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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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住宅由于曾是斯万的意志热切希望得到的,所以对他来说应该还有几分甜蜜的感觉,我这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进行判断,因为对我来说,这住宅尚未完全失去神秘感。这种独特的魔力,我曾长期认为充满了斯万夫妇的生活,我现在进入他们的屋子,却并未完全消除其中的魔力;我已使这魔力退缩,它被我这个过去的陌生人和贱民所制服,因为斯万小姐现在将一把美妙、敌视、愤怒的扶手椅朝我优雅地推过来,让我就坐;但在回忆时,我仍然感到周围有这种魔力。是否因为在斯万先生和夫人请我去吃午饭,然后跟他们和吉尔贝特一起出去的那些日子——是在我独自等待的时候——我把我铭刻在脑中的想法,即认为斯万夫人或她丈夫或吉尔贝特将要进来的想法,用目光印在地毯、软座圈椅、蜗形脚桌子、屏风和绘画作品上面?是否因为在我的记忆之中,这些物件从此生活在斯万夫妇身边,最终具有他们的某种特征?是否因为我知道他们生活在这些物件中间,就把所有这些东西看作他们的私人生活和习惯的标志,而我长期被排除在他们的生活和习惯之外,因此即使受到优待介入其中,却仍然有陌生的感觉?虽然如此,每当我想起斯万认为(但这批评并不说明他想对妻子的爱好作任何修正)极不协调的这间客厅——因为客厅的整体风格仍是既像温室又像画室,即他认识奥黛特时她住宅的风格,但她已开始在这杂乱无章的屋子里撤除许多她现在认为有点“不伦不类”和太“过时”的中国物件,并用大量路易十六时代古旧丝绸面小家具来代替(此外还有斯万从奥尔良滨河街的公馆里拿来的那些杰作)——就觉得这大杂烩般的客厅在我记忆中恰恰相反,既和谐又统一,并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感从未有过,过去遗留给我们的最为完整的建筑没有,带有个人印记的生气勃勃的建筑也没有,因为我们只有相信这些物件有着自己的生活,才能把灵魂赋予我们看到的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则把灵魂保存起来,并在我们身上加以发展。我对斯万一家在这套住宅中度过的一个个小时产生了各种想法,他们度过的这些时间跟其他人度过的时间并不相同,而这住宅对于他们生活中每天的时间来说,如同肉体对于灵魂那样,并应该表现其特殊性,所有这些想法分散并混杂——它们在任何地方都令人不安、难以确定——在家具所处的位置,在地毯的厚度和窗户的朝向里,以及在仆人们的服务之中。午饭后,我们走到客厅那海湾般的窗洞前面,在阳光下喝咖啡,斯万夫人问我咖啡里要放几块糖,这时她把丝面搁脚凳朝我推来,凳子带有我过去曾看到的——是在花色粉红的山楂树下看到,后来在月桂树丛旁边看到——忧伤的魔力,并散发出吉尔贝特的名字中的敌意,这种敌意她父母曾对我表示过,这个小家具仿佛对此十分清楚并颇有同感,使我觉得自己不该把双脚搁下它那无法抗拒的丝面上,并认为这样做有点卑鄙;一个人的灵魂使凳子跟下午两点的光线悄悄地联系在一起,这光线跟海湾其他任何地方的光线都不相同,只见海湾中的光线让金色的波浪戏耍于我们脚上,而在这些波浪中间,发青的长靠背椅和薄雾弥漫般的挂毯如同一个个魔岛露出水面;连挂在壁炉上方的鲁本斯【221】的画,也跟斯万先生系带的高帮皮鞋以及我曾经非常想穿的那种带斗篷的大衣那样,具有同类的魔力,并且魔力的威力几乎相同,但现在,当我让他们有幸跟我一起出去之时,奥黛特却叫丈夫别穿这件大衣,而穿另一件,以显得更加优雅。她自己也去换衣服,虽说我曾提出异议,说其他任何一条“做客穿的”连衣裙,都远远不及那双绉或真丝的漂亮便袍,不管便袍是深玫瑰色、樱桃色、提埃坡罗【222】式的浅玫瑰色、白色、淡紫色、绿色、红色、无纹饰的黄色或是带花纹的黄色,斯万夫人在吃午饭时曾穿这种便袍,但现在要去换掉。我说她应该穿便袍出去,她就笑了,是在嘲笑我的无知,或是喜欢我的恭维。她表示歉意,说她有这么多件便袍,是因为她认为只有穿便袍才感到舒服,然后她离开我们,去穿一套华丽的服装,让众人赞叹不已,而我有时会被叫去挑选,从中选出我喜欢让她穿的套装。

    到了动物园,我们下车之后,我在斯万夫人身边走着,感到自豪!她慢悠悠地走着,让大衣随风飘动,我不时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而她则妩媚地报以长久的微笑。现在,我们要是遇到吉尔贝特的一个女同学或男同学,看到他们在远处跟我们打招呼,我就会被他们看作吉尔贝特的朋友,就是我以前十分羡慕的人,这种朋友认识她的家人,了解她生活的另一部分,即她不在香榭丽舍大街时所过的生活。

    在林园或动物园的小路上,我们往往会跟人迎面相遇,会有人跟我们打招呼,例如某个贵夫人,是斯万的朋友,斯万有时没有看到,他妻子就告诉他:“夏尔,您没有看到德·蒙莫朗西夫人?”斯万听到后露出老朋友的微笑,并以他特有的优雅脱帽致敬。有时,遇到的贵夫人停下脚步,高兴地跟斯万夫人打个招呼,这种礼貌不会有严重后果,打招呼者也知道斯万夫人不会在事后加以利用,因为斯万已把她调教得小心谨慎。尽管如此,她已完全学会上流社会的高雅举止,不论贵夫人的仪态多么高雅,她都能与其媲美;她在丈夫遇到的女友身边驻足片刻,毫不拘束地将吉尔贝特和我作了介绍,亲热中不失大方和镇静,因此要说斯万的妻子和路过的贵族夫人中到底谁是贵夫人,实在是难以启口。我们去看僧伽罗人的那天,回来时看到一位女士朝我们走来,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像是她的随从,这女士已上年纪,但仍然漂亮,她身穿深色大衣,头戴系带有褶女帽。“啊!此人您会感到兴趣。”斯万对我说道。这时,老妇离我们只有三步之远,朝着我们微笑,目光十分温柔。斯万脱帽致敬,斯万夫人行屈膝礼,并想去吻这位跟温特哈尔特【223】的一幅肖像画相像的女士的手,而这位女士则把对方扶起,并将其抱吻。“好了,请您戴上帽子。”她像老朋友那样对斯万说道,说时嗓门粗大,略有不快。“我来把您介绍给公主殿下。”斯万夫人对我说。斯万见妻子在跟殿下说话,就暂时把我拉到一边,斯万夫人在谈论天气和动物园新近引进的动物。“她是马蒂尔德公主【224】。”他对我说。“您知道,她是福楼拜、圣伯夫和小仲马的朋友。您想想,她是拿破仑一世的侄女!拿破仑三世和俄国沙皇曾向她求婚。有趣吗?您去跟她谈谈。不过我希望她不要让我们站上一个小时。”他接着对公主说:“我遇到了泰纳【225】,他对我说,公主跟他闹矛盾。”——“他的所作所为就像猪。”她声音粗哑地说道,在说出“猪”这个字时,仿佛在说跟贞德同时代的那位主教的姓【226】。“他写了关于皇上的文章之后,我给他留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P.P.C.【227】。”我感到意外,仿佛翻开在娘家为帕拉丁公主【228】的奥尔良公爵夫人的书信。确实,马蒂尔德公主具有十足的法兰西情感,并坦诚而粗犷地体验这种感情,这种坦诚和粗犷,酷似昔日的德意志,她也许是从她那曾是符腾堡公主的母亲那里继承而来。她的坦率略带粗野,几乎与男人相同,但只要她露出意大利人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这坦率中就多了几分温柔。而这一切的外包装,则是纯粹第二帝国式样的服饰,公主穿这身服装,虽说只是因为追求她过去喜爱的时尚,但显然有其意图,那就是避免犯历史色彩的错误,并且不辜负希望她再现另一时代的人们的期望。我悄悄地请斯万问她是否认识缪塞。“不大熟悉,先生。”她回答道,并假装显出生气的样子,而实际上,她称斯万为“先生”是开玩笑,因为她跟斯万是好朋友。“我曾请他吃过一次晚饭。我请他七点钟来。但到七点半他还没来,我们就吃饭了。他到八点才来,对我行了礼,就坐下吃饭,吃饭时一声不吭,吃完饭就走,我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他当时酩酊大醉,像个死人。从此之后,我就没兴趣再邀请他。”斯万和我站在稍远的地方。“我希望这出短剧赶快结束,”他对我说,“我站得脚掌疼痛。我真不明白我妻子为什么还要谈下去。事后,她会抱怨说累了,可我再这样站着就吃不消了。”其实,斯万夫人从邦唐夫人那里得到消息,这时正说给公主听,说政府终于认识到自己失礼,就决定在沙皇尼古拉后天参观巴黎残老军人院时请公主上观礼台。但是,公主虽然平时不显露出来,虽然她周围亲近的人大多是艺术家和作家,但每当她要行动之时,就不愧是拿破仑的侄女:“是的,夫人,我今天上午收到了请柬,但我退还给了部长,现在他想必已经收到。我告诉他,我要去残老军人院无须邀请。如果政府想要我去,那就不是去台上,而是去我们的墓穴,即皇上的墓所在的地方。为此我不需要请柬。我有钥匙。我想去就进去。政府只须通知我是否要我去。但如果我去,就去那里,否则就不去。”这时,有人跟斯万夫人和我打招呼,那是个年轻人,向夫人问好,但没有停下脚步,我不知道夫人认识他,此人是布洛克。斯万夫人听到我提的问题,就回答说,他是邦唐夫人给她介绍认识的,说他是部长办公厅随员,这事我并不知道。不过,她想必不是经常见到他——或者说她不想提起布洛克的姓,也许是觉得这个姓不大“雅”——因为她说他是莫勒尔先生。我对她说她搞错了,说他叫布洛克。这时,公主把后面的一个拖裾往上一提,斯万夫人赞赏地看着这拖裾。“这就是俄国沙皇送给我的一件皮子,”公主说道,“因为我刚才去见他,就穿在身上让他瞧瞧,这也可以做在大衣上。”——“路易亲王【229】好像参加了俄国军队,他不在身边,公主会感到寂寞。”斯万夫人说时并未看到丈夫做出不耐烦的样子。“他需要这样!我对他说:你家里有过一位军人,但这不是不当军人的一条理由。”公主的回答极其爽直,指的是拿破仑一世。这时斯万沉不住气了。“夫人,现在我来冒充殿下,并请您允许我们就此告辞,我妻子不久前身体很不舒服,我不能让她再这样站着。”斯万夫人再次行屈膝礼,公主则对我们露出美妙的微笑,这微笑仿佛来自过去,来自她青年时代的优雅,来自贡比涅城堡【230】的晚会,并完好无缺地洋溢在刚才还怒气冲冲的脸上,然后她走了,后面跟着两个女官,她们活像翻译、保姆或护工,在我们刚才的谈话中只是插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或作出毫无必要的解释。“在这个星期,您应该到她府上去一次,写下您的名字,”斯万夫人对我说,“对英国【231】皇族,还不能用名片折角的办法,但如果您留了名字,她就会邀请您。”

    在冬末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在散步之前,有时会去参观当时举办的一个小型参观会,斯万这位著名收藏家去参观时,在家举办展览会的画商见到后就跟他打招呼,而且对他毕恭毕敬。当时虽说天气还冷,但我以往有过的去南方和威尼斯旅游的愿望,却被这些展厅所唤起,在厅里春天已提前来临,火红的太阳把淡紫色的反光洒在粉红色的阿尔皮伊【232】山脉上,并使大运河变得像绿宝石那样透明、深沉。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去听音乐会或去看戏,然后在一个茶室吃点心。只要斯万夫人想对我说一件事,但又不想让邻桌的顾客或伺候我们的侍者听懂,她就用英语对我说,仿佛这种语言只有我们两个人懂。其实,英语人人都懂,只有我还没有学会,只好对斯万夫人实说,请她不要再对喝茶的顾客或把茶端来的侍者评头品足,她的议论我虽说没有听懂,却猜出会得罪别人,而且被议论者会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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