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为江西巡抚陈启迈劣迹较多,恐误大局,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
窃惟东南数省,贼势蔓延,全赖督抚得人,庶几维持补救,转危为安。臣至江西数月,细观陈启迈之居心行事,证以舆论,实恐其贻误江省,并误全局,有不得不缕陈于圣主之前者。
已革总兵赵如胜,系奉旨发往新疆之员。上年奏留江省效用,陈启迈派令管带战船百余号、水勇四千余人、大小炮位七百余尊。十一月初五扎泊吴城镇,一闻贼至,赵如胜首先逃奔,各兵勇纷纷兽散,全军覆没,船只炮械尽为贼有。其实贼匪无多,民间至今相传仅长发九十余人耳。闻风先逃,殊可痛憾。乃陈启迈入奏之词,则曰赵如胜奋不顾身,力战终日,其所失船数百余、炮数七百,并不一一奏明,含糊欺饰,罔恤人言。又派赵如胜防堵饶州等处,正月间败逃三次。贼破饶州,陈启迈含混入奏,不惟不加赵如胜之罪,并其原定新疆罪名,亦曾不议及,始终怙非袒庇,置赏罚纲纪于不问。
已革守备吴锡光,系被和春参劾、奉旨正法之员。吴锡光投奔江西,吁求救全。陈启迈奏留江西效用,倒填月日,谓留用之奏在前,正法之旨在后,多方徇庇,虚报战功,既奏请开脱罪名,又奏保屡次超升,又奏请赏给勇号。吴锡光气质强悍,驾驭而用之,尚不失为偏裨能战之才。至其贪婪好淫,纵兵扰民,在南康时,军中妇女至百余之多;过樵舍时,将市肆抢掠一空,实为远近绅民所同恶。而陈启迈一力袒庇,颠倒是非正月二十九日,吴锡光纵其麾下贵州勇无故杀死龙泉勇一百八十七名,合省军民为之不平。陈启迈既不奏闻,又不惩办,乃于武宁县囚内取他勇之曾经犯案者,假称贵勇,缚而杀之,以掩众人之耳目。而众人愈积愤于吴锡光,道路以目矣。饶州之贼屯聚于四十里街,三月二十八日,吴锡光攻剿饶州,仅杀贼数十人,此绅庶所共见共闻。而陈启迈张皇入奏,谓克复饶郡,杀贼三千,焚船百余,吴锡光与其子侄,均保奏超升;即素在巡抚署内管帐之胡应奎亦随折保奏。义宁州之陷,实系兴国、崇、通等处土匪居多,长发尚少,吴锡光骄矜散漫,仓卒败亡,并非有大股悍贼与之交锋也。乃陈启迈粉饰入奏,则曰鏖战竟日,杀贼千余。吴锡光薪水、口粮,较别营独多,且带勇七百,支领八百人之饷,此陈启迈所面嘱司道总局者。乃入奏则曰,系自备资斧。种种欺饰,实出情理之外。
自军兴以来,各路奏报,饰胜讳败,多有不实不尽之处,久为圣明所洞鉴,然未有如陈启迈之奏报军情,几无一字之不虚者。兹风不改,则九重之上,竟不得知外间之虚实安危,此尤可虑之大者也。
臣等一军,自入江西境以来,于大局则惭愧无补,于江西则不为无功。塔齐布驻九江,防陆路之大股;臣国藩驻南康,防水中之悍贼;罗泽南克复一府两县,保全东路。此军何负于江西,而陈启迈多方掣肘,动以不肯给饷为词。臣军前后所支者,用侍郎黄赞汤炮船捐输银四十余万两、奏准漕折银数万,皆臣军本分应得之饷,并非多支藩库银两。即使尽取之江西库款,凡饷项丝毫,皆天家之饷也,又岂陈启迈所得而私乎?乃陈启迈借此挟制,三次咨文,迭次信函,皆云不肯给饷,以此制人之肘而市己之恩。臣既恐无饷而兵溃,又恐不和而误事,不得不委曲顺从。罗泽南克复广信以后,臣本欲调之折回饶州、都昌,以便与水师会攻湖口。陈启迈则调之防景德镇,又调之保护省城,臣均已曲从之矣。旋又调之西剿义宁,臣方复函允从,而陈启迈忽有调往湖口之信;臣又复函允从,陈启迈忽有仍调往义宁之信。朝令夕更,反复无常,虽欲迁就曲从而有所不能。
二月间,臣与陈启迈面商江西亦须重办水师,造船数十号,招勇千余人,以固本省鄱湖之门户,以作楚军后路之声援,庶与该抚正月之奏案相符。陈启迈深以为然,与臣会衔札委河南候补知府刘于淳董其事。业已兴工造办,忽接陈启迈咨称,江西本省毋庸设立水师,停止造船等因。臣既顺而从之矣,因另札刘于淳在市汊设立船厂,专供臣军之用。忽又接陈启迈咨称,欲取厂内船只,交吴锡光新募之水军;又饬令厂内续造十五号。船厂委员亦遵从之矣。迨船既造成,陈启迈又批饬不复需用。倏要船倏不要船,倏立水军倏不立水军,无三日不改之号令,无前后相符之咨札。不特臣办军务难与共事,即为属员者亦纷然无所适从。
数年以来,皇上谕旨谆谆,饬各省举行团练,类皆有虚名而鲜实效。臣所见者,惟湖南之平江县、江西之义宁州办团各有成效,两省奏牍亦常言之。以本地之捐款练本地之壮丁,屡与粤贼接仗,歼毙匪党甚多,故该二州县为贼所深恨,亦为贼所甚畏也。去年义宁州屡获胜仗,捐款甚巨,事后论功,陈启迈开单保奏,出力者不得保,捐资者不得保,所保者,多各署官亲幕友。陈启迈署中幕友陈心斋,亦得保升知县。义宁州绅民怨声沸腾,在省城张贴揭帖,谓保举不公,团练解体;贼若再来,该州民断不捐钱,亦不堵贼等语。陈启迈不知悛悔,悍然罔顾。迨四月间贼匪攻围州城,该州牧叶济英迭次禀请救援,陈启迈亦不拨兵往救。困守二十余日,州城果陷,逆匪素恨团练,杀戮至数万之多,百姓皆切齿于巡抚保举之不公,致团散而罹此惨祸也。
去年四月,塔齐布在湘潭大战获胜,余贼由靖港下窜岳州,其败残零匪由醴陵窜至江西,萍乡、万载等县并皆失守。万载县知县李峼弃城逃走,乡民彭才三等或以马送贼,或以米馈贼,冀得免其劫掠。贼过之后,举人彭寿颐倡首团练,纠集六区合为一团,刊刻条规,呈明县令李峼批准照办。乃彭才三愚而多诈,谓馈贼可以免祸,谓练团反以忤贼,抗不入团,亦不捐资,遂将团局搅散,反诬告彭寿颐一家豺狼,恐酿逆案等语。县令李峼受彭才三之贿,亦袒庇彭才三而诬陷彭寿颐,朦混通禀。该举人彭寿颐恨己以刚正而遭诬,以办团而获咎,遂发愤讦告李峼弃城逃走、彭才三馈贼阻团,控诉各衙门。袁州府知府绍德,深以彭寿颐之练团为是,彭才三之馈贼为非,严批将李峼申饬。巡抚陈启迈批词含糊,不剖是非,兴讼半年,案悬未结。今年正月,臣至江西省城,彭寿颐前来告状。臣以军务重大,不暇兼理词讼,置不批发;而观其所刊团练章程,条理精密,切实可行,传见其人,才识卓越,慷慨有杀贼之志。因与陈启迈面商,言彭寿颐之才可用,其讼事无关紧要,拟即带至军营效用。两次咨商,陈启迈坚僻不悟。不特不为彭寿颐伸理冤屈,反以其办团为咎;不特以其办团为咎,又欲消弭县令弃城逃走之案,而坐彭寿颐以诬告之罪,颠倒黑白,令人发指。自粤匪肆逆,所过残破,府县城池,动辄沦陷,守土官不能申明大义,与城存亡,按律治罪,原无可宽。各省督抚因失守地方太多,通融办理,宽减处分,亦常邀谕旨允准。即以本年江西而论,饶州、广信两府失守,鄱阳、兴安等县失守,陈启迈通融入奏,宽减府县各守令之处分,均蒙谕旨允准。此系一时权宜之计,朝廷法外之仁,并非谓守土者无以身殉城之责也。该县令李峼弃城逃走,陈启迈能奏参治罪,固属正办;即欲宽减其处分,亦未始不可通融入奏。乃存一见好属员之心,多方徇庇,反欲坐彭寿颐诬告之罪,此则纪纲大坏,臣国藩所为反复思之而不能平也。
乡民怯于粤匪之凶威,或不敢剃发,或不敢练团,或馈送财物,求免掳掠,名曰纳贡,此亦各省各乡所常有。其甘心从贼者,重办可也;其愚懦无知者,轻办可也,不办亦可也。彭才三以财物馈贼,既经告发,陈启迈自应酌量惩治,何得反坐彭寿颐以诬告之罪,使奸民得志,烈士灰心。顷于五月二十九日,陈启迈饬令臬司恽光宸严讯,勒令举人彭寿颐出具诬告悔结。该举人不从,严加刑责,酷暑入狱,百端凌虐,并将褫革参办。在陈启迈之心,不过为属员李峼免失守之处分耳。至于酿成冤狱,刑虐绅士,大拂舆情,即陈启迈之初意,亦不自知其至此。臬司恽光宸不问事之曲直,横责办团之缙绅,以伺奉上司之喜怒,亦属谄媚无耻。方今贼氛犹炽,全赖团练一法,以绅辅官,以民杀贼,庶可佐兵之不足。今义宁之团既以保举不公而毁之,万载之团又以讼狱颠倒而毁之,江西团练安得再有起色?至于残破府县,纵不能督办团练,亦须有守令莅任,以抚恤难民而清查土匪。乃臣驻扎南康两月,陈启迈并不派员来城署理南康府、县之任,斯亦纪纲废弛之一端也。
臣与陈启迈同乡、同年、同官翰林,向无嫌隙,在京师时见其供职勤慎,自共事数月,观其颠倒错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致军务纷乱,物论沸腾,实非微臣意料之所及。目下东南贼势,江西、湖南最为吃重,封疆大吏,关系非轻。臣既确有所见,深恐贻误全局,不敢不琐叙诸事,渎陈于圣主之前,伏惟宸衷独断,权衡至当,非臣下所敢妄测。所有江西巡抚臣陈启迈劣迹较多,恐误大局缘由,恭折缕晰具奏,伏乞皇上圣鉴,训示施行。谨奏。
译文
参劾江西巡抚陈启迈折
为江西巡抚陈启迈劣迹较多,担心贻误大局,恭敬具折上奏事,请求皇上鉴察。
臣私下认为方今东南数省敌人势力蔓延,全依赖总督、巡抚人选妥当,或许能维持补救,转危为安。臣到江西已经几个月了,细观陈启迈的居心行事,再以舆论相佐证,实在是担心他贻误江西省,并贻误整个大局,不得不将有关情事向皇上细细陈述。
已革总兵赵如胜是奉旨发往新疆的人,去年经奏请留在江西省效力,陈启迈委派他管带战船百多号,水勇四千多人,大小炮位七百多座。十一月初五日驻扎在吴城镇,一听到敌军来的消息,赵如胜首先逃命,各队兵勇纷纷作鸟兽散,全军覆没,所有的船只火炮军械等全被敌军占有。其实,来的敌人并不多,民间至今相传不过长发者九十多人而已。闻风先逃,已经是非常令人痛恨了,但陈启迈在上奏的折子中,竟然说赵如胜奋不顾身努力战斗一整天。他所丢失的几百只战船、七百多座大炮,并不一一说清楚,含含糊糊地加以掩饰欺骗,完全不顾别人是怎么说的。又派赵如胜防堵饶州等地方,正月间败逃过三次。敌军攻破饶州城,陈启迈含含混混上奏,不但不加赵如胜的罪责,而且连他原定发往新疆的罪名也不曾提起,始终袒护包庇,置赏罚制度于不顾。
已革守备吴锡光是被和春参劾奉旨正法的人。吴锡光投奔江西,请求保全他的性命。陈启迈奏请留在江西效力,将日期倒填,说请留用的奏折在前,正法的圣旨在后,多方徇私庇护,虚报战功,既上奏为他请求开脱罪责,又上奏保举他屡次越级晋升,又奏请赏给他勇号。吴锡光为人强悍,若驾驭得法而使用,尚不失为一个能打仗的副职将领。至于他的贪婪淫乱,纵容兵丁骚扰民众这一点,如在南康时,军中的妇女有一百多人;过樵舍时,将街市上的货物抢掠一空,实在为远远近近的士绅民众所痛恶。但陈启迈却一味袒护包庇,颠倒是非。正月二十九日,吴锡光纵容他的部下贵州省籍勇丁,无缘无故杀死龙泉籍勇丁一百八十七名,全省军民都为之抱不平。陈启迈既不将此事上奏,又不惩办贵州勇,而在武宁县监狱中提取因他事犯案的勇丁,假冒贵州勇,捆绑杀头,以掩盖众人的耳目。而众人更加对吴锡光蓄积愤怨,见他皆以冷眼注视,恨不得杀掉他而后快。
饶州的敌人聚集在四十里街。三月二十八日,吴锡光攻打饶州,仅只杀敌军数十人,这是士绅百姓所共见共闻的。但陈启迈却夸大战果上奏,说吴克复饶州,杀敌军三千人,烧毁船百多只。吴锡光与他的儿子侄子,都得到保举而越级晋升,即使平时在巡抚衙门里管账的胡应奎,也跟随着得到保举。
义宁州的陷落,实在是兴国、崇阳、通城等地土匪居多,长毛为少数,吴锡光骄傲散漫,没有防备,仓促之间便败亡了,并非是有大股强悍敌军与他交锋的原因。但陈启迈却对此仗加以粉饰而上奏,说激战一整天,杀死敌军千多人。吴锡光的薪水口粮独比别的军营为多,况且带勇只有七百人,却支领八百人的饷银。这是陈启迈当面叮嘱主管后勤的司道官员的,但奏折中则说,吴是自备粮饷。种种欺蒙,实在是出于情理之外。
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各路奏折中夸大胜仗隐瞒败仗,不确实不完全之处很多,这些很早便已为皇上所察识,但还没有像陈启迈的军情报告,几乎没有一个字不是虚伪的。这种风气若不改,则朝廷会完全不知外间的虚实安危等真实情况。这尤其为最大的忧虑。
臣与部属所率领的军队,自从进入江西省以来,对于大局而言,则可谓惭愧,无所补益,对于江西而言,则不能说没有功劳。塔齐布驻扎九江,防堵陆路上的大股敌军。臣曾国藩驻扎南康,防堵水路上的大股敌军。罗泽南克复一府两县,保全了东路。我们这支军队什么地方辜负了江西?但陈启迈多方面予以掣肘,动不动就以不给饷银来威胁。臣前后所支领的军饷,用的是侍郎黄赞汤捐赠买船炮的银子四十多万两及经奏准的漕粮折银数万两,这都是臣的军队本分应得的饷银,并没有多支藩库里的银子。即便是完全从江西藩库里支取军饷,凡军饷中的一丝一毫,都是朝廷的银子,又哪里是陈启迈的私银呢?而陈启迈借军饷来挟制,三次公文,每次信函,都说不肯给饷。用这种方法,一方面来掣肘别人,一方面又在显示自己的私人恩惠。臣既担心没有军饷而造成军队溃散,又担心与陈启迈不和而误事,不得不委曲自己顺从陈启迈。
罗泽南克复广信府城后,臣本想调他折转回饶州、都昌,以便与水师会合攻打湖口。陈启迈则调罗防守景德镇,又调他保护省城,臣都曲意顺从了。接着又调他往西边攻打义宁,臣正要回信同意,而陈启迈忽然又有调罗去湖口的信函来,臣又回信表示同意,陈启迈忽然又有调罗往义宁的信。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即使愿意迁就曲从,也不可能做到。
二月间,臣与陈启迈当面商量,认为江西也应当注重办理水师,要造几十只战船,招水勇千多人,以巩固本省的门户鄱阳湖,同时也可以作为楚军后路的声援,这样也好与该巡抚正月间的奏折所言相符合。陈启迈深以为然,与臣会衔,下命令委任河南候补知府刘于淳经理这桩事。已经兴工开办了,忽然接到陈启迈的公文,说江西本省不须设立水师,停止造船等等。臣顺从陈的意思,另委任刘于淳在市汊建立造船厂,专门为臣的水师服务。忽然又接到陈启迈的公文,声称要将船厂里的船只调取交吴锡光新招募的水军用,又命令船厂继续造船十五只。船厂的办事人员已经遵照服从了,等到船造好后,陈启迈又说不要了。一会儿要船一会儿不要船,一会儿要建水师一会儿又不要建水师,没有三天不改的号令,没有前后相符合的公文。不但臣在军务上难以与他共事,即便他的属员也都无所适从。
近几年来,皇上在谕旨里谆谆告诫并命各省举办团练,但大多只有虚名而少见实效。臣所见到的,只有湖南的平江县、江西的义宁州办理团练各有成效。这两省的奏折、书牍中也常说到这件事。用本地的捐款来训练本地的壮丁,屡次与敌军交战,击毙敌军团伙很多,故而这两州县为敌人所深切痛恨,也为敌人所最害怕。
去年义宁州屡获胜仗,捐款数目很大。事后论功,陈启迈向朝廷开保举单,出力的人没有得到保举,捐款的人没有得到保举,所保的,多数为各衙门中的官员亲戚及幕僚。陈启迈衙门里的陈心斋,也得到保举升为知县。义宁州绅民怨声载道,在省城里张贴广告,说保举不公平,团练解散,敌人若再来,该州民众绝不再捐款,亦不堵守敌军等。陈启迈并不认错改悔,悍然不顾舆情。到四月间敌军围攻州城,该州知州叶济英多次禀请救援,陈启迈也不发兵前去。困守二十多天,州城果然陷落。敌人一向痛恨团练,杀戮达几万人之多,百姓都咬牙切齿恨巡抚保举的不公平,导致团练解散而遭此惨祸。
去年四月,塔齐布在湘潭大战中获胜,逃走的贼军由靖港往下游窜到岳州,另外一些零散败兵由醴陵窜到江西省,萍乡、万载等县都失守。万载县知县李峼放弃县城逃命,乡民彭才三等人,有的以马送贼人,有的以米送贼人,希望能避免贼人的劫掠。贼军退走后,举人彭寿颐为首倡议组织团练,集合六个区为一个团,刊刻团练的规章制度,送交李峼批准照办。但彭才三愚蠢又狡诈,说送东西给贼军可以免祸,办团练反而是与贼军作对,故而抗拒不入团练,也不捐款,于是将团练解散,反而诬告彭寿颐一家人是豺狼,担心会造反等等。县令李峼受彭才三的贿赂,也袒护包庇彭才三而诬陷彭寿颐,蒙混通过。举人彭寿颐恨自己因刚正而遭受诬陷,因办团练而获咎,于是下决心检举李峼弃城逃命、彭才三给贼军送东西阻止办团等事,并到各衙门告状。袁州知府绍德能明辨是非,肯定彭寿颐办团练,反对彭才三送东西给贼军的做法,严辞批评李峼。巡抚陈启迈的批词却含含糊糊,不判断谁是谁非,官司打了半年,案子一直悬着未结。
今年正月,臣到江西省城南昌,彭寿颐前来告状。臣因为军务繁忙,没有空闲兼管民事诉讼,搁置未予处理,但是细看他所刊发的团练章程,条理精密,切实可行,于是传令召见本人,知道是一个才能卓越、有慷慨杀敌志向的人。因而与陈启迈当面商议,说彭的才干可用,他的官司无关紧要,打算带他到军营效力。两次与陈以公文相商,陈却始终不领悟,不但不为彭伸理冤屈,反而认为他办团是错误的;不但以他办团为错,还想消除县令弃城逃命的案子,而反坐彭的诬告之罪。颠倒黑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自从广东贼军造反,所过之地变为残破,府县城池动不动就遭沦陷,守土之官不能以大义为重,与城池共存亡,按照律例治罪,原本就不能宽恕。各省的总督、巡抚因失守的地方太多,于是采取通融办理的方法,处分从宽,也常得到谕旨的允准。就以今年江西而论,饶州、广信两个府的失守,鄱阳、兴安等县的失守,陈启迈采取变通之法上奏,请减免府县官员的处分,都得到谕旨的允准。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是朝廷于法律外所施的仁政,并不是说守土者没有以身殉城的责任。万载县令李峼弃城逃命,陈启迈若能上折参劾,固然是属于正常办理;即使想减免他的处分,也未尝不可以变通上奏,但是存一个讨好下属的心,多方予以徇私庇护,还反坐彭的诬告之罪,这就是纪纲大坏。臣曾国藩为此事反复思考而心绪不能平顺。
乡民被敌军的凶狠所震慑,或者不敢剃头发,或者不敢参加团练,或者送东西给贼人以求得免予掳掠,这叫做纳贡,也为各省各乡所常有的事。对于那些甘心投敌的,可以重办;对那些愚昧无知的,可以轻办,甚至不办也可以。彭才三送东西给贼人,既被人告发,陈启迈自应当视情况惩办,怎么能反坐彭寿颐的诬告罪,使得奸民得志,而烈士灰心呢?就在五月二十九日,陈命令臬司恽光宸严厉讯问,勒令彭写出自己存心诬告的书面材料。该举人不顺从,严刑拷打,酷暑天送进监狱,千方百计加以虐待,并将他的举人功名革去。在陈的心思里,不过是为他的属员李峼免去失守的处分罢了,至于酿成冤案,严刑虐待绅士,大违舆论,即便陈的本意,也没有料到会这样。臬司恽光宸不问是非,横加指责办团的士绅,借以讨好上司,也属于谄媚无耻之流。
当今贼军势力盛大,全靠用团练这惟一的办法,用士绅的才干来辅助官府,借乡民的力量来杀敌人,或者可以弥补兵营的不足。现在义宁的团练既因保举不公而散伙,万载的团练又因官司颠倒而散伙,江西团练怎么能再有起色?至于遭受侵犯而残破的府县,纵使不能督办团练,也必须有知府县令在任,借以抚恤难民,清查土匪。但是,臣驻扎南康两个月,陈并不派官员来府城代理知府县令职务,这也是纪纲废弛的一个例子。
臣与陈启迈是同乡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过官,一向无嫌隙。在京师时,见他供职勤勉谨慎,自从共事江西以来,看到他颠倒错谬,完全改变平日的常态,以致于军务混乱,议论很多,确实不是臣意料所及的。当前东南的军事情形,以江西、湖南最为吃紧,封疆大吏,关系不轻。臣既然确实有所亲见,担心贻误全局,不能不琐琐碎碎地叙述这些事情,报告给皇上,请求皇上内心里作出自己的判断,如何权衡才是最恰当,不是臣所能妄自猜测的。所有关于江西巡抚陈启迈劣迹较多,担心贻误大局的情事,恭敬具折上奏,请皇上鉴察,指示有关部门执行。谨奏。
评点
参倒了现任巡抚
曾氏一生,保举了不少人,也参劾了不少人。仅笔者所选的本书数十道奏折中,这便是第三道参折了。
第一道参的是一个副将,副将的品衔为从二品。品衔虽高,但清朝重文抑武,副将的实际地位并不高,故而这道参折的对象分量尚不太重。第二道参的是一个巡抚,外加一个将军。巡抚的品衔也为从二品,但身为方面大员,实际上的社会地位远比副将为高。将军为从一品,与文职的协办大学士、各部尚书平级,虽武比文低,但作为代表朝廷镇守战略要地的地方八旗最高军事首领,其地位也不低了,何况这个将军后来又署理湖广总督。不过,无论巡抚也好,将军总督也好,他们丢城失地,已成为罪臣,好比已死的虎,已倒的墙,参劾他们,无风险可言。
这第三道参折,参的是一个现任巡抚,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作为一省之主,曾氏向陈启迈挑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际上是向整个江西官场挑战。奏折中提到臬司恽光宸,提到饶州、广信两州的失守,提到万载县令,牵涉面较广。因为这道奏折,曾氏将面临得罪整个江西官场的严重后果。另一方面,对于江西来说,曾氏不过是客居而已。作为客人,几乎各个方面都要仰仗主人的关照、支持和帮助,把主人惹怒了,做客人的有什么好处?此外,江西于曾氏,还有一层有恩于先的经历。咸丰三年,曾氏奉旨出任江西乡试正主考。途经安徽太湖县时,忽接母丧讣告,曾氏立即改道回家。主考自然是做不成了,因主考而可得的一笔收入也泡汤了。曾氏此刻急需银子,家中并无积蓄;即便有点积蓄,一时间也到不了手上。母亲死在这个时候,真的让曾氏为难极了!就在此刻,江西官场雪中送炭送来了一千两奠分银。虽是公款,也需要有人来为头办,也需要没有多人的反对,否则,公款也不会自动到达他的手里。江西官场对曾氏的情谊,他应该是深知的。
但是,就是这个受恩者,三年后以客人的身份来到江西,居然要弹劾江西之主,要向江西官场宣战!这种做法,真有点“异类”。然而,曾氏此举,实在有他不得不“举”的原因。
咸丰四年十一月,曾氏率湘军水陆两支人马进驻江西,到上此参折时,已在江西呆了七个月。七个月来,军事连连受挫,处境很不顺利,重镇九江屡攻不下,水师又被太平军在鄱阳湖口切断。从此,本来完整的水师被分割成外江、内湖两支,战斗力大为削弱。接下来,太平军夜袭外江水师,焚烧战船十多号,连曾氏的座船也被抢去,船上所有的文卷书牍连同皇上的赏赐品一概丢失,曾氏若不是跑得快点,那一夜便没命了。在湖北连战连捷意气发舒,在江西却屡遭挫折坐困不前,两相比较,曾氏及湘军头领们的心情沮丧是可想而知的。与此相应的是,江西官场对湖南过来的这支客军的冷淡。因为军事不利,江西官场普遍不相信湘军的作战能力。加之湖南的协饷要供养胡林翼的军队,曾氏所请的浙江、福建两省的协饷又无着落,于是供养来赣湘军的重担便落在江西的身上。江西与湖南一样是个穷省,养几万军队,的确不堪负荷。在饷银一事上,曾氏与以陈启迈为首的江西官场时常爆发争执。按照朝廷的命令,曾氏在江西有节制带兵的臬司恽光宸和总兵赵如胜的权力,但陈启迈也时常插手军务。在恽光宸和赵如胜的眼中,陈才是当然的上司,对曾氏却是表面应付着,内心里并不买账。曾氏在饷银与军事调遣上,一直对陈启迈窝着火。将这团火引发的导火线,便是彭寿颐一案。
彭寿颐是万载县的举人。在一个县里,举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彭为人强悍也有才干,在万载县拉起一支团练,自为头领,与万载县令李峼闹起了矛盾。李峼说彭有野心,彭便控告李有弃城逃命之罪。双方互不相让,打起官司来。彭信赖曾氏,跑到湘军指挥部找曾氏帮忙。曾氏见彭有才气,便下委任状,调他来军营办事。彭的投靠曾氏,令陈启迈恼怒,便将彭抓起来关在牢房里。彭的被抓,将曾氏与江西士绅界的联系给切断了。江西的士绅都畏惧陈启迈的威风,不敢跟曾氏接触。曾氏希图依靠士绅为湘军筹粮筹饷的愿望也破灭了。
缺粮缺饷缺信息来源,江西地方的军队又不听调遣,使得曾氏在江西的军事计划大受挫折,几无进展;反过来,这种军事无进展的状态,又使得湘军更缺粮饷,更失去友军的配合。局面进入了恶性循环之中。曾氏将此状态归罪于江西官场与他的离心离德,而江西官场的总头目是巡抚陈启迈。要改变江西官场的态度,必须扳倒陈启迈。所以,尽管明知风险较大,曾氏也要拼力一搏。
细究这道参折,我们可以看到曾氏为获取弹劾的胜利,是煞费了苦心的。
先看他为陈列举的几条罪状:粉饰欺蒙,保举徇私,颠倒是非,政令多更。陈的这些过失,恰恰都是战争爆发后,发生在各地带有普遍性的问题,都是咸丰极为痛恨力求整顿的地方官场的弊病。
在“粉饰欺蒙”这一条里,他列举了总兵赵如胜和守备吴锡光两个例子。这的确是两个令最高当局极为痛恨的典型事例。为了加重这一条的分量,曾氏将陈启迈的军事报告作了颇带夸张性的概括:“陈启迈之奏报军情,几无一字之不虚。”“几无一字之不虚”,这七个字真可让阅奏者怒火中烧。凡当领导的,最忌讳的就是下属欺骗他。因为领导者决不可能事事躬亲,摊子越大,相距越远,越不可能去躬自参与。他对所领导的对象的掌握,靠的是什么?主要便是靠下属的汇报。下属汇报上来的情况,成了他对全局了解的重要基础,决策的重要依据。正因为领导者不能躬亲,故而下属为了自身的利害,常常敢于不将真实的情况汇报。如此,“欺蒙”便几乎成了人类社会管理机制中,一个难以治愈的痼疾沉疴。
在中国的官场中,这个现象更为普遍。所谓“天高皇帝远”,皇帝于是成了最好欺蒙的人。他所遭受的欺蒙,大概也是最多的了。到了战争爆发后,隐瞒败仗,夸大小胜,便成了南方各省的通病;因为败与革职惩罚、胜与奖赏升官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凡可欺蒙的,都欺蒙,实在不能欺蒙的,则推卸责任。当时的官场几乎都如此。太平军的迅速崛起,就得益于清廷官场的这种风气。倘若洪秀全、杨秀清他们早期的活动,就得到当地官府及时而真实的逐级汇报,并采取强硬措施的话,何来日后的蔓延半个中国?咸丰皇帝当然也最恨欺骗他的人了,想必在读完这一条后,陈启迈的顶戴在他心里便已被摘掉了。
另一条置陈启迈于绝境的罪状,则要数“颠倒是非”一条了。县令弃城逃命,这是朝廷最恨的事,陈启迈为之掩饰;办团练,这是朝廷提倡的事,陈启迈则加以破坏。这两桩事迭在一起,一个不与朝廷保持一致的巡抚形象便凸现了出来。当然,这样的巡抚,不是朝廷所希望的封疆大吏。
为了说明参陈纯是为公而没有私见,曾氏在参折末段特别指出他与陈乃“同乡同年同官翰林”,而且过去一直没有成见。曾氏与陈过去的确关系不错,这点我们可以在曾氏写给家人的书信中看得出来。道光二十五年五月,曾氏在给诸弟信中说到近日散馆时,特别提到“陈启迈取二等第三名”。道光二十九年二月给诸弟信中又说到近日京察,陈启迈为京察一等,估计他会外放府道。果然,两个月后,陈放广西右江道。曾氏原本想请他带东西回湖南,只是要带的东西没有准备好,陈未带成。陈散馆不过四年,便外放道员,成为正四品衔官员,也算是升得快了,于此可证曾氏折中“供职勤慎”的话。陈以后官运亨通,先后做过江西按察使、直隶按察使、江宁布政使、江苏布政使,直到江西巡抚。由正四品到从二品,只不过用了六年而已。读者切勿淡看了“同乡同年同官翰林”这“三同”,在当时的官场上,这可是彼此信任、互相利用、相与关照的三个坚实基础。通常情况下,两人可成为“有事好说”的铁哥儿们,但居然就闹崩了,可见不是私嫌,而是公事。
估计咸丰读到这里,心中一定想:若不是实在合不拢了,曾国藩怎么会走这一步!于是他在折尾亲笔批道:“陈启迈着即革职,听候新任巡抚文俊查办。该抚到任后,着即将曾所参各情,逐款严查具奏。”随后又下达一道长达五百字的上谕。上谕将曾氏的参折加以浓缩后予以重述。这种重述,实际上意味着皇上已认同了参劾内容,故而接下来便下了一个判断:“似此颠倒错谬,坚僻自是,实属辜恩溺职。”参折中所附带的恽光宸,也跟着倒了大霉。上谕也给恽光宸定了性:“江西按察使恽光宸,于彭寿颐一案,不问曲直,将该举人严刑凌虐,亦属有意逢迎。”最后,上谕以严厉的措辞表示了朝廷对曾氏一边倒的态度:“陈启迈着即革职,恽光宸着先行撤任,均听候新任巡抚文俊查办。该抚到任后,着即将曾国藩所参各情节逐款严查,据实具奏,不得稍有循隐。”
一个省的一把手、三把手,凭一道参折便立即丢了乌纱帽,这在今天看来,有轻率之嫌,即使在一两百年前的承平时代,也不会这样的。朝廷也还得派人调查调查,听一听相关人士的意见,然后再作决定。之所以如此立竿见影,是因为那是特殊时刻的特殊省份。特殊时刻,是指当时乃战争期间;特殊省份,是指江西当时乃朝廷与太平军较量的主要战场所在地。特事特办,便有了“折到人倒”的现象出现。当然,这种特事特办,也要看是谁的事。自从同日打下武昌、汉阳之后,曾氏及其所领导的湘军便受到朝廷的特别重视,朝廷将平定太平天国收复东南的重任寄托在曾氏的身上,故而对于曾氏所参劾的直接影响战争进展的文武官员,朝廷自然是有参必准。
曾氏眼下无疑是舒心畅气了,但他没料到,他与江西官场的嫌隙却因此而更加深了。后来的军事形势并没有因陈启迈的离去而好转,曾氏与江西的关系也并没有因班子的改变而有所缓和。随着战场失利的加剧,曾氏后来在江西直有“通国不容”的感叹。这些,导致了曾氏在咸丰七、八年之间的深刻反省,在大悔大悟之后走进了事业和人生的新境界。当然,这是后话,将放在后面的评点中再说。
写作简析 以最扎实的材料为武器,以最铁的私交为反衬,将所参的人一纸扳倒。
要言妙道 自军兴以来,各路奏报饰胜讳败,多有不实不尽之处,久为圣明所洞鉴,然未有如陈启迈之奏报军情,几无一字之不虚者。兹风不改,则九重之上竟不得知外间之虚实安危。此尤可虑之大者也。
目下东南贼势,江西、湖南最为吃重,封疆大吏关系非轻。臣既确有所见,深恐贻误全局,不敢不琐叙诸事,渎陈于圣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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