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璧君轻盈盈地走进卧室,一眼见到满脸病态的汪精卫,想到吃早饭时,丈夫还谈笑风生,以为他突然害病了,忙从天蓝色绸料旗袍的腰口袋里,掏出喷着香水的手帕,给他擦着脸上的汗水。她见他两只失神的眼睛半闭半开,默然不语,一时急得仿佛心被人掏空似的没有主张。
“我打电话向土肥原将军求援,请他设法派名好军医来给你看看病。”她心慌意乱地走向摆在床头旁边的电话机。
“我没有病。”汪精卫凄然地说,“我,我真后悔,唉!”他目光呆滞,忧伤地摇着头。
“你后悔什么?”陈璧君感到莫名其妙。她搬来一把藤椅,与丈夫相对而坐,等待释疑解惑。“后悔不该向同盟通讯社记者发表那次讲话。”汪精卫痛苦地说,“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造成龙云先生与我们分道扬镳的严重后果!”
四月八日下午,躲在河内泰尔乔旅馆的汪精卫,当日本同盟通讯社记者田宫润良由日本驻河内领事馆秘书直丸陪同来访时,他为了向日本政府表示投降决心,发表了题为《暗杀与意志》的讲话,开宗明义地说:“蒋介石的暗杀,从反面教育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加聪明,更加讲究谋略,进而坚定了开展中日和平运动的决心。”汪精卫的讲话分三部分:一、中日和平运动势不可挡;二、蒋介石的暗杀是绝望的挣扎;三、我们的朋友遍于五湖四海。在第三部分,他着重讲到龙云不仅帮助他从昆明逃往河内,而且以后又赠送两千九百万元法币支援他,曾仲鸣被刺不久,龙云还于四月四日派李鸿谟赴河内看望他的情况。
四月十一日,日本的《日日新闻》全文刊登这篇讲话时,发表题为《汪先生百折不挠》的社评,对汪精卫死心塌地投降日本大加赞赏,呼吁日本各界支持汪精卫的投降活动。
三天以后,田宫将四月十一日的《日日新闻》送给汪精卫时,他喜笑颜开,连声称谢田宫对他的支持。
可是,现在他却为这篇讲话引起的麻烦而无限痛苦了。
原来,支持蒋介石的香港《大公报》出于另一种企图,特地将汪精卫的讲话第三部分关于龙云的支持一段内容,以《汪先生对日本记者说:衷心感谢云南龙主席》为题公诸报端,这等于给龙云以当头棒喝,使他感到十分恼火。
本来,两年前龙云与汪精卫仅一面之识,后来由于共同反对蒋介石这一基本观点使他们结成好朋友,加之龙云爱国心切,为汪精卫夫妇鼓吹的中日和谈停战是为了拯救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所迷惑,他冒着风险支持汪精卫。一月三日,龙云虽然与陈诚、薛岳、商震、罗卓英、杨森等人针对汪精卫的艳电,联名发出拥蒋讨汪的通电,但他受江湖义气和反对蒋介石用暗杀排除异己这两种感情所驱使,与汪精卫藕断丝连,仍然设法营救陈昌祖,在经济上支援汪精卫,以及曾仲鸣遭暗杀以后,又派李鸿谟赴河内,对汪精卫表示慰问。然而,龙云又是十分矛盾的:若与汪精卫一刀两断,感情上过不去;若和过去一样支持汪精卫,感到违背全国人民的抗战意愿。因此,他与汪精卫只能在小范围内保持秘密联系。现在,汪精卫为了讨好日本政府,却毫无隐讳地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表白在日本记者面前,而香港《大公报》又将此事公布于众,他认为是汪精卫对朋友的出卖。顿时,龙云感到有股由重庆国民党政府和全国抗战力量糅和在一起的强大的政治压力,劈头盖脑地向他袭击过来,使他感到惶恐,感到后悔,也感到汪精卫的可鄙和可恨。
“龙云先生与我们分道扬镳?”陈璧君大吃一惊,“你这是听谁说的?四哥!”
“他给我有信,你看看。噢!信呢?”汪精卫睁大两只眼睛,在桌子上和地面上搜索一遍,不见信的影子。他伸手掏口袋时,才发现那封信已被搓成一团,紧紧捏在手心里,信封几乎被手上的汗水浸透了,好在汗水还没有接触到信笺。
龙云在信中坦率地说:“在未读到阁下的艳电之前,我深深被你的巧言令色的伪装所迷惑。后来,我之所以还在经济上支持过你,又派李鸿谟君赴河内看望过你,并非你在《衷心感谢云南龙主席》里所说,我是全力支持你的投降事业,而仅仅是出于对你的艰险处境的同情而已。”他在信中态度鲜明地谴责了汪精卫的投敌卖国,希望汪精卫悬崖勒马,与日本侵略者彻底决裂,然后说:“阁下能够洗心革面,友情常在,如果执迷不悟,甘愿做千古罪人,我实在羞与为伍。那么,我抗战,你投降,各走各的道。”
陈璧君看完信,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头晕目眩,全身像一片深秋的枯叶,被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刮起,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飘飘忽忽,搅得六神无主。
汪精卫夫妇自从龙云支持他们从昆明逃往河内以来,一直把他视为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把他们的新政权建立在昆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龙云身上。现在,这种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已完全不可能了,怎不叫他们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呢?
现在,轮到汪精卫给陈璧君擦虚汗了。“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见妻子满脸失魂丧魄的神色,反而安慰起她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陈璧君绝望地摇着头,“把我们的新政权建立在桂林或成都,早已不可能;如今,龙云反目,已经断了后路,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早在重光堂会谈时,我们就曾经提出,万一上述方案不能实现,我们要求日本提前从南京撤兵,把新政权建立在南京。”汪精卫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日本政府的恩赐了。
“日本政府能够满足我们的要求吗?”陈璧君惴惴不安地说。
“如果日本政府连这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就与他们绝交!”汪精卫心胸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绝交”二字与手拍在桌上的巴掌声同时迸发出来。他涨红着脸,一跃而起,迈开沉重的双腿,在卧室里急踱几步,气急败坏地说:“那我就流亡去法国。手中的积蓄,可以使我丰衣足食度过这一辈子!”
多年来,陈璧君一直盼望着做中华民国第一夫人,如果丈夫与日本侵略者绝交而流亡法国,一切美好的愿望将成为泡影,真想大哭一场。她不知是对日本政府的抱怨,还是对丈夫的动摇不满,一股怒火顽强地从心底往上冒,气愤地说:“你流亡法国,我不去!”
“你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汪精卫把凄苦隐藏在一抹微笑里,“我们朝夕相处二十八年了,难道你还不理解我吗?”
“我也与你一样,只能在夫妻之间说说气头上的话。”陈璧君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我们一定要在新政权建立之前,通过各种方式,争取日军撤离南京。”
“是呀!我相信近卫文麿、池田成彬、多田骏、土肥原贤二等一大批在日本有影响的人物,会竭力支持我们。”汪精卫沉静地说。但他意识到这是个未知数,心情依然十分沉重。
陈璧君嘴巴张了张,还想说几句自我安慰的话,陈春圃走进来,高兴地对汪精卫夫妇说:“奶奶从马来亚来上海了!”
陈春圃说的“奶奶”,是陈璧君的母亲卫月朗。汪精卫夫妇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她了,一齐高兴地问:“老人家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她现在哪里?”
“刚才四姑爷的秘书田守成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奶奶是昨天晚上八点多钟,由朱始婶母陪同从香港乘飞机到达上海的。”陈春圃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奶奶住在中法工学院四姑爷家里,等会四姑爷和四姑妈陪同她老人家到这里来。”
上海中法工学院由中国和法国合资兴办,三个月以前,汪精卫为了加紧与日本侵略者的勾结,通过前安南总督迪高士的活动,由法国政府教育部提名由褚民谊担任院长。因为朱始不知道汪精卫现在的住址,就陪同婆婆住在褚民谊家里。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汪精卫夫妇和陈春圃正准备下楼迎接卫月朗,她已由褚民谊陪同,由陈舜贞和朱始搀扶着走上楼来了。
汪精卫赶紧迎上去,与朱始各挽着卫月朗一只手,把她接进会客室。
卫老太太穿一身黑色香云纱全襟便装衣服,耳垂上戴着金耳坠,胸前挂着一圈佛珠。虽然年过古稀,但头发和眉毛都是黑的,脸膛不乏红润气色,很像年近六十的人。她年轻时,一定是位出奇美丽的女人,这一点仍然可以从她那异常清秀的眉毛,会说话的眼睛,匀称的面颊,猪胆般的鼻梁,晶莹洁白的牙齿中找出当年的风韵。
陈春圃刚给每人泡了一杯茶,陈璧君就端来了一盘高级点心,摆在卫月朗和褚民谊夫妇面前的茶几上,亲切地说:“妈吃,姐夫和姐姐吃,大家都吃。”褚民谊和陈舜贞点点头,但谁也没有吃。卫老太太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用异常的眼神望望汪精卫,又望望陈璧君。
汪精卫见岳母不如往次见面时那样喜悦,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知道卫老太太信奉佛教,在家里设有佛堂,每天清早起来,洗漱完毕,焚香点烛,跪在释迦牟尼佛像前,手敲木鱼,口诵一个小时的佛经之后,才吃早饭。过去每年都要回国一次,由陈舜贞和陈璧君陪同,去山西五台山和浙江普陀山朝圣。对了,老太太一定是想到中国处于抗战时期,遍地烽火,担心这回不能如愿以偿而犯愁,就说:“国难当头,把您老人家一年一度回国朝圣的计划也打乱了。不过岳母这次回国,我仍旧可以派专车,由舜姐和璧君陪同,让您老人家去五台山和普陀山,偿还这两年的夙愿。”
“山西和浙江都已成为沦陷区,我能够去吗?”卫老太太阴沉着脸说。
“能去,能去!”汪精卫灿然一笑,“这两个地方虽然已被日军占领,但我可以保证您老人家的绝对安全,请岳母放心好了!”
“兆铭,岳母我这次回国,不去五台山,也不去普陀山,等到日本人走了,祖国太平了我再去。到那时,我多捐献一点钱,多焚几灶香,多磕几个头,多念几段佛经,将几年的夙愿一次偿还。”卫老太太神色肃然地说,“我这次回国的目的,是要按照佛学的观点劝劝你,希望你大彻大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卫老太太是个有文化素养的爱国华侨。三十年前,孙中山带领胡汉民和汪精卫去马来亚槟城建立同盟会支部时,她和丈夫陈耕基热情地款待过孙中山一行,并捐献巨款支持孙中山的革命事业。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以陈嘉庚为首的南洋华侨筹资赈济祖国难民总会在马来亚槟城建立分会,卫老太太每月都捐款支持。今年一月初,当她由大儿媳,也就是陈国琦的母亲和女仆陪同,乘小轿车又一次送捐款到分会时,分会一个工作人员对她说:“老太太,如果您老人家能够规劝汪精卫先生与祖国四万万同胞一道坚持抗战,那么,比您捐献一千万两黄金的价值还要大哩!”
“我女婿不抗战?”卫老太太大吃一惊,顿时脸色变得惨白,两手也微微发抖。
陈国琦的母亲早就从香港《华南日报》和重庆的《中央日报》上看到了汪精卫秘密从重庆逃往河内,发表卖国的艳电,以及汪精卫被国民党永远开除党籍和撤销一切职务的报道,因担心伤害婆婆的感情,没有将真实情况告诉她。现在,见婆婆气成这个样子,忙向那位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
“汪先生不是不抗战,只是不那么积极。”那位工作人员会意,哄着卫老太太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对我说真话。”卫老太太发现他说话有点吞吞吐吐,“再说,你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叫我怎么规劝我女婿呀?”
“那好,您老人家先回去,等会我送几份报纸给您看。”工作人员觉得老人的话很有道理。
“现在不能把报纸给我吗?”卫老太太急于想了解事情的究竟。
“现在不能给,因为报纸被一个同事锁在抽屉里。”那位工作人员想到老人看了报纸,一定会引起无限伤感,担心她在他们办公室发生什么意外。“好!那就麻烦你将报纸送给我。”卫老太太说。
“妈!不用麻烦这位先生送了,那些报纸我们家都有。”老人的大儿媳说。
“你呀!年轻的时候,什么话都跟妈说,后来也与你丈夫根祖一样,在妈面前也只报喜不报忧。真是!”卫老太太嗔怪地说着,驱车回家去了。
卫老太太回家看了报纸,知道了汪精卫的投降真相,一连几天,气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月中旬,朱始回到槟城之后,她又获悉儿子陈昌祖被周至柔逮捕,关押在重庆,吉凶未卜,更加对汪精卫不满了。朱始回到槟城第三天,老人就要她陪同去河内规劝汪精卫,朱始感到去河内不安全,隐瞒她与汪精卫一道去河内的情况,谎说不知道汪精卫住在河内什么地方,老人只好作罢。曾仲鸣被刺和方君璧、陈国琦受伤的消息传到槟城以后,她又为汪精卫夫妇和孙子的安全担心。二十多天前,她从《华南日报》上得知汪精卫夫妇已于四月二十七日赴马来亚旅游,以为汪精卫已经放弃了建立新政权的打算,感到高兴。可是,一直不见他们来槟城,对那则消息产生了怀疑。五月十八日,老人收到养女陈舜贞的复信,才知道汪精卫夫妇已经到达了敌占区上海,知道汪精卫的投降打算未变,就于十九日从槟城启程,途经香港,二十一日晚上抵达上海。老人很想把汪精卫痛骂一顿,但一见面就骂不出口了,只用佛家语劝他回头是岸。
在座者,除了褚民谊夫妇和朱始已领教过老人的教诲以外,汪精卫夫妇和陈春圃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汪精卫更是狼狈不堪。
“妈!请您老人家相信兆铭不会做有愧祖宗、有愧子孙的事。”陈璧君感到丈夫有难言之隐,只好首先开口,“妈是虔诚的佛教徒,佛教主张依照经、律、论三藏,修持戒、定、慧三学,以断除烦恼而成佛为最终目的。而中日和谈停战,正是为了使祖国四万万同胞免除战争痛苦和断除人世间一切烦恼。按照佛家语说,是普渡众生的大善事哩!”
“日本人在中国杀了那么多的人,烧毁了那么多的房屋,强奸了那么多的良家女子,抢走了那么多的东西,真是罪大恶极。而兆铭呢,却与无恶不作的敌人沆瀣一气,甚至助纣为虐,支持敌人在中国继续胡作非为,这难道是普渡众生吗?这难道是为四万万同胞断除人世间一切烦恼吗?”卫老太太虽然越说越生气,却是轻言细语。尽管如此,老人每句话的分量不减,字字句句如同一根根闷棍,重重地打在汪精卫一伙的头上。老人接着说:“按照佛家的法规,与恶人狼狈为奸,甚至为虎作伥的人,死后将与恶人同罪,到了阴曹地狱,先受十八般刑法,然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老人说到这里,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念着佛经《法华经.譬喻品》里一段经文:“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老人的言行使汪精卫等人尴尬已极,哭笑不得。
卫老太太虽然按照佛学的观点,强调因果报应,但不管怎样,出卖祖国,终究是千古罪人,这种历史的判决,是任何人也逃避不了的。
“妈!孩子他六姨爷不会干不体面的事,请不要听信报纸上的胡言乱语。”陈舜贞望着养母,说了句毫无作用的话。
“如果妈不识文墨,也许你这句话能骗得过我。可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偏又送我读了十几年书。”卫老太太正经地说。
“我反复读过兆铭的艳电,通篇都是卖国有理,你怎么能说报纸上骂兆铭是大汉奸、是大卖国贼是胡言乱语呢?我的舜贞儿呀?”人说到这里,伤心难过得失声痛哭起来。
谁也找不出半句安慰,或者劝说,或者辩驳卫老太太的话来,只好让老人的啜泣声占据整个空间。生活,陡然变得如此可怕的单调。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汪精卫,一直默然无声,仿佛他已退回到那无语言的猿猴时代。这一切,可以一言以蔽之:理屈词穷。
“妈,女儿求求您老人家想开一点。您心里难过,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解除心头气吧!”陈舜贞难过地哭着走向卫老太太,掏出手帕给老人擦着眼泪。几十年来,她们之间保持着深厚的感情,丝毫看不出养母养女的痕迹。在这种特殊情况下,陈舜贞的劝慰比陈璧君还起作用,老人咬咬牙关,抑制着心中的悲伤,终于停止了哭泣。
“好!妈不哭了,你也别哭了。”卫老太太掏出手帕给陈舜贞擦着眼泪。
房间里一阵痛苦的沉默,悲哀的沉默。
卫老太太懂得诲人之道,还是刚柔相济,以柔克刚为好。她望着满脸难堪神色的汪精卫,说道:“兆铭!自从三十年前,也就是你二十五岁那年,与孙中山先生去槟城起,我就疼爱着你。别的不说,单说你与璧君的婚事,就包含着我对你的一片疼爱之心。如今,你岳父已经作古,不妨对你直说。那时,你岳父考虑璧君正在大学读预科,年纪只有十七岁,不到成年,同时嫌你们汪家兄弟姐妹多,家底薄,坚决反对。而我,却满腔热情地支持你们,把我价值三百两黄金的私房钱全部交给璧君,在你与孙先生离开槟城的前两天,我又瞒着你岳父,派人把璧君送到新加坡,让她在那里等候你,然后你们一道去了日本。”老人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唉!我与你岳父恩爱相处将近五十个春秋,就只为了这件事,他狠狠打了我两记耳光!”她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岳母待我恩深似海,只是我这一辈子总是时乖命蹇,绝大部分岁月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没能报答您老人家恩情之万一。每想到这里,就深深感到内疚,深深感到有愧于您老人家。”汪精卫的此时此刻,只要避而不谈他投降卖国,他的思维就活跃起来,语言也就左右逢源了。
“好!”卫老太太擦着眼泪,脸上泛起一丝宽慰的笑意。
“你能够这样想,就应该听岳母的话,与日本人彻底决裂,改邪归正,皈依佛命,从善如流,从善如登,从善不懈,终成仙佛。”老人又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喃喃地念着佛经《俱舍论》第十四卷里一段经文:“如是皈依,以何为义?救济为义。由彼为依,永远解脱一切苦故。……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她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汪精卫说:“我说的这些话,你都听进耳了没有?兆铭!”
对于死心塌地当卖国贼的汪精卫,卫老太太的话,无异对牛弹琴。那么,他面对浩然正气的岳母大人,怎么回答好呢?如直言不讳,必将招致老人的一顿痛骂,还将会使她气得死去活来。别无良策,他只能口是心非地作暂时应付。于是,他装着一副笑脸说:“对岳母的金玉良言,我句句都听之于耳,铭记在心,一定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
“这就叫岳母我开心了!”卫老太太高兴地说。他手指褚民谊,接着说:“兆铭你,应该以你重行姐夫为楷模。他就不跟你去河内受那个惊吓,他就不跟日本人胡搅在一起,专心致志地办教育,多好哩!”
在褚民谊听来,卫老太太的这种赞扬,犹如一条条无情的鞭子,猛地向他抽打过来,叫他羞愧,尴尬,难堪,痛苦。但是,他已经决心跟随汪精卫走到底,几秒钟之后,又感到无所谓了。
“春圃!你要警卫大队派个人,去功德林素菜馆定一桌高级素食席来,为你奶奶和婶母接风。”陈璧君想到母亲忌食荤腥,吩咐侄儿说。她把脸扭向褚民谊夫妇,“姐夫和姐姐不要走,陪同母亲就餐。”
陈春圃走后不久,警卫大队长吴四宝走来向汪精卫报告说:
“报告汪主席!门口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的年过花甲,说他名叫汪兆镛,是您的哥哥,那女的三十多岁,说她名叫章碧兰,是您的外甥媳,他们要求见您。”
汪精卫还是一九三六年二月辞去行政院长,带着妻子赴德国医治枪伤前夕,汪兆镛从广东番禺老家去南京看望他时与哥哥见过面。已经三年多不见,听说哥哥来上海了感到高兴。还有,三月初汪精卫接到日本侵华军华南派遣司令安藤利吉的信,他们要汪兆镛担任广东省维持会会长,而汪兆镛不愿意干,要汪精卫给哥哥去信劝说他就任。汪精卫马上给哥哥写了封信,希望他不要辜负安藤的期望。汪兆镛这回来上海,一定与出任维持会会长有关。汪精卫想到这里,更是兴奋不已。但是,他又担心军统特务冒充汪兆镛进来行刺,就吩咐妻子说:“你去门口看看,如果真的是哥哥和碧兰来了,接他们进来。”
果真是汪兆镛和章碧兰来了。
汪兆镛中等身材,身着浅灰色府绸便装衣服,脸型与汪精卫相似,满面红光,他已经年过古稀,但看去像六十出头的人。他与在座的人都很相熟,与大家打过招呼,就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支吸着。
章碧兰眉清目秀,身材苗条,打扮入时,显得很年轻。她想起丈夫沈崧于二月中旬被军统特务李世钧等人用斧头砍死,悲痛欲绝,一切礼节都忘记了,一眼见到汪精卫,就扑通跪在他跟前,一边放声痛哭,一边将头在汪精卫的膝盖上乱撞。汪精卫大概被碰撞得不好受,慌乱站起身来,于是,章碧兰的头就猛地碰撞在楼板上,额头被碰撞得皮破血流。
这一来,大家慌作一团。卫老太太一见到鲜血,就两眼微闭,双手合十,连念:“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陈春圃慌忙去警卫大队找人请医生。褚民谊一个劲地吸着闷烟。陈舜贞、陈璧君和朱始赶忙去扶章碧兰,七嘴八舌地劝说着:“沈太太节哀,沈太太节哀。”
“碧兰!事到如今,伤心难过也枉然。”
“表叔已经远去了,望表婶保重身子,抚养好两个表弟。”因朱始的祖母与沈崧的母亲是堂姐妹,故她称呼章碧兰为表婶。
“两个孩子我也不管了,让我死在四舅舅面前,让我死在四舅舅面前吧!”章碧兰哭喊着,怎么也不肯起来,头仍然乱碰乱撞,弄得三个扶她的人身上也是血迹。
“碧兰!你这是什么意思?请你把话说清楚!”汪精卫知道章碧兰的话是影射他说的,顿时气得面无人色。
“四舅舅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还用我说吗?”章碧兰边哭边说。
“我是天下最愚蠢的人,听不懂你的话!”汪精卫气得两手发抖。
“兆铭!你别装糊涂。”汪兆镛一跃而起,手指汪精卫,“难道沈崧的死,祸根子不是你吗?”
汪兆镛是清末举人,曾在广东好几个县当过幕僚,六十岁之后才告老还乡。他与汪精卫是同父异母兄弟。他是父亲汪省斋的发妻卢氏生的长子。一八七一年卢氏病故。在同一年,因汪省斋是广东番禺县的幕僚,有一定的地位,就续娶年仅十七岁的吴氏为继室。汪精卫是吴氏生的第三子,属庶出,在兄弟中排行第四。他十三岁那年,母亲因染时疫去世,第二年父亲又患霍乱病殁。从此,他一连五年,由比他大二十二岁的汪兆镛带在身边,在兄长的严厉管教下成长。在汪精卫心目中,汪兆镛既是兄长,又是严父;既有尊敬恭顺,也有忌恨畏避。汪兆镛与汪精卫虽然是兄弟,但两人志趣迥异。汪兆镛为人刚直,嫉恶如仇,平日最鄙薄汪精卫的为人。当汪精卫在政坛上翻云覆雨时,他曾经多次对亲戚朋友说:“兆铭心术不端,如不脱胎换骨,他日不仅贻羞汪氏宗族,而且将祸国殃民,成为千古罪人。”他每次见到汪精卫,总要语重心长地规劝一番。汪精卫的艳电出笼以后,汪兆镛更是痛心疾首,他与人谈话,偶然涉及汪精卫,必声色俱厉地大骂,弄得家里的人竟然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汪精卫的名字。安藤派一个汉奸送来请他当广东维持会会长的通知书时,他对那个汉奸说:“请你转告安藤,汉贼不两立,我宁死不能为虎作伥!”五天前,一位年逾古稀、德高望重的汪姓族祖父,拿着五百元钱来找汪兆镛,他恳切地说:“我受族人的委托,特地来找你,请你拿这笔钱做旅费,去上海规劝你弟兆铭回心转意,做汪姓光宗耀祖的好后裔。此事非你莫属,万望不要推辞。”汪兆镛感到义不容辞,说:“我一定去。路费我自筹,这笔钱请您老人家拿回去。”他动身前去看望了精神失常的妹妹,碰上章碧兰从香港回广东,获悉沈崧死的原因和汪精卫的详细地址,就带着她一道来到上海。
“我,我毫无责任!”汪精卫这才意识到错误估计了汪兆镛的来意,顿时心慌意乱起来。
“你毫无责任?”汪兆镛在茶几上一擂拳头,两只茶杯被震落在楼板上破成几块,骂道:“你这个汪氏宗族的不肖子孙,自己当了汉奸,不仅拉沈崧跟你走绝路,还写信给我,劝我也当汉奸,你真是无耻之尤!我问你:如果沈崧还在张发奎将军手下当旅长,他会死于刀斧吗?”他越说越愤慨,“沈崧的死,造成你二姐的神经错乱,直到现在还疯疯癫癫。她虽然神经失常,但有一点很清醒,天天喊着你兆铭的名字骂卖国贼!”
大家不言语,只闻卫老太太喃喃的祷告声。
汪精卫仿佛在流氓犯罪时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又仿佛是动物园中被人围观的一只怪兽,感到无地自容。他的尊严受到严重的挫伤,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那样疼痛。但是,汪精卫毕竟是汪精卫,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汪兆铭是不是汪氏宗族的不肖子孙,是不是汉奸卖国贼,历史当有公断!”
“还需要等待历史公断吗?如果你执迷不悟,继续搞你的所谓和平运动,我现在就给你下结论,你必将是汪氏宗族的不肖子孙,你必将是汉奸卖国贼!”汪兆镛顿时火冒三丈,“我老实对你说,我实在不愿意见到你。我这次之所以来这里,是受族人的委托,规劝你痛改前非,从此洁身自好,再不要与日本法西斯同流合污。”
“我从不胡作非为,无‘非’可改!”汪精卫被骂得悻悻然,气得满脸肌肉微微发颤,“你老兄不愿意见到我,我也不愿意见到你哩!从今以后,你我各走各的路,河水不犯井水!”
“河水不犯井水?今天我偏要犯一次看看!”汪兆镛向汪精卫猛扑过去,给他噼啪几记耳光。
褚民谊和陈春圃慌忙走过去,各扯着汪兆镛一只手,为汪精卫保驾。
“兆镛兄何必如此,有话好好说嘛。”褚民谊感到不满。
“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希望能够得到亲戚们的理解。”汪兆镛对褚民谊苦笑一声。
“六姑爷是党国领袖,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他呢!”陈春圃更加反感。
“他已被国民党永远开除党籍和撤销一切职务,党国领袖?屁!”汪兆镛气得满面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即使他还是,也是哥哥打弟弟,不是老百姓打副总裁,一点不犯法!”
“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卫老太太见女婿挨打,感到心痛,口念《法华经》表示对汪兆镛打人的反对。
汪精卫是封建伦理观念的俘虏,想起兄长的抚育之恩,虽然满腔愤怒,却也不敢还手,只无可奈何地张开右手虎口,叉着额头,默默地叹气。
陈璧君无限伤感,难过地流着眼泪。
章碧兰似乎已经解恨,停止了哭泣。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仍然坐在楼板上。
这时,一个警卫陪着一个女医生来了。女医生见会客室里的人有的横眉竖目,有的泪流满面,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唉声叹气,吓了一跳。她胆怯地走到章碧兰跟前,给她擦去血污、上药包扎,然后轻轻走了。
女医生刚走,吴四宝走进会客室来,他见到房间的情景也大吃一惊,怯生生地说:“报告汪主席!素食席已经买来摆好了,请诸位去餐厅就餐。”说罢,吐吐舌头走了。
“岳母,请!兆镛兄,请!大家都请。”褚民谊首先站起身来,显得很客气地说。
汪兆镛起身对章碧兰说:“碧兰,走!我们去饭馆吃饭去。”
“那又何必呢?兆镛兄!”褚民谊难堪地摊开双手。
“饿死不吃汉奸食。”汪兆镛昂首挺胸,领着章碧兰走出门去。“兆铭!刚才的一切说明,我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汉奸食我也不能吃。重行,舜贞,朱始,走!我们到中法工学院吃饭去。”卫老太太由养女和儿媳搀扶着走了。
汪精卫想送岳母下楼,但他的屁股仿佛被胶粘在木沙发上一样,两条腿像灌满铅那么沉重,怎么也站立不起来。狼狈、屈辱、痛苦和悲伤,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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