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十年，是司马相如辞赋发展的飞跃时期。正如一棵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苗，因了合适的土壤和灌溉才能够茁长成长。于司马相如而言，梁国这片温床便是他成长的最好土壤。试想若不是梁王的知音之交，又有哪个落魄文人能够得到一地藩王出城相迎的待遇，这不仅仅是一个君主礼贤下士的表现，更是一种超越君臣之礼的知音之情。
以文会友、辞赋交心，客居兔园，享尽歌舞升平、锦衣玉食，这段时光是司马相如人生中难得的安逸时光，也是他文赋人生的真正开始。一篇《子虚赋》让司马相如天下皆知，也成为日后司马相如重获生机的关键。
第九节 春风得意马蹄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人生旅途中的寻觅又岂能仅仅局限于爱情，对于壮志在胸的才子而言，人生的伯乐或许比其他都重要得多。从长安到梁国，司马相如的人生就仿佛从漂泊无依的大海上找到了停靠的港湾，内心重新获得安宁，所有的一切也都重新展开了。
生命的篇章总是有悲有喜，但是无论悲喜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翻过去。曾经在长安的落魄岁月早已经成为翻过的篇章，再也不值一提，而如今成为梁孝王座上宾的司马相如迎来的篇章或许是人生中最辉煌灿烂的一篇。已然来到梁国，司马相如纵然不能让自己无所事事，于是梁孝王便安排司马相如做一些文赋整理的工作，这正好发挥了司马相如的专长，而且并不繁重。司马相如来到梁国之后便被梁孝王安置在菟园，与枚乘、庄忌、邹阳等人同住，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便经常与这些好友聚在一起或云游采风，或把酒谈天，日子过得清闲得意。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都不过是最最自然的更替，但是即便如此，在文人的眼中这自然之景中仿佛总是多了一些无法言喻的情感。正如司马相如从长安到梁国的境遇，在世俗之人的眼中，这不过是一场地点的更替，恰如换了笼子的金丝雀，纵使新屋再华丽也依然无法脱离被圈养的命运。但是于敏感多情的司马相如而言，梁王的赏识和尊重让他感觉到人生的价值，也让他愿意为此奋不顾身。
人生之事，自我的感知才是最重要的。正如身处不同位置的人看到的风景也不同，在别人眼中并未变更的位置可能于你而言已经是斗转星移。正如司马相如，虽然不过是更换了依附的人，但是他内心的感受却全然不同。人生的价值肯定都是在自我的认知中去实现的。如果说曾经的长安生活对于司马相如而言是一场破灭的美梦，那此刻梁国的生活便是一场新的梦境的开始。一个是结束一个是新生，心中的情感自然不同。
在梁国的这段岁月中，司马相如可谓是春风得意，生活在这菟园之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仿若仙境的地域和谈笑风生的知己都成为司马相如新的人生乐趣。这是司马相如早就魂牵梦萦的地方，一座小小的菟园给予司马相如的不仅仅是身处优雅庭院的虚荣，而是关于铸就文学之梦的希望。
文人总是浪漫多情的，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在世俗之人的眼中并无多少新奇，但是对于敏感多情的文人而言却往往拥有不同的意义。文人墨客常常以杨柳来象征离别、用梅花来暗喻傲骨、将月亮寄情于相思……这些本无生命、本无意义的事物在文人墨客的笔墨之下被赋予了不同的色彩，而此时的菟园对于司马相如亦是如此。
菟园又称为梁园，是梁孝王在睢阳修建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园林，在当时可与皇宫内苑相媲美。若然这只是一座园林而已，纵然不会如此地让人向往。它之所以成为司马相如在梁国的“伊甸园”是因为梁王常常在此大宴天下文人墨客，把酒言欢、吟诗作赋。早在司马相如在长安之时就已经拜读了枚乘所作的《梁王菟园赋》：
“修竹檀栾，夹池水旋，菟园并驰，鹯鹗鹞鵰，翡翠鸲鹆。巢枝穴藏，被塘临谷，声音相闻，啄尾离属。于是晚春早夏，邯郸襄国，相与杂沓而往款焉。高冠扁焉，长剑闲焉，左挟弹焉，右执鞭焉，日移乐衰，游观西园。从容安步，斗鸡走兔，俛仰钓射，煎熬炰炙，极乐到暮。若夫采桑之妇，连袖方路。”
梁孝王向来惜才爱才，对于文人更是尊敬有加，但是这菟园不仅仅是为文人们提供了一个安定舒适的居所，更多的是一种尊重和庇护，是对于这些客居梁国的文人最高的礼遇。而在这菟园之内，当时汉代的知名文人纷纷相聚于此。虽说文人相轻，但相同志向的人总是能够在一起擦出异样的火花，因此这座金碧辉煌的菟园变成了让辞赋发酵的圣地。
当梦想照进现实，一切变得清晰可见之时，所有的遗憾也就烟消云散了。或许没有经历过山穷水尽，便不会对这柳暗花明的新天地如此感慨万千。在梁国的这段时光，让司马相如仿佛重新经历了一番洗礼，不再如在长安那般郁郁寡欢，但是却也不再锋芒毕露。
恰如经历了一次涅槃的凤凰，重生之后必定会更加的云淡风轻。初入梁国，纵使心中思绪万千，司马相如也不再如年少时那般急于求成。岁月的磨炼会让人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通透。身为梁王的座上宾，司马相如对梁王身边的宠臣门生谦逊有礼，同时也在这样的低调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和同行者。
这是身处动荡复杂的官场必须具备的警惕之心。虽然深得梁王的赏识，但是在这庞大的朝廷之中，想要寻得自己的位置，便必须选对同行的伙伴。在入梁之后，司马相如经常参加梁王在菟园举行的宴会，与聚集在此的文人墨客一起切磋辞赋技艺，展示自己的才华。聪颖如司马相如，在这杯酒交错中他渐渐认清、摸清了这些文人游士的底细。
在当时的梁国，梁孝王门下有许多的文人游士，他们受到梁孝王的尊重，过着优渥的生活，同时也作为梁孝王的智囊团，为他出谋划策。但是看似只是一群寄居在梁王门下养尊处优的文人，但是却在本质上有着一些不同。身处在这些文人居士之间，司马相如发现这些人大体分为了两派，一派以智谋机智为梁王所用，他们虽然偶作辞赋，但是却对于政治仕途更有兴趣，经常在一些重大事件上为梁王出谋划策，这部分人多在朝中担任要职，也深得梁王信任。只是清高如司马相如，与这些圆滑市侩的谋士自是格格不入，而这些人也对从长安来的司马相如有一些不屑。另外一派则是以枚乘、庄忌、邹阳等人为代表的文人墨客，他们虽然也参与朝政，经常为梁王献计献策，但是却生性淡泊，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诗词歌赋之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司马相如自是视邹阳、庄忌等人为知己，更愿意与他们相处。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相处本就是相互映照的，对于司马相如而言更是如此：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面对轻蔑和不屑，他毫不理会。
曾经的蜀中少年，面对别人讥讽只会让自己藏在象牙塔中，自我封闭地保护自己，但如今历经世事，司马相如已经学会宠辱不惊。这是对于自身自信的表现，也是内心壮大的表现。
文人本相轻，但身为同道之人，司马相如跟这些梁王府上的座上客却颇有一番惺惺相惜的味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世上本就知己难求，更何况是清高孤傲的司马相如。能够在这梁国之地遇到这些文人墨客，对于司马相如而言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毕竟孤芳自赏不如百花齐放来得更有趣。
对于梁孝王门下的这些文人，司马相如尊敬有加，在辞赋研究上也与他们多有交流。一日，司马相如从一游士手中偶得庄忌所作的《哀时命》，便带回家中拜读。司马相如早就知道庄忌的骚体赋功底了得，却一直没有机会拜读，而此番拿到《哀时命》，却没想到读罢文章，让他如此地感同身受。
庄忌的这篇《哀时命》洋洋洒洒几百字，道尽了壮志难酬、生不逢时的悲哀，表面哀叹屈原的人生，但实际上也诉尽了自己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的悲哀。“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往者不可扳援兮，徕者不可与期。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这情真意切的哀叹一字一句敲击着司马相如的心，仿佛庄忌的文章在诉说着自己那无以名状的心情。文中的那些情绪让司马相如不禁想起了过去在长安的岁月，那时的他也是这般的郁郁寡欢，但如今身处梁国，梁王的厚待让他暂时忘却了这一切。但往事只是被沉淀在心底，这一篇文章便像一颗投入心中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原本波澜不惊的内心荡漾起层层的涟漪。
在这月光皎洁、夜凉如水的夜晚，司马相如独自倚窗，心中的思绪被这篇《哀时命》所占据，这文中的一字一句都在诉说着庄忌的心情：他从长安到吴国，本以为能够一展才华，却最终还是受尽冷落，而辗转入梁，虽然得到了梁王的赏识，但是那些曾经的理想抱负也被渐渐磨平了，只剩下一些文人的无奈叹息。握着手中的简牍，司马相如似乎读懂了这个平素里与他一起把酒言欢的文人的心情，同时也映照出自己的心情。或许这就是文章的魅力所在，它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感动一些你所没有预料的人，映射出一些你未曾想过的事。
其实写作就是如此，当下执笔并不会刻意去迎合谁人的心情，却总是在最后或多或少地让人产生共鸣。以文会友或许就是这样的道理。而司马相如在读罢《哀时命》之后对于庄忌的惺惺相惜，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人生的怜悯，甚至在感怀过去的同时，司马相如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身处梁国这段新生活。
作为梁王府上的座上宾，司马相如的人生貌似进入了一个新的辉煌时期。但是追根究底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寄人篱下。而每天云游作乐、歌舞升平，看似华丽的生活，其中的辛酸和落寞又能向谁人道呢？人生知足常乐，如若在长安的生活还可以称之为郁郁不得志，此时的生活抱怨起来便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或许人生最无奈的正在于明明心中五味杂陈却不得不满足于现状吧。
这样的心情在此之前，司马相如从未点破，但是却依然在内心深处真实地存在着。若不是这篇文章，或许司马相如会一直刻意忽略掉这种感受，让自己一直身处目前安逸美好生活的虚幻之中。但这一篇赋文恰恰反映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也为他的人生重新敲响了警钟。
卞之琳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与人之间的胦映不过就这寥寥数语，但是却又那么的难能可贵。这一篇短短的辞赋如醍醐灌顶，让司马相如开始真正审视自己在梁国的生活。身为梁王座上客，自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曾经无法企及的肯定和尊重也如约而至，但是心中依然有一个被这些浮华所隐去的缺口。如果在这之前司马相如尚未了解那是什么，那么在读罢这篇赋文之后，心中也便明了了。
只是即便心如明镜，有些事情依然不想要那么赤裸裸地被暴露在阳光之下。仿若这柔和的月色，在天亮之后或许就会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但是至少在这一夜，它依然是温柔如水的，那么又何必迫不及待地去期盼黎明呢？后人评价司马相如时常说：“司马相如爱钱又好色。”这样盖棺定论的严苛评价或许有失偏颇，但是却也在情理之中，司马相如也不过是这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一个，留恋浮华也无可厚非。如果没有获得就不会在意失去。此时身处梁国的司马相如，人生纵使称不上完美，但是也算得上春风得意，如若太过纠结那些缺失，只会让自己在纠结和无奈中更加郁郁寡欢。
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时又何尝不是一种豁达。这样的司马相如或许有一些懦弱和逃避。但此时的他早已经不是那个从蜀郡出来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经懂得了现实的残酷。人生的执着有时候一次就够了，即便重新出发的路并不是那么顺畅，也纵然没有消极下去的理由。司马相如在院中边想边走，不知怎的就到了庄忌的门前，看着那依然亮着的灯光和窗前庄忌落寞的投影，司马相如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了离去。或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吧，看着那落寞的投影，本想上前去与庄忌攀谈一番，但是在门前久久伫立，却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敲响那扇门。有些时候“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些隐藏在内心的伤痛又何须去点破呢？于是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司马相如边走边想着：不如罢了，别人的人生无从插手，让自己豁达一些或许会更好。
夜已深，月光也渐渐藏入天边的云层之中，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星光闪烁，显得有些许孤寂和凄凉。但摇曳的树影中偶尔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暗示着这孤寂的黑夜中依然存在生机。
司马相如向着自己的居所往回走着，心想或许明天这菟园中又会有一场热闹非凡的宴会了吧，这夜的孤寂也会随着宴会的到来一扫而光。心中正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也便越加轻快了起来，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迎接那一场杯酒交错。
人生岂能事事圆满，锦衣玉食在侧、三五知己相伴，或许已然是人生的最好状态。更何况明日尚不可知，新的光明亦会到来，前方的路途依然充满希望。与其哀叹当下，不如坚定步伐，让迈向未来的脚步更加铿锵有力。
第十节 抚琴弄剑歌舞人生，杯酒交错散尽愁梦
往事如烟，逐渐沉淀在心底，再也无法激起丝毫的涟漪。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不断向前推进，不断被洗涤的灵魂也开始闪耀光芒。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之间，司马相如已经在梁国度过了两年的时光。或许少了悲痛的人生就像是顺流而下的木船，行进得平坦又顺遂。在梁国的时光，让司马相如有了更多的时间于辞赋的研究中，也渐渐忘却了曾经的伤痛和无奈。
菟园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能看到司马相如的身影。时光仿佛回到曾经在蜀郡的岁月，依然是抚琴弄剑、诵书写赋，唯一不同的是司马相如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单纯少年，也无法回到那个单纯的最初。岁月让人沉淀，也让心智不断成熟。随着年岁的增长，司马相如的辞赋越来越娴熟和内敛。
有时候最简单的生活往往是最难达到的，人总是会毫无来由地为自己设置太多的牵绊。其实花开终究会谢，浪潮经过了也终将退去，曾经的伤疤终会愈合。这世上所有的成熟都需要付出风雨洗礼的代价，但也必将会迎来雨后彩虹的馈赠。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苦苦执着于当下的苦难，或者在幸福之中就已经对尚未到来的苦难诚惶诚恐呢？徒劳无功之事不做也罢，这些道理便是岁月给予司马相如的礼物。
或许这一切与在梁国的经历息息相关。常言道：“文如其人。”辞赋映照人生，在梁国的这段人生经历也成为司马相如辞赋道路上不可缺少的养分。身在梁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日子虽然平淡，但是却不单调。深秋时节，伴着一地的金黄落叶，司马相如常常跟随梁王骑马狩猎。每当骑马奔驰在睢阳城外，司马相如总是会恍惚记起旧时在长安的景象，只是景致虽然相似，人却早已不同。当年的司马相如，身为武常骑士，背负着保卫皇帝的职责，在狩猎过程中往往要时刻谨慎，根本无法享受狩猎的乐趣。而如今，他只是梁孝王旁边一个普通的随从，完全可以无拘无束地奔驰在这丛林之中，尽情享受策马奔腾、驰骋围场的乐趣。
当往日的沉重包袱变成今日的游乐之事，心中自然轻松不已。这变换的身份和地域，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生活的转变，更是心境的变迁。那些曾经以为奢侈的、遥不可及的事情都在这两年的梁国生活中一点点实现，慢慢将原本的沉重记忆覆盖。
曾经为了一场虚无缥缈的壮志雄心放弃了那些挥剑天涯、绿绮袅袅的日子，但是再回首才发现这些差一点失之交臂的过去是那么的难能可贵。其实，在梁国司马相如得到的又岂止是这些。作为一个文人，在来到梁国的那一刻，或许司马相如内心的天平早已经从仕途倾斜到了辞赋那一边，而这两年的平静生活，更是让他将生活的重心彻底放到了辞赋的钻研中去了。
冬日漫长，屋外早已经白雪皑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一片纯白的色彩渲染得孤寂了起来。但是此时的梁园之内，人们常常能够看到司马相如在书房中废寝忘食、诵书作赋的身影。在梁国仅仅负责处理一些文案资料，司马相如拥有了大量空闲的时光。而这些时光他大部分都献给了自己最爱的辞赋。特别是寒冷的冬日，他更是不愿意外出，一扇雕花木门，骤然隔开了一个世界的寒冷，司马相如独坐屋内，沉浸在书海之中，仿佛整个世界的严寒都与他无关。
正如这些年他在梁国的整段岁月，远离了纷争、远离了官场，整个梁国都是他寄居的安乐窝。而此时寒风刺骨、北风呼啸，他更加没有理由走出门去迎接整个世界的凄凉。似乎在书海的世界中，他便能够获得一切。
古人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对于视文如命的司马相如而言，书中有他的救赎和自尊。早在幼年时期，他便饱读诗书，当时是这些文字和故事给予了这个木讷口吃的少年另一个世界。而如今，为了能够增加自己的辞赋功力，让自己的文章更加饱满丰盈，博览群书又成了他最好的途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古人之文让司马相如的文字功底得以提升，但是同代文人的文章同样也带给了司马相如很多的启发和灵感。其中不得不提的就是枚乘的《七发》。如果说曾经庄忌的《哀时命》感动了司马相如，那么枚乘的《七发》则是司马相如研究文赋道路上的难能可贵的养分。司马相如当下对于辞赋的研究已经到了一种如痴如醉的地步，当时菟园的下人经常在深夜看到司马相如的房中亮着灯，仿佛一进入辞赋的世界，司马相如就忘记了一切。而当时周围文人雅士的文章也成为司马相如研读的一大重点。
三人行必有吾师。这千年古训在司马相如身上得到了极好的印证。而此时身处梁国，更是为司马相如在文赋上的发展提供了契机。这菟园之中卧虎藏龙，每一个文人墨客都是司马相如潜在学习的对象。而素来谦逊好学的司马相如纵然不会恃才傲物，不可一世。于他而言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努力汲取让自己成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司马相如从来不是闭门造车的井底之蛙，因此对于周边文人的作品向来是虚心拜读、细细揣摩。而当他读罢这篇辞藻华丽、内容恢宏的《七发》之后，更是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和冲击。枚乘这篇文章不同于过去屈原的骚体赋，而是突破了旧的赋体形式，在华丽锦绣的辞藻中将作者的思想表达得淋漓尽致，用借古讽今的手法将楚太子的奢靡生活进行讽刺的同时让今人得到启发。
读完这篇赋文，司马相如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文章中那些妙语如珠、气势磅礴的句子一直在心头难以挥去。这让司马相如对枚乘的敬意又增加了几分。只是文人向来心高气傲，司马相如也不例外。但这心气并不是建立在忌妒之上，相反，对于司马相如而言，友人的优点正是他可以汲取的养分，是让他能够向上迈进的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
其实放低自己才是真正的智慧，虚张声势只会显得更加空无一物、软弱无能。司马相如显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在研究文赋的道路上，他仿佛是一株始终低着头的稻穗，以谦卑的姿态拼命地汲取一切可以帮助他成长的养分。
只是放低并不代表自轻自贱，而是为了厚积薄发。一如曾经傲然独立的白衣少年，岁月虽然磨掉了司马相如的棱角，却从未夺取他内心的自尊和骄傲。在读完《七发》之后，司马相如暗下决心，希望能够写出一篇比《七发》更气势磅礴的文章。虽然决心已下，但是心中依然有些迷茫，对于文章从何下笔，司马相如的心中依然未有定数。
心中有所挂念，总是让人无法安然。当决定要写赋的那一刻，司马相如心中就一直被此事羁绊。但是灵感有时候真的很奇妙，苦思无解，但是有时又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苦思无解不如将自己超脱出来，让身心放逐到另外一个天地，或许便能够寻获内心的柳暗花明。如此想着，司马相如便决定去野外散心，让自己走出冥思苦想的死胡同。心中一直被此事牵绊的司马相如信马由缰，在城外的山间纵横驰骋，希望能在这自然之中获得灵感。当司马相如随心奔驰在这荒原之上，在一座土山上稍作停留，心中一直期盼的灵感便在此时不期而遇了。登高远望本就易生感慨，而当司马相如在这山巅之上举目望去之时，荒原上的景色尽收眼底。望着这枯草遍布、秋风瑟瑟的原野，司马相如不禁回忆起那些骑马围猎的日子，心中的灵光一闪而过：何不写一篇描绘游猎的文章呢？
游猎射箭本是帝王诸侯的寻常之事，但是却从未见诸文赋，这一题材无疑是赋文之中的新颖内容。从武常骑士到随梁孝王骑马狩猎，司马相如更是对此事了然于心，更何况声势浩大、气势恢宏的狩猎场面更是能够塑造出气势磅礴的辞赋。想到这些，司马相如不禁内心热血沸腾，久久缠绕在心中的郁结也烟消云散了。
边走边想，司马相如心中已经大体勾勒出了这篇赋词的轮廓，心中更是兴奋不已，甚至连自己如何走回家都不记得了。这种突然茅塞顿开的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懂得的，然而，如若内心的喜悦不与人分享，那么司马相如便一直难以平静下来。
于是为了能够跟好友分享自己的喜悦，也让自己能更好地充实这篇辞赋的内容，司马相如当天晚上便迫不及待地去枚乘的住处拜访，跟他描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征求他的意见。毕竟《七发》为枚乘所作，自己亦是因他的文章激发的斗志，因此司马相如想枚乘一定能够给他提供有用的意见，而事实上枚乘也并没有让司马相如失望。人生最美之事也不过如此，能够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不顾一切，而与此同时也能够找到心灵相通的伙伴。正如在夜空中独自闪耀的星辰，因为另外一颗星星的出现而更加光彩夺目。此时的司马相如正是如此——努力发光，努力照亮整个夜空。
谈及枚乘所作的《七发》，司马相如内心表达了欣赏之情，对于文中的一些语句一一跟枚乘进行了讨论。这让枚乘心中自豪不已，同时也暗暗高兴能够结交到司马相如这样一位挚友。讨论完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便讲了自己想要写游猎题材的赋文的想法，并虚心地向枚乘请教，如何运用词句让文章更加跌宕起伏、声势磅礴。
对于司马相如竟然要写游猎之事枚乘先是惊讶，继而便肯定了司马相如的写作思路，这种题材确实少有涉及，而以司马相如曾经的人生阅历和他的文笔纵然能够写出不错的文章。对于辞赋的写作技巧枚乘建议司马相如用“大而至极”的方法，司马相如听后立即恍然大悟，思路也变得更加开阔了。或许人跟人的价值本就应该如此，相互照亮才能体现出对方的价值。
文如人生，同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而此时司马相如心中文题已定，又有挚友倾囊相助，可谓是事半功倍。于是回家之后便闭门谢客，专心钻研这篇赋文的写作。他虚拟了两个人名作为赋文中要表现的主人公，即“子虚”和“乌有”，意为不存在的虚有之事（这便是后世子虚乌有成语的由来）。而文章借鉴了《七发》的问答格式，让子虚作为楚国使者出使齐国，并与齐国的乌有先生展开辩论，在双方的争辩中自然而然地展示出当时贵族狩猎的宏大场面。文章框架一出，司马相如便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千余字跃然纸上，一篇辞赋完成了大半。只是完美主义的司马相如似乎对于文章还不满意，其后的一个月一直不断地推敲、修改。
一篇《七发》让司马相如对文赋的世界有了新的理解。正如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纵使出口就在前方，但如若没有光亮的映照，或许久久都寻觅不到。但当不经意的一束光投来，司马相如便豁然开朗。
世间之事往往无迹可寻，总是在无数的偶然中拼凑出未来的轮廓。司马相如旅居梁国如是，文赋创造亦如是。但这无法预知的未来中总有那么一扇门在前方等待，只要一迈过它便完成了对过去的告别。所以那篇未完成的辞赋在等待完成的契机，司马相如接下来的人生也在等待新的变数。
第十一节 子虚乌有，才情恰是一霎烟火
烟花绽放，不过刹那之间，却留下永恒的美丽；昙花一现，昼夜之事，却存留一室芬芳。在最恰当的时光中，即便只是一瞬间，也可能成就无可比拟的辉煌。司马相如的人生即是如此，他那篇尚未完成的赋文正在等待一个美丽绽放的机遇。
冬去春来，不过是一个季节，整个世界却早已经变得截然不同。退去了冬日的萧瑟凄冷，春天的嫩芽悄悄蹿出土壤，万事万物都开始显露出生机盎然的气息。而这梁国的菟园之中，更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致。美景催生好心情，望着这欣欣向荣的园林之景，梁孝王不禁心情大好，心想着此时正是游园的好时机，府上的各位先生定然能够借着这美景写出佳作。于是决议召集府中文人墨客，共同游览忘忧馆，并举行一场诗赋大会。
忘忧馆位于菟园的一角，是梁王为府中文人修建的游乐场所。名为“忘忧”，此处自然是雕栏玉砌、亭台楼榭应接不暇；而园中时不时传来的清丽鸟鸣更是为小小的忘忧馆增添了一份生气。游历至此，虽然才是初春时节，这里却早已经是姹紫嫣红、繁花锦簇的景象，鸟语花香、流水潺潺，这美不胜收的园中景象让众文人置身其中，不禁心情大好、文思泉涌。而梁孝王也兴致极高，与众位文人游士在此举杯畅饮、抚琴作赋。一时间，忘忧馆内欢声笑语，让原本宁静的菟园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美酒佳肴在侧，又身处美景之中，作为文人当然少不了作文助兴。而此时司马相如正为自己所做的辞赋苦苦冥想名字而烦恼，但是在这和煦的春风中也渐渐释然了。待到酒过三巡，梁孝王望着满座的文人游士，不禁提议：“众位先生，在这春色满园的忘忧馆之内，恰是游宴赋诗的好地方，而寡人已经许久未同诸位相聚，今日寡人再次与众位尽情畅饮，也希望能够有幸看到诸位的新作。不知诸位近来有什么佳作，尽可一一道出，如若没有，也可即席赋诗，大家共同交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不过既然是比赛那就要有赏有罚，若能够作出佳作，本王必定大加赏赐；若作不出来，那就要接受惩罚了。”
梁孝王历来是赏罚分明之人，而此番提议更是能够激发文人墨客们争相作赋的热情。文人素来心高气傲，奖赏如何尚不必说，但若成为垫底之人要接受惩罚，纵然是心中千百个不愿做有损尊严之事。正是摸透了这些文人墨客的心理，梁孝王才作此提议。
众人见梁孝王如此提议，心中也便被激起了斗志，于是纷纷表示赞同，并决议从梁孝王右侧开始，依次赋诗，以祝酒兴。而素来以辞赋见长的枚乘更是首当其冲，即兴作出一首《柳赋》：
忘忧之馆，柔条之木。枝逶迟而含紫，叶萋萋而吐绿。出入风云，去来羽族。既上下而好音，亦黄衣而绛足。蜩螗厉响，蜘蛛吐丝。阶草漠漠，白日迟迟。于嗟细柳，流乱轻丝。君王渊穆其度，御群英而玩之。小臣瞽聩，与此陈词。于嗟乐兮，于是樽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庶羞千族，盈满六庖。弱丝清管，与风霜而共凋。枪锽啾唧，萧条寂寥，隽乂英旄，列襟联袍。小臣莫效于鸿毛，空衔鳞而嗽醪，虽复河清海竭，终无增景于边撩。
枚乘向来擅长华丽恢宏之词，此番他将忘忧馆内春日景象和众人游宴之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文章之中透露着写赋之人细腻的内心和敏锐的观察力，将园中之景、众人游历之景都尽收眼底，因此才能如此行云流水般地吟诵出来。
短短几百字的文章，即兴而作，但却层次分明、行文流畅，文风更是有枚乘一贯的大气华丽之风，将忘忧馆内之景象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出来。文章一出不但应时应景，更是上乘之作，不禁让在座宾客拍案叫绝，梁孝王更是赞赏不已。
枚乘起了个好的开头，这接下来的游宴也便热闹了起来。其他文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将自己所作文赋诵读出来，羊胜呈上一首近日之作《屏风赋》，而路乔如写了《鹤赋》，公孙诡写了《文鹿赋》，邹阳写了《酒赋》，一首首赋作无不显示出这些文人墨客的深厚功底，让梁孝王赞赏连连，不禁感慨道：“诸位先生才华横溢，皆是我梁国的栋梁之才，日后定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当轮到司马相如，大家更是连连恭维了起来：“长卿兄，你可是咱们大汉朝的第一才子，早就听闻长卿兄诗赋了得，今日有机会能够一同交流，可谓我们的荣幸，我们拭目以待啊！”面对众人的赞赏，司马相如略显紧张，此时并未想出辞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但此时心中正好灵机一动，想着将自己近日尚未完成的赋作呈上来跟大家一起探讨，便开口说道：“众位先生过奖了，在座各位都是我大汉朝数一数二的才子，‘大汉第一才子’之称在下愧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在此献丑了，还望诸位多多包涵！”说完转身对梁孝王一作揖，又道：“臣近日作得一赋，但是尚未完成，现将完成部分呈上来，希望大王和诸位先生能够不吝赐教，为臣指点一二。”于是便娓娓诵来：
“楚使子虚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方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一首辞赋诵毕，众人惊叹不已，深深被司马相如壮丽恢宏的文风所倾倒，而文中一幕幕狩猎的景象更是让众人身临其境，久久不能回神。千余字的文章，内容却涵盖甚广，让人忍不住反复琢磨。梁孝王对司马相如这篇赋更是赞叹有加，连连赞叹：“之前看过先生的赋作，但是先生此篇却跟过去的风格完全不同，应该说是更胜一筹。寡人今日敢肯定先生这篇赋作日后必将成为传世之作，比你过去那些赋作要恢宏磅礴得多，真乃大赋也！不知先生心中已经有了名字？”
司马相如思索了片刻，答道：“臣尚未为此篇辞赋起名，不过现在却突然心生一计，赋文中人物子虚最先出现，臣想就以赋中人为名，叫作《子虚赋》吧。”
这篇辞赋虽然尚未完成，却已经耗费了司马相如许久的心力，纵然是其他辞赋无可比拟的。而此番司马相如呈现出来，解决了自己无辞赋可诵的窘境之余，还能够跟众位文人雅士相互交流，从中获取灵感，实乃一举两得。司马相如自己暗想至此，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
众人揣摩片刻之后，更是连连称赞，认为以文中人物为名，更是绝妙之选。
听完众位文人游士的赋作，梁孝王不禁为自己门下有如此多的人才而感叹，心情更是大好，于是命人将自己珍藏的绿绮名琴呈上，赠予在赋作大会中表现最好的司马相如。
闭门谢客辛苦一个多月写出的这篇辞赋可谓是司马相如的心血之作，此番又能够得到梁孝王与各位文人雅士的认同，心中早已是欣喜不已。而听到梁孝王要以绿绮名琴相赠之时，司马相如心中更是感动不已，对于梁孝王的知遇之恩又多了几分，心中暗想：此生能够得到梁孝王如此赏识，司马相如必当涌泉相报！
这绿绮琴本是梁孝王心爱之物，从高达百尺的桐木之中取材制成，其木历经百年风霜，在恶劣的环境中生长而成，是难得一见的制琴良木。其后更是经过能工巧匠的精湛制琴工艺制造而成，是当时举世无双的好琴。其琴音清丽中带着一丝凄凉，哀怨中却又有一种激励人心的作用，是梁孝王的心头之物。而此时梁孝王却愿意割爱相送，可见对司马相如的赏识和重视。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司马相如文赋之外，琴技也是一流，此番梁孝王投其所好，让这绿绮名琴也算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在座的文人墨客又岂能不懂这个道理，心中对于司马相如有些许忌妒的同时，对他的尊敬也多了几分。
而面对着通体墨绿、做功精细的绿绮名琴，司马相如更是爱不释手，向梁孝王连连称谢，并当场抚琴一首，将所作的《子虚赋》婉转悠扬地弹奏出来，琴声不绝于耳，随着辞赋内容的变化不断变化着旋律，更加把人带入辞赋的情景之中。
而枚乘、公孙诡等人也得到了绸绢五匹的奖赏，至于在席间未能完成赋作的邹阳、韩安国等人，梁孝王则令他们各罚酒三杯。
一场盛宴伴着悠扬的琴音和欢乐的笑声进入尾声。曲终人散，但是司马相如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辞赋的开始，而这篇百般推敲琢磨的《子虚赋》不仅成为司马相如个人辞赋作品中的里程碑，更是成为汉赋史上不可磨灭的一笔。司马迁曾经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写道：“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
直至此刻，司马相如抚弄着绿绮名琴，让清脆婉转的琴音响彻菟园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心中也奏起了清脆欢快的乐章，仿佛人生的意义在这一刻才真正实现。而这内心的激荡和温暖也让他文思泉涌。仅仅几天的时间，他便把《子虚赋》剩下的部分一气呵成，并呈送到梁孝王面前。完整的《子虚赋》更是让梁孝王对司马相如刮目相看，对司马相如更是多了一番肯定。而同为梁孝王座上宾的枚乘、庄忌等人读罢他的《子虚赋》也是连连称奇，认为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如若人生的转折处真的有一扇门，此刻的司马相如已经用一篇《子虚赋》成功把门开启，让他的文赋人生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
回首初入梁国内心的五味杂陈，此时的司马相如更加沉稳，因为他已经用自己的文赋向世人证明了他的才华，也让他真正感觉到梁国之旅不虚此行。而众人的溢美之词并没有令司马相如冲昏头脑，反而激励他在文赋的道路上勇往直前。
第十二节 末路繁华，断肠人在天涯
一路繁华，几世迷离，都抵不过一场命运的洪流。于司马相如而言，生命中的那些颠沛流离似乎早已经是宿命般的存在，让人避无可避。在这梁国的数载光阴，锦衣玉食之下是满足抑或悲伤都不足为外人道，冷暖只能自知。
游走在梁国这片土地上，司马相如纵情享受着这份惬意。今夜月上柳梢，菟园中早已经红灯高挂，又有一场宴会即将举行。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杯酒交错的生活，放下那些沉重的理想抱负，把酒言欢、吟诗作赋其实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不过这一夜似乎有一些不同，让司马相如有一些出乎意外。
或许是因为对于这些文人墨客的好奇，今夜的菟园多了许多梁王家眷前来探视。只是毕竟多是王后、翁主，妇道人家纵不能如此抛头露面，但是她们都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这场宴会，在远处聆听宴会中文人墨客的奇思妙语。而这其中，司马相如更是众人目光追随的焦点。蜀中第一才子的美名早已经传遍梁国，对于他的辞赋连这些王后翁主们也早已烂熟于心。
风流才子若无佳人相配，想来也是人生一大遗憾。只是有些邂逅只能成为生命中白驹过隙的风景。正如我们行走在这茫茫人海，总是会遭遇许多事，邂逅许多人，但是最终也不过是过客，能够留下的少之又少。但即便只是美好回忆，也会在心中激荡起涟漪，久久不能消散。
正如往常一样，司马相如与众人畅饮美酒、歌舞升平，待到酒宴散去便准备回居所休息。岂料刚刚离开宴会场地便迎面走来一个秀气可人的小宫女。宫女见到司马相如之后，作揖问好，并说明来意：“司马先生且留步，我们翁主（仅见于西汉，相当于郡主）有请。”询问之下才得知，这是梁孝王的爱女刘妩翁主的邀请。众人听闻司马相如被刘妩翁主邀请，也震惊不已，不过还是调侃他说：“长卿兄真是有面子，竟然能够得到刘妩翁主的青睐，让我等好生羡慕啊！”
听到这些司马相如并不作声，只是跟着宫女前去赴约。只见亭台之上，月光映照在佳人的脸上，刘妩翁主独坐小亭，一曲琴音便从指间流淌出来。待到司马相如走到跟前，琴声便戛然而止。刘妩翁主望着司马相如：“早就听闻先生琴技了得，今日小女在先生面前献丑了！”
面对刘妩翁主含情脉脉的眼神，司马相如微微脸红，连忙道：“翁主过谦了，草民的琴技难登大雅之堂，岂能跟翁主相提并论呢？”
刘妩翁主见司马相如如此谦逊有礼，心中的喜爱又平添了几分，话语中也难掩倾慕之意：“早就听闻先生的才气，先生的赋作小女全都爱不释手、耳熟能详，今日有幸能够见到先生，不知先生能否答应小女这个不情之请，为小女作赋一篇？”
这样情真意切的邀请让人难以拒绝，更何况这还是梁王最宠爱的翁主的邀请，司马相如更是不敢怠慢，连连应承了下来。不过这深夜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地实在是不合礼数。因此，明白了翁主的意思之后，司马相如便起身告别，回到自己的寓所。
月上柳梢，佳人有约。这本能成就一段佳话，但是对司马相如来说，这样的场景早已经是多次上演，此次不过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身份罢了。本就生得一副让人爱慕的好皮囊，而且又有让人惊羡的才华，这样的司马相如纵然是让人青睐的。但是生命中对的那个人尚未出现，那即便是天仙下凡于司马相如也不过如此。其他人的爱慕尚且可以逢场作戏、礼貌敷衍，但是面对的是尊贵的翁主，便只能发乎情、止于礼。
这只是司马相如身处梁国的一段甜蜜回忆罢了，在他的生命中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而且不过是一段少女怀春的青涩告白，对于司马相如而言，他接受不得也无心接受。虽然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这段邂逅让人不禁扼腕，但是司马相如却没有什么遗憾。能够得到翁主的赏识纵然是好事，但是情爱之事，向来要求两情相悦。只是一段有缘无分的邂逅，于司马相如并无其他。人生之中能够邂逅的姻缘实在太多，但既然无法交付真心，那便不如不要给人留有希望。司马相如历来是多情的，否则就无法写出情深意切的辞赋了；但是同时他又是执拗的，痴情只能交付于所爱之人。
于是随着梁王入京面圣，司马相如便几乎忘记了这段小小的插曲，将思绪转移到重回长安城之中了。此时正是梁王备受朝廷重视的时期，司马相如等一同进京的文人墨客也深感梁王此时的意气风发。长安城正门大开，迎接梁王到来，天子更是亲临迎接，与梁王座驾并驾齐驱。这是何等的荣耀呀，作为梁王的座上客，司马相如也深深被这种荣耀感染。只是面对这曾经生活的地方，心中不免唏嘘，昨日仿佛依然历历在目，但是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不过庆幸的是，自己并没有所投非人，梁王确实是值得依靠的对象。
长安之行让司马相如心中思绪如麻，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这次入京，他偶然遇见了已经成为狗监的儿时玩伴杨得意。他乡遇故知，自然是值得欣喜之事，而狗监虽不是什么权势显赫的大官，但是作为内官，还是经常有接触皇帝的机会。因此司马相如便把自己所做的《子虚赋》赠予了杨得意，希望他有机会能够呈献给当朝天子。
虽然早已对景帝心灰意冷，但是司马相如心中的那团火一直都没有完全熄灭。人生总是会在遭遇挫折之时，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避风港，甚至自欺欺人地劝解自己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其实内心是否能够真正释然，只有自己知道。对于司马相如而言，有些沉浮在内心的希冀或许只是一直被隐藏了起来，却从未从心底消散。
时光一晃而过，那些过往便在心间留下斑驳的投影，转眼之间，司马相如来到梁国也已经有近十载的光阴。从二十几岁的风流少年蜕变成三十多岁的稳重才子，这期间的经历虽然平淡但是却也让他自得其乐。只是生来就注定了他的不平凡，即便内心也接受了如此安稳的人生，司马相如却始终难逃漂泊的命运。公元前144年，梁孝王逝世，司马相如失去了原本的依靠。在梁国的生活，华丽之下不过是另外一种寄人篱下，只是当欣赏司马相如的梁王去世，这些曾经依附梁王生活的文人墨客便再无依托。
纵使曾经努力为自己粉饰太平，将这段梁国的生活安放上知音相遇的光环。但是当梁王离世，司马相如才意识到这段心中所谓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谊是多么地不对等。他不过是个依附于梁王而存在的豢养门客罢了，失去了梁王的庇佑，他的生活只能是举步维艰。
子期病故，伯牙绝弦。没有什么比失去知己更让人悲伤。虽然司马相如与梁孝王的关系尚无法去比拟伯牙子期的知己之情，但是这世上终究是失去了一个最懂司马相如的人。失去梁孝王的护佑，司马相如的生活也变得潦倒了起来，本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流才子，过惯了奢靡富足的生活，司马相如并没有多少积蓄。因此在梁孝王死后，不懂得节制花费的司马相如依然保持着奢靡的生活，也很快坐吃山空了。他的生活越加贫苦了。物质和精神总有一个应该是富足的，但是这时的梁国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鼎盛时期备受朝廷重视的梁国。在经历了窦太后逝世、梁王夺权失败以及武帝即位的变迁，梁国已经衰落。
树倒猢狲散，当年的游宴盛世已经成为存留在记忆中的黑白默片，那些夜夜笙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意气相投的文人墨客们也纷纷各自去寻找新的依靠，离开了梁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待到离别到来，或许唯有与君醉饮三百场，不诉离殇，才是真正的洒脱吧。
但这是场没有告别的分离，不过好在司马相如孑然一身，即便要离开也无牵无绊。
患难时候最见真情，而此时孤身一人的司马相如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孑然。回想当时的情形，曾有史料记载：“（枚）乘在梁时，取皋母为小妻。乘之东归也，皋母不肯随乘，乘怒，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居。”对比枚乘的妻离子散，司马相如显然更加幸运。那些年曾经沉迷于夜夜笙歌，却从未找到人生的伴侣，或许这于司马相如也是好事，至少在自己最潦倒的那一刻只有自己知道，至少他保住了自己一点尊严。
只是失去了梁王，这旧日的理想之地也只剩下风雨飘摇。梁国再不是久留之地，但是何去何从却让人变得迷茫不知所措。无奈之下，司马相如选择重回蜀地。启程的步伐是那么沉重，不同于曾经从长安一路奔来的轻快，这离别显得那么伤感。如果说当年来梁国怀抱着对于新生活的希冀，那么如今的离开却满是伤痕和无奈。十年一梦，却最终又回归了原点。
或许生命本该如此，大起大落之后才能够真正地云淡风轻。人生本就是循环往复的过程，那些自以为的目的地可能只是生命中的一个暂时的休憩站，停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不断行走才是生命的真实状态。
曾经少年得志，一掷千金只为求一个功成名就，但是当多年以后重新踏上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故土，司马相如再也不是那个十几岁的翩翩少年。历经沧桑之后重归故里，没有曾经想象的衣锦还乡，只有满身的疲惫。离家数十年，父母早已经双双离世，这里再没有他的亲人，也没有任何的依傍。但至少这曾经成长的地方、这方养育自己的土地能够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心安。或许这便是故乡的力量，即便物是人非，却也依然能够成为内心最安定的存在。初回蜀地的司马相如深居简出，行事非常低调。毕竟他曾经也是盛名在外，当辉煌不再，心中难免感到凄凉。只是纵使他心中对尘世的人世多有抵触，却依然抵不过现实的命运。
在蜀地蛰居了一段时间之后，司马相如的生活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如若自己的父母尚在，作为蜀地曾经富甲一方的大户，司马相如的生活断不能如此。但是如今回来，父母早已经离开人世，司马相如再也找不到经济上的依附。而纵使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却也不能解决温饱的问题。这或许就是文人的悲哀，如若无所依傍便成了无根的野草、漂泊的浮萍，只剩下凄凉和落魄。
深夜里司马相如经常望月叹息，但是哀叹也改变不了命运的窘迫。日子终究要过下去，因此他不得不为生计开始奔波。上天始终是眷顾司马相如的，并没有让他走上绝路。当时的临邛县令恰好是司马相如的旧时好友王吉，在得知司马相如的境况之后，他主动向司马相如伸出了援手：“长卿，我知你常年在外漂泊，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如有需要，你可以来我这儿看看，就当顺便散散心。”有时候朋友就是如此，一句话既保留了司马相如的颜面，又向司马相如抛出了橄榄枝。
于是司马相如便来到了临邛县，在王吉家做客。王吉素来欣赏司马相如的才情，对司马相如尊崇有加，这让司马相如已经灰暗的生活多少有了些许光亮。当时临邛县令跟司马相如相交过甚，而司马相如也早已经名声在外，所以很多乡绅富豪都想要结识这位大才子，司马相如的住处便常有当地的名士来访，一时间热闹非凡。
浮浮沉沉却终究回归原点，在这轮回之中，司马相如早已经历经沧桑。不过是十几载的光阴，但他的经历却比一般人多太多了。末路繁华，终究要流浪天涯。或许这就是司马相如最真实的人生写照。但是谁也不能说这就是终点，因为行走在路上，前路永远充满未知，司马相如的前方尚待他去探索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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