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便入冬，天寒地冻，人们大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田野间一片苍茫孤寂。山坡上的果树上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任何人在地里劳作。果树也要休眠，它们都静静地睡着，慢慢地孕育着新的生命，等来年春天再绽放英姿。其他人家的果树自然无忧，可是这年的冬天，德宗家的果树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里，阎得生手里提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肩上扛着一个铁锹，偷偷地去了赵叔的果园。尽管天气十分寒冷，阎得生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他匆匆地在他家果园的每棵树根部位挖下去，然后把剧毒汁水倒下去，再用土掩盖住。他想让赵叔家的果园毁掉，那样就击垮了德宗家里的经济支柱，德宗必会去谋工作，那样他就不会有那么多闲暇时间和始仪交往，就不会每天去光顾始仪的画室，到时候也许他们会逐渐分开，当他们分开之时也就是追始仪的好时机。想想这计划，心里有股暗暗的暖流经过，他拿着铁锹挖土的积极性更高了。但是，他总觉得有人会过来抓他，心神不宁，慌慌张张的，手一直在发抖。实际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发觉到他的行为。白天这山坡上都没有一个人影，更何况是夜晚；就算有个人冒出来，他趁夜色乌黑也可以撒腿跑去。他很害怕，虽然他的行为并没有停止，可他的心一直吊在半空。

    几场雪之后，那些挖过地皮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和其他的土地相比，看不出任何异样。当然，也没有人刻意去看。赵元昌整个冬天都没有踏过果园半步，这是惯例，因为那时候果园里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他也不想打搅果树冬眠的美梦。当他的果实在痛苦中煎熬，在死亡的漩涡中挣扎的时候，赵元昌则在享受着安然温馨的日子。他每天窝在家里和德宗烤红薯，看电视，日子看上去还不错。虽然屋舍简陋，逢雨有水灌进屋中，冬天里还会灌上西北风，但炉火很旺，屋里还比较暖，一天三顿都能吃上肉。

    与大多人窝在家里的情形不同，阎得生在这个冬天表现得很活跃。他给商店运货，也给家户运煤，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忙的。而且，他愈加关心始仪和他的父母。他知道始仪喜欢穿那种橙红色的衣服，还特意在进货之余买了一件，回来后首先跑去画室，他把那衣服塞到始仪手里，看了她两眼然后才出门去给人家送货去。她有点儿莫名其妙。阎得生这个死对头居然会给她送衣服，这大概是因为阎得生的哪根脑筋不好使了或者他喝了迷魂汤。他不仅对始仪示好，而且想了很多办法打听到他父母的爱好，譬如程浩叔喜欢喝茶而且对茶壶颇感兴趣，赵阿姨喜欢养花。阎得生趁着进货的时机，便去城里的古玩市场和花鸟虫鱼市场走动了一番，他送给程浩叔一个精美的紫砂壶，也送给赵阿姨一盆有金色镶边的龙舌头。他们都很惊讶，可是他匆匆来又匆匆去，还没弄清楚原因就无影无踪了。程浩叔和赵阿姨都觉得其中不妙，也就不太上心。那紫砂壶和龙舌头都安静地摆在家里的角落里，没有动过；他们都以为不错，可是不敢轻易地接受。始仪知道这事后，像个男孩子似的气冲冲地把紫砂壶用纸包起来放在龙舌头花盆里，然后准备去找阎得生；她似乎又想到了其他的东西，放下花盆，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橙红色的冬衣，并把它夹在胳膊下面；然后，她又端起花盆忽闪忽悠地走出门外。不管程浩叔和赵阿姨叽里扒拉在说什么，反正始仪都听不见，蹭蹭蹭就走出去了，这架势恐怕谁也拦不住。没过多久，始仪就把那些东西原原本本地还给了阎得生。她气喘吁吁，好像被恶狼追赶而来。花盆叮咚放在地上，衣服甩在床上，没有一句话相赠，转身就走，程大小姐就是这样的风格。阎得生则显得极其无奈，翻着白眼无语了好久。

    可是，他的无奈又怎么能和赵元昌的无奈相比！来年万物复苏之际，别人家的果树都抽出新芽，显出绿意。而赵叔家的果树却迟迟不见有叶片萌发出来，树枝上还挂满着冬天的孤寂。赵叔恍惚地想，大概这树还没有睡醒，也许再等上十天半个月，树就开始发芽了。但等到其他树都长出叶子的时候，赵叔开始发慌了，因为他的树上没有显出任何绿的色彩，就连浅绿色都没有，一丁点的绿色都没有。他在那地里徘徊了好几日，似乎每个树枝都被他看遍了，都没有寻找到一个发芽的。他不知道果园里的树都被阎得生害死了，但他似乎也开始怀疑这些树是不是还活着。他请了几个对树苗比较了解的人来看他的果树，他们都断定这些树都死了。可当问到果树死去的原因时，他们都说不太清楚，他们也都是门外汉。赵叔粗疏，不再细查，也就认栽了。他好像以为这是天意，但想不出到底做了什么孽。几日后，他的头发就变得花白了，远远看去已经像雪白的棉花，见不到黑的痕迹。

    知道这件事情后，赵四爷给了赵元昌一些补助，可是那也只是一点点安慰而已。德宗家的经济支柱已经崩塌了。赵元昌很清楚，再要经营起果园，那是不太可能了。果树苗要长上个几年才能结出果实，才能卖出去赚钱。可是，他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抓锄头都很费劲，头还经常犯晕。即便再等上几年，他也已经不能去果园里劳动了。果树都死光了，好像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赵元昌忙了大辈子，享享清福也是应该的，他也到了该享福的年纪了。毕竟也攒了些钱，足以养老了。可这是外人的想法，他自己可没有这样懈怠。若是当年不和德宗相遇，他不收这个干儿子也就罢了，果树死就死了，反正自己也凭着积蓄活下去，说不准还活得有滋有味。但老天安排了德宗在他身边，他也就自己给自己确立了一份责任，他还想着参加德宗的婚礼，给他的儿媳妇做最拿手的萝卜白菜混炒，还想着要见孙子，还想着给孙子做尿布，等孙子长大了给他讲故事。他还要在院子里的墙壁上贴上精美的瓷砖，再在院子里弄个照壁，也好体验一下阔气的感觉。自己死了没有关系，总得给后代留下点什么。可这些大都需要花很多钱，家里积攒的也不够用，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赵元昌如此在意这果树的死活。果树没有了，他也就难以再积累下更多的钱了，钱少了他的愿望也就难实现了。别人都劝他不要在意果树都死掉的事情，而他能不在意吗？

    春天本来是个很让人精神振奋的时候，而他却整日担忧他的果树，等确定他的果树都死了的时候又心神不宁。当要砍掉那些果树的时候，他还因为商家给的价钱太低而动怒，结果旧疾复发，躺在了床上。果树被伐之后只能和大多人家那样种些小麦，可是山坡上的土地有点儿贫瘠，收不了多少粮食，而且德宗原来并不是青柏镇的人，所以没有分到土地，那二亩地也只能勉强满足温饱的需求，想再弄些多余的钱来照顾日常的用度实属不易。赵叔的病又有些严重，盖新房已经花掉家里所有的钱，后来攒下来的钱也花去不少，想必这样下去，这家就无法支撑下去了。想要给德宗娶个好媳妇，又要花几万块钱，那将又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可他依然是个大忽悠，程浩叔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又开始吹牛，又开始说大话，又开始嘻嘻哈哈。程叔走了，他又冷如寒冰。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糊里糊涂地活着，有时候忧伤，有时快乐，快乐之后又是忧伤。

    德宗见状，心神也不安起来。他眼睛盯着电视看，心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知道他家的果树都死掉了，他曾随赵叔到果园里看过。那对于他有些触动，但触动不大。德宗似乎以为身边有个活着的父亲就行，只要有赵叔在身边便可以衣食无忧。他隐约地觉得果树都死掉是个不详的预兆，可是又以为几棵树不算什么，只要赵叔还在他就总能吃上好饭，总能够每天睡懒觉，总能够在田野里闲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态总是那么好。当赵元昌的果园面临大灾的时候或者躺在床上忍受病痛的时候，他居然没有说半点宽慰的话。只静静地在旁边看着，而不施予援手。可是，当无意间看到赵叔的头发已经雪白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了一些触动，他犹豫了。平日里的呆板和麻木居然在这个时候有了变化。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逼着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去工厂上班。

    赵元昌和德宗虽然住在一个屋子里，但是基本上不怎么说话，这是他们父子之间向来的风格。多说话则显示不出他们交流的特点。他没有阻止德宗，只是暗暗地点头。而德宗也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他的旁边。这样主动的行为并不多见，半年也就遇到过这么一次。不多久，赵元昌就托人把德宗送到了陈二爷的石棉瓦厂中上班去了。德宗从此开始肩负这个家的重担。他这有了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回想以往，无非是在青柏镇里做了几年闲散的人，或许可以堪称青柏镇最闲的人。以前他只知道花钱，甚至还会视金钱为粪土，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自己去赚钱了，当发现他和赵叔半个月都不能买一次肉吃的时候，他才体会到金钱的重要性。他的职业生涯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比其他人都晚。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想永远依靠赵叔的混沌之梦被打破了。他必须亲自去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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