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1卷:公开投敌-昆明一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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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重庆乘飞机到昆明,虽然只有五百公里,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尽管大雪节令已过,但这里树木葱茏,花草鲜艳,气候宜人,加之近两千名男女欢迎者身上的时装,脸上的笑容,更使人感到温暖如春。

    宜人的气候,和谐的气氛,没有使汪精卫感到舒适和惬意,心情的紧张,气温的上升,使他额头上沁出了汗水。

    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偕夫人顾映秋和众同僚,早已恭候在飞机舷梯旁。他身穿黄色呢料的国民党军高级将领制服,斜佩武装带,脚穿长统黑色皮靴,威武地向前跨进几步,直挺挺地立正站在汪精卫跟前,举手敬礼,提高嗓子说道:“欢迎汪主席偕夫人驾临!”

    “欢迎曾副秘书长驾临!”他一眼见到曾仲鸣身旁站着空军司令周至柔,赶忙加了一句:“欢迎周司令驾临!”身穿艳装的顾映秋,手持两束鲜花,紧跟着丈夫迎上去,将鲜花分别献给汪精卫和陈璧君,然后亲热地挽着陈璧君一只胳膊。

    汪精卫满脸狐疑,很不自在,嘴里机械地说着:“谢谢,谢谢!”与龙云夫妇握手。他见龙云的同僚们立正站在七八步之外,低声对龙云说:“何必把我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龙云微笑着,低声回答道:“这样光明正大。”

    汪精卫对龙云放心不下不无道理。两年前,龙云只不过是汪精卫诗文的迷恋者,汪精卫也只不过钦佩龙云的军事才干而已,后来由于共同反对蒋介石这一基本观点,才把他俩连结在一起。但是,他与龙云毕竟不是深交啊!然而,汪精卫的怀疑又是多余的。

    龙云爱国心切,深深地为汪精卫鼓吹的“中日和谈是为了拯救中华民族、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之中”所迷惑,因此他甘愿冒风险,而真心实意地支持汪精卫。

    汪精卫把视线扫向欢迎的人群,忽然眼睛一亮!他发现五日到达昆明的周佛海、汪文惺和内弟陈昌祖,以及昨天从香港赶来昆明的陶希圣,也与龙云的同僚站在一起,得到了安慰,紧绷着的脸松弛了,紧张的心平静了。

    直到这时,他才从内心深处感谢龙云这种煞费苦心的安排。

    是的,龙云为了让汪精卫安全度过在昆明的时间,昨天上午,他与周佛海、陶希圣、陈昌祖、汪文惺等人,对汪精卫来昆明的迎接、住宿、安全等问题,都做了认真的研究。大家一致认为,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堂堂皇皇。于是,才安排这么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一群中外记者围过来,纷纷举起照相机,给汪精卫拍照。汪精卫做贼心虚,微笑着对记者们说:“先生们!我这次是应龙云主席之约,来昆明演讲,但主要是来疗养。如果诸位不相信,看,我把家属都带来了。因为是私访,各位可以给我拍照,但希望不要在报刊和电台发消息。”

    “可以,可以!”记者们抢着镜头,异口同声地回答。

    在龙云陪同下,汪精卫与龙云的同僚们一一握手。当汪精卫与陈昌祖握手时,他的手掌心敏感地触到对方手中有张纸条,想必是重要情报,敏捷地把纸条接过来,装着掏手帕擦汗的样子,把纸条塞进口袋。他绕场一周,与欢迎者见面之后,与龙云钻进一辆黑色小轿车,急切地掏出那纸条,展开一看,是彭学沛从重庆拍来的电报,上面的字句使汪精卫大吃一惊。“周至柔奉老丈人之令随行。秘密记在周的笔记本上。”

    “老丈人”是汪精卫一伙使用的暗语,指的是蒋介石。

    原来,十七日晚上十点左右,彭学沛亲赴珊瑚坝机场,通知机场主任刘奉章,说汪精卫夫妇要去昆明视察,为了确保安全,嘱咐他将开往昆明的班机认真检查一遍。

    十八日凌晨四点,刘奉章带领机修员检查飞机的各个运行部位时,军统重庆特区两个特务为追捕一个日本间谍驱车来到机场。他们在机场没有发现什么日本间谍,却获悉了汪精卫即将赴昆明的情况,想起平日戴笠对汪精卫的怀疑,急忙驱车来到曾家岩戴笠公馆向戴笠报告。

    戴笠心里一惊,立即摇通蒋介石床头边的电话,于凌晨五点二十分,将情况报告给蒋介石。蒋介石接到戴笠的报告后,六点三十分把周至柔叫到他的官邸,吩咐他以去昆明航空学校视察为名跟踪汪精卫。蒋介石与周至柔密谈时,他的值班侍从廖容仲,为送一份从桂林前线发来的特急电报闯了进来。

    廖容仲见蒋介石说一句,周至柔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一句。当蒋介石说到:“你跟踪汪先生去昆明,负责……”时,见廖容仲进来,把话咽住了。但是,廖容仲从这句话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将情况告诉他的姨父彭学沛。上午八点二十分,彭学沛驱车去汪精卫官邸,发现汪精卫已经离开官邸赴机场。彭学沛并不知道汪精卫是秘密逃离重庆准备叛国,认为蒋介石太狡诈多疑,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给陈昌祖发去这份加急电报。

    陈昌祖见周至柔果真与汪精卫同机到达昆明,感到问题严重,就巧妙地将电报转到汪精卫手里,好让他早点思考对策。

    汪精卫把电报递给并肩坐着的龙云。他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思考着怎样才能把周至柔记在笔记本上的秘密弄到手。龙云看了电报,吃惊地“噢”了一声,他把嘴伸向汪精卫的耳边,低声道:“我以为周至柔与你同机来是‘同路人’,想不到他是老蒋派来的间谍!”

    下午一点五十分,龙云在他的亲信、警务处长李鸿谟家里,设宴招待汪精卫一伙和周至柔等人。龙云夫妇和汪精卫夫妇、周至柔、周佛海、曾仲鸣、陶希圣同席。汪文惺和他的未婚夫何文杰,以及陈文焘、桂连轩、王庚余、周至柔的卫士等人,由李鸿谟夫妇作陪,吃的是同样的席面,但不在同一间餐厅。

    宴会前,汪精卫和龙云已经商量好对付周至柔的办法,并暗中告诉了同席的其他人。

    龙云给每人倒了杯白酒,与夫人举杯站起身来。龙云说:“我们彝族有句谚语:‘彝人热爱山茶树,因为山茶树开出不平凡的山茶花。’请允许我按照这句谚语的格调,编成下面两句话:‘龙云敬重汉族人,因为汉人出了个不平凡的汪精卫。’正因为如此,龙云偕贱内以汉族同胞的风俗习惯,给汪主席和在座诸位敬酒。”客人们一齐起身举杯。

    汪精卫随口对答:“我敬重纳吉岬岬,因为纳吉岬岬是不平凡的革命家。”龙云见汪精卫说着他的彝名纳吉岬岬,又如此恭维他,认为是对他最好的尊敬,高兴极了,笑着说:“来!干哩!”脖子一仰,把一杯白酒喝下肚去。龙云给周至柔倒了第二杯酒,顾映秋将用同样的酒瓶装着的冷开水,一一倒进其他人的酒杯里。

    汪精卫举杯说:“为了感谢龙主席夫妇能热情款待,我提议:为他们夫妇回敬一杯。”周至柔把酒喝了下去,其他的人喝了一杯冷开水。

    龙云给周至柔倒了第三杯酒,顾映秋为其他的人倒了第二杯冷开水。

    龙云举杯对周至柔说:“百福兄曾经向蒋委员长建议,把我国最大的一所航空学校设在昆明,为我们云南增添了光彩,我代表云南省政府和全体云南人敬老兄一杯,聊表寸心!”

    “谢谢,谢谢!”周至柔被恭维得飘飘然,与龙云酒杯一碰,一饮而尽。顾映秋给周至柔倒了一杯酒,说道:“我们彝人最注重夫唱妇和,请允许我也敬你一杯!”周至柔不好推辞,又一饮而尽。

    汪精卫走过来给周至柔倒酒,周至柔赶忙起身,说道:“哎呀!汪主席敬酒,实在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汪精卫举着一杯冷开水,笑着说:“好!不叫敬酒叫祝酒。今天上午,从飞机离开重庆不远到云南上空,你亲自驾驶飞机,经过五十多分钟的操作,飞行技术殊属精湛,值得祝贺。为此,我向你祝酒一杯!”

    “太感谢了!太荣幸了!”周至柔笑嘻嘻地来了个杯底朝天。

    周至柔的酒杯刚放下,陈璧君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两年前,我出差成都时,突然患急病,蒙你亲自开车送我去医院抢救,使病情转危为安。今天,特地敬酒一杯,表示感谢。”

    周至柔已经感到头昏,但盛情难却,只得把酒灌进肚去。他见周佛海和曾仲鸣各拿着酒瓶走过来,忙抱拳对他们拱手求饶,说道:“请二位原谅,我实在不能再喝了!”

    周佛海说:“我们的敬酒可以免掉,但是,志舟兄作为省主席,汪主席作为党国领袖,论礼尚往来,你应该向他们二位各回敬一杯才是!”

    他不容分说,将白酒倒进周至柔的酒杯里。“我完全同意佛海兄的意见。”曾仲鸣把一杯白酒放在周至柔面前。

    “酒斟好了,看百福兄先回敬谁?”陶希圣用做作的笑容望着周至柔。

    龙云谦虚地说:“汪主席是党国领袖,理所当然先回敬汪主席。”

    “不!”汪精卫说,“志舟兄是主人,理所当然先回敬志舟兄。”

    “同,同时回,回敬,我们三个人同,同时干,干,好,好吗?”周至柔身上的细胞组织受到酒精的强烈刺激,头更昏了,舌头也不灵活了。周佛海说:“三个人同时干,那就等于人家各敬你一杯,你回敬人家各半杯,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一个是省主席,一个是中央主席,你只回敬半杯,礼义何在?”曾仲鸣赶忙帮腔。龙云说:“我们彝人有句谚语,叫做‘桶靠箍维持团圆,人靠礼维持团结。’甚望百福兄从中华民族的团结、军界与政界的团结着想,喝下这两杯酒!”周至柔说不过大家,只好又连灌了两杯白酒。他八杯酒下肚,身子摇摇晃晃,随后天昏地暗,不省人事,歪倒在桌子底下。

    大家离开席位,七手八脚地把周至柔抬到李鸿谟家的一间客房里,让他躺在床上。周至柔因酒精的力量,身上的血液流速加快,喘气紧迫,胸腹急剧地起伏着。

    周佛海闩上房门,对周至柔进行搜身检查。周至柔身上的黄色呢料军服的口袋被搜遍了,没有发现他们所盼望的东西。周佛海轻轻解开上衣的纽扣,搜了上衣里面的两只内口袋,仍然失望。

    几乎在同一个时候,李鸿谟夫妇和陈文焘、汪文惺、何文杰、桂连轩等人,用同样的办法,让周至柔的卫士醉成一滩烂泥。经过搜查他随身携带的皮料公文包,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小笔记本。

    周至柔的笔记本是不是留在重庆没带来呢?不会。这是有原因的。一九三一年国民党反动派第三次“围剿”中央根据地时,周至柔在陈诚部下任第十四师副师长。有一天,陈诚亲临前沿阵地视察作战情况,见自己的作战部署在周至柔指挥的阵地上走了样,很是气恼,把周至柔叫到跟前,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把我在军事动员会上所做的作战部署说一遍!”

    周至柔摸摸口袋,发现忘记把笔记本带在身上,顿时急出一身冷汗。陈诚从周至柔慌乱的动作中明白了一切,喝道:“你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又从军九年多,难道还不懂得‘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你连我的作战部署都不带在身上,服从个屁!”接着还骂了许多很不好听的话。周至柔从此吸取了教训,凡是上级长官部署工作的讲话,不仅详细记录,而且随时带在身上,连晚上睡觉都不离身。

    可是,这一次,周至柔的那个小笔记本放在哪里了呢?

    周至柔的呢料军装下面是一件厚实的毛线衣,龙云轻轻地在毛线衣上摸了摸,低声说:“可能放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但是,“那件没有开襟的圆统式毛线衣,把周至柔的上身箍得紧紧的,毛线衣的下端又紧套在裤头下面,怎么好动手搜查衬衣口袋呢?”

    曾仲鸣想了想,把大家叫到客房的一角,压低嗓子说:“依我看,打盆温热水来,以给姓周的擦身为由,把他身上的毛线衣往上拉,衬衣口袋不就露出来了吗?如果周至柔酒醒过来,就说为了快点使他醒酒,我们用冷水给他擦身哩!”

    大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这样做。温热水打来了,仍然由周佛海执行。好家伙!他们终于在周至柔昏迷不醒中,在他的衬衣右边口袋里,搜查到一个漆布面的小笔记本。

    “阿弥陀佛!”汪精卫轻轻地嘘了口气,急不可耐地说:“快!快翻看其中的内容。”

    周佛海迅速地翻阅着笔记本,终于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十八日凌晨六点,委座面谕:据军统侦察,汪先生夫妇即将离开重庆。上午八点,你跟踪汪先生去昆明,负责监视汪和龙云。如龙支持汪去东京或河内,将两人扣押在航校。”

    “扣押”二字还用红铅笔划了两道杠杠,也许是蒋介石对扣押汪精卫和龙云,反复强调过吧!

    大家又喜又惊又慌。

    汪精卫却显得很镇静,说道:“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知道了老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就有了主动权。”

    周佛海刚轻轻地把那个笔记本放回周至柔的衬衫口袋里,周至柔打了个翻身,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右手在藏放笔记本的地方摸了摸,突然喊道:“笔记本!我的笔记本!”

    “酒醉心里明呀!”大家这么想着,都捏了一把冷汗,担心周至柔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怒道:“你们偷看我的笔记本!”

    还好,周至柔只在胸脯上摸了摸,手就按在右胸上不动了,也不哼叫了。

    龙云指着睡得死死的周至柔,对顾映秋说:“看来他一下子还醒不了酒,你去找个人来照拂他。”

    陈璧君想了想,说道:“最好把他送到航校去,由陈昌祖和陈国璋负责监视,这样万无一失。”

    大家同意陈璧君的意见。十分钟后,航校派车来把周至柔接走了。龙云见汪精卫等人无心继续喝酒吃饭,就派车把他们接回家去,请大家坐在会客室吃了一顿点心。

    龙云公馆坐落在昆明市威远街。他家的会客室,宽敞明亮。既有式样新颖的皮沙发,又有古雅的盘龙飞凤太师椅,既有颜色鲜艳的搪瓷和陶瓷用品,又有彝族传统的漆绘木胎食具和酒具,既悬挂有当代名画家的油画和国画杰作,又有用点和线组成的白描画——彝族传说中的英雄支格阿龙那头顶日月、脚踩虫豹的画像。主人笑着对客人们说:“去年蒋先生来云南视察时,看到我这间会客室的布置,说是‘汉不汉,彝不彝,洋不洋,土不土’。”

    “这叫‘彝汉相辅,土洋相成’,恰到好处。”

    汪精卫笑着恭维说,“志舟兄集古今文化历史于一室,既古朴,又高雅,这种布置真是别出心裁。”

    “高才出高见!”顾映秋高兴极了,“难怪龙先生常说汪主席学识渊博,集诗文哲理于一身哩!”“龙夫人过誉了!”

    汪精卫说,“等到中日和谈彻底实现,国家太平了,我也学着志舟兄,把我的会客室也布置成这个样子!”

    龙云高兴地说:“你真要这样,属于我们彝家的用具用品,由我奉送。”“那就太感谢了!”

    汪精卫喟然长叹一声,“我们所盼望的这一天,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长满荆棘的路啊!请诸位面对现实想一想,眼下的这一步该怎么走?”

    曾仲鸣首先发言,他说:“马上以周至柔的名义,向老蒋发电报,就说汪主席上午到达昆明,下午就向云南各界人士发表演讲。参加听演讲的有两千多人,演讲会由龙主席主持。”“仲鸣兄的意见好!这叫‘以毒攻毒’。”汪精卫说,“电报内容还可以说具体一点,说我以《礼义廉耻在战时的运用》为题发表演说。”

    “为了更好地蒙蔽老蒋,电报末尾还加上一句:‘一切正常,并无异动’。”龙云补充说。

    汪精卫点点头,说道:“我们还来个假戏真做,请志舟兄组织一下,明天上午我真的演讲一次。”

    龙云手在大腿上一拍,笑着说道:“好!我可以组织一个三千人的集会。一定要约请周至柔参加,如果他酒醒了的话。”

    他沉思一会问道:“汪主席打算在昆明待多长时间?”汪精卫见龙云夫妇真心实意地拥护他,也就毫不隐讳了,说道:“不能久留,实话相告志舟兄夫妇:我计划明天下午就去安南河内。原来打算乘航校的教学飞机走,周至柔一来,计划就打乱了,还得请志舟兄设法解决去河内的飞机问题。”

    “包在我身上。”龙云十分热情,“我马上要鸿谟兄持云南省政府的介绍信,向昆明欧亚航空公司包一架去河内的飞机班次,所花费用由我负责。”

    “太感谢了,实在太感谢了!”汪精卫非常激动。

    接着,曾仲鸣和陶希圣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国民党政府外交部的证件,去法国驻昆明领事馆办理去河内的有关手续。

    周佛海躲在龙云为汪精卫夫妇安排的临时宿舍里,打开从重庆带来的发报机,以周至柔的名义给蒋介石发电报,以汪精卫、国民党政府外交部的名义,分别给日本和法国驻河内领事馆发电报,请他们做好迎接和保卫工作,以陈璧君的名义,给朱培德夫人赵慧君发电报,请她安排汪精卫一行的住宿。

    不上两个小时,赴河内的一切事宜都得到了妥善安排。

    下午四点左右,龙云夫妇陪同汪精卫进入吸烟室。铺着绣有龙凤丝被的烟榻上方,有一张漆绘小矮桌,上面的茶油灯已经点亮,两杆银质烟枪已经装上鸦片烟炮丸。

    顾映秋说:“请汪主席上榻,由志舟陪同你吸。”

    汪精卫说:“谢谢!我不会吸。志舟兄和夫人上榻对吸好了!”

    “好香哩!吸一杆试试。”龙云劝说道。

    “我没有这份福气,也没有志舟兄这么多财产花费在烟枪上。一旦试上了瘾,可不得了啊!”

    汪精卫笑着说。“这没有什么!如果汪主席吸上了瘾,我每年奉敬四十斤上等烟土给你!”龙云慷慨地说。

    “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汪精卫见龙云烟瘾来了,连连打着哈欠,眼泪和鼻涕也流出来了,说道:“你们快吸吧,让我在一旁闻闻烟香。”顾映秋烟瘾小,吸一杆就足瘾。

    龙云连吸三杆才下烟榻,他舒展一下胳膊,各个关节“毕毕剥剥”作响,甜滋滋地说:“好舒服!‘连吸三杆烟,快活胜神仙。’‘三杆烟下肚,力气胜猛虎’。”吸烟室又是龙云与知己或亲信密谈的场所。顾映秋见丈夫把汪精卫领进吸烟室,知道他们必有绝密事情商谈,她给丈夫和汪精卫各泡了杯上等云南沱茶,就知趣地走开了。

    龙云喝了口茶,说道。“看来,老蒋对我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对你今后的打算有所察觉。感到疑惑不解的是,老蒋为什么不把你扣押在重庆,而是要扣押在昆明?”

    汪精卫凝神思索一会,说道:“也许老蒋对我来昆明演讲和疗养,有几分相信吧!是呀,老蒋对我的行动有所察觉,但是我相信,他的这种察觉还停留在怀疑阶段。”

    “有道理!”龙云想了想,说道:“汪主席!请允许我冒昧地提个问题。”

    汪精卫笑着说:“你怎么使用‘冒昧’二字来了?在我们之间,不论任何事情,都可以坦率直说!”

    “好!那我就坦率直说:如果一旦中日和谈彻底实现,以你为首的中央政府设在哪里?”龙云试探着问。汪精卫口是心非地说:“和谈实现了,我拥护老蒋继续主政。中央政府设在哪里,由他决定吧!”

    龙云想起近十余年来的蒋汪交恶,自然知道汪精卫的灵魂深处想的是什么,说道:“对汪主席的谦让,我十分钦佩!但是,可以肯定,日本人绝不会同意老蒋继续主政。中央政府设在何处,还得你拿主意哩!”“万一日本方面不同意,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汪精卫说,“依愚见,中央政府不能设在日军占领区,因为那样做,国人会骂我的政府是汉奸政府。也不能设在河内,我不愿意当流亡政府的首脑。”他越想越美,“一旦和谈实现,相信日本会把南京归还给我们,以南京为首都最理想。如果日本军队一时不撤出南京,相信他们会把广州归还给我们,中央政府设在广州也不错。”

    “如果后一个方案也一时实现不了呢?”龙云话一出口,担心引起对方的误会,又补充一句:“也许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把问题想复杂点好!”汪精卫沉吟片刻,接着说:“我再提两个方案与你商量:一是你老兄管辖的昆明,二是健生兄势力范围内的桂林。”

    “如果设在昆明的条件成熟,我当然十分欢迎,也全力支持。”龙云微笑着望着汪精卫,“但是,我掌握的军队不足二万人。你知道,去年七月,老蒋以抗日为名,从我手下的八万多云南军队中,抽调三分之二强编为第六十军,派卢汉为军长开赴山东前线去了。这实际上是夺了我的兵权。说实话,我恨老蒋也就是恨在这一点上。”他见汪精卫神情专注地认真听着,继续说:“没有足够的军队,一旦老蒋打过来,你汪主席没有鸦片烟瘾,随时可以跑得动,而我呢,一旦鸦片烟瘾发作,莫说跑,连站都站不稳,只能让老蒋抓死的哩!”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汪精卫也开怀大笑,说道:“这点,我早有考虑。今年三月,贱内璧君访问你之前,已访问了张发奎和健生二位,后来还与潘文华、邓锡侯、刘文辉三位联系,他们手下都有千军万马,都暗中表示全力支持我哩!其次,必要时,我还可以要求日本派一定的兵力支持我们。”

    “好吧,看以后的形势发展再说。”龙云想了想,“汪主席还有什么嘱咐吗?”“还有件事要请志舟兄帮忙。”

    汪精卫说,“陈公博先生也准备去河内。他现在成都。明天下午我启程赴河内前给他拍电报,告诉他我已经走了。他可能从成都飞香港转河内,也可能从成都飞昆明转河内,如果是后者,陈先生来昆明后,一切请你关照。”“一定,一定,请汪主席放心!”

    龙云满口答应,语意诚恳。接着,两人对今后的联系方法,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应注意事项,推心置腹地商量一番。

    这时,汪精卫无意中发现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用英汉两种文字印刷的名片,两个三号中文正楷字跳进眼里:“詹森”。他恍然地问龙云。“詹森走了没有?”

    美国驻华大使詹森来云南已经半个月了。原来,是年九月初,美国总统罗斯福经一批高级顾问的提醒,开始意识到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危及美国在亚洲的整个利益,于是制订了一项援助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的政策,使其抵抗日本的侵略。这项政策的内容之一,就是美国计划派一支军队驻在中国与缅甸的交界处。这次,詹森就是奉罗斯福的命令,率领使馆武官史迪威来云南边境察看地形地势的。

    龙云见汪精卫问及詹森,忙说:“啊!忘记向汪主席报告了。詹森还没有走,他和史迪威在云南边境察看了九天时间,昨天下午才回到昆明。”

    汪精卫疑神疑鬼,问道:“詹森知道我来昆明了吗?”龙云表现出一副赤诚的样子,回答道:“既然美国支持老蒋,我自然对詹森存有戒心!”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志舟兄!我为有你这样一位知心朋友而自豪。”

    汪精卫很激动,接着问:“詹森从云南边境回昆明之后,对你说了些什么?”龙云说:“他说云南边境地势险要,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那地方富有战略意义。”

    汪精卫想到一旦美国在云南边境驻扎军队,对他今后在昆明建立汉奸政府不利,便对龙云说:“你对詹森说说,既然美国派军队支持中国抗日,就应该把军队开到抗日前线去,不应该躲在深山老林里嘛!”

    “我可以对詹森这么说,但不一定起作用。”龙云说,“还有件事向汪主席报告,昨天晚上,陈布雷打来长途电话,传达老蒋的意见,要我在詹森离开昆明之前,设宴为他饯行。詹森决定明天上午离开昆明去重庆。我只好遵命,今晚八点在省政府举行欢送宴会。汪主席你参加吗?”

    “感到不便,我不参加了。”汪精卫掏出手帕捂住嘴巴,打着哈欠,只想快点上床睡觉。

    是的,他实在太疲倦了。一连几晚没有睡好,今天中午又没有午睡,只想美美地睡一觉。但是,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即将逃向河内而引起的种种复杂问题,像一架无规则的搅拌机,搅得他心不宁、脑不静,直到雄鸡啼过四更,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早一觉醒来,一个思考过好几遍的问题又冒出来。周至柔醒酒了没有?又该怎么进一步对付他?其实,昨晚半夜,周至柔就醒酒了。他仿佛害了场大病,浑身无劲,吃力地伸出右手在右胸处摸了摸,笔记本还在,放心了。“周司令,酒醒了吗?”

    “感觉良好吗?周司令!”周至柔睁开眼睛,明亮的电灯下,见陈璧君的胞弟陈昌祖、侄儿陈国璋守护在床边,心里一怔:是汪精卫派他们叔侄俩监视自己?还是因为陈昌祖是航校校长、陈国璋是航校教官,对他这个上级表示敬重和关心?他一时无法判断,出于礼节,说道:“你们叔侄俩待我这么好,真叫我过意不去啊!”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陈昌祖见周至柔想坐起来,赶忙去扶他,“见司令醉酒了,我们心里不安呢!”陈国璋马上把枕头垫在调至柔背后,让他斜靠在床架上,然后说着谎:“大家都不安啊!汪主席夫妇,龙主席夫妇,还有佛海、仲鸣、希圣先生都来看过你哩!”

    “哎呀!太感谢他们了!”周至柔相信他的秘密未被人发现,对陈国璋的话信以为真,心里着实很感动。他担心自己酒后失言,泄露天机,想问问醉酒后是否说过酒话,但马上意识到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把话咽住了。接着,他暗暗想着:“我醉酒以后,汪精卫干了什么呢?”旋即又想到酒后失职,想到蒋介石训斥人时的可怕面孔,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九日凌晨一点了。他必须静下来,集中思想思考补救办法,于是对陈氏叔侄说:“我现在各方面都感觉很好,你们不必操心了。半夜过了,快回去睡吧!”

    陈昌祖和陈国璋离开周至柔之后,从航校找来两个心腹学员,让他们躲在周至柔睡觉的隔壁房间里,继续监视他的行动。

    汪精卫起床后,与龙云在院子里散步,商量下午如何去机场的问题。两人正说着,陈昌祖驱车赶来,报告周至柔醒酒的情况,接着说:“天还未亮,周至柔就跑到周百余家去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不知搞的什么名堂?”龙云急问道:“这周百余是什么人?”

    陈昌祖回答道:“是航校训练部主任,也是浙江临海人,与周至柔是叔伯兄弟。”

    “噢!值得注意。”

    汪精卫心里一怔,“你们要想方设法监视周百余的行动,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

    龙云想了想,说道,“为了更好地监视周至柔的行动,我派李鸿谟去请他来我家吃早餐,然后约请他去听汪主席演讲。”在龙云家的餐厅里,除了昨天中午与汪精卫、龙云同席者以外,加上李鸿谟共九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喝着鲜人奶,吃着蛋糕,嚼着卤味,说笑着。

    周佛海喝了口人奶,在嘴里品了品滋味,说:“嗯,人奶味道正,比牛奶好喝。我还是头一次喝人奶呢!”曾仲鸣明知周佛海的母亲健在,却故意说:“啊!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佛海兄从娘肚子里生下来,令堂大人就不在人世了,靠令尊大人喂米汤长大,怪可怜哩!”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周佛海也笑了,说道:“不不不,别误会!我母亲健在。刚才的话说得不准确,应该说:喝母亲的奶长大以后,再没有喝过人奶。”周至柔接着说:“据研究食品营养价值的专家分析,营养价值最高的食品只有三种:人奶,人胞衣,蜂王糖浆。”

    汪精卫嚼着卤猪肝,说道:“是呀!志舟兄用人奶招待我们,实在太感谢了!”龙云说:“我只雇了三个奶妈,还有一个病了,只能请大家喝这么一小杯,仅仅表示一点敬意哩。”

    顾映秋接腔,说道:“两个奶妈也挤不出这么多的奶,好在卢汉军长去山东后,还有三个奶妈没有带去,其中有五杯人奶是卢军长的原配夫人,也就是龙先生的姨表妹龙泽清支援我家的。”

    话题转到上午的演讲会。龙云说:“上午八点,汪主席在省政府礼堂演讲,恭请在座诸位出席。”

    他回头对汪精卫说:“我讲几句开场白就请你讲,等我九点送走了詹森再来接你。”周至柔为了更好地监视汪精卫的行动,面向汪精卫说道:“汪主席文才口才俱佳,你演讲,再忙我也要去听。”

    “欢迎百福兄指教。”汪精卫言不由衷地应酬一句。

    上午,汪精卫面向三千听众,做了题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演讲,他既不明确地讲抗日,也不明确地讲中日和谈,只泛泛地讲了中国历史上几个民族英雄的生平事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居然博得一阵阵掌声。

    十点五十分,演讲结束,汪精卫、龙云、周至柔同车回到龙云家。汪精卫一下车,陈璧君迎上来,对他使了个服色。汪精卫会意,与她一道进入昨夜睡觉的那间房子。

    汪精卫忙问:“有新情况吗?”“据昌祖、国璋他们侦察,由周百余负责,指挥二十个暗藏手枪的便衣,隐蔽在欧亚航空公司和机场附近,秘密监视我们的行动。”

    陈璧君神色紧张地说。“我去找志舟兄商量一下对策。”汪精卫估计龙云正在过鸦片烟瘾,说罢直奔龙云的吸烟室。半个小时以后,龙云把周至柔请到吸烟室来。

    汪精卫直截了当地对周至柔说:“我以国民党中央副总裁的身份命令你:立即把隐蔽在欧亚航空公司和机场附近的二十个便衣撤走!”

    周至柔像做贼被人当场抓获,脸色由红变紫,继而变成惨白。又仿佛猛然遇到一声劈顶轰雷,直震惊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在目前,云南还是我龙云的天下。如果硬要动干戈,那就较量一下,倒看究竟是谁扣押谁?”

    龙云也直截了当。周至柔愣愣地望着汪精卫和龙云,感到没有辩解的余地了,坦率地说道:“我愿意讲真话,也希望听到真话。”

    “好!我们以诚相见。”汪精卫的语气缓和了,“我们早就知道你来昆明的特殊任务,之所以没有早对你讲,是想等待你的觉醒。当然,我们不完全责怪你,因为你也是出于不得已。”

    周至柔在汪精卫、龙云面前妥协了,如实地将蒋介石的吩咐说出来。“好吧!我也真话相告:我已决定去河内,下午三点以后乘飞机离开昆明。”汪精卫感到有龙云的支持,已经充分地掌握了主动权,才敢于这样大模大样说话。“实不相瞒你,我是支持汪主席的。”

    龙云没有把周至柔看在眼里。“那么,你们叫我怎么回重庆交差?”周至柔一筹莫展。“我们已经先走了一步,昨天下午就以你的名义向蒋先生发了份电报,这已为你回重庆交差打下了基础。”汪精卫把一张字条递给周至柔,“这是电报底稿,请你过目。”

    周至柔看了电报,心里一怔,无限痛苦地说:“你们这样做,我更不好交差了!”

    汪精卫神色肃然地说:“不!你更好交差。你马上向蒋先生发第二份电报,将我上午演讲的情况告诉他。下午五点以后,你和志舟兄联名向蒋先生发第三封电报,就说原定下午三时由我继续演讲,可是等到四点还不见人来,这才发现我乘飞机去河内了。”

    “担子由我们两个人挑。”龙云说,“怎么样?百福兄!”

    “遵命照办。”周至柔无可奈何,“为了避免嫌疑,汪主席一行上飞机时,恕我不送行了。”下午三点整,汪精卫、陈璧君、周佛海、曾仲鸣、陶希圣和陈文焘、陈国琦、汪文惺、何文杰、桂连轩等十余人,在龙云、李鸿谟陪同下,分别乘坐两辆轿车、三辆吉普车,由前后各一辆卡车的保安武装护送去机场。

    三点二十分,这伙汉奸登上飞机,走上叛国投敌的罪恶道路。这是他们的民族投降主义思想、反共情绪和政治权力欲恶性发展的必然结果。当飞机离开昆明上空,朝着河内方向飞去时,他们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有的想着留在国内的亲友可能受到株连,有的做着黄粱美梦,有的感到前途不可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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