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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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我已怀着尊敬和愉快的心情,开始忐忑不安地探索这以前一直关闭、现在却出人意外地对我开放的仙境中的条条道路,我仍然只是吉尔贝特的朋友。接待我的王国处于另一个更为神秘的王国之中,斯万及其妻子在其中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他们在候见室和我迎面相遇,跟我握手之后朝这神秘王国走去。但我在不久之后进入这圣殿内部。例如,吉尔贝特不在家,斯万先生或夫人却在家。他们会问是谁拉了门铃,得知是我,就叫仆人让我进来跟他们谈一会儿,希望我从某一方面或在某件事上去影响他们的女儿。我想起我以前写给斯万的信,那封信写得既全面又有说服力,可他竟不屑答复。我赞赏的是,思想、推理和心灵无法作出丝毫的改变,无力克服这些困难中的一个,但到后来,生活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困难,而我们却连它如何解决也不得而知。我作为吉尔贝特的朋友,能对她产生良好影响,这新的地位现在使我受到优待,就像我在中学里一直名列前茅,同窗中又有王子,就能靠这种机遇出入王宫,并在御座厅觐见陛下;斯万极其亲切地叫我走进他的书房,仿佛他并未因光荣的任务而忙忙碌碌,并跟我谈了一个小时,但他说的话,我因激动一句也没有听懂,因此在回答时结结巴巴,时而因胆怯而默无一言,时而又鼓起短暂的勇气,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他给我看一些艺术品和书籍,认为我会感到兴趣,而我事先就毫不怀疑,它们比卢浮宫和巴黎国立图书馆里我无法看到的艺术品和藏书要精美无数倍。在这种时刻,他的膳食总管如要求我把我的表、领带别针和高帮皮鞋送给他,并签署证书,承认他为我的继承人,我都会欣然答应,【184】,我是昏了头,这话就像最著名的史诗那样,作者轶名,但跟沃尔夫【185】的理论恰恰相反,这话跟史诗一样,肯定有一作者(此人有创造精神,但为人谦虚,这种人每年都会出现,他们有独到之处,如“说出一个人物的名字”,但他们自己的名字却不让别人知道)。在拜访的这段时间里,我最多感到惊讶,在这迷人的屋子度过时光,却一无所获,没有得出可喜的结论。但我感到失望,既不是因为对展示的杰作兴趣不大,也不是因为我无法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来观赏它们。原因是我在斯万的书房里有神奇的感觉,并非是因为事物的内在美,而是因为这些事物——即使是世界上最丑陋之物——上附有特殊的情感,这情感既忧郁又能给人以快感,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将其置于这书房里,现在仍充满其中;同样,当斯万夫人让我在她房间里停留片刻之时,众多镜子、银刷以及她那些著名的艺术家朋友雕塑和绘制的帕多瓦的圣安东尼的祭坛,完全不是我自惭形秽并觉得她极其和蔼可亲的原因,她房间里有三个漂亮而庄重的女士,即她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侍女,正微笑着准备进行美妙的梳妆打扮,而一名穿短裤的跟班则传达夫人的吩咐,说她想跟我说话,于是我朝她房间走去,穿过羊肠小道般的走廊,走廊里充满芳香,香味来自远处的珍贵香精,而香精不断从盥洗室散发出阵阵香味。

    斯万夫人回到客人那里之后,我们仍听到她的谈笑声,因为即使跟两个人说话,她也像面对所有“同伴”那样,提高嗓门说话,犹如“老板娘”在“驾御谈话”,过去在小集团里,她常常听到老板娘这样说话。我们刚从别人那里借用的话,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是我们最喜欢说的话,斯万夫人有时借用高雅人士的话,她丈夫不可能不把这些人的话告诉她(她的矫揉造作就是从这些人那里学来,如弃用修饰人名的形容词前的冠词或指示代词),有时借用普通老百姓的话(例如她的一位女友喜欢说的“这没什么!”),并尽量用于所有的故事之中,她在“小集团”里养成了习惯,喜欢讲述故事。她在过后往往会说:“我非常喜欢这故事”,“啊!您得承认,这故事十分美妙!”这些话取自她并不认识的盖尔芒特夫妇,是她丈夫告诉她的。

    这时,斯万夫人已离开餐厅,但她丈夫刚刚回来,也来到我们身边。“吉尔贝特,你妈是否一个人在那里,你知道吗?”——“不是,她还有客人,爸爸。”——“怎么,还有?已经七点了!真可怕。这可怜的女人一定累坏了。真可恶。[odieux(可恶的)这个词,我在家里听到时,o总发长音,但斯万夫妇说时却发短音。]”他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您想想,从下午两点到现在!卡米耶对我说,四点到五点,来了十二个人。我是说十二个?我觉得他对我说十四个。不,是十二个。唉,我也弄不清了。我回来时,没想到今天是她接待客人的日子,我看到门口停着这些马车,还以为家里在举行婚礼。我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只听到门铃声响个不停;我敢发誓,我听得头也疼了。她那里还有许多客人?”——“没有,只有两个。”——“你知道是谁?”——“科塔尔夫人和邦唐夫人。”——“啊!是公共工程部部长办公厅总务长的妻子。”——“我知道她丈夫是一个部里的职员,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吉尔贝特耍着孩子气说道。【186】“怎么,小傻瓜,你这样说话就像是两岁的小孩。你说什么:一个部里的职员?他可是办公厅总务长,整个机关的头儿,啊,我也糊涂了,【187】,他不是办公厅总务长,而是办公厅主任【188】。”【189】——“我不知道;这么说,办公厅主任很重要啰?”吉尔贝特回答道。她一有机会,总要对她父母夸耀的人或事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她可能在想,她装出没有过于看重的样子,只会使如此显赫的朋友增添光彩。)【190】“怎么,是否重要?”斯万大声说道。他没有含糊其辞,以免使我疑惑不解,而是说得一清二楚:“他只是在部长一人之下!甚至比部长还厉害,因为什么事都由他办理。另外,他看来很有才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完全可称为俊杰。他是四级荣誉勋位获得者。此人十分优雅,可说是美男子。”【191】另外,他妻子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嫁给了他,原因是他“有魔力”。他蓄有丝绸般柔软的金髯,相貌堂堂,说话带有鼻音,呼吸顺畅,一只眼睛为义眼,这种总体形象,罕见而又美妙。【192】“我要对您说,”他朝着我补充道,“我看到这些人在目前的政府之中,感到十分有趣,因为他们在邦唐—谢尼家族中属邦唐一家,是教权主义的反动资产阶级的典型,思想狭隘。您那可怜的外公对谢尼老头非常熟悉,至少知道他的名声并见到过他,这老头当时很有钱,却只给车夫一个苏的小费,另外也熟悉布雷奥—谢尼男爵。他所有的财产都因总联盟银行【193】的倒闭而丧失殆尽,您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事。当然啰,他们后来又重振了家业,尽力而为嘛。”【194】——“他有个外甥女,在我们学校上课,年级比我低,名叫‘阿尔贝蒂娜’,大家都知道。她将来肯定十分fast(放荡),但现在她模样别致。”【195】——“我女儿令人惊讶,她什么人都认识。”【196】——“我可不认识她。我只是看到她走过,这儿有人叫‘阿尔贝蒂娜’,那儿也有人喊‘阿尔贝蒂娜’。但我认识邦唐夫人,我对这位夫人也不喜欢。”【197】——“你大错特错,她迷人、漂亮、聪明,可以说风趣。我去跟她打个招呼,并向她询问,她丈夫是否认为我们会打仗,是否能指望狄奥多西国王。这些事他应该知道,是吗?他可掌握神祇的秘密。”

    在以前,斯万可不是这样说话的。那种头脑简单的公主,谁没见过?她们跟贴身男仆私奔,十年后又想重返社交界,但感到别人不愿意去她们家,就会自然而然地像唠唠叨叨的老太婆那样说话,只要有人说出一位当时出名的公爵夫人的名字,就会听到她们说:“她昨天在我家里。”还说:“我现在深居简出。”因此,对风俗无须观察,因为可以用心理规律来推断。

    斯万夫妇属于门前车马稀的那类人;稍有地位的人士的来访、邀请或一句悦耳的话,都是他们想要到处宣扬的大事。一次,奥黛特举办的晚宴比较出色,但很不凑巧,维尔迪兰夫妇当时正在伦敦,于是就想了个办法,让一位他们共同的朋友把这一消息用电报发到拉芒什海峡彼岸。连奥黛特收到的一封封恭维的信件和电报,斯万夫妇也不愿独自欣赏。他们在谈话中跟朋友提起,并让朋友传阅。由此可见,斯万夫妇的沙龙,活像是张贴快讯的温泉城市旅馆。

    另外,有些人认识过去的斯万,不仅像我那样是在社交界之外,而且是在社交界中,在盖尔芒特的圈子里,在那个圈子里,王妃和公爵夫人除外,对其他人的风趣和魅力要求极高,即使是杰出人士,只要被认为令人讨厌或庸俗,就会被排除在外;这些人要是看到,斯万谈到自己的朋友时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谨慎,而且在择友时也不像过去那样挑剔,一定会感到惊讶。邦唐夫人如此平庸和刻薄,他怎么不感到恼火?他怎么会说她讨人喜欢?回忆起盖尔芒特的圈子,他似乎不应该这样说,但实际上,这种回忆却促使他这样说。当然啰,跟四分之三的社交界不同的是,盖尔芒特的圈子具有鉴赏力,甚至是高雅的鉴赏力,但也有故作风雅的习气,因此鉴赏力的作用有可能在一时间无法发挥出来。如果此人并非是这个圈子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如有点一本正经的共和派外交部长,喋喋不休的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那么,这种鉴赏力就会充分发挥作用,将此人完全否定;德·盖尔芒特夫人曾跟这种客人一起在一使馆共进晚餐,斯万对她这样做表示同情,她这个圈子不喜欢这种人,情愿要一个风雅之士,即盖尔芒特的圈子中人,此人哪怕一无所长,却具有盖尔芒特家的风趣,就是同一宗派之人。只是一位大公之女或公主如经常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府出席晚宴,就成为这宗派的成员,虽说她在其中没有任何权利,也丝毫没有这宗派的风趣。但社交界人士十分天真,既然接待了她,就挖空心思要觉得她讨人喜欢,哪怕心里认为,并非是因为觉得她讨人喜欢才接待她的。斯万出来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帮腔,在公主走后对她说:“实际上她是个善良的女人,甚至有点幽默。当然啰,我并不认为她已读通《纯粹理性批判》【198】,但她没有让人觉得讨厌。”【199】——“您的看法我完全同意,”公爵夫人回答道,“她刚才还怯声怯气的,但您将看到,她会变得十分迷人。她不像给您列举二十部著作的XJ夫人(喋喋不休的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的妻子,即那位出色的女士)那样令人厌烦。”——“这两人甚至无法相比。”谈论这种事的能力,即直率地谈论这种事的能力,斯万是从公爵夫人那里学来的,并保存了下来。他现在把这种能力用于他接待的那些客人。他竭力辨别并喜爱他们身上的种种优点,而这些优点,任何人都会显示出来,只要你用善意的偏见去观察,而不是用恶意的挑剔来观察;他现在突出邦唐夫人的优点,犹如过去强调帕尔马公主的优点,但如果盖尔芒特的小圈子对某些公主没有特殊照顾,如果即使对公主真正看重的也只有风趣和某种魅力,那么帕尔马公主理应被排除在外。另外,人们过去看到,斯万有一种爱好(他现在对这种爱好的实施只是更为持久),那就是喜欢用他在社交界的地位来换取另一种地位,在某些情况下,这后一种地位对他更加适合。有些人在观察时无法分解初看似乎不可分的事物,只有这种人认为,地位跟人结成一体。同一个人,在他一生中连续的一些时刻,处于不同的社会等级,而他所在的社会阶层,并不一定越来越高;每当在一生中的新时期,我们与某一阶层建立或重建联系,并感到在其中得宠之时,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喜爱这一阶层,并在其中扎下根。

    至于邦唐夫人,我也认为,既然斯万老是提到她,如果我父母得知她来看过斯万的妻子,他是不会对此感到生气的。老实说,斯万夫人逐渐认识的那些人的名字,在我们家里引起的是好奇,而不是赞赏。听到特龙贝夫人的名字,我母亲说道:【200】“啊!这是个新兵,会再给她带些人来入伙。”

    妈妈仿佛把斯万夫人简便、迅猛的交友方式比作殖民战争,并补充道:【201】“现在,特龙贝人已经归顺,邻近的部落很快就会投降。”

    每次她在街上跟斯万夫人迎面而过,回来时就对我们说:【202】“我看到斯万夫人处于战争状态,她想必要对马塞许托斯人、僧伽罗人或特龙贝人发动战果累累的进攻。”

    所有新来的人,我对她说我都见到过,是在这人为拼凑而成的圈子里,这些人属于不同的阶层,有时要请来还相当困难,但她立刻猜出这些人的出处,谈起他们仿佛在谈高价购买的战利品,只见她说:【203】“是在某某人家征讨后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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