚在院子里看烟花。”陆与珩强装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看着满天的焰火,忽然想到,你也许会喜欢……可是,你好像并不喜欢……”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海星的感受的。吃到好吃的,他会想跟她一起吃;看到好看的,也想和她一起看;越是热闹,他就越孤独,越想见到她。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就是有些突然……”海星连忙否认,拿出几根仙女棒在他眼前晃了晃,“今天要开开心心的,我们一起放烟花吧!”

    陆与珩的眼睛亮了起来,接过仙女棒点了点头。

    “小心一点儿,别烧到这么珍贵的皮草大衣了!”

    “这是我妈非让我穿的!”

    “哈哈,你看上去好像一只非洲大鸵鸟!”

    “海星!”

    泛着寒气的除夕夜,璀璨的焰火在他们周围漾出了一圈光的海洋。陆与珩和海星站在光的中央,拿着仙女棒笑着闹着,远远望去,画面温暖而亲密。

    程葵站在六楼的平台上,望着这一幕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顾循发了一条短信:你失约了?却没有得到回复。

    顾家的年夜饭颇为尴尬。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安静得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暖黄的光线下,顾循默不作声,而顾远淮也自顾自地看着手机里的新闻,顾循的母亲知道父子俩闹了矛盾,劝解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实在受不了这冷到结冰的气氛,干脆不再插手,回卧室休息去了。

    唯一的女人离开后,气氛似乎更冷了……顾远淮沉下脸问道:“你最近调查得怎么样?”

    “还好。”顾循用两个字简单带过,明显不想多说。

    顾远淮也不追问,见面前的饺子还冒着热气,似乎是想缓和一下关系,便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到顾循碗里。谁知顾循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拒绝道:“爸,我吃饱了。”

    “你都没吃什么,就吃饱了?”顾远淮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怒气。

    “嗯。”顾循想了想,开口说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

    “随便走走。”

    顾远淮的胸口已经积攒了一团怒气,声音也明显高了起来:“你要去见那个女生?”

    顾循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顾远淮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妥,便不再追问,只是起身去书房里拿来一沓图册,甩到他面前:“你先看完这个再出门。”

    顾循正在玄关处换鞋,淡淡地瞟了一眼封面——是澄景高中“未来计划”的宣传册。

    最近两年,澄景开展了与美国几所公立高中的交换生项目,会让优秀生在高三整个学年,赴美学习与体验。只要整个学年达到一定的学分绩点,那么在外交流的这段经历便可以成为申请国外名校的强大保障。凭顾循的能力,他完全可以获得常青藤盟校的橄榄枝,根本不用在高三一年赴美学习,况且他现在因为海星目标早已动摇,只希望留在国内上大学,陪在她身边。

    顾远淮知道他的能力和想法,还是想让他早点儿出国,为的就是让他远离海星,离得越远越好。

    “我打听过了,今年的名额有所缩减。”顾远淮试探着儿子的反应,“但我问过刘老师,只要你想去,问题不大。”

    “之前我不是说了不出国,在国内读大学吗?”

    “这并不矛盾。国外交流经验是加分项,你可以借此走清北的自主招生渠道。”顾远淮解释道。

    “不需要自主招生,我自己考得上。”顾循抬起头,目光灼灼,“况且,我未必会考清北。”

    话音刚落,顾远淮气得手发抖:“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要为了那个女生毁了自己的前程?她的成绩,连个普通的二本都考不上!”

    顾循没有说话,顾远淮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失落,心下也有一丝不忍。他捡起地上的宣传册放到鞋凳上:“你还年轻,只认自己的理儿,有些事你根本就不明白。”

    顾循低头盯着宣传册的封面,默不作声。顾远淮站在他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爸爸是过来人,如果你真的一心如此,我不会勉强。但是你要知道,只有你足够有能力,才能照顾你想照顾的人。”

    出了门,顾远淮说的话一直回荡在顾循耳边,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很有道理。只有足够有能力,才能照顾自己想照顾的人。

    半个小时后,港英大楼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临近拆迁,这一片越发荒芜、冷清,路上数不清的小碎石让路更加难走,连路灯都坏得七七八八,顾循只得扶着单车慢慢走过去。透过漆黑的巷道,他看见不远处的餐馆亮着灯,卷帘门打开一半,里面隐约传来大人们喝醉后的喧哗声。

    他将单车停到之前与海星见面的路灯旁,刚准备打电话叫她出来,却看见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

    女生绑着俏皮的丸子头,修身的明红色牛角扣大衣,让她看起来活泼而生动。身旁的男生则穿着一件夸张的皮草外套,限量款的亮黄色球鞋在夜色下格外突兀。两个风格如此不搭的人,一起燃放着仙女棒,焰火下,女生的侧脸甜美,男生的眼里也闪着亮光,画面竟然出乎意料地和谐。

    餐馆里传来春晚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沉黑的夜空,应景地升起一团团磅礴的焰火,照亮了整片天际。女生兴奋地跳起来,冲着夜空大声许愿:“新年快乐!明年一切都要好起来呀!”

    焰火洒下的光映在她脸上,为她笼上一层淡淡的柔光。男生站在一旁,不易察觉地替她敛起额前滑落的碎发。顾循站在距离他们几米之外的阴影处,心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