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游-第13章 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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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某日,德宗第一次踏进青柏镇最大的工厂。这厂子的名称叫陈二爷石棉瓦厂,是陈二爷一手主办的。陈二爷本名叫陈原泽,是陈平川的哥哥,他办了个石棉瓦厂,为镇上GDP的增长做了不少贡献。别看这瓦厂的全称中注有“陈二爷”,这只是个引人耳目的名号而已。其实,陈二爷基本上不亲自打理工厂的事情,他半个月才来厂子巡视一回,慢慢悠悠地顺着厂房的通道走一次就宣告本次巡察事项落幕。他经常穿一件很洁净的中山式样的服装,和厂里其他人的脏样儿形成强烈反差。他对厂子最大的贡献估计就是在厂房里兜圈儿或者在私下里讨论利益分成,真正打理瓦厂事务的是他的弟弟陈平川,也就是那个曾经和德宗有过“交情”的人。因为德宗糟蹋他家麦苗的事情,他让全镇的人知道了有德宗这个人存在,照此说来德宗似乎还要感谢他的“恩情”。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久,陈平川也是粗疏之人,早就不介意了,这一点倒和赵元昌有些相似。他是这厂子的总管,在原材料的采购,工厂车间的运作,运输销售,人员的招聘以及财务等方面,都有说话的权利。

    德宗刚进入工厂的大门就看见陈平川和财务处的崔叔在叽叽呱呱讨论问题,他走上前去问陈平川需要做什么。陈平川看了看德宗,说:“哦,德宗啊,你爸跟我说好了,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他没有记恨当年的事情,语气很平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德宗点了点头,等待分配任务。陈平川叫来姓陈的机修工领德宗去厂房里看看,并顺便嘱咐他去熟悉一下如何抽布的操作程序。这话精简干练,准确到位,确有领导风范。那机修工姓陈,名三德,机修专业出身,现在是工厂的修理师。他每天都在厂子里转悠,检查并修理机器,这天他不太忙也就跟着德宗去了解厂房里的状况。他们踏过很多废弃的硬纸片,朝车间走去。轰隆的机器声从车间里传出来,德宗越走近一步,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声音的响亮以及咔咔的节奏。当时,将近中午,夏日的骄阳散射出许多燥热,树上的蝉也像疯了似的兹兹直叫。德宗穿了个白色褂子,他今年十九了,个子猛窜到173厘米,宽度也在增加,俊秀的气质有些沧桑,古板的脸色依然不变。当他走进工厂那个最大、最核心的车间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他感慨人的创造力,感慨人居然能把各种砖、石、土、铁凝结成这般模样。一个巨大的空间,四周都是高墙,一排紧密相连的机器贯穿于其中,各个部位都分布着特定的人,他们的手在进行习惯性的操作。

    机器最开始处的工人不断地朝大坑里扔石灰和纤维,中间的各守其责,末尾处的人不断地把生产出来的石棉瓦运输到另外的储存之地加以风干。他们的脑袋好像都不怎么发挥作用,只要干的顺手了,习惯便成自然。陈三德领他从最开始的混料处看起,当时附近的人都瞪着眼睛惊奇地看着他们的新朋友,远处的人也时不时关注过来,想要一睹其风采。在混料处,几个工人把粉碎好的纸浆、石灰粉和纤维混在一起用机器搅拌,由于这几种成分的比例适宜才能够保证石棉瓦有好的质量,所以混料的工作比较难,当然也是有点儿技术含量的。这几个混料的人中有一个比较特别,当其他人都只在看德宗的时候,他则主动地问候道:“德宗,你怎么来这里?”话语很随和,很亲切。说话的人就是赵钧,德宗的朋友。当辨认出眼前这个满脸铺满灰尘,满衣服都溅有泥水的人是赵钧的时候,德宗多少有些感触。自从去年赵钧毕业后,他们就很少联系,赵钧每天都很忙顾不上去看德宗,而德宗向来没有养成拜访别人的习惯或者说要让他主动和别人拉关系就算上帝命令都未必可见其效,过年朋友聚会时德宗倒了解到赵钧在陈二爷的石棉瓦厂里做事,但也无甚留意,也不去问他做些什么具体的事项,工作是否适应以及劳累与否。如今,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将要成为同事,有几分温暖,也有几分尴尬。赵钧感觉到的是更多的温暖,而德宗感觉到的是更多的尴尬。

    这天德宗那股不解人意的劲头还在,他用“没什么”这几个字就随意地打发了赵钧的问话,然后继续往前走。他好像看到了赵钧,但又似乎以为他顿时间消散在了迷雾当中。赵钧也感觉怪怪的,好像被人冷落了,他缓过神来又狠狠地铲了一铁锹的纸浆把它扔进旋转的水池中。这时,外面有个人叫唤陈三德,八成是因为有什么机器坏了要找他修理。他让德宗顺着车间机器旁边的道路往前走,指着那个穿绿衣服的人所处的位置说那就是他要做的工作,说完后就出去办事了。

    德宗继续看着那自动化的机器,庞大的身躯,精密的齿轮,连贯的作业。混料处泥水搅动,等泥水差不多以合适的比例完成后被运输到机器上凝结成形,再经过花纹机器的碾动塑成有波浪纹的石棉瓦雏形,加压、抽去底布,然后加盖印章,最后移到铁板上再晾干。德宗要做的是加盖印章的前面一个环节,也就是抽布。当石棉经过机器的碾压成形之前,它的湿度还比较大,考虑到不让它黏贴在铁板的底部就在碾压前在上面铺上一层布,等碾压过后再把那些垫在底下的布抽去。抽布是整个生产石棉瓦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环节,是流水线上一个必经的环节。德宗看人家抽布,觉得那活儿不算太难,无非就是把那纱布从准石棉瓦下抽掉而已。他对自己颇有信心,相信可以把这份工作做好。

    可是,他对工作环境却没有多好的印象。等他走到他即将接手的那个位置时,在场工作的人都使出一种冷漠的眼神,他们好像常时间被机器的轰鸣和习惯的手法弄得神经有些麻木了,甚至在这阴暗潮湿的环境里逐渐开始发霉,各个脸上都渗透着阴沉的气息。只有赵小芸朝德宗微笑。赵小芸也已经来这工厂一年多了,她是给石棉瓦盖印章的。抽布完毕后,她就负责给那些无名的瓦片印上个名号,比如某月某日,当是石棉瓦的生日,A级或者B级,当是石棉瓦的身份,也许那些瓦对她的感情最深。这份工作应该是这个流水线上最轻松的,其他人都需要站着工作,而她的屁股底下总有衬着垫子的软座。德宗也看到了小芸,脸上流露出丝丝的欣慰,她也将成为自己的同事。小芸边忙手里的工作边看德宗,脸上的微笑持续着,她觉得幸福极了。因为德宗若来,他们每天都可以见面,时时刻刻都可以看着对方存在于自己的面前。德宗只要一抬头,他必定可以看到对面斜侧方向的人头,这个人就是赵小芸。同样,如果德宗做抽布的工作,只要赵小芸一抬头就会看到他。只是他们被安排的组次不同。这厂子分A组和B组,赵小芸属于A组,而刘德宗属于B组。这样的设置意味着,当德宗来上班的时候赵小芸恰好结束工作,而赵小芸开始工作的时候德宗却要离开。德宗自然不顾虑这些问题,随便哪组都行,而赵小芸则已经在片刻间暗自作出了换组的决定,因为换了组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德宗,每天都跟他眉目传情。

    大概过了二十几分钟,混料处搅拌泥水的巨声突然停止,这说明午饭时间到了,他们可以回家休息整整一天。下一组人会过来接班。有几个小伙子从机器上兴奋地蹦跳下来,匆忙地朝外面奔去。赵小芸盖完最后一个章子后,也整理了衣服准备回家。她的面色看上去很憔悴,像是从沙漠里奔波回来的人,可是她依然在欣慰地笑着,好像吃了蜜糖。她深情地对德宗说“回头见”,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家去了。远处那边也传来赵钧的声音,他喊道:“德宗,我回家去了!”德宗也跟着应道:“好!”接着,他就看到赵钧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车间。一堆不分日夜劳动了十来个小时的人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撤离了车间,最后只剩下德宗一个人,他在等待上工。没过多久,另一波不熟悉的面孔陆陆续续走进车间,他们都是B组的人,德宗将和他们一起奋战到午夜十二点。

    没过多久,德宗上岗了。他第一次在车间里工作,第一次把那湿润的石棉瓦半成品下面的泥纱布抽调,第一次站在流水线上和其他人协作完成一项任务。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抽布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多大的困难。只是对抽布的工作有了点儿新的认识。这工作不单纯地只是抽掉石棉瓦下面的垫布,还要将这些抽下来的布积累下来,每过一会儿再把它们拉到上一环节那里以实现纱布的循环利用。所以,抽布实际上有两项任务,既要抽布又要把抽下来的布再拖回去。正因为如此,抽布这个环节需要由两个人协作完成。德宗的搭档是四十岁左右的金花大嫂,他不知道金花这名字是不是真名,大家都就他金花嫂子,德宗也就跟着叫。这女人的脸比别人的黄但还比较润,有点儿像在黄河水里泡过,她喜欢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这车间里就数她最“花”了,乍看上去似乎还有不少温婉之气,可是说气话来像男人那么刚硬,工作之隙开玩笑和探讨八卦是她的特长。德宗刚来,她就边干活边问德宗问题,好像要把他的背景都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那嘴巴从工作开始就没有停过,叽里呱啦说得滔滔不绝、有滋有味,而德宗到最后什么都没听见去,他只关注于抽布。

    作为流程线上的组成部分,他要紧随那机器的节奏办事,稍不留神布没有抽出来,那到了下个环节就有大麻烦了。所以,德宗在没有完全熟悉这工作时,根本没心思听金花大嫂的唠叨,他一直盯着一个又一个被运送过来的石棉瓦。大概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德宗感觉到很困倦,汗水浸湿了他的褂子。可是,机器仍然在运转,他没有勇气抛弃他的同伴独自离去,只能撑着。这时,他透过车间的小门看到了外面的亮白,夏天的烈日巨热还没有散尽,都在天空里盘踞。车间里也有光亮,可是和外面相比阴暗了许多。机械化的工作已经让他的身体固定在那个特定的位置上,要么老老实实地站在机器前面有节奏地抽掉瓦下之布,要么勤勤恳恳地拖着带有泥水的纱布在那条短短的轨道之间移动,他没有任何自由可以去外面的白天里看看树上的绿叶和麻雀。他以前每天都可以懒懒地呆在院子里看树,看天空,看花草,看远处道观的飞檐斗拱。可是现在不行了,工作已经把他限定死了。

    在白天的时光里,他躲在阴暗的车间里,各种嘈杂的机器声响不断地震动他的耳膜,抽布时溅起的石灰泥水落在他身上的各个角落,裸露的脸、手、耳朵上都沾满了腐蚀性的物质,它们和身上源源不断的汗水又结合起来,形成了让人痛苦难堪的滋味。

    德宗又忍耐了两个小时,终于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从工厂的食堂里端来一碗菜,捏了两个馒头,然后端 在厂院门口的台阶上享用起美餐来。可是,没过几分钟大家都又陆续回到车间里,很快就各就各位了。德宗把最后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赶紧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流水线依靠的可是大家共同的力量,缺少了一个都不行。慢慢地,外面的天色已黑。不知不觉,德宗已经干了大半天。他长期没有干过苦活,就干了这么会儿,胳膊腿就开始有酸胀的感觉,手被石棉瓦的纤维腐蚀得很难受,他的手心里也磨出了几个血泡,疼痛钻心。可是,不敢停手。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德宗原本这个时候是要睡觉的,这时居然还在不停地做着抽布的动作,他累坏了,眼睛有点儿发蒙。车间外面已经乌黑一片,也听不到疯狂的蝉叫。车间里面,昏黄的灯光照着。德宗的身体有些发软,他想睡觉可机器没有停止,他就得继续工作。车间的各种声音都变得恍恍惚惚,德宗的手在习惯性地抽着布,可是他的眼睛却迷迷瞪瞪,忽开忽合。他实在太累,似乎觉得这就像地狱一般。他想睡觉,想出去走走,去厂子的空地上坐上几分钟也行,但是他没有决定的权利。他如果突然离去,整个工作就要暂停。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大家都在坚持,德宗也就跟着坚持。

    又干了一会儿,大概将近深夜了,他的眼睛反而清醒了不少。他咬着牙坚持到了十二点,他心里开始不断地数数,等待工作结束的那一刻。当混料处的机器停止的时候,他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一天的劳动实在太充实、太恐怖了。而这仅仅是个开端。德宗面色疲惫灰暗,脸上粘满了水泥星子,大白褂子也成了花衣服。他拖着松软的腿慢慢走出车间,消失在夜色里。来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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