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1卷:公开投敌-在重庆与河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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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消息,通过专线电话,分别从国民党军委会日帝陆空军密电研究组、中国航空委员会监听室,传向蒋介石的曾家岩第一官邸和黄山第二官邸、国民党中央党部、行政院和警报台:日本侵略者一批轰炸机,即将从武汉机场起飞,轰炸重庆!

    顿时,随着一声声凄厉的警报声,重庆面临着一个悲惨的命运,空气是那么凝重,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呼吸。市区的店铺老板和店员,小贩和车夫,工人和军人,教师和学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穷的富的,一个个脸色苍白,嘴唇颤栗,浑身痉挛,慌乱地涌向城郊;有一定地位的政府官员,带着家眷,提着自认为最贵重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奔向狭窄而粗陋的防空洞。人们诅咒着,哭喊着,相互碰撞和拥挤着,拼命地奔跑,因为死神正伸着魔手,从后面紧紧地追逐过来。

    灾难!中华民族的深重灾难啊!

    “彦及!你打电话问问密电研究组,这个这个,这消息可靠吗,唵?”蒋介石一阵惊慌之后,半信半疑地吩咐陈布雷。

    陈布雷刚抓起话筒,还来不及问话,已经从不远处传来了威胁的飞机嗡嗡声。“不必问了,唵,彦及,快走!”蒋介石匆匆披上一件黄色呢料大衣,带着宋美龄、钱大钧、陈布雷和九个侍卫官,走出黄山官邸云岫楼,登上黄山最高处的树木丛中,向重庆城区眺望。只见一架架日寇飞机,像一群凶恶而饥饿的猛鹫,在重庆上空飞来飞去,轮番俯冲,投下一颗颗炸弹。根本没有把地面发射的、稀稀拉拉的高射炮放在眼里。

    第二次国共合作一年零六个多月来,只有在这个时候,也就是只有在蒋介石有预见性地离开危险区,进入安全区的时候,他那狭窄而仇视的心胸里,才对共产党产生一丝好感。

    原来,二十天前,周恩来与蒋介石面晤时,说八路军在太行山区与日寇作战中,先后在日军惨败的废墟里,在日军电报员死尸的衣袋里,缴获到日本侵华军三种密码电报本,要蒋介石派可靠的人赴延安抄写。这三种密码电报本是:以“5678”为指标的四位数字密码,加减四位乱数本,以同样的四位数字密码,加减四位乱数的日文来去本;以“111”为指标的三位数字密码,加减三位乱数本。蒋介石派人将三种密码电报本抄写回来之后,立即在军委和航空委员会成立对日军的无线电使用的监听机构。果然,利用日军密码电报本,第一次对日寇的无线电使用的侦破获得成功。蒋介石对共产党的这一丝好感来之不易,但也确实发自内心。

    然而,日本法西斯的轰炸机既然飞来了,重庆就免不了一场灾难。

    整个城区,空气在铁翼下震颤,到处翻滚着层层叠叠的浓黑的烟团,巨大的火舌残忍地舔着倒坍的墙壁和折断的梁柱。屋基和街道在一声声巨响中分裂和塌陷。来不及逃跑的人,或无法逃跑的老弱病残者,以及从前线转来的一批伤兵,都丧生在震撼一切的巨响之中,有的尸体残缺不全,有的烧成焦炭,有的化为灰烬。

    呜呼,这是国弱民穷、妥协投降不可逃脱的劫数。

    蒋介石望着这悲惨的一切,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的伤心,是因为被炸毁的有刚从内地迁来的工厂和银行,那是大后方经济命脉所系,敌人的轰炸,必将给危机四伏的国民党政府带来更大的困难和恐慌。

    “娘希匹的,唵,日本鬼子,又欠了中国人的一笔,这个这个,新的血债!”蒋介石怒火中烧,手往一棵碗口粗的枞树干上猛地一推,愤然骂道。他这一推,枝头上那棕丝般的枯叶,被纷纷震落下来,有几片枯叶掉进他的衣领口里,刺得他怪难受的,心情更加烦躁了。于是,又骂了一句:“娘希匹的倭寇,唵,法西斯!”

    日本侵略者应该被诅咒,但蒋介石哪里知道,日寇轰炸重庆的祸根子是汪精卫。因为日军希望蒋介石停止抗战,原已暂时停止对重庆的轰炸。这次行动,是在汪精卫的一再要求下进行的。汪精卫的这种要求,是想借敌人的重磅炸弹,毁灭国民党中央机关,炸死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民党首脑人物,妄想国民党的一切权力,统统由即将成立的卖国政府取而代之。但是,由于蒋介石掌握到日军的密码电报本,从此对空中强盗每次在重庆城区的狂轰滥炸,事先有所侦破,又因为他们的官邸和公馆内,有较安全的防空设施,又设在远离市区的城郊,自然安然无恙,而真正遭受劫难的是重庆的老百姓。

    钱大钧比蒋介石矮一个脑袋,他见蒋介石被枯枞树叶刺得难受,赶忙走过去,踮着脚,将掉在蒋介石衣领里的落叶拈出来,又将一张废报纸,垫在一块突兀而平滑的石头上,轻声说道:“请委座和夫人坐着休息一会。”

    蒋介石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脸上毫无表情,依然直愣愣地站着,望着烟与火的重庆城区。

    猛然,随着风势飘来一股人体和动物肉体被烧焦的腥臭味。宋美龄赶紧转过身,掏出喷着香水的手帕捂住鼻孔,然后拉着丈夫坐在那块垫着报纸的石头上。接着,其余的人也都各自选了块落叶较厚的地方,席地而坐。

    飞机引擎声渐渐隐去,宋美龄听到解除警报的信号,首先站起开始发福的身躯,把身上的黑色软缎旗袍往下拉了拉,望着陷于痛苦的沉思中的丈夫,温柔地说:“我们回家吧,大令。”

    大家尾随着蒋介石,回到黄山官邸云岫楼。蒋介石刚从钱大钧手中接过一杯开水,来不及喝一口,空军司令周至柔轻轻地走进来。他谁也没有看,像个被审判的角色,低头垂手立在蒋介石面前,举手向蒋介石敬个礼,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难过地说:

    “报告委员长!陈昌祖逃跑了。这是我职责上的严重过失,请委员长处分我!”

    宋美龄见蒋介石沉着脸不吭声,又见周至柔一尴尬副相,为了缓和这种难堪的局面,轻声问道:“陈昌祖是怎样逃跑的?周司令!”

    “他是挖墙洞逃跑的,时间在刚才日机轰炸重庆的时候。”周至柔怯生生地说。

    这是周至柔对蒋介石捏造的谎言。而陈昌祖的所谓逃跑,又是龙云对周至柔制造的骗局。

    去年十二月十八日下午四点,陈昌祖被周至柔逮捕押送重庆之后,周至柔根据龙云的要求,没有将他交给军法处,而是关押在空军司令部做临时监狱的一间普通房子里。一个多月来,龙云因为没有将陈昌祖营救出来,感到对不起汪精卫夫妇,心里惴惴不安。三天前,周至柔去昆明航空学校,主持第三期学员的结业典礼,龙云乘机将事先准备好的空军司令部的公用信封和信笺拿出来,要他的秘书仿照周至柔的笔迹,给周至柔的妻子王清莲写信。信的大意是: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要王清莲马上送给陈昌祖一笔路费,并要她在指定的时间,亲自护送他上飞机回昆明。信写好之后,盖上了仿刻的周至柔的私章,然后派专人乘飞机赴重庆,将信直接交给王清莲。

    王清莲一贯对丈夫百依百顺,对这封信深信无疑,立即照办。负责看守陈昌祖的士兵,见司令的夫人亲自来监狱接陈昌祖出狱,服服帖帖地解除他身上的脚镣手铐,又护送他去周至柔家里。第二天上午,龙云在预定的时间,派李鸿谟去昆明机场迎接陈昌祖。直到这时,陈昌祖才知道自己的出狱,完全是龙云把他从监狱里骗出来的。当天晚上,龙云将赠送给汪精卫的两千九百万元法币交给陈昌祖,然后派专人专车连夜送陈昌祖去河内。

    昨天下午,周至柔从昆明回到重庆,得知陈昌祖被王清莲送走,大吃一惊,忙问妻子那送信的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担任什么职务。王清莲只说是个穿黄色军装的中年军官,其他一概不知道。周至柔想到一个月前,蒋介石派他赴昆明扣押汪精卫和龙云未成,挨了一顿臭骂,后来逮捕了陈昌祖,才得到他的谅解,如今陈昌祖跑了,而且不知是什么人制造骗局让他跑的,感到更不好向蒋介石交差。正当他无计可施的时候,日寇飞机轰炸重庆,他灵机一动,就制造了一个陈昌祖趁重庆一片混乱挖墙洞逃跑的流言。

    蒋介石之所以没有立即把陈昌祖处决,而是留有余地,是想争取汪精卫返回重庆。正因为如此,对陈昌祖的逃跑,没有引起他的震动和愤怒,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才骂了几句:“怕死鬼,唵,敌人的飞机一来,就吓得什么也不管了。你们啦,唵,都是怕死鬼!”

    周至柔察言观色,见蒋介石骂的是“你们”,不会追究他个人的责任,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对委座的训示,我心悦诚服。造成这一严重过失,责任在于我,在于我这个不称职的司令。”

    “你们要从陈昌祖逃跑这件事,吸取教训。”蒋介石语气缓和下来,“我说百福啦,唵,你现在回去,召集空军司令部的职员开个会,这个这个,总结总结,今后办事要慎之又慎,唵!”

    “是!坚决照办。”周至柔如获大赦似的退出门去。

    周至柔走后,蒋介石喝了口开水,从陈昌祖想到汪精卫,沉思一会,慢悠悠地说:“我想,唵,请彦及兄去河内一趟,规劝规劝汪兆铭,唵,要他回来。”

    汪精卫公开投降日寇,已经对蒋介石政权是一个严重的威胁,现在汪精卫又在不断地拉拢他手下的人,更加动摇他的地位,如果将来成立新政权,那更加不堪设想。因此,他试图以软的一手,对汪精卫进行笼络,以弥补裂痕。

    陈布雷一怔,心想:汪精卫能够听我的规劝吗?但又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提高嗓子说道:“对委座的面谕,我一定遵命照办,只是我人微言轻,恐怕不起作用。”

    “试试看吧,唵!”蒋介石的主意一定,就不能更改。

    “彦及兄是委座侍从室副主任,又是委座的机要秘书,汪兆铭自然明白你说话的分量。”钱大钧赶紧给陈布雷打气。

    “陈先生是代表谁去的,汪兆铭当然很清楚。”宋美龄接过话头说。“好!我赴河内试试看。”陈布雷语意诚恳地说。

    接着,他们又估计汪精卫会提出哪些问题和要求,应当怎祥解释和答复,进行一番研究,直到侍卫室来人请蒋介石夫妇用晚餐,钱大钧和陈布雷才各自回家去。

    几天来,在河内高朗街二十七号南楼,那间陈设简陋的、既做汪精卫的临时办公室、会议室和会客室,还兼做临时客房的房间,仿佛它的临时主人一样,似乎一下子摆脱了潦倒的厄运,变得神气起来。

    昨天下午,汪精卫把内弟陈昌祖和内侄陈国琦叫到身边,精神爽朗地吩咐说:“投奔和支持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这间房子的陈设,与我们越来越兴旺发达的事业比较起来,很不协调,给人一种颠沛和寒碜的感觉,你们赶快将它布置一番。”

    经过这叔侄俩一天一晚的辛苦,拆除了床铺,崭新的三屉书案代替了陈旧的四方桌,藤椅代替了木椅,四张皮料沙发代替了长条木沙发。墙壁上挂着张大千、方君璧的山水画和于右任书写的“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对联,还挂着郑板桥书写的“难得糊涂”和“吃亏是福”的两幅复制件裱褙的中堂,一切都显得雅致和阔气。

    “姐夫你看看,还有哪些不足之处?”陈昌祖站在汪精卫身边,右手在房中空间划了个大弧形。他理着偏分头,西装革履,满面笑容,十分潇洒,与五天前在重庆时那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汗臭、满身虱子、面容憔悴的形象比较,判若两个人。

    近一个多月来,一批蒋介石手下的文职武官的纷纷投靠,陈昌祖的出狱,龙云的巨额赠款,昨天上午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亲自来到河内,各赠款三十万元法币,刚才日本驻河内领事馆又通知汪精卫立即派人赴日,商谈建立傀儡政权的有关事宜,这一切一切,都使汪精卫感到称心如意,他的感情和神色,都随着变得倨傲和神气起来。现在,听内弟这么一问,他仿佛那被微风吹动的翠绿色新绸料窗帘一样飘飘然,好比元帅检阅大军似的,将房间的布置浏览一番,把眼光落在仅摆着新添置的文房四宝的书案,说道,“布置还勉强可以。但是,你们忘记了一件大事。”

    “噢!什么大事?六姑爷!”陈国琦一怔,赶忙问道。

    “作为国父的学生、他的伟大事业的忠实继承人,在办公的地方,不能没有国父的塑像。”汪精卫恬不知耻地说,“马上购一尊国父的石膏塑像放在案头上,最好是全身的,至少要一尺高。”

    “马上购置,恐怕河内市面上没有。”陈昌祖感到为难。

    “国琦马上乘飞机赴香港,香港没有赴上海,没有石膏塑像,就购置铜质塑像,甚至是金质的,不要舍不得花钱。”汪精卫手中有钱,胆大了,气粗了。

    这时,赵慧君走进门来,悄声说道:“汪主席!陈布雷先生从重庆看望你来了。”

    “陈布雷?”汪精卫感到十分诧异,“他现在哪里?”

    “在我家会客室。”赵慧君回答说,“他随身带了个卫士。”

    “国琦!你去隔壁把曾先生请来。”汪精卫究竟接见不接见陈布雷,想与曾仲鸣商量一下。

    曾仲鸣听说陈布雷来河内,心里一怔,赶忙来到汪精卫身边。他略一思索,说道:“陈先生既然来了,应该接见,看看蒋介石玩的什么花招。”

    “行!仲鸣与我一道接见。你现在去把他请上楼来。”汪精卫吩咐说,“昌祖回避一下,不要露面。”

    身着长袍马褂的陈布雷,手里提着一只皮料公文包,由曾仲鸣陪同来到汪精卫的临时办公室,见房间里的陈设不凡,汪精卫精神抖擞,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颓丧和狼狈,赶忙恭恭敬敬地向汪精卫一鞠躬,说道,“汪主席贵体还好吗?蒋先生特地着我来看望您。”

    眼下的汪精卫,已经不是一个多月前众叛亲离,陷于绝境的时候了。他见陈布雷打着蒋介石的牌子,心里一阵反感。但出于礼节,仍然客气地与陈布雷握手:“噢,蒋先生还承认我汪兆铭的存在,居然派陈先生来看望我,真是太阳西边出、月亮东边落啊!”

    “嗯,这个……”陈布雷一阵语塞。但他毕竟不愧为蒋介石的“智多星”,马上找到了缓和尴尬局面的话语:“摆在蒋先生面前的,确是一本难念的经,希望能够得到汪主席的谅解。”他打开公文包,从中拿出一张国民党中央银行的二十万元支票,双手递给汪精卫,“这是蒋先生表示的一点小意思,请派人到香港金城银行提款。”

    汪精卫接过支票,不屑一顾地瞟了一眼,把它放在茶几上,淡淡一笑,说:“蒋先生有什么意见,彦及兄不妨直言。”

    “将先生派我来迎接汪主席回国。”陈布雷已经意识到,如果转弯抹角,反而引起汪精卫的更加不愉快。

    “蒋先生已经撤消了我的一切职务,又永远开除我的国民党党籍,我回国‘无面见江东父老哩’!”汪精卫不禁火冒三丈,红着脸,粗声大气地说。

    “蒋先生也是在种种压力之下,出于不得已才这样做。”陈布雷强装着笑容说,“蒋先生的苦衷,相信汪主席是理解的。”

    “与蒋先生共事近二十年,我对他的所作所为都理解,更理解他的为人!”汪精卫气愤地说,“他的为人体现在我身上的,是排斥,是打击,是暗杀!好在我命长,居然身中三枪没有死!”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他被孙凤鸣行刺的事,尽管并非蒋介石指使,但他始终认为是蒋介石干的。他冷笑一声,接着说:“在蒋先生的心目中,偌大一个中国,似乎没有我汪兆铭生存的余地!今天,他竟派彦及兄接我回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蒋先生之所以能够派我来,是因为他已经感到内疚,想用这一行动表示他的悔改之意。”陈布雷自然站在蒋介石的立场说话。

    “哈哈!”汪精卫讽刺地大笑一声,“蒋先生也会感到内疚,也会表示悔改,奇闻,真是天下奇闻!”他沉思一会,接着说:

    “如果蒋先生真的感到内疚,有所悔改,他就应该把我的内弟陈昌祖释放出来!”

    陈布雷一怔,心想陈昌祖不是已经在五天前从重庆逃跑了吗?也许他还没有来到河内,也许是他已经到了河内而是汪精卫倒打一耙,也许他在逃跑中被日本的炸弹炸死了。他无法判断清楚,只好装糊涂说:“对陈昌祖先生被关押的事,我不知道。汪主席的意见,我一定负责转告蒋先生。”

    “蒋先生还有什么意见?”汪精卫显得不耐烦了。

    “蒋先生说,如果汪主席暂时不愿意回重庆,希望汪主席不要另外成立新的政府。”陈布雷只好直言了。

    “可以,但必须有个条件。”汪精卫神态傲慢地说,“如果蒋先生有本领结束中日战争,收回卢沟桥事变以来的失地,让日本交还在华租界地,废除在华治外法权,与日本缔结反共协定,在短时间内消灭共产党,我汪兆铭可以不成立新政府,甘愿在他手下当个顺民百姓。”

    “不是我小看蒋先生,他根本没有这个本领。”曾仲鸣冷笑一声,“抗战一年多来的实践证明,蒋先生的真正本领是打败仗,是排除异己,是祸国殃民。”

    “我和仲鸣兄刚才所说的一切,请彦及兄如实转告蒋先生。如果回重庆后,向蒋先生报告时,转弯抹角,避重就轻,就不够朋友。”汪精卫把那张支票退还给陈布雷,“我汪兆铭就是穷得讨饭,也不愿意接受蒋先生一分钱。”

    陈布雷感到没有说话的余地了,颓然地说:“一定如实转告,一定如实转告。”“当然,彦及兄作为好朋友,对你的光临我是非常欢迎的。”汪精卫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着对陈布雷点点头,然后把脸转向曾仲鸣,“请曾先生吩咐国琦,马上去河内的中国餐馆,包定一桌高级酒席来,为彦及兄接风!”

    重庆的春天姗姗来迟,虽然惊蛰已过,但空气中仍然散发着一股寒意。这时,蒋介石站在云岫楼二楼走廊上,两手扶着红漆木栏杆,两眼直呆呆地望着几次被日寇轰炸的重庆城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凄凉景象:这里是一片瓦砾,那里是一片灰土,有好几处连瓦砾和灰土也没有,已变成一个个深坑,仿佛几张朝天张开的大口,在仰天长叹,在愤然诅咒。蒋介石不时地、警觉地仰望着重庆初春灰蒙蒙的天空,偶尔出现一只飞鸟,竟也神经质地心里一阵颤栗。他看着想着,颓丧之余,忽然怀念起为中日和谈斡旋的陶德曼来,如果他现在还是德国驻华大使,一定立即会见他,请他再为中日和谈助一臂之力。可是,陶德曼卸任回国已经几个月了。想到中日和谈,脑际里又浮现出汪精卫来,如果他这个时候与陈布雷一前一后来到自己跟前,他一定会高兴地迎过去,把中日和谈的大权统统交给他。

    “大令!外面风大,当心受凉。”宋美龄挽着丈夫一条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拉进有暖气的办公室,让他斜躺在铺着虎皮的睡椅上。

    “彦及赴河内,唵,七天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姓汪的该不会扣留他吗,唵?”蒋介石感到惶惑不安。

    “我想不会。自古以来,双方仇恨再大,也不会扣留使者。”宋美龄安慰丈夫说,“估计陈先生快回来了。”

    其实,陈布雷已经于四个钟头前扫兴地回重庆了,他正躲在家里,与妻子王允默商量,如何向蒋介石汇报。陈布雷跟随蒋介石多年,深知他的喜怒哀惧,如果直言不讳,一旦刺痛了他的神经,必将对自己发一顿无名火,那又何苦而来!

    “那你就真真假假吧!反正汪先生在河内,蒋先生也不会派人去调查。”王允默微笑着对丈夫说。

    “如果蒋先生再派别的人去河内呢,会不会露马脚?”陈布雷胆子小,有点犹豫。

    “那怕什么?人的思想是有变化的。”妻子为丈夫壮胆。

    “那就这么办吧!”陈布雷说罢,驱车直奔黄山蒋介石官邸。

    蒋介石夫妇高兴地迎接陈布雷的归来。“辛苦了,唵,一路辛苦了!这个这个,汪兆铭不愿意回来,唵?”蒋介石见汪精卫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感到泄气。

    “报告委座,这次汪兆铭虽然没有回来,但他也没有断然拒绝。”陈布雷装出高兴的样子说。

    “噢,唵,他说了些什么?你详细说说。”蒋介石的神经细胞一齐活跃起来。

    “汪兆铭对委座派我去河内看望他,表示感谢。他说委座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心中还惦记着他,实在令人感动。他之所以这次没有与我一道回来,一是要派人与日本政府商量,二是要与陈公博、周佛海等人商量,三是,三是……”陈布雷故意支支吾吾。

    “三是怎么的,唵?”蒋介石两眼睁得圆圆的。

    “陈先生直说吧!”宋美龄开导说。

    “三是汪兆铭要求在他从河内动身回重庆之前,中央必须在报纸上公布撤销对他的一切处分的决定。”陈布雷心里虽然怦怦直跳,但脸部表情却很自然,“我对他说,委座既然希望你回重庆,必然会恢复你的一切职务和党籍。”“你说得好,唵,说得好。”蒋介石满意地微笑着,“他还说了些什么,唵?”

    “他要求立即释放陈昌祖。”陈布雷说。

    宋美龄分析了一下陈昌祖逃跑后的去向,抱怨地说:“只怪空军司令部看守不严。即使陈昌祖已经到了河内,我们也无法调查,只好睁着眼睛,让汪兆铭钻空子。”

    “汪兆铭提出这个问题后,你怎么答复的,唵?”蒋介石板着面孔望着陈布雷。

    “我说,委座正准备释放陈先生时,他却越狱逃跑了。正因为如此,没有派人追捕他。”陈布雷撒着谎说。

    “嗯,这样回答可以。”蒋介石说。

    “汪兆铭还要求尽快地实现中日和谈停战,希望中日团结反共。”陈布雷说。

    “这个要求,唵,很好。”蒋介石高兴地说,“如果他回来,我就让他当中日和谈全权代表。”

    “那二十万元钱,他收下了吗?”宋美龄问。

    “没有收。”陈布雷从提包里掏出那张支票,放在茶几上,“他说他对这二十万元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最后还是决定不收,他希望委座原谅他的却之不恭。”

    “我看他可能嫌少了。”宋美龄揣摩着说。

    “那就请彦及兄,唵,再去河内一趟,我送他五十万元,总该满意了吧!”蒋介石说,“你这回的任务完成得,唵,很好,所以请你再去河内一趟。”

    陈布雷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使命再难,莫过于一次又一次碰硬钉子。他思索一会,说道:“为了下一次去能够促使汪兆铭回来,建议委座派个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去。”

    “你看派谁去好,唵?”蒋介石觉得这话有道理。

    “建议派谷正鼎去。”陈布雷说。

    谷正鼎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农林部次长,曾经是改组派的主要成员之一,也是汪精卫的亲信。汪精卫公开投敌后,他与重庆的一批改组派骨干一样,受到软禁和写反省的遭遇。后来,蒋介石免去了他的次长职务,让他去陕西省党部担任执行委员。蒋介石想了想说:“就派谷正鼎去,请彦及兄以我的名义,马上分别给陕西省党部主任蒋鼎文、谷正鼎本人拍电报,要谷正鼎立即动身来重庆。”

    “谷正鼎可靠吗?弄得不好,谷正鼎去了河内,连他自己也不回来了,那影响可不好啊!”宋美龄忧郁地说。

    “不怕,不怕,这个这个,我有办法控制他。”蒋介石果断地说。

    谷正鼎对蒋介石安排他当了个有职无权的省党部执行委员,让他被控制在蒋介石的亲信蒋鼎文之下,心里一直闷闷不乐,接到蒋介石的电报之后,以为蒋鼎文在蒋介石面前进了谗言,担心这回去重庆有去无回,怀着生离死别的痛苦感情,抱着妻子互相哭了一场,然后一路诚惶诚恐到了重庆,与蒋介石见面。他一进门,蒋介石就主动起身,面带笑容,走过去与他握手。

    “正鼎兄来得这么快,唵,一路辛苦了。坐,坐!”蒋介石亲自把一杯茶送到谷正鼎手里,“宝眷还好吗,唵?”

    “托委座的福,还好。”谷正鼎仔细观察蒋介石的每个动作,认真分析他每句话的分量,判断是凶是吉。

    “请正鼎兄来,这个这个,唵,想交给你一个特殊的使命。”蒋介石面带少有的微笑,“我反复想过,这个特殊使命,只有你能够胜任,唵!”

    “凡是委座认为我能够办的事,交给我,一定尽力去办。”谷正鼎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紧张的心开始平静了。

    “好,很好!我想派你去河内一趟,这个这个,规劝规劝,唵,让汪兆铭回来。”蒋介石也注意观察谷正鼎的表情。

    谷正鼎认为这是蒋介石有意考验他,有几分不高兴,但不管怎样,总算没有凶和祸,有诚恳的语调回答说:“坚决服从委座的命令!但是,要把汪兆铭规劝回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彦及兄已经到河内去过一趟,有了个了的基础,这次啦,唵,他可能与你一道回来。”蒋介石要陈布雷将他赴河内的情况,向谷正鼎介绍一遍。陈布雷介绍的,自然是他向蒋介石说的那套谎言。

    接着,蒋介石对谷正鼎进行一番吩咐,又让他带去五十万元法币的支票和三张出国护照。

    在河内朱培德别墅的汪精卫临时办公室里,汪精卫夫妇和曾仲明正在听取高宗武从日本归来的汇报。从他们脸上的喜悦情绪可以看出,高宗武的赴日是成功的。

    “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五点,我乘飞机到达东京时,影佐祯昭和今井武夫二位在机场迎接我,他们的第一句话,是向汪主席致意问好,说汪主席重任在身,万望多加珍重。”高宗武开始汇报。

    “感谢他们二位的一片好意。”汪精卫高兴地说。

    “从到东京的第二天上午起,我与影佐先生连续会谈五天。日本政府对汪主席提出的、关于成立新的国民政府和实现中日和平的方案,完全同意。”高宗武将与影佐会谈的详细情况报告了一遍。

    汪精卫提出的投降方案是:一、由他以国民党中央的名义,组织反共救国同盟会,重建新军,组编十二个师的军队;二、在日军迫近西安、宜昌、南宁时,他将再次发表声明,宣布由他在十月十日,组织新政府;三、向日本借款两亿万元,在十月十日以前,日本每月供给活动经费三百万元;四、进一步轰炸重庆,直到彻底摧毁国民党政府为止。

    汪精卫见日本政府完全同意他的投降方案,感到心满意足,笑着问道:“会谈中,中日双方商定了具体实施方案没有?”

    “有,有!”高宗武打开公文包,从中拿出一份用中日两种文字铅印的会谈纪要,递给汪精卫。

    纪要上写着四项具体实施方案:一、由汪精卫改组国民党,以反共亲日为主要宗旨,修改三民主义;二、汪精卫再次发表声明,断绝与蒋介石政府的一切联系;三、日汪双方签订以反蒋反共为主要内容的秘密协定;四、定于八月份由汪精卫成立中央政府筹备委员会。

    汪精卫看了纪要,喜笑颜开地说:“日本政府和我们所想的完全一致,真是不谋而合。”他面向曾仲鸣,“你马上给公博、佛海、希圣、思平四位发电报,要他们在两天之内来河内,共商修改三民主义、与日本签订秘密协定的事。在他们未来河内之前,请高先生起草个大致的提纲。”他笑容满面地望着高宗武。

    高宗武见汪精卫丝毫没有发现他与戴笠之间的往来,而且越来越重用他,又见日本政府诚心支持汪精卫,也就打消了投靠蒋介石的念头。他诚恳地说:“好!我马上动手起草。”

    在这种情况下,谷正鼎来河内,将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但是,谷正鼎与汪精卫之间的特殊关系,还值得叙述一番。

    汪精卫夫妇十分亲热地接见了谷正鼎。汪精卫关心地问道:“正鼎兄和同志们都还好吗?”

    谷正鼎明白汪精卫说的“同志们”,是指在重庆的改组派骨干,想起自己和他们近一个多月来所受到的被软禁,写反省,甚至调换工作等等委屈,哽咽着说了一句:“有什么好?”就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双方见面时的欢乐气氛,突然变得悲伤了。

    “我离开重庆以后,对老蒋另眼相看你和同志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汪精卫的眼眶也潮湿了,“对此,我深深感到愧疚。”

    谷正鼎哭哭啼啼,诉说了他与其他改组派骨干的遭遇之后,说道:“汪主席离开重庆来河内,没有通知我们一道走,同志们感到很难过。”

    “因为我这次离开重庆,是一种冒险行动,万一发生意外,必然误了同志们的前程,乃至祸及生命和株连九族,所以,没有通知同志们一道来河内。这要请正鼎兄和同志们谅解。”汪精卫难过地叹息一声。

    “我们离开重庆,就连我胞妹淑君和妹夫仲揆也不知道哩。”陈璧君认为这件事最能说服谷正鼎等人。

    确实如此。谷正鼎破涕为笑了,说道:“我刚才伤心难过,并非对汪主席有意见,而是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只能在汪主席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很理解,也很同情。”汪精卫难为情地说,“但在目前,我无能为力给同志们以任何安慰。”

    “见汪主席身体这么好,精力这么充沛,这就给同志们以最大的安慰啊!”谷正鼎说。

    陈璧君关心她妹妹和妹夫的处境,问道:“他们夫妇的处境怎样,谷先生知道吗?”

    “知道。他们也与我们一样,被软禁过,不过还是让他们夫妇在南渝中学教书。”谷正鼎想到自己来河内的使命,言归正题,说道:“老蒋派陈布雷来劝汪主席回重庆不成,他娘的,又派我来。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到我与汪主席的亲密关系。”

    “不论关系如何好,也不论派谁来,就是我父母从黄土堆里爬出来,劝我回重庆我也不回。”汪精卫无比愤慨地说,“由于正鼎兄所知道的原因,我永远不会再与老蒋合作共事,请你直言转告他。”他一开口,就把话说绝了。

    谷正鼎感到无言可进,只好把五十万元的支票和三张出国护照,递给汪精卫,说道:“老蒋的意见,万一汪主席不回重庆,如果要对国事发表主张,写写文章,发发声明,任何时候他都欢迎。如果有病需要去法国等地疗养,请持三张护照,偕夫人和仲鸣兄前往。至于经费,老蒋说,先拿这五十万元用,以后他随时筹寄。老蒋希望汪主席不要去上海、南京成立新政府,免得被敌人利用,造成严重后果。”他苦笑一声,“汪主席!我仅仅起个传声筒的作用。”

    汪精卫一听,知道蒋介石对他施用调虎离山之计。眼看就要到手的第一把交椅,岂能以五十万元的代价让出去,又想起过去受蒋介石的打击和排斥,十分恼怒地说:“近十多年来,老蒋用各种方法来危害我,枪伤我,下流到绑我和璧君的票,我曾经两次被他苦逼着出国。”他越说越气愤,“请正鼎兄回去告诉老蒋,他曾经几次暗中迫害我,追捕我,驱逐我,我每次都可自由自在地出国和回国,何尝得过他的什么护照?又何尝得过他一分一文钱的经济援助?我见到这三张护照和这张支票,就感到十分的恶心。”

    谷正鼎知道游说无望,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回重庆了,让我在汪主席的领导下,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我衷心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是,你的家眷都在西安,你不回去,老蒋很可能对他们下毒手。”汪精卫语意诚恳地说,“等到新政府成立了,如果你真心拥护和平运动,欢迎你与我共事。但是,必须有计划有准备地来,也就是必须把家眷一起带来,这才万无一失。”

    “好,好!到时候我一定过来。”谷正鼎连连点头。接着他遵照蒋介石的吩咐,将所谓陈昌祖挖墙洞逃跑的事说了一遍,试探着问:“陈先生是否来河内了?”

    尽管谷正鼎是亲信,但人心隔肚皮,汪精卫对他不摸底,心中存有戒心,装出伤心难过的样子说道。“什么挖墙洞逃跑?这是老蒋把昌祖杀害后找的借口!可鄙,可恨,可耻!”

    陈璧君马上用悲伤的语调接腔:“请谷先生转告老蒋,对于我胞弟昌祖,活着交人,死了交尸,否则,我总有一天要找他算账!”

    谷正鼎在河内住了两天,怀着复杂的思想感情回到重庆。为了讨好蒋介石,他把汪精卫夫妇说的话,内容上加油添醋,语气上火上加油,连骂带说地向蒋介石报告一遍,气得蒋介石太阳穴边和脖子上的青筋,胀得如同一条条粗壮的蚯蚓,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娘希匹!汪兆铭,唵,如此仇恨我,这个这个,我叫他活不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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