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晨，我挎着书包，准备去上学，还没出门，就看到大毛一头闯了进来。当时，书包只比布口袋多了两根带子，如果书少了，挎在肩上，蔫不拉叽的，鼓不起来。大毛是小毛他爸。他进门后，二话不说，就一把将我的书包从肩上扯下来，不见他怎么动作，一只书包连同里面的两本书就捏进了他的大手里。
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很爱惜书，一学期读完，书还像新的一样，一点皱褶都没有。那天，我的书捏在大毛手里，我就知道我的书完了，肯定皱得不成样子了，我一急，就哭了。看见我哭，大毛却笑了。
小毛昨晚没回家，说，哪儿去了？如果撒谎，我把你的书捏成麻花。大毛笑着说。他的大手松开了，另一只手却跟着搭了上去。
不知道。我说。我没有撒谎，也不敢撒谎。最近，小毛总是神出鬼没的，一天就上那么两三节课，其余的时间找死都找不着人。有时，放学回来，去找他玩，也找不着，再怎么着，晚上要回家呀，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狗日的小毛，你不回家不要紧，把我的书连累成那样。想到这儿，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的话，大毛当然信。于是，大毛把书包给我挎回了肩上，一转身，走了。
我擦了一把泪水，止住了哭声，取出书一看，两本书全皱了，破了。我把它们摆在桌上，理了这边理那边，理了上边理下边，可是，再怎么理，四个角好像跟我作对似的，只要一松手，跟着又翘起来了。
没办法，我只得把书小心地装进了书包，然后贴在肚子上，用双手按着，一路走到了学校。
我刚坐在座位上，小毛就进了教室。
看见小毛，我的眼睛就冒火了。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冒火了，不然，小毛已经走到我身边了，咋个又退了两步，顿了几顿，又才小心翼翼地靠上来呢？
怎么了？我爸又找你麻烦了？小毛轻声问。
这还用问！
这已经是大毛第三次找我麻烦了。前两次是因为大毛路过学校，想看看小毛，结果找不着人。每次都这样，找不着人，就问我，我又不是小毛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我问谁呢？事情过后，见到小毛，我就问他，上哪儿去了，怎么向他爸交代的，结果他总是支支吾吾，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看了就让人心烦。心烦了，就不想再问了，自个儿走开，不再理他。不理他不行，他追上来，总是说，放心吧，没事了。他当然没事，可是我有事呀。比如这次，我的事大了去了。
我从书包里掏出书，“啪”的一声甩在桌上，说，你自己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我？小毛疑惑了。
突然，小毛又明白了，笑嘻嘻地说，不是我，是我爸。
反正，你爸干的就是你干的，不管是哪个，你自己看着办。
我的书，破了，你不会要，那就——赔你一角钱，行了吧？小毛出手不凡，像个大款似的。一角钱可不是小数目，赶场的时候，可以吃一碗臊子面，还剩的三分钱，可以喝凉水，分三次喝，一分钱一次，可以喝个肚儿圆。当然，凉水哪儿都有，赶场天喝的凉水，里面放了糖精，甜得死人，更重要的，喝着街上的凉水，摸着胀鼓鼓的肚子，气派。
我正想着美事，小毛以为我不答应，就主动说，再加五分，行不？听小毛这一说，我又开始算五分钱的花销了。还没算个明白，小毛的身子就挨上来，轻轻撞了我一下，再次问，行不？价都出到这分上了，还有什么不行的呢？当然行，但我没说，我怕他变卦，装着很委屈的样子，点了头。
虽然点了头，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弄清事情的真相，逮住小毛的把柄，让大毛治治他。不然，大毛以后还要找我的麻烦，我的书可不能再遭殃了。
第二天上午，小毛像往常一样，上完第二节，就一个人悄悄溜出了校园。我连忙抱着肚子，找到老师，说肚子痛，请假回家。不等老师同意，我就朝着小毛的背影追了上去。追了几米远，我就慢了下来。我不能让小毛发现了我，只要能看见他，在他后面跟着，就可以了。小毛走得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小毛走的路，我走过很多次了，是赶场的那条路。
果然，小毛拐进了一条鸡肠子一样的小街，走到小街尽头，小毛钻进了一家茶馆。
小毛一钻进去，里面闹哄哄的声音，立马就不见了，茶馆就安静了。
我猫在门外，不知道小毛到底想干啥。
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响，接着，就听到了小毛的声音。小毛的声音很洪亮，和他在学校的声音判若两人。小毛说，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径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听到这儿，我知道小毛在干啥了。这家伙，说得有板有眼的，行啊。
我正要继续听下去，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人，闯进了茶馆。他们乒乒乓乓把茶馆的桌椅砸了个稀巴烂，还带走了小毛。
我回到家，觉得事情太大了，不敢给大毛说。天黑的时候，又听说另一个生产队的王知青出事了。其实，碰到王知青的次数极少，我只是跟着别人，叫他王知青。不知王知青出了什么事，反正路不远，我就跟着队上的一些人，去看热闹。
很意外地，我看到了小毛。小毛已经不是原来的小毛了，他光着上身，头发蓬乱，脸上还有血污。
小毛跪在王知青面前，低着头，不停地哭。
王知青身边，是一摞厚厚的书，我想走过去看看，是些什么书。可是，被几个人拦着，不让看。其中一个，像是个头儿，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把书给点燃了。几个人见书烧得慢，就一人拿起一本，边撕边烧，火光就慢慢大了起来。
终于烧完了，几个人把王知青带走了。有大人喊我了，我也该回去了。我跟上去，看见大毛背着小毛，还在絮絮叨叨地骂他。我回头，还看见，那些纸灰，一片片在晚风中飞了起来，像一只一只飞舞的黑蝴蝶。
后来，王知青的事，谁也不知咋样了，小毛也没再上学了。小毛跟着他爸大毛，挣工分了，一天只有一分，有时队长开恩，给两分。过年后，新学期开始了，我拿着钱到学校报名，在路上碰到了大毛和小毛。大毛问我到哪儿去，我说去报名。大毛说你手里拿的钱，别弄掉了。我说不会的，还报名呢。
大毛吃惊了，大毛说，读书还用花钱吗？
小毛读书，你没给过钱？我问大毛。
当然，小毛说不用给钱的。大毛说。
我拉过小毛，问他，我知道你交过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
小毛说，家里穷，我得想法挣钱。我认识王知青以后，就去他那儿读了一本书，再去说给他们听，自个儿挣的。
小毛还欠我一角五分钱，我始终记着。可是，听了小毛的话，我就在心里一笔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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