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1卷:公开投敌-悲戚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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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的河内,没有大风,没有霜冻,也没有雨雪,仿佛我国江南的阳春三月天气。人们沐浴着轻柔的微风与和煦的阳光,浑身感到温暖而舒适。

    汪精卫清点完亲戚朋友送来的琳琅满目的新婚礼物,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乐陶陶地望着坐在身旁的何文杰与汪文惺,用富有抒情诗意的语言说道:“明天,你们将在这样一个温暖如春的季节,在万物即将复苏的客乡异国,在爸爸获得新生的历史时刻举行婚礼,意义十分深远啊!”

    “是的,爸爸!”何文杰英俊的脸上,露出新婚前夕特有的喜悦。在三十年代末期称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只在少数青年知识分子中才有。他接着甜甜地说:“我和文惺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完成终身大事,感到无比幸福!”

    “感谢爸爸和妈妈的精心安排。”一抹即将做新娘的红晕,轻盈盈地飘上汪文惺秀美的脸蛋,“明天是阳历一月八日,又是阴历十一月十八日,两个‘八’碰在一起,真是时间老人的巧安排。”

    “我们广东老家有句俗语:‘若要发,不离八。’愿你们婚后一辈子兴旺发达,幸福无量!”陈璧君怀着母性特有深情祝福着。

    “谢谢妈妈的祝福!”他们齐声说着,沉浸在幸福而美好的感情里。

    “只是在目前,我们这个家仍然处于非常时期,没有什么珍贵东西送给你们。”陈璧君怀着歉意的心情说,“今天清早起来,我和你们爸爸商量,决定将二十六年前我和你们爸爸结婚时互赠的礼物,送给你们,聊表父母的一片心意。”

    “爸爸和妈妈为了培植我和文惺,在我们身上花费的心血和金钱,多得无法用数字计算。”何文杰想到这是岳父岳母的定情之物,凝结着他们深厚的恩爱深情,婉言说:“爸爸和妈妈结婚的珍贵礼物,还是两位老人留着做永恒纪念吧!”

    “文惺兄弟姐妹五人,加上文杰和你们兄嫂,现在是七人,这才是爸爸和你们妈妈真正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永恒纪念啊!”汪精卫的整个身心,都愉快地漂游在天伦之乐的海洋中。

    “你们不必推辞,收下爸爸和你们妈妈的一片心意吧!”

    “那就请爸爸妈妈留给小妹文恂!”汪文惺愉快地说着,幸福的微笑,在她那像樱桃一样鲜艳的嘴唇上徘徊。

    “你是妈妈和爸爸的长女,应该送给你和文杰。”陈璧君喜气洋洋地缓缓起身,从皮箱里拿出一个银质小圆盒,从中拿出一朵用绿蓝色翡翠镶成的荷花、一只嵌有梅花形状的红宝石金戒指,思想感情回复到在上海完婚时的甜蜜。“这两件东西,都是上海一家著名的金银楼的产品。这荷花,是我送给你们爸爸的,这戒指,是你们爸爸送给我的。”

    汪精卫从妻子手中拿过戒指,情意绵绵地给女儿戴在左手中指上,陈璧君将荷花,连同她的祝福,别在何文杰浅灰色毛料西服的左边领口上。

    何文杰和汪文惺欣喜地对着汪精卫夫妇三鞠躬,齐声说。

    “感谢爸爸妈妈高如泰山、深似大海的深情大恩!衷心祝愿两位老人寿比南山,万事如意!”

    这时,赵慧君走进门来,望着何文杰衣上的荷花与汪文惺手上的戒指,笑着说:“这荷梅信物,珍贵无比,它曾经在漫长的岁月里,闪烁着你们双亲纯洁忠贞的爱,今后它不仅闪烁着新主人纯洁忠贞的爱,还将闪烁你们双亲的一片深情哩!”

    “朱伯母说得对!我和文惺将永远恩爱相处,永远孝顺父母!”何文杰真挚地说。

    “应该如此!这也是伯妈我的祝愿。”赵慧君挨着陈璧君坐下来,满面笑容地望着汪精卫,“汪主席!参加明天午宴的确切人数定下了吗?厨师好下料哩!”

    “好,让我估算估算。”汪精卫说,“送礼物的,有香港朋友与日本和法国驻河内领事馆的官员,以及河内其他朋友,一共是五十三人。香港那边只有公博、佛海、仲鸣、孟余、圣五和柏生六位来,这就需要减去二十八人,还有二十四人,加上其他人,整整四十,那就准备办五桌酒席吧!”

    “留有余地,多准备一桌吧!”陈璧君望着丈夫说。

    “好,那就准备六桌。”汪精卫对赵慧君感激地一笑,“朱夫人,真给你增添了许多麻烦啊。”

    “说哪里话!文杰和文惺的婚事,等于我子女的婚事一样啦!”赵慧君走出门去,给房子里留下一串笑声。

    汪文惺抬起手腕,看看陈公博送给她的罗马镀金女式手表,欣喜地说:“九点了,再过五十分钟,公博叔叔和柏生叔叔他们就要来了。”因为陈公博和林柏生等人答应给她带凤冠和披帛来,举行婚礼时穿戴,她期望早点见到那将使她打扮得更加雍容华贵的衣冠。

    只有母亲最能够理解女儿心中的秘密。陈璧君高兴地说:“他们会给你带凤冠披帛来,也会给我们全家带来好消息呢!”

    “是呀!艳电发表十一天了,龙云、崇禧、发奎、汉谋他们应该发表支持我的声明了。”汪精卫憧憬着那美好的时刻。稍停,又急不可耐地说:“住在河内,不容易看到国内的报纸,消息真闭塞。”

    “肯定有好消息,等公博他们来就知道了。”陈璧君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

    “文杰!你到河内汽车出租公司租两部小轿车,去机场接客。”汪精卫仍然沉浸在愉快的感情里。

    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么美好,这么幸福。如果在这种时刻,有谁给这个家庭煞风景,损害他们的感情,那痛苦简直不堪设想。

    但是,历史是这样冷酷无情,它正将一张阴郁的大灰网,悄悄地笼罩着这个家庭。

    汪精卫正说着,陈国琦从邮局取来一封信和买来一份《华南日报》,他低声对汪精卫说:“是航空信,从邮戳看,是从香港寄来的。信封上直接写着六姑爷的姓名。邮局把它插在门口‘无法投递的信件’的布袋里,我趁没有人注意,把它取来了。”

    凡是汪精卫在香港的亲信给他写信,都是写明“河内高朗街二十七号,赵慧君女士转王兰姐女士启”而这封信却写着“请河内邮局转汪兆铭先生启”,而且没有寄信人的详细地址,只写着“内详”二字。汪精卫感到纳闷:这是谁寄来的信?他急忙拆开信封,奇怪,里面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一月五日重庆出版的《中央日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里惶惑,两手也微微颤抖,展开报纸一看,头版左下角那行醒目的三号黑体字标题,使他心中一阵五内俱裂似的疼痛:“卖国贼汪精卫和陈璧君向国人谢罪”。

    他硬着头皮,忍痛看下去,只见下边刊着一幅照片,反映在照片上的,是形象十分逼真的汪精卫和陈璧君跪在地上的两尊石塑像。每尊石像背上插着一块木牌,把责骂西湖岳飞墓前跪着的秦桧夫妇石塑像前的对联,分别写在两块木牌上。“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啐!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石像两旁,站着一群男女老少,有的指着石像在痛骂,有的正朝着石像吐唾沫。照片下面是一段文字报道:“重庆各界人士怀着对汪精卫夫妇叛国投敌的无比义愤,自动捐款,请来十二个石匠,日夜三班不停,两天两晚塑造了汪精卫和陈璧君的石像,让它们长跪在上清寺街头,向国人谢罪!”

    陈璧君见丈夫看报时,脸上呈现出不可名状的痛苦神色,一种想了解究竟的急切心情,迫使她把头凑过去,几乎在同一个时候,与丈夫看完这则令他们痛心的报道。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挫伤,顾不得女性的羞耻,粗野地骂道:“娘的屄,把我们比作奸臣秦桧夫妇,捅他们八代祖宗,包括这个寄报纸的狗杂种在内!”骂罢,愤怒地从丈夫手中抢过报纸,把它撕成两块。她正要再撕,被丈夫制止了:“不要撕了,留给国琦、文杰、文惺他们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陈璧君口里虽然这么说,但终于没有再撕,“看了这种报道,真感到对不起自己的眼睛!”

    三个晚辈已从汪精卫夫妇的言行中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心情惶惶地将报道看了一遍。

    陈国琦与何文杰看了报道,低着头,咬紧牙关,忍耐着心头的屈辱和痛苦。

    汪文惺呢?报纸上的照片和文字一跃进她的眼底,仿佛在她身上注射了化学药剂,腐蚀着她的各个细胞。顿时,她的血液,她的心脏,她的前途,她的新婚吉日良辰,她的一切一切,全都起了化学作用,统统化成了一串串痛心的眼泪,像滔滔不绝的山泉,沿着她秀白的面庞流下来,滴滴答答掉在楼板上。

    一二十分钟前,那洋溢着新婚前特有的喜悦气氛,被无情的悲戚所驱散,所代替。

    窗外的微风仍然是那么轻柔,阳光仍然是那么和煦,可是在汪精卫一家人的思想感情里,仿佛晴空中猛地响起一声霹雳。顿时,天色骤变,朔风呼号,太阳隐逝,乌云乱飞,枯草败叶夹杂着黄沙漫天飞扬,整个天空,是一副仿佛要毁灭人间一切幸福的可怕脸色!

    三个年龄相近的晚辈,用惊疑的眼光,不时地打量着汪精卫和陈璧君。几乎在同一个时候,一齐打开自己记忆的明镜。几年前,自己在同伴中那种倨傲而幸福的情景,“唰”地反映在这面明镜上。每当同伴中有谁用景仰的语调朗读起:“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时,他们都曾经按照自己的身份,自豪地说过:“这是我爸爸的狱中诗!”“这是我未来的岳父大人写的!”“这是我六姑爷青年英雄的写照!”他们也曾经自豪地在好友中,多次讲述过陈璧君十七岁追随孙中山革命的光荣历程。在他们心目中,汪精卫夫妇是非常可敬可爱的。这种自豪而幸福的感情与日俱增,有加无减。可是,现在,多年的信念在动摇。人们自觉捐款塑造这种石像是偶然的吗?是无缘无故的吗?是人们对他们这两位长辈日夜为之操劳的和谈停战,出于不理解而认为是惊世骇俗的责骂?还是的的确确的卖国投敌?他们年轻的资历,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于是,惶恐了,狐疑了,动摇了。

    汪精卫慢慢镇静过来,打破了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讷讷地说:“孩子们!你们不必伤心难过。你们三个都大学毕业,学过中国历史,你们看!你们的爸爸和姑父,哪一点像南宋那个‘老贼’臣?你们的妈妈和姑母,又有哪一点像那个‘长舌’妇?你们要坚信你们的长辈,不会做有愧于你们的事!嗨!究竟谁是卖国贼,历史将会有公正的论断!”

    大凡世界上一切的人,说自己好的居多,说自己坏的人几乎没有。人类的遗传是神圣的,它将崇高的理想和崇高的情操代代因循,但也将潜存在基因染色体上的某种劣根性沿袭下来。

    汪精卫的话,在三个晚辈中起了强心剂的作用。历史告诉他们,奸臣秦桧夫妇之所以成为千古罪人,永世被人们唾骂,那是因为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民族英雄岳飞。而他们的汪精卫和陈璧君,又谋害了谁呢?

    “文杰!九点三十分了,你快租车去机场接客。”汪精卫见三个晚辈的思想感情已经起了急剧变化,脸上露出宽心的一丝笑意,但心情依然是沉重的。

    “快去!陈叔叔和林叔叔他们会给我们带来好消息。”陈璧君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好消息”!在这种时刻,如果真有他们所盼望的好消息,那将会产生一种多么神奇的力量啊!

    但是,事与愿违,汪精卫迎来的却是更大的悲痛!历史,仿佛用生硬的,甚至是强迫的手段,将种种悲戚,塞进这个应该充满欢乐的喜庆家庭。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陈公博、周佛海、曾仲鸣、林柏生和李圣五来到了高朗街二十七号。几句寒暄之后,汪精卫把那张撕成两块的报纸递给陈公博等人看。

    “我们早就在香港看到了。”陈公博气愤地骂道,“诽谤,诬蔑,放屁!”“这个寄报纸的人,居心不良!”林柏生骂道,“这人是狼心狗肺!”

    “不要理睬它!”李圣五安慰汪精卫说,“真理在谩骂中得到确立,英雄在诽谤中得到成长。”

    “诸葛亮有句名言:‘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低昂。’在诽谤面前,我们把心中的秤头高昂地仰起来。”周佛海的话既是慰己又是慰人。

    “感谢诸位对我的一片真挚感情!是的,不论受到怎样的攻击,我们应该相信自己,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汪精卫从亲信们的言语中获得莫大的精神力量,开心地笑了。他接着问:

    “有哪些人在报纸上写文章骂我?”

    “有冯玉祥、邵力子、郭沫若等人,共产党的文章骂得最厉害!”李圣五伤感地说。

    汪精卫冷笑一声,说道:“共产党希望中日战争长期打下去,乘机壮大自己的力量。如果一旦和谈停战,中日团结反共,共产党就面临灭顶之灾,他们自然骂得最厉害!这正好从反面证明,我们所走的道路是正确的。”他越说越兴奋。停了停,问道:“孟余兄怎么没有来?”

    “他,他临时改变了计划。”陈公博欲言又止地顿了一下。他实在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破坏这个家庭的喜庆气氛。人生在世,结发夫妻的新婚生活,只有珍贵的一次,他不忍心让坐在他面前的这对即将成为夫妻的青年心灵上,蒙上伤感的阴影。

    “今明两天,其他什么都不谈,专心专意,欢欢喜喜,为文杰和文惺完成终身大事。”林柏生勉强一笑,“文惺!你试试凤冠和披帛,看大小长短适体不适体?”说罢,打开皮料提袋,拿出用黄金、宝石和珍珠缀成凤凰形状的凤冠,用薄如蝉翼的水红色丝绸做成的披帛,递给汪文惺。

    “谢谢四位叔叔的一片深情。”汪文惺接过凤冠和披帛,没有试穿,把它放在桌上,眼泪又夺眶而出,成串成串的,宛如那凤冠上的珍珠。

    “怎么啦?文惺!”大家的心不禁颤抖起来。

    二十二岁的汪文惺,毕竟具备了成熟个性的心理特点,何况她又受过高等教育。她已经察觉到陈公博和林柏生的言词背后,隐讳着一种可怕的东西,正无情地冲击着她的父母及其同仁们,正无情地冲击着她那即将举行的婚礼,禁不住低声抽泣起来。人在极端悲痛时,往往容易回忆往事:一年前,她大学毕业时,何文杰要求结婚,她不愿意过早地受子女拖累而拒绝,现在她后悔了;两个钟头前,她为两个“八”的巧安排感到吉利,现在她否定了;她从懂事起,就为自己出生和成长在这么个高官厚禄的家庭,而感到无比幸福,现在她抱怨了。汪文惺,这个在外表上,集中地继承了父母的美貌,以及母亲的活泼,在心性上,又集中地秉赋了父母的聪慧,以及父亲的敏锐的女性,尽管在爱情上没有受到任何波折,尽管在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二十二年中,没有受到任何挫折,但是,此时此刻,却嗟叹起自己红颜薄命来了!

    汪精卫更有预感。一阵短暂的慰藉过去,更大的痛苦又涌上心头。他把悲伤隐藏在心底,强装着笑脸说:“我看,文惺也不必哭,我们不妨来个苦中作乐!请公博五位把在香港的所见所闻,不论是恶消息,坏消息,干脆来个和盘托出。所谓‘痛快痛快’,先有痛苦后有快乐,痛苦过去必有快乐!”

    “是的!诸位不妨直说。俗话说:‘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事到如今,逼上梁山,再大的祸殃也得顶住,再大的风险也得去闯!”陈璧君似乎一切都想开了,她劝女儿说:“不用哭,眼泪挽救不了危急。战胜艰难险阻,要靠智慧,靠策略,靠坚强的意志!”

    “我怨我脆弱!好,我不哭,请叔叔们直言不讳,把一切真实情况说出来。”汪文惺擦干眼泪,一反常态地把凤冠戴上,把落地一尺多的披帛披上,“我苦中作乐,满身珠光宝气听叔叔们讲风险,讲祸殃,讲悲剧!”一阵痛楚的沉默,惶惶不安的沉默。汪精卫虽然不同意女儿反常的做法,但意识到这时候用词不当只会加深她的痛苦,因为他的思想正是乱糟糟的,乱得找不出恰当的词句来劝慰女儿,只好听之任之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风险、祸殃、悲剧,充其量说有点事与愿违吧!”陈公博显得很镇静,也许他的痛苦阶段已经过去了吧。“刚才,汪主席问及顾孟余为什么没有来?他永远来不了啦!前天晚上,他带着妻子儿女跑到重庆去了,投靠老蒋去了!”他提高嗓子,用悲壮的语调说:“像这种不坚定分子,离开我们的队伍,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又有什么值得悲痛的?这种人,迟早会离开我们,迟离开不如早离开。一切不坚定分子离去了,我们的队伍将会更加坚定,更加精悍,更加纯洁,这绝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公博的话富有哲理。”汪精卫强打起精神说,“记得十八世纪英国有个名叫迪斯列里的首相说过:‘绝望是愚者的结论。’一切聪明才智者,在任何情况下是不会绝望的!”

    “十八世纪美国著名作家爱默森也说过类似的话:‘恐惧通常生于无知。’我看,我们之中没有一个无知者。”陈璧君附和着丈夫说。

    不知是大家不愿意做“愚者”和“无知”,还是两个死者的话经过两个活者的鼓吹,使大家得到某种鼓励,虽然心情仍然很沉重,但眉宇间却流露出镇静的表情。

    “看来,龙云先生这个人并不可靠。”周佛海叹息一声,“一月三日,他与陈诚、薛岳、商震、罗卓英、杨森等三十四名将领联名通电,拥护老蒋开除汪主席的党籍。”陈璧君想到龙云曾经满口答应营救她的胞弟陈昌祖,现在龙云的态度变了,也不会营救了,不禁一股伤感涌上心头,说道:“看来,要想把昌祖营救出来,只好另想别的办法了。”

    “龙云拥蒋反我,绝非真心实意。”汪精卫沉思一会,“我和佛海、公博都是从昆明来河内的,老蒋必然对龙先生不满。在这种情况下,他表示拥蒋反我,只不过是为了缓和一下他与老蒋之间的矛盾而已。今后,他肯定还会营救昌祖的,肯定还会拥护我们的,至少会暗中支持我们。”

    龙云正面临着困难的处境。一月二日,蒋介石在重庆召集西南各省的省主席开会,龙云担心他支持汪精卫一伙逃跑而被蒋介石扣押,他不敢去重庆,给蒋介石写了封信,谎说“重病在身”,派李鸿谟为代表赴重庆开会。二日下午,陈诚打电话给他,决定联名发表拥蒋反汪通电,他想到陈诚是蒋介石的亲信,准是代表蒋介石的意志与他电话联系的,又见汪精卫的行动得到越来越多的人反对,就欣然同意了。

    “两广的情况怎样?”汪精卫不安地问。

    “也不妙。”曾仲鸣沉重地摇摇头,“一月五日,李宗仁和白崇禧,张发奎和余汉谋,分别联名发出同样性质的通电。”

    “余汉谋这个鳙鱼头,忘恩负义!”陈璧君骂了一声,把余汉谋秘密通敌的情况说了一遍,“没有汪先生的挽救,他那颗鳙鱼头早就掉了。”

    “夫人错怪了,余汉谋并没有忘恩负义。”林柏生说,“昨天下午,我见到金城银行香港分行的会计师李应时先生,他暗地告诉我,余汉谋汇了二十五万元法币支持我们,银行的领款户头是褚民谊先生。”

    “是呀!这些人拥蒋反我,的确是形势所迫。”汪精卫总是寄予一线希望。他接着问:“四川那边的情况呢?”

    “四川的潘文华、邓锡侯和刘文辉三位虽然没有发什么通电,但他们也不敢支持和拥护汪主席。”李圣五说,“老蒋已对他们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将他们控制起来。这三个人都已被解除了兵权,刘文辉到西康当省主席,邓锡侯和潘文华,分别为川康绥靖区正副主任。”

    汪精卫是个主观唯心主义者。他原以为凭自己在国民党内的历史、声望和地位只要他振臂一呼,攀龙附凤者就会源源而来。但是,他打错了算盘,错误估计了形势。艳电一发表,立即受到人们的一致谴责,全国各界人士纷纷集会和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愤怒声讨他们的卖国投敌罪行。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公开拥护汪精卫呢!

    “目前,和平运动正处于一个低潮时期。但我们绝不能丧失信心。”汪精卫老调重弹,“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必将爆发。一旦日本主宰亚洲,老蒋非彻底垮台不可!到那时,全国各种政治势力和军事势力,都会纷纷倒向我们。这一天不会很远了。这是毫无疑问的,绝不能动摇。”

    汪精卫说到这里,日本驻河内领事铃木南大、副领事门松侍郎来了。汪精卫等人赶忙起身迎接,泡茶的泡茶,递烟的递烟,擦火柴的擦火柴,亲热极了。

    “怎么?汪小姐已经提前举行婚礼?”铃木望着凤冠披帛的汪文惺,说着生拗的汉语。

    “没有,没有,凤冠和披帛刚从香港买来,试穿一下,看合身不合身!”汪精卫用纯熟的日语回答着,接着把初次见面的陈公博、林柏生和李圣五三人介绍给两个日本人。“明天上午十点,恭候贵领事馆全体先生光临我女儿的婚礼。”

    “一定,一定!”门松亲切地说。

    “敝国内阁已经改组,遵照外务省的指示,特地前来通知汪先生。”铃木说。

    汪精卫心里一震,惊问道:“近卫内阁已经辞职?”

    “是的,先生。”铃木淡淡地说,“近卫内阁于一月四日总辞职。平沼骐一郎先生奉命于五日组织新内阁。内务相为木户幸一,藏务相为石渡庄太郎,外务相为有田八郎,陆军相仍为坂垣征四郎,海军相仍为米内光政。其他各相也都换成新的。近卫文麿阁下改任枢密院议长。”

    门松见汪精卫等人陷于沉思,忙说:“我们相信新内阁的对华总方针是不会改变的,对汪先生的支持也是不会改变的。”

    “希望如此,希望新内阁如此!”汪精卫嘴里说一句,脑袋配合着点一下,显得十分殷切。

    铃木和门松走后,汪精卫等人都感到诚惶诚恐。他们对平沼这个人很不了解,他今后对汪精卫的态度怎样,实在难以预测。

    本来,一个国家的政府改组是一种正常现象。但是,在汪精卫等人的心目中,日本内阁的改组,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作为傀儡,命运完全掌握在操纵者手里,他可以让你演喜剧角色,也可以让你演悲剧角色,他可以让你扮演威风凛凛的帝王将相,也可以让你扮演受人欺凌的杂役仆从。难道挂在木偶剧团的那些傀儡,不是这样一种遭遇吗!龙云、白崇禧、张发奎等人的背信弃义,已经给他们以莫大的打击,现在如果直接掌握他们命运的新主子,用阳奉阴违的态度去执行前内阁制定的对华政策,岂不呜呼哀哉!

    “调整中日关系的总方针,是前任内阁通过的,禀呈天皇批准的,新内阁没有理由不执行。”汪精卫聊以自慰地说。

    “一切好的方针,关键在于执行。”周佛海并没有从汪精卫的话里得到安慰,提心吊胆地说:“老话说,‘各师傅各传授,各把戏各变手。’一项方针,张三可以这样执行,李四可以那样执行。”

    “佛海兄说得很有道理。”林柏生忧心忡忡地说,“比如经济提携,日本人单独在华北开矿,也是执行协议,与中国合资开矿,同样是执行协议!由日本从技术上、资金上援助中国开矿,还是符合协议精神。但是,中国受益就截然不同了。”

    忽然,汪文惺两手向上伸出,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随即取下凤冠和脱下披帛,狠狠地往楼板上一摔。“哈哈,哈哈!我出家当修女去,当天不管地不管的修女,多么幸福!”过分的精神刺激,使她的神志失常了!

    大家的心一阵震惊的收缩,痛切的收缩。

    陈璧君起身捡起凤冠和披帛,双手把女儿抱在怀里,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两行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何文杰走过去,双手拉着汪文惺的左手,心慌意乱地说着毫无力量的安慰话:“何必自己折磨自己?文惺!我求求你,希望你想开一点,想远一点。”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住一个姑娘的手?抓住一个修女的手!”汪文惺的左手从何文杰手中挣扎出来,两眼怒视何文杰。接着,她又奋力挣扎,离开陈璧君的怀抱,怒视着母亲:“你这个‘长舌妇’,与秦桧一起谋杀岳飞,罪恶昭著!”

    “快送她去医院。”李圣五低声对汪精卫说。

    “送谁去医院?你这个卖国贼,说!”汪文惺横眉立目,手指着李圣五。她转身一眼望着汪精卫,又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只有我敬爱的爸爸不是卖国贼,是谋杀清朝摄政王载沣的英雄!哈哈!英雄狗熊,狗熊英雄!”

    “啪!啪!”汪精卫痛心地站起身来,狠狠给女儿两记耳光,“你规规矩矩去医院,不得胡言乱语!”汪文惺的左边嘴角流出一溜鲜血。汪精卫从来没有打过孩子,感到刚才的两耳光用劲过猛了点,懊悔不已,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女儿拭去嘴角的血迹。

    说来奇怪,当父亲两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汪文惺脸颊上时,她只觉得眼前金星四溅,转瞬间,那金星又幻化成一个童话般的奇异瑰丽的世界,神志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仿佛害了场梦游症似的,两眼凝神望着汪精卫,迷离恍惚地说:“爸爸!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听爸爸的话,去医院。”汪精卫似笑似哭地说。

    “好,女儿听爸爸的话,去医院。”汪文惺脸色惨白,双眼失神,摇摇晃晃走出门去。陈璧君与何文杰、陈国琦赶紧追上去。几分钟之后,他们驱车送汪文惺去医院了。

    女儿走后,汪精卫伤心地掉下几滴眼泪,无限凄楚地说:“悲剧,悲剧!唉!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

    “这也不是什么悲剧。人生,本来就是由痛苦和欢乐,灾难与幸福,苦涩和甜蜜,失败和胜利等多种因素,交叉组成的。”陈公博说,“回避了痛苦、灾难、苦涩和失败,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欢乐、幸福、甜蜜和胜利。每个人都会走完他的人生,但是,真正能够尝到人生酸甜苦辣多种滋味的又有多少人呢?从这一点说,汪主席出生于忧患,成长于忧患,奋斗于忧患,经历坎坷不平,饱尝了人生的千般滋味,算是个幸运儿啊!”

    “公博说的,也是我大半生坚持的信条。”汪精卫喟然叹息一声,“只是面临文惺这种情况,叫我这个做父亲的,唉,感到惭愧和内疚!”

    “文惺没有经过大的风浪,没有经过挫折和磨练,感情是脆弱了点。”周佛海说,“今后,有些事,可以有意识地在青年人中回避一下。”

    “没有必要回避,让年轻人尝尝人生的酸甜苦辣也好。”林柏生说,“只有这样,才能把下一代培植成砂石中的仙人掌。”

    “我赞成柏生兄的意见。”曾仲鸣说,“经过曲折的人,更容易找到直路。”夜很深了。汪精卫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户上的淡淡的月光和婆娑的树影,惦记着女儿的病情,心急如焚。如果今天晚上不能把汪文惺的病治好,势必改变婚礼日期,但是,酒席已经准备好了,请柬已经发出去了,那将怎么办呢?

    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为女儿举行婚礼,而且早在一月二日就在香港各大报纸,连续三天刊登结婚启事,其目的,一是向国内外表明,他汪精卫虽然被重庆方面开除党籍和撤职,但他的心是坦然的,他投降日本的意志是坚不可摧的。二是满以为国民党中的反蒋实力派和杂牌军首领们会蜂拥而来,纷纷投入他的麾下,在这种时刻为女儿完婚,岂不是喜上加喜,然而,历史总是这样无情地捉弄人,他的这种精心安排,实在是等于庸人自扰。

    汪文惺的病情怎样了呢?

    昨天上午十一点五十分,她由母亲、未婚夫和表兄陈国琦送进河内一家法国人办的医院。经过注射镇静剂,直到八日清早六点,才完全恢复了正常的理智。她躺在床上,慢慢睁开双眼,望着一夜未合眼的三位亲人,惊疑地问道:“我害什么病?怎么送进医院来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坐在床上,双手抓住母亲的一条胳膊,“妈妈!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请告诉我。”

    “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好好休息,孩子!”陈璧君勉强地笑着,低声安慰着。

    “那我为什么来医院?”汪文惺两眼疑惑地望着母亲。

    “因为你昨天上午突然害病。”何文杰说。

    “我突然害病?什么病?”汪文惺吃惊地望着未婚夫。

    “突然昏厥。”何文杰说,“据医生诊断,可能因脑部贫血引起供氧不足,而短时间的失去知觉。”他这番话是经过反复思考过的,汪文惺信以为真。“我摔过凤冠披帛吗?骂过妈妈和文杰吗?骂过爸爸和圣五叔吗?”汪文惺神志清醒之后,似乎昨天上午的胡言乱语,还在记忆的一角保留着一些残迹。

    “没有,没有。”陈璧君说,“你是有修养的大学生,怎么会在长辈和亲人面前胡言乱语呢?”

    “那我是在做梦吧!”汪文惺自圆其说。

    “你现在感觉怎样?”何文杰问。

    “一切都感觉良好,只是浑身没有劲。”汪文惺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我们赶快回去,上午十点要举行婚礼哩!”

    婚礼,终于如期举行。

    在朱培德别墅二楼会客室里,坐着日本和法国驻河内领事馆的官员、河内保安局长亚士力克和陈公博、周佛海、曾仲鸣等五十多位来宾、汪精卫夫妇,以及由八个安南人组成的乐队。

    十点整,西装革履的新郎和凤冠披帛的新娘,分别由陈国琦和朱始手挽手地进入会客室。这时,一个长得很有姿色的女人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又一次给汪家的喜庆煞风景!这女人三十来岁年纪,她望着会客室里的布置和新郎新娘的穿戴,这才记起今天是汪精卫的女儿举行婚礼的日子,因为在四天前她丈夫就给汪家送来了一份礼物。于是,马上止住哭声,但两行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年轻女人奔丧似的到来,使本来就是苦中作乐的婚礼,又增添了伤感情绪。不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仿佛喝了杯蜜汁拌黄连那样不是滋味。何文杰与汪文惺因感到这女人带来了不吉利,心里更加充塞着不祥之兆。

    年轻女人擦着眼泪,轻轻说了声:“那位是汪主席?”紧接着又感到内疚似的对新郎新娘一鞠躬,“对不起,打扰了,祝你们幸福!”她的这一行动,使人感到她是位有修养的女性,她的到来是出之不得已。

    大家都不认识这位不速之客。陈国琦生怕她的到来,影响汪文惺的情绪,赶紧走过去,反感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找谁呀?”

    “我是高宗武的妻子施桑奴,找汪主席。”她又向陈国琦鞠一躬,“今天清早,我丈夫被间谍抓走了,我马上乘飞机来河内向汪主席求救!”说罢,两行泪水流得更急了。

    大家听施桑奴这么一说,凡是熟悉高宗武的人,心里不免大吃一惊。汪精卫急忙走过来,对施桑奴说:“我就是汪精卫。请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设法营救高先生。国琦!你先陪同高夫人去我的住房休息片刻,我马上就来。”

    施桑奴走后,婚礼开始。尽管乐队高奏着欢乐的乐曲,也尽管大家强装着笑容,但怎么也掩盖不住悲悲戚戚的气氛。随着司仪者喊出的婚礼程序,汪文惺机械地与丈夫向父母和来宾行着鞠躬礼,不听话的眼泪又涌进眼眶。父母的祝语,证婚人林柏生的讲话,来宾的贺词,她一句也没有听进耳去。她又一次抱怨自己:命运,为什么要让她投胎于陈璧君的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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