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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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年份,不论是哪条街,只要住宅不是在离人行道过高的层面上,行人通常看到的“冬园”,现在只能在P.-J.斯塔尔【300】的礼品书的照相凹版图片上看到,跟目前花饰稀少的路易十六式客厅——一枝玫瑰或日本鸢尾插在长颈水晶花瓶之中,因为这种花瓶里无法插进第二枝花——不同的是,这冬园饰有当时流行的大量室内观赏植物,但摆放时毫不讲究艺术风味,看来可以说明女主人是以生气勃勃、令人愉悦的热情来喜爱植物,而不是以冷静的理智来关心死气沉沉的装饰。这冬园使人从大处去想,想到当时公馆内那些手提式微型花房,在元旦的凌晨被置于点亮的灯下——因为孩子们没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其他新年礼物中间,显得最为漂亮,因里面可以种植植物,在大地光秃的冬天,使人感到欣慰;冬园跟那些微型花房相像,但更像它们旁边一本漂亮的书上画的花房,这花房是另一新年礼物,虽说并非送给孩子们,而是送给书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却使孩子们十分喜欢,如今他们几乎已老态龙钟,却仍在心里思忖,在那些幸福的年份,冬天是否是最美好的季节。这冬园里的各种乔木,使照亮的窗子在街上的行人看来,像是图画上或现实中的儿童玻璃花房,行人踮起脚,透过这些乔木,一般能看到冬园里面有个身穿礼服的男子,上衣翻领饰孔上插一朵栀子花或石竹花,站在一位坐着的女子前面,两人都形象模糊,如同一块黄玉中的两个凹雕,而客厅的空气因当时新进口的茶炊的蒸汽而呈琥珀色,这蒸汽也许今天仍从茶炊逸出,但大家都已习惯,无人再去注意。斯万夫人很喜欢这“茶”;她认为要表明自己的独到之处和显示自己的魅力,就得对一个男人说:“您晚一点来,我每天都在家,请来喝茶。”因此,她在说这些话时,脸带机灵、温柔的微笑,但说时带有短暂的英国口音,而对方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一本正经地向她施礼,仿佛这些话既重要又奇特,必须心悦诚服,应该予以重视。除上述种种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斯万夫人客厅里的花卉不仅仅具有装饰性,这原因并非跟时代有关,而是部分跟奥黛特以前的生活有关。她过去是交际花,许多时间是跟那些情人一起生活,也就是在她家里生活,这就促使她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在正派女人家里能够看到并被她认为是重要的事物,也是交际花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重要的事物。她在每天的高潮时刻不是穿衣给众人看,而是为一个男人而脱衣。她必须时刻显得优雅,不管是在家穿晨衣、睡衣,还是出门穿礼服。其他女人在外展示自己的金银首饰,而她则生活在自己的珍珠宝贝之中。这种生活必须要承担义务,并最终使人喜欢过一种秘密的奢侈生活,也就是近于冷漠的奢侈生活。斯万夫人把这种奢侈延伸到花卉。她的扶手椅旁边总是摆着一只巨大的水晶盆,里面放满花瓣落入水中的帕尔马紫罗兰或雏菊,这在来访者看来仿佛表明,她喜欢做的事已被人打断,如同她喜欢的独自饮茶,但这件事更加隐秘和神秘,因此来客看到散开的花瓣,就想表示道歉,仿佛看到奥黛特翻开后没有合上的一本书的标题,这也许就是她目前的想法。与书籍相比,花卉更有活力;如果你进来看望斯万夫人,发现她并非独自一人,或者你跟她一起回家,发现客厅并非空无一人,你都会感到尴尬,因为这些花卉在其中占据十分神秘的地位,并跟女主人生活中一些你不知道的时间密切相关,它们不是为奥黛特的客人们准备的,但仿佛被她遗忘在那里,曾跟她有过并且还将跟她个别谈话,人们怕打扰这种谈话,同时用眼睛盯着帕尔马紫罗兰那液体般化开的淡紫色,徒劳地试图看出谈话的秘密。从十月底开始,奥黛特尽量准时回家喝茶,这在当时仍被称为five o'clock tea(五点钟茶),因为她听到别人说(并喜欢反复地说),维尔迪兰夫人有了自己的沙龙,是因为别人总是肯定能在同样的时间在她家里见到她。她也想有自己的沙龙,而且是同一类型,但更加自由,用她喜欢的话说是senza rigore(无拘无束)。她把自己看作莱斯皮纳斯,觉得要创办一个竞争性的沙龙,可以把杜·德芳的小集团里最讨人喜欢的男士通通挖走【301】,尤其是斯万,在她的分裂活动和隐居生活中一直跟她亦步亦趋,根据大家可以理解的一种说法,她能够取得不了解她过去底细的新客人的信任,却无法得到她自己的信任。但是,某些令人喜欢的角色,则由我们在众人面前多次扮演,并在我们脑中回想,因此,我们更加容易援引的是对这些角色的虚构证明,而不是对几乎完全被遗忘的现实的证明。在斯万夫人足不出户的那些日子,可以看到她身穿双绉便袍,如初雪般洁白无瑕,有时也穿真丝薄纱百褶长袍,犹如撒满粉红色或白色花瓣,在今天会被认为不大适合在冬天穿,其实是十分错误的看法。因为这些轻薄织物和浅淡颜色使女人——在当时挂有门帘、非常暖和的客厅里,对这些客厅,当时描写社交界的小说家们认为可用来形容的最优美的词语,是“垫料厚实、舒服”——像玫瑰那样显得怕冷,但女人身边的玫瑰,能在冬天开放,它们展现裸露的肉红色,虽在寒冬,却如同春天一般。由于地毯使脚步声减轻,女主人又坐在角落里,所以不知道你已进来,就像今天那样,你几乎走到她的面前,她却仍在看书,这就更增添了浪漫的印象和意外发现秘密的魅力,这种印象和魅力,我们今天可以在回忆当时已经过时、也许只有斯万夫人一人没有舍弃的便袍时找到,而便袍使我们想到,穿那种便袍的女人,想必是小说的一位女主人公,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只是在亨利·格雷维尔【302】的一些小说中见到过那种便袍。现在是初冬,奥黛特的客厅里有大菊花,颜色繁多,这是斯万过去在她家里也无法见到的。我欣赏菊花——是在我对斯万夫人进行一次忧伤的拜访之时,我在作此类拜访时,因伤心而感受到她作为吉尔贝特的母亲的全部神秘诗意,她到第二天就会对女儿说:“你的朋友来看过我。”——也许是因为菊花有的呈淡粉红色,跟她扶手椅的路易十五式真丝面料相同,有的颜色雪白,跟她的双绉便袍一样,有的为铜红色,跟她的茶炊相像,这些花如同客厅装饰的一种补充,色彩又如此丰富、高雅,而且有生命力,却只能保持几天。但是,我受到触动的是,这些菊花并非十分短暂,而是相当持久,转瞬即逝的则是夕阳在十一月黄昏的薄雾中大量散发的同样是粉红色或红铜色的色调,这些色调我在走进斯万夫人家门前看到,在天上消失时,我又看到它们转移到这些花构成的火红的调色板上。这些菊花,如同由一位擅长色彩的大画家从不稳定的大气和太阳中取来的一团团火,用来点缀人间住宅,并在我忧心忡忡之时,邀请我在这喝茶的时候来尽情享受十一月份如此短暂的乐趣,而菊花则让这种乐趣秘密而神秘的光彩闪耀在我身旁。唉,我并非是在谈话中听到我能看到这种光彩;这些谈话跟光彩占不上什么边。即使跟科塔尔夫人在一起,虽然时间已经很晚,斯万夫人仍显出温柔的样子说:“不,时间还早,您别看钟,还不到时间,钟也不准;您要办的事难道十万火急?”说着又把一个奶油水果小馅饼递给已把名片袋拿在手里的教授夫人。【303】“这屋子可是走不出去了。”邦唐夫人对斯万夫人说道,而科塔尔夫人意外地听到别人说出她自己的印象,就大声说道:“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用我不多的常识,在我内心深处!”这话得到赛马俱乐部几位先生的赞赏。当斯万夫人把他们介绍给这个并不可爱的小资产阶级女人时,他们都频频施礼,仿佛受宠若惊一般,而科塔尔夫人在奥黛特那些杰出的朋友面前则谨慎从事,虽说不是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严阵以待”,因为她总是使用高雅的词语来表达最简单的事物。“真是难以相信,您已有三个星期三次对我失约。”斯万夫人对科塔尔夫人说道。“不错,奥黛特,我已有几百年、几千年没见到您了。您看,我在作认罪辩护,但我必须对您说,”她神色腼腆而又模糊地补充道,因为她虽说是医生的妻子,在谈起风湿病或肾绞痛时也不敢不用婉转的说法,“我遇到一些小小的烦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另外,我的男仆中出了点事。我跟别的女人一样,并非是满脑子都是权威,但我要杀鸡吓猴,只好辞退我的瓦泰尔【304】,我觉得他也正在别处寻找一个报酬更高的工作。但他一走,内阁几乎全体辞职。我的贴身女仆也不想留下,还吵吵闹闹,像荷马的书中那样壮烈而又可笑。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舵牢牢掌稳,这真是一堂直观教学课,将使我终身受用。我说了那些仆人的事,一定使您感到厌烦,但您跟我一样,知道迫不得已进行的人员调整,是多么烦恼的事情。我们能否看到您那美丽的女儿?”她问道。“不能,我美丽的女儿在一位女友家吃晚饭。”斯万夫人回答道,然后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我觉得她给您写过信,让您明天来看她。您的babys(婴儿)呢?”她又问教授夫人。我十分舒畅地松了口气。斯万夫人的这些话向我表明,我随时可以来看望吉尔贝特,使我得到的正是我来寻求的宽慰,也正因为如此,拜访斯万夫人是我在那个时期必须做的事情。“没有,但我今晚会给她写信。吉尔贝特和我,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补充道,脸上的表情像是把我们的分手归于一个神秘莫测的原因,这使我又有了爱情的幻想,这幻想也因我谈到吉尔贝特和她谈到我时的温柔口气而保存下来。“您要知道,她非常爱您,”斯万夫人对我说道,“您明天真的不想来?”突然间,我因喜悦而兴奋起来,因为我刚才在想:“这毕竟是她母亲自己对我提出的,干吗不来呢?”但我立刻又再次感到忧伤。我怕吉尔贝特在见到我时,会认为我最近这段时间的冷淡是装出来的,因此我觉得最好还是仍然不要见面。在这些个别交谈中,邦唐夫人抱怨说,那些政治家的夫人使她感到厌烦,她摆出一副样子,认为所有的人都令人厌烦、滑稽可笑,并对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遗憾:“那么,您可以像这样连续接待五十位医生的夫人。”她对科塔尔夫人说道,而科塔尔夫人恰恰相反,对每个人都非常亲热,并履行一切义务。“啊,您这样做真是可贵!我在部里,对吗,我自然也不得不这样做。唉,这事我无法胜任,您知道那些官太太,我忍不住要对她们吐舌头加以嘲笑。我外甥女阿尔贝蒂娜也跟我一样。您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肆无忌惮。上星期在我的接待日,来了财政部副国务秘书的夫人,说她不懂烹饪。‘但是,夫人,’我外甥女脸带最优雅的微笑对她回答说,‘您应该知道烹饪是怎么回事,因为您父亲以前当过厨房小学徒。’”——“哦!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我觉得真妙。”斯万夫人说道。“但至少在大夫出诊的那些日子,您应该有个小小的安乐窝,有您喜欢的花卉和书籍。”她对科塔尔夫人提出建议。“就是这样,啪一下打在脸上,啪一下,她是直截了当跟那位夫人挑明。她事先什么招呼也没有跟我打,这小鬼真会伪装,她像猴子一样狡猾。您真走运,能克制自己;我很羡慕那些善于隐瞒自己思想的人。”——“但我不需要这样做,夫人:我不是这样难以相处。”科塔尔夫人温和地回答道。“首先,我不像您那样有这样做的权利。”她补充道,声音略有提高,以便加以强调,每当她在谈话中添加些许无微不至的善意和妙趣横生的奉承,以博得别人的欣赏并帮助她丈夫事业有成,她都会强调指出。“另外,对教授有益的事,我都会高兴地去做。”【305】——“但是,夫人,还必须有可能去做。也许您并非神经过敏。而我呢,看到陆军部长的夫人做鬼脸,我立刻就去模仿她。有这样的性格,真是糟糕。”【306】——“啊!不错,”科塔尔夫人说道,“我听说她有面部抽搐的毛病;我丈夫还认识一位高官,当然啰,这些先生在他们之间谈论时……”【307】——“噢,夫人,就像那位驼背的礼宾司司长,仿佛成了规律,他来我家不到五分钟,我就会碰到他的驼背。我丈夫说,我会使他被免职。好吧!让这个部倒霉!对,让这个部倒霉!我要把这话当作座右铭印在我的信纸上。我一定使您觉得反感,因为您人好,但我承认,只有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才会使我开心。否则生活就会十分单调。”

    她仍然总是谈论那个部,仿佛那就是奥林匹斯。为改变话题,斯万夫人转向科塔尔夫人:【308】“我怎【309】?是雷德芬做的?【310】”【311】——“不,您知道,我是劳德尼茨【312】的崇拜者。另外,这是改制的。”【313】——“啊,好,真漂亮!”【314】——“您看要多少钱?……不对,把第一个数字改一下。”【315】——“怎么,这等于不要钱,像是送给您的。有人曾对我说是这个价的三倍。”【316】——“历史就是这样写的。”医生的妻子作出结论。她指着斯万夫人送给她的围脖说道:【317】“您看,奥黛特,您认得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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