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带我去动物园或去听演唱会外,斯万夫妇对我还有更珍贵的优待,那就是他们跟贝戈特的友谊,并不把我排除在外,这种友谊,是我过去觉得他们有魅力的原因,那是在认识吉尔贝特之前,我见她跟这位被奉若神明的老人亲密无间,就希望她能成为我最迷恋的女友,只要我将使她产生的倨傲态度,并未使我希望破灭,我希望她跟这老人一起去游览他喜欢的那些城市时,能够带我同往。有一天,斯万夫人邀请我参加一个盛大午宴。我不知会有哪些客人出席。我到了那里,因一件意外的事而感到困惑,并有点胆怯。斯万夫人往往使用流行了一个季节、但因无法用下去而很快被抛弃的时尚,如多年前她曾用过hansom cab(双轮双座马车),或在午宴请柬上印有to meet(会见)一位稍有名气的人物。这些时尚往往毫无神秘之处,也不需要人教。例如,那些年从英国进口的一种小发明,奥黛特立刻仿效,就叫丈夫印制名片,在夏尔·斯万的名字前加上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之后,她来我家时曾留下一张她所说的折角的carton(硬纸)。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给我留过名片;我感到十分自豪和激动,并且极为感激,就取出我所有的钱,订了一只美丽的茶花花篮,派人送给斯万夫人。我请父亲到她家去留一张名片,但首先得尽快在名字前印上Mr。他对我这两个请求均未照办,为此,我一连几天灰心丧气,但后来心里又想,他这样是否有其道理。不过,使用Mr虽说毫无用处,却也一清二楚。但另一时尚却并非如此,这时尚我是在去吃午饭的那天获悉的,却并不知道其含义。当我要从候见室走到客厅时,膳食总管交给我一只狭长的信封,上面写有我的名字。我感到意外,向他致谢,一面看着这信封。这信封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就像出席中国晚宴的外国人看到发给客人的一件小餐具时那样。我看到信封未开口,怕立刻拆开会不得体,就装出知情的样子,将其放进口袋。斯万夫人是在几天前给我写的信,说有个“小聚会”,请我共进午餐。但来的客人有十六位,我完全不知道其中会有贝戈特。斯万夫人如她所说,对我“指名道姓”,向好几位客人作了介绍,并在说出我的名字之后,突然以同样的口吻(仿佛午餐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两人都对认识对方感到满意)说出这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这个名字使我震惊,如同有人向我开枪时发出的声音,但我要显得泰然自若,就本能地向他行礼;我面前的人,犹如观众眼里的魔术师,身穿礼服,站在开枪后发出的烟尘之中,毫发无损,只见一只鸽子从中飞出;对我还礼的人年轻、粗犷、矮小,腰圆背厚,眼睛近视,红鼻子活像蜗牛壳,山羊胡子黑色。我伤心之极,因为刚才化为烟尘的不仅是已经荡然无存的虚弱老人,而且还有我置于衰弱而又神圣的机体中的巨著,这机体我专门为巨著而建造,如同圣殿一般,但在我面前的身体中却无丝毫藏身之地,只见这小个子长着塌鼻子和黑胡子,身体矮胖,里面都是血管、骨骼和神经节。贝戈特的整体,我是缓慢而又精细地雕塑而成,像钟乳石般一滴滴地塑造,用他作品中显而易见的美来塑造,但这个贝戈特,却在顷刻间变得毫无用处,因为现在必须保留蜗牛壳般的鼻子,并使用黑色山羊胡子;这就像我们为一个题找到了解法,但由于我们没有看到所有的已知条件,没有考虑到总数应该是一个整数,这解法也就毫无用处。鼻子和胡子是不可缺少的成分,却又碍手碍脚,我只好全部重塑贝戈特这个人物,而它们仿佛还导致、产生并不断分泌出某种活跃而自满的思想,这倒显得反常,因为这种思想跟散布在我十分熟悉的那些书中并充满美妙和超凡智慧的那种睿智毫无相像之处。根据这些书,我决不会想到这蜗牛壳般的鼻子;但根据这鼻子,看到它对我的关注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做事单枪匹马、“异想天开”,我所想的就会跟贝戈特的作品背道而驰,我看来最终会想到一位匆忙的工程师的精神状态,这就像有些人那样,看到别人跟他们打招呼,就觉得应该立刻说:“谢谢,那您呢?”而不等别人开口询问他们情况如何,如果对方说很高兴能认识他们,他们就用“我也是”这样的省略句来回答,觉得这样回答既彬彬有礼,又聪明、摩登,无须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显然,名称是随心所欲的画家,向我们展示人和地方的素描,跟实际情况大相径庭,所以当我们面前展现的不是想象中的世界,而是能看到的世界时(不过,能看到的世界也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的感官所具有的复制能力,并不比想象强多少,因此,我们得到的跟现实大致相同的图像与被看到的世界的差别,至少跟被看到的世界与想象中的世界的差别一样大),我们往往会感到目瞪口呆。但在贝戈特面前,我感到局促不安,不是因为对他的名声早有耳闻,而是因为对他的作品十分了解,我这时不得不把这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人系在作品上,如同系在一只气球上,却不知道这气球般的作品是否还有升力。不过,我非常喜欢的那些书,看来确实是他所写,因为斯万夫人觉得应该把我喜欢他的一本书告诉他,他对她把这件事告诉他而不是告诉另一位客人,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也并不认为是个误会;但是,他因对所有客人表示尊敬而穿的这身礼服,包裹着对即将开始的午餐迫不及待的身体,这时他正关注其他重要的现实问题,听到提起此事,就像在说他过去生活的一个片断,仿佛指的是他有一年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作吉斯公爵,他于是微微一笑,想起他那些书,但在我眼里,那些书立刻如西下的夕阳(它们下降时同时使美、世界和生命的全部价值堕落),最后变成这山羊胡子男人的平庸消遣。我心里在想,他想必曾勤奋创作,但如果他生活在珠母礁环绕的岛上,他就不会从事写作,而是去做珍珠买卖,并生意兴隆。这样一想,我就不再觉得他的作品是必然的产物。于是我又思忖,别具一格是否能真正证明大作家是各自统治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中的神,或者这种说法是否有点虚构的味道,我还在想,作品之间的区别是否只是工作产生的结果,而不是不同个性之间本质上的根本区别的表现。
这时,大家已经入席。我看到我盘子旁有一株康乃馨,其茎部用银纸包裹。我已不像在候见室拿到信封时那样困惑,这信封我已完全忘记。这时尚虽然对我来说同样新奇,在我看来却比较容易理解,因为我看到所有男客都从餐具旁拿起同样的康乃馨,插入礼服翻领上的饰孔。我照此办理,显出理所当然的样子,如同自由思想家来到教堂,不知道弥撒是怎么做的,但看到大家都站起身来,他也站了起来,见大家跪下,他也在片刻之后跪了下去。另一陌生的时尚流行时间较长,但我却更不喜欢。我盘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只小盘,里面装满黑糊糊的东西,我当时不知道是鲟鱼子酱。我不知这东西该如何吃,就决定不吃。
贝戈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我这时才理解德·诺普瓦先生的印象。他确实有奇特的嗓子,而要如此改变声音的物理性质,只有在其中注入思想:二合元音的音色和唇音的强度都受其影响。说话的方式也是如此。我感到他说话的方式跟他写作的方式完全不同,甚至他所说之事跟他作品中所写之事也完全不同。这声音出自一面具,却无法使我们首先看出隐藏其后但我们已在他风格中看到的真实面貌。在谈话的某些部分,贝戈特常常使用只有德·诺普瓦先生才认为矫揉造作、令人厌烦的说话方式,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种说话方式跟他书中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得上号,在这些部分中,他的形式非常富有诗意和音乐性。于是,他在自己所说的话中看到一种独立于句子意义之外的造型美,由于人的话语跟内心有联系,却又不能像风格那样把内心表达出来,贝戈特说话时看起来跟语无伦次相差无几,他说出某些词时如同诵圣诗一般单调,而如用这些词塑造一个形象,就不作停顿地把它们连续说出,就像同一个音那样,其单调令人生厌。因此,自负、夸张和单调的说话方式是他话语的美学品质的标志以及他谈话的才能产生的效果,这种才能在他书中创造出一系列形象并造就和谐的氛围。我煞费苦心才发现这点,首先是因为他在那些时候所说的话,恰恰由于确实是贝戈特所说才显得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是大量确切的想法,并非是许多专栏作家自称的那种“贝戈特体”;这种区别也许是下列事实的另一方面——可通过谈话隐约看到,如同戴墨镜看到的图像——那就是你所看的贝戈特的一页书,决不会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所能写出来的,虽说这些模仿者在报上和书中用无数“贝戈特式”的形象和思想来修饰他们的散文。这种风格上的区别,起因是“贝戈特风格”首先是一种珍贵而又真实的成分,隐藏在每个事物之中,然后由这位大作家靠其天才从中取出,取出是这位温柔歌手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写出贝戈特风格。老实说,他写出贝戈特风格是不由自主,因为贝戈特就是他,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新增加的每种美都是埋藏在一事物中并由他取出的少量贝戈特风格。但是,即使这些美的每一种都因此跟其他美相像并能够识别,它仍然是独特的,如同使它焕然一新的发现;正因为新,所以跟人们所说的贝戈特体不同,后者只是对已被发现并由他写出的种种贝戈特风格所作的模糊综合,依靠这些风格,那些没有天才的人根本无法预料他会在别处所作的发现。所有的大作家都是如此,他们语句之美无法预料,犹如你还不认识的一个女人之美;这种美是创造,因为它敷贴于一外部物体之上,他们想到这物体——而不是想到自己——但尚未将其表达出来。今天的一位回忆录作者,想要写出圣西蒙风格,却又不愿显得过于相像,在迫不得已时可用上描写维拉尔【242】的第一行:“他是相当高大的棕发男子……面部表情活跃、开朗、外露”,但又有哪种因果关系能使他想出第二行,其开头为:“并确实有点像疯子【243】。”真正的多样化,是在出人意料的真实成分的这种丰硕中,是在从似乎已布满花朵的春天绿篱中出其不意地伸出的蓝花朵朵的枝条上,而纯粹从形式上来模仿多样化,则只能是空虚和单调的表现(这种看法也适用于所有其他风格上的优点),也就是跟多样化完全相反,并且只能使那些模仿者产生多样化的幻觉,而对于尚未理解大师们的多样化的人,则只能唤起对此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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