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兜兜-青春,在苦难中绽放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36年2月27日,红二、六军团撤出毕节,沿着毕节至威宁的一条道路西行。过金沙江,红军当初选择河上有条铁索桥的普渡河,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口。滇军先一步将铁索桥牢牢控制起来,夺桥久战不决,使红二、六军团陷入东、西、北三面包围之中。形势危急,险象环生。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女战士们焦急。

    幺妹在卫生队里当护士,仗打急了,人手不够,她甚至跟着担架队去抢伤员。小小年纪,那把力气和胆量真不含糊。最初,一批批伤员从战场上送下来,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腿上炸开大窟窿的,望着白花花的骨头,幺妹害怕;再一批肠子流在外头的、缺胳膊少腿的,幺妹哪敢拢边。好一段她都是心在抖、泪在流,慢慢地靠近、半眯着眼清洗。为缠满绷带的红军处理伤口,为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劝慰。

    “护士啊,我的胳膊痒死了!你快给我打开看看吧!”一位伤员惨叫着。幺妹把纱布一层层打开,哇,伤口已经霉烂成黑色,白花花的蛆在肆意蠕动着,顺着绷带往下掉。幺妹转身跑出去,把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都吐出来。可转身,幺妹再把纱布撕成条,蘸上水,给这个伤员轻轻擦拭。每擦一下,伤员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那揪心的声音啊,幺妹吓得浑身是汗,一连很多天,半夜的噩梦能把幺妹吓醒……

    幺妹在害怕中磨练,也在恐惧中成长。这天,一个伤员抬来一动不动了,幺妹不相信他死了,俯身在伤员的鼻翼处感觉那细若游丝的呼吸,再细心按摩、推拿,含着泪念念有词,捧着心呼喊安慰。两天两夜,活了,那伤员在她手上奇迹般活过来了!幺妹那个高兴啊,像自己就是在世的观音菩萨,也从此爱上了这份又脏又累的苦差。

    幺妹进步太大,却让当娘的殷成福害怕了。艰苦征战和牺牲,幺妹找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可是,她多么盼望女儿能在这死沉沉、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一份快乐——女孩青春的快乐。

    好在不久,她发现幺妹突然把歌哼进哼出,脸上的笑和原来不同。她常常带回一些卫生队的消息,让娘和嫂子跟着她欢喜和忧伤。

    在殷成福的被服队,还有幺妹的卫生队,都是女红军成堆的地方。天天战事不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女红军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光荣”了。每到宿营时分,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人”的事。

    “今天不知能不能见老公一面。”

    “怎么,又想老公了?”身边的姐妹半开玩笑。

    “你不想,我想,是想他们平安呀。”

    殷成福观察,如果时间充裕,又没有什么任务,女红军们便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到处是热切而充满焦虑的眼睛。因为婚恋的自由,红军中许多伴侣的爱是真挚的、热烈的。为此,17岁的幺妹也从那豆蔻年华的眼神里流露出热盼,当娘的殷成福哪能看不出?

    有几次,还听小姑娘无意流露有小伙子省口粮给她吃;一个红军营长老把马让给她骑……从女儿整日疲惫却幸福的脸上,当娘的心真比她还甜。毕竟,这苦熬苦捱的岁月,苦得只剩下点真情能度日、能撑命哟。女儿呀,有几多快乐你都要,有多少甜蜜你都收。娘知道,这才是撑过艰难的真动力。

    殷成福很久都装着没知觉、很麻木。她多少次默默地想:漂亮、活泼的女儿,不久就能领个帅帅的红军小伙来见她。然后,也像那些姑娘一样,天天想、夜夜盼。打胜仗回来,一家人来庆功。咱福婶啊,下灶火的本事拿出来,还不馋死一批人哟。

    这夜,幺妹回得很晚,说是才从战场上下来。殷成福看女儿脸色就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幺妹嘴一別就哭了:“是小红,她……”小红,殷成福知道,一个整天盼丈夫盼了三个月的幺妹的好伙伴。“她,她男人……”

    “战斗刚结束,尸横遍地。我们卫生队上阵地掩埋尸体,突然,跑在前面的小红远远地看到靠在冒烟树干上的‘他’,没命地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哭呀喊呀,眼泪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她提心吊胆寻找丈夫几个月,天天盼着能意外相见,却见了他……最后一面。”

    “我们姐妹们都替她流泪难过,为她祝福祈祷。可那些有相好、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了,她们为小红祈福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男人祈福平安。”

    “看着小红脱下外套裹住丈夫身体,再细细擦掉他脸上血污,把随身的手绢盖他脸上,我们的心都碎了。好不容易把她拉开,她又两次哭着扑向丈夫……小红被强行拉走,直到她走远不再回头,我们才掩埋了她的丈夫。”

    殷成福的心一阵紧一阵听女儿述说,她死死地盯着幺妹,总觉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散去。她想说:幺妹你能哭、能痛、能喊,千万不能绝望!

    可那天后,幺妹多日不笑,更不唱了。当娘的脊背发凉、心在流血。我可怜的幺妹哟,要混日子,在家你就能嫁人,当红军出息了,磨难、牺牲却总在等着啊。

    这一晚,殷成福望着活跳在女儿脸上的青春光芒变成挥不去的死灰般的阴霾,她苦苦地祈祷了整整一夜。

    可殷成福哪里想到,后面还有让她更不省心的。

    幺妹这天凌晨才回来,一身的黄土不洗不除,倒头就睡。脸上灰黑灰黑的,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张灰纸铺在地上,薄薄的、暗暗的——天啦,幺妹有事!

    悄悄去问马忆湘,她畏畏缩缩地半天才说:“幺妹不准我告诉你们……那个营长,就是常把马让她骑、把口粮省给她吃的高个小伙儿,在昨天的敌机轰炸中……牺牲了。”

    “啊——”殷成福张开大口,却木呆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忆湘不说殷成福也能猜到几分。我们的湘妹子,天生重情重义,敢担能扛。那个高个营长牺牲后,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最后,大家弄来一大堆草,堆成一座草坟,“掩埋”了这位年轻的战士。可幺妹觉得对不住他,当夜去附近村庄借来铲子锄头,也不跟任何人说,一铲铲、一锄锄,用她手上的血泡、用她没停的泪水,硬是独自把他土葬了。

    幺妹,我的幺妹,我可怜的幺妹哟……殷成福没法知道女儿是怎样独自苦着累着,心痛着,背扛着,怎么跟高个营长说了一夜的心里话,又怎么把身上可以当信物的东西一起埋葬。可幺妹呀,妈为你骄傲!你让一个红军战士心安了、魂定了。尽管,他没福哦,他没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可他又多么有福哦!你为他付出这番情,够他回味来生!妈也不怨你,我的湖湘女儿,有担当,够情义,好样的!只是,该说的你对他说了一夜,该做的你为他做了终生。一段情埋葬了。可长征还要继续,生活还要重来。只要你……别把自己埋葬了,只要你能好好活到革命胜利。妈爱你,可妈知道,妈的爱却当不得你心上人;妈疼你,可妈晓得,妈又没能耐替换你的痛,替你分担,只要求你……心不死。

    事实上,殷成福担心可不是多余,幺妹在一个个战友牺牲的情感起落中,将自己的笑容掐掉、将爱的火苗熄灭了。像不再奢求远处的光亮,却只埋头踏实穿越长长的黑暗;又像害怕再扼腕心痛,只求孤独走过艰难、越过坎坷。照她自己的话说:不走完长征,决不奢求幸福!

    殷成福只好期望未来。那时,不用打仗,没有牺牲,漂亮能干的幺妹只管等待好小伙求爱,只管天天发出银铃般笑声。到那时……

    到不了“那时”,殷成福已经看到绝望迹象:女儿剃了光头!剃了光头的少女,眼光很硬,脸色很黑,表情很硬,情绪很僵。能上的战场她都上,能打的冲锋绝不孬——

    她每天“猛子”一样频繁出入战场!殷成福怕了,真的怕了——谁说人怕枪子,这个样,是枪子怕了她!

    当娘的太知道,女儿那剃光的头不像别的女战士因一头虱子,为了省去梳头的麻烦。原来对此她从未动心过,短短的头发再麻烦,她也在坚持女儿的美。可如今,是真奔“尼姑”去?天啦,我的儿,别拿刀往娘的心上戳!

    突然的坚强勇猛,全心扑在救护上,幺妹一夜之间长大了,“大”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大”得殷成福每秒钟都提心吊胆。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该这么坚强的,不该这么老练的,不该这么懂事的。她偷懒贪玩、没心没肺才正常呀,可是……

    像她主动要求到战地救护队,抬担架过河把伤员举过头顶;上坡时抬前面跪地攀登,手脚并用抠住路面往上爬。很快,她的膝盖、臂肘、手指都磨破了,殷红的鲜血滴在土路上……

    反正,殷成福心凉了、慌神了,甚至感觉,天黑了——这不要命的人哟,枪子炮弹可不认人!

    殷成福几乎歇斯底里地在心里跪拜:老天爷啊,不怪你,不怪你掐她的爱、灭她的梦想、断她的希望。只求你,枪子绕她走、炮弹落别处。让她活着,让她活着回来,我给您磕头了,烧高香了。求求你老天爷,她活着,才有后面的爱;她活着,还有将来的美。

    好在,老天保佑,卫生队给了殷成福一个缓和的机会,幺妹两次奉命“寄养”伤员。这下,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绝对漂亮。

    就说她后一次,她和几位女战士用牦牛拉着100多位伤员,将他们寄养到深山里的老乡家。伤员们哭着闹着不愿离开部队,许多人拉着她们的衣服流着泪求。这时的幺妹像小大人一样,她深知伤员离开部队,那是羊羔离开了羊群,随时都会被抓、被杀、被出卖。可小丫头也得奉命执行,她做起了思想工作。“这是残酷的战争年代,红军要保持机动灵活的战斗力,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伤病员行军作战,那样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随后,幺妹宁可多留些日子,把伤员一个个安置在老乡家中,还尽可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做干儿子、做女婿。当幺妹把生活费一一发出,还给每人备好二两鸦片,疗伤、换粮。这些特殊的战友啊,没有一个愿意她离去……

    湘西有句老话:太聪明的娃儿不好带,太好吃的果儿不好栽。幺妹越是这样,当娘的越是预感后面有坎,有大坎哟!殷成福只能边行军边“吃斋念佛”——半年没闻肉腥早已“吃斋”,没进庙门心却不停“念佛”祈祷。再一天也没歇着给老天爷磕头,总算护着女儿到了雪山脚下。

    要翻越第一座大雪山——哈巴山了。从史料上看,从1936年4月25日,红二、六军团以第四师为先锋,从石鼓胜利渡过金沙江。连续奋战三昼夜,1.8万人全部渡过江去,进入人烟稀少的康藏高原。哈巴山是他们要翻越的第一座雪山。

    “哈巴山,哈巴山,海拔上下五千三,终年积雪鸟不飞,十人上山九不还。”还没上山,就听藏族老乡描画那里的“山妖”:

    “……它要发起怒来,吹上一口气,就会刮起一阵狂风,眨眼工夫,就能把人吹得无影无踪。它还有魔法,几分钟前,山上还阳光明媚,一眨眼乌云翻滚,下起拳头大的冰雹,不把人打死,也会把人打懵。山上没有路,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雪窟窿。那都是山妖的嘴,掉进去,人就全被山妖吃了……”

    最后,全是忠告: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冻死饿死,就是被“山妖”抓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去去去,莫听他的。”殷成福赶着小棕马,拉开大梅和幺妹。幺妹及时给大梅压惊:“我们红军多强大,几十万的国民党都不怕,也奈不何,会怕山妖?”

    可“山妖”还是慢慢露出了狰狞:

    牛毛雨突然变成了纷纷的雪花,满山满岭都是厚厚白雪串串冰凌。冷啊,冷到骨头里!

    暗雪窝子吃人,是脚跟先陷进去,跌倒后顷刻间像箭一样“飙”出去,人落在悬崖下、草堆里就看你的命,下到深崖中,想救也救不了。

    大梅过了半山腰就开始头晕眼花,喘不上气来。殷成福搞不懂这是空气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闷憋屈得像要炸开似的。再看幺妹,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随时都会一头倒下去。好在身边不时有战友提醒:“千万不能坐下去,谁坐下去,谁就会在这‘天国’里变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啦。”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了,空气更稀薄、呼吸更困难,憋得脸发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亲眼看见一个小战士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喘不过气来。大家七手八脚地还没忙过来,他就倒下去了。

    这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倔强的母亲开始借着那匹马,将大梅捆在马上,和幺妹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再后来,又换成大梅抓着马尾巴,婆婆在后面顶、妹妹在前面引。三个女人始终互相鼓励、互相搀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雪山再高,也在缩小;前路再长,也有尽头。大雪山啊,在弱女子面前终于慢慢低下了它高昂的头。

    可是,更凶险的“下山难”到了。千难万险地登到山顶,一望下山的陡,几个人腿肚子就打颤。

    别人都图省事滚着下山,一滚就是三四十米,刮伤摔坏都值。可殷成福和幺妹护着个孕妇,想都不敢想。

    其实幺妹有严重的脚伤,她要滚下山,简单利索,殷成福不会拦。而眼下每走一步,她是先扎实地踩出个窝,再牵着负重的嫂子往上踩。一个快临盆的孕妇,走平路都直往前倒,何况又陡又滑,呼吸艰难,还饥寒交迫。可怜的幺妹,那受伤的脚,每走一步都在雪地里印下一朵血红的梅花……

    又到唱《国际歌》的时候!殷成福突然以英子的口气在心里喊:福婶,挺住!出发时你说好不给部队添麻烦,说好千难万险也要闯过去。“我们家哪个掉了队都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福婶,这是你说的,你没有退路,只能挺住!只能向前!希望就在前头!

    多少年后,殷成福叫家人读报读书,读到了这一段:

    “国民党的西康省主席李抱冰为了阻击红军,从打箭炉派了一个营去翻雪山,结果死了一半人才到巴安。今天,要翻雪山的是英雄的工农红军。有的同志走累了,别的同志架着走;有的同志眼睛被雪光映花了,别的同志拉着走;红旗引着路,鼓动的口号此呼彼应。这样,同志们团结一致,互相帮助,胜利地翻过了雪山……”

    4月30日,这天是殷成福能记八辈子的日子,与山下的红军队伍相会,她才知道自己竟然还能活着归队,知道自己也走出了雪山。她一屁股坐地上埋头痛哭……突然,懂事动情的小马前蹄一蹬,兴奋一跃,它是在欢呼!同时,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抖落一地,散开那些破衣烂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红艳的——红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红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说:“宝宝,咱们闯过来了,闯过来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双手合十喃喃念词:“北斗星啊,你保佑我们闯过了难关,我们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无灾无难。还有十天,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让我家孙儿平安出世吧。”

    然而,就在这一天,1936年4月30日,殷成福她们是翻过来了,另一个亲人却永远留在了雪山上。

    人称“铁肩膀连长”的小叔子侯昌贵,就在这天被“山妖”雪窝子吃掉了。他体力严重透支,生病无力,猛不防脚底一滑,从冰峰上飙飞下去,倒在雪山顶上,长眠在雪窝里……

    知道这事已是几个月以后。可殷成福哪里想到,前面那一望无际的草地,更大的凶险在等着她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