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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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一个沙龙的精神价值跟它的优雅一般成反比而不是成正比,但既然斯万觉得邦唐夫人讨人喜欢,我们还是应该认为,任何自降身价,其结果是这些人对自己乐意相处的朋友不再十分挑剔,对朋友的才智及其他方面也不再十分苛求。如果这确实如此,那么,人会像民族那样,在失去独立的同时,看到自己的文化乃至语言随之消失。这种宽容的后果之一,是使一种倾向更为严重,那就是从某一年龄开始,喜欢听称赞和鼓励我们的才智和爱好的话;在这个年龄,一位大艺术家不再喜欢跟见解独特的天才交往,而喜欢跟学生来往,这些学生跟他的相同之处只有他学说的条文,但对他顶礼膜拜、言听计从;在这个年龄,一个为爱情而生活的杰出男士或女士,认为在一次聚会中最聪明的人可能才智低下,但这个人的一句话将会表明,此人能理解和赞成风流浪漫的生活,因而迎合了情夫或情妇的淫逸倾向;也正是在这个年龄,斯万在成为奥黛特的丈夫之后,喜欢听到邦唐夫人说出“只接待公爵夫人,真是滑稽可笑”这样的话(由此得出的结论,跟他过去会在维尔迪兰家得出的结论恰恰相反,认为邦唐夫人是善良的女人,十分风趣,又并不故作风雅),也喜欢听她讲些他听了“捧腹大笑”的故事,原因是她对这些事并不了解,却又能迅速“领会”,她喜欢恭维别人,也喜欢自己快乐。“就是说,大夫并不像您那样喜爱花卉啰?”斯万夫人对科塔尔夫人问道。“哦!您知道,我丈夫是个智者;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是稳健派。不过,他有个嗜好。”只见邦唐夫人眼睛一亮,显出邪恶而又愉悦和好奇的表情,问道:“什么嗜好,夫人?”科塔尔夫人直爽地回答道:“阅读。”——“哦!丈夫的这种嗜好,妻子可以完全放心!”邦唐夫人大声说道,并忍住魔鬼般的笑声。“大夫钻到一本书里,您知道!”——“怎么,夫人,这不应该使您感到十分担心……”——“恰恰相反!……担心他的视力。我要去找他了,奥黛特,我一号再来敲您家的门。说到视力,维尔迪兰夫人刚买的公馆要装上电灯,这事是否有人对您说起过?这消息我不是从私人侦探那里得到的,而是另有来源,是电工米尔代【323】亲口对我说的。您看,我说出了密探的名字!连卧室也要装上电灯,并配以灯罩,使光线柔和。这确实是迷人的奢华。另外,我们同时代的人想要的是全新的东西,即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我一位女友的嫂子家里装了电话!她向商店订货,不用走出家门!我承认,我曾略施小计,以获准去她家打电话。这东西我很喜欢,但电话情愿在一位女友家打,而不是在自己家打。我觉得我不喜欢在家里装电话。装好后高兴了一阵之后,这东西会真正成为一种麻烦。好吧,奥黛特,我走了,您别再挽留邦唐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是非走不可了,您要让我出纰漏了,我会比丈夫晚回家!”

    我也是,在品尝冬天的乐趣之前,我也得回去了,我觉得菊花是冬天这种乐趣光彩夺目的外壳。这种乐趣并未降临,斯万夫人也不像还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到来。她让仆人们把茶具拿走,仿佛是在宣布:“关门!”她最终对我说:“那么,您真的要走?好吧,good bye(再见)!”我感到,我即使留下,也不能品尝到这种陌生的乐趣,感到并非只是因为我的忧伤我才失去这种乐趣。因此,这种乐趣就不是在那条由一个个小时构成、总是迅速通往离别时刻的老路上,而是在一条我并不知道、但应拐弯进去的近便小道上啰?至少我来访的目的已经达到,吉尔贝特将会得知,她不在家时我已来看过她父母,并知道我就像科塔尔夫人再三说的那样,在她家里“一下子、一开始就把维尔迪兰夫人征服”,医生的妻子从未看到她“如此主动跟别人接近”,就说“您跟她肯定有缘分”。她将会得知,我曾亲切地谈起她,就像我应该做的那样,并知道我们不见面我并非无法生活下去,我觉得她不久前跟我在一起时感到厌烦,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她认为这样我就无法生活。我曾告诉斯万夫人,说我不能再跟吉尔贝特待在一起。我说出这话,仿佛我已最终决定不再见她。我即将寄给吉尔贝特的信,也将表示同样的意思。只是为了使自己鼓起勇气,我才要自己最后作出几天的短暂努力。我心里在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下一次约会我一定接受。”为了能轻易分手,我就不把它看成一刀两断。但我清楚地感到,实际上将会这样。

    那年元旦,我感到特别痛苦。也许在你痛苦之时,重要的日子和周年纪念日全都痛苦。但如果是失去了亲爱的人,痛苦只是在于跟过去的对比更为强烈。但在我这种情况下,又增添了未明言的希望,那就是既然吉尔贝特想让我主动走出第一步,却看到我并未照此办理,就希望她等到元旦这个机会给我写信:“到底怎么啦?我非常爱您,请您过来,我们开门见山地谈谈,我见不到您真是没法活了。”从前一年年底开始,我就觉得这样的信可能出现。它也许不可能出现,但是,要使我们相信这封信有出现的可能,我们只须具有这样的愿望和需要。士兵在战死前相信,自己生存的时间将会无限延长,小偷在被抓住以前,以及人在去世之前,也都会有类似的想法。这就是个人——有时是民族——的护身符,但不是保护他们免受危险,而是保护他们免受危险的惊吓,实际上是让他们不要相信危险的存在,这样在某些情况下他们就能去面对,却又不需要勇敢。这种根据不足的自信,是想要和解、希望收到来信的情郎的精神支柱。要我不去等这封来信,我只要不去盼望它就行。不管你知道你仍然喜爱的女人对你是如何冷淡,你仍然会赋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赋予她表达这些想法的意愿以及复杂的内心生活,而在她的内心生活中,你也许是她反感的对象,但也时刻受到关注。为了想象出吉尔贝特这时的内心感受,我就必须能预卜先知,在这个元旦设想出我在其后几年的元旦的感受,到那时,吉尔贝特关注也好,沉默也好,温柔也好,冷淡也好,都几乎未被我的眼睛察觉,到那时,我不会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要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些问题已不再对我提出。我们恋爱时,爱情庞大无比,不能完全被我们容纳;它辐射到被爱之人身上,在此人身体里遇到阻挡它的表面,就被迫回到其起点,我们自己柔情的这种反冲,却被我们称之为对方的感情,并觉得它比辐射出去时更有魅力,因为我们没有看出它来自我们本身。这元旦的每个小时都已敲响,但吉尔贝特的信却并未送来。我收到几封贺年信,有的是寄得晚,有的则因那些日期的邮件过多而被耽搁,因此,我在一月三日和四日仍在期望之中,但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其后几天,我痛哭流涕。当然,这是因为我在跟吉尔贝特断绝关系之时并不像我自己以为的那样真心实意,我还抱有希望,希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一封信。我眼看这希望已经破灭,却又来不及想出另一希望,感到十分难受,就像病人吃完了一小瓶吗啡,却还没有搞到第二瓶。但也许在我思想之中——这两种解释并不相互排斥,因为一种感情有时由相反的成分构成——我对最终收到一封信所抱有的希望,使吉尔贝特的形象同我更加接近,并使我重新感到激动,而期待来到她的身边,见到她,以及她对我的态度,在过去曾使我感到激动。马上和解的可能已经使顺从消失在无影之中,而我们至今仍不了解顺从的巨大力量。神经衰弱患者无法相信别人的话,因为别人告诉他们,他们会逐渐心平气和,只要他们躺在床上,不看信件和报纸。他们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只会使他们更加烦躁。同样,情人在考虑断绝关系时,从一种相反的思想出发,同时又没有实践的体验,所以不能相信这样做会有巨大的好处。

    由于我心动过速,家里要我减少咖啡因的服用剂量,这症状随之消失。于是我心里就想,我在跟吉尔贝特几乎闹翻时所感到的忧伤,是否跟服用咖啡因有关,而我在每次感到忧伤时,却归咎于不再见到女友的痛苦,或是担心见到她时只会看到她心情不佳而感到的痛苦。但是,如果说这种药物是被我的想象错误地理解的痛苦的原因(这种错误理解丝毫没有异乎寻常之处,因为情人们最大的精神痛苦,往往是因为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女人的生理习惯),它也像春药一样,在服用后过了很久,仍然使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心心相印。因为咖啡因服用剂量减少后,虽说身体几乎立刻好转,但忧伤却未能减轻,而服用毒药,也许不能产生忧伤,但至少能使忧伤加剧。

    只是在将近一月中旬时,我对元旦收到一封来信的希望破灭之后,以及这种失望带来的痛苦消失之后,我“每逢节日”前的忧伤重又产生。这忧伤也许最令人头疼,那是因为有意、自愿、无情和耐心地把它制造出来的正是我自己。我唯一珍惜的东西,即我跟吉尔贝特的关系,是我在努力使其破裂,并跟我女友长时间不见面,但逐渐引起的不是她的冷淡,而是我的冷淡,不过归根结底这将是一回事。我从心底里喜爱吉尔贝特,但我却竭力对这自我进行残酷的慢性自杀,既持续不断,又心明眼亮,不仅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事,而且知道此事会在将来产生什么结果:我并非只是知道,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将不再喜爱吉尔贝特,而且还知道她会对此感到后悔,知道她因此而设法跟我见面的尝试会像今天的尝试一样徒劳无益,这并不是因为我会过于爱她,而是因为我肯定会喜爱另一女人,这个女人我会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她、等她,而不会把其中哪怕一丁点儿时间花在吉尔贝特身上,因为到那时,吉尔贝特对我来说已是无足轻重。毫无疑问,在此时此刻(既然我已决定不再见她,除非她明确要求进行解释,并明确表示爱我,但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我已失去吉尔贝特,但我更加爱她,我感到她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比去年还要可爱,当时我只要愿意,每天下午都能跟她待在一起,所以觉得我们的友谊不会受到任何威胁;毫无疑问,在此时此刻,我想到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对另一女子产生同样的感情,就觉得这样想卑鄙无耻,因为这种想法使我失去的不仅是吉尔贝特,还有我的爱情和我的痛苦。我的爱情,我的痛苦,我是在其中哭泣,试图确切地了解吉尔贝特的价值,我还必须从爱情和痛苦中看出,它们并非是吉尔贝特所特有的,并迟早将属于另一女子。因此——这至少是我当时的想法——我们一直在摆脱具体的个人;我们在恋爱时感到,这爱情并不带有具体个人的名字,会在将来重新产生,甚至可能已在过去产生,但是为另一女子,而不是为这个女人。而在我们不再爱恋之时,我们能达观地忍受爱情中的矛盾,是因为我们虽然毫无拘束地谈论爱情,却并没有对它感受,因此对它并不了解,因为对这种事物的认识具有间歇性,在感情确实存在时就会中止。将来,我不再喜爱吉尔贝特,我的痛苦帮助我预测这将来,但我在想象中却还不能清楚地看到这将来,当然,这时还有时间提醒吉尔贝特,让她知道这种将来会逐渐形成,让她知道这种将来的来临虽说不是近在眼前,至少是不可避免,如果吉尔贝特本人不来助我一臂之力,不把我将来的冷淡消灭在萌芽之中。有多少次我想要给吉尔贝特写信或是走去给她说:“请您注意,我已对此作出决定,我现在所作的尝试是最后的尝试。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不久之后,我将不再爱您。”这又有何用?我对吉尔贝特以外的一切都冷若冰霜而毫不自责,又有什么权利来指责她的冷淡?最后一次!在我看来,这是十分重大的事件,因为我喜爱吉尔贝特。在她看来,这也许同一些女友的信件那样,会给她留下众多印象,这些女友在信中要求我们在她们移居国外前去看望她们,而对她们的这种要求,就像对那些喜欢我们但令人讨厌的女人的要求那样,我们会加以拒绝,因为我们有愉快的事情要做。我们每人拥有的时间可伸可缩;我们感到的激情使其伸展,我们产生的激情使其收缩,而习惯则将其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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