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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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我即使跟吉尔贝特说也是白说,她不会听懂我的话。我们在说话时总是以为,是我们的耳朵和思想在听。我的话在被弄得歪七扭八之后才传到吉尔贝特那里,仿佛它们必须穿过瀑布的流动水帘,然后才传到我女友耳中,但已面目全非,声音滑稽可笑,毫无意义可言。被置于词语中的真理,无法给自己开辟一条直路,因此不可能显而易见、无法辩驳。必须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同类的真理才能在词语中形成。正因为如此,政敌不顾种种论证和证据,将不同学说的信徒视为叛徒,但后来却赞同曾经厌恶的信念,因为过去徒劳地传播这信念的人已不再相信。正因为如此,一部杰作在大声诵读的欣赏者看来,本身就包含着杰出的证明,但对听众展现的却只是狂乱或平庸的图像,它虽说到以后被这些听众宣称为杰作,但已为时过晚,作者无法在生前得知。同样,在爱情方面,不管你怎么做,障碍都不会从外面被因此而感到绝望的男人打破;而当这男人不再对障碍关心之时,由于来自另一边、在不再爱恋的女人内心所产生的作用的影响,这些在过去无法击破的障碍,这时因毫无用处而倒塌。如果我来对吉尔贝特说出我将来的冷淡以及对此预防的办法,她就会从我的这种尝试中得出结论,认为我对她的爱比她想象的更深,我对她的需要比她认为的更大,她就更不愿意和我见面。另外,千真万确的是,这爱情使我的思想一直处于前后矛盾的状态,因此就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预料到这爱情的结束。然而,在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我也许会这样来提醒吉尔贝特,用书信写出或亲口说出,不错,这样的话我就会觉得她并非如此不可或缺,但也向她证明,她对我来说并非不可缺少。可惜的是,有些人因好意或恶意跟她谈起了我,但他们说话的方式想必使她认为,他们是应我的请求而说这种话的。每当我得知科塔尔、我母亲本人乃至德·诺普瓦先生因说了笨拙的话而使我刚刚作出的重大牺牲付诸东流,败坏了我因持重而获得的全部成果,并让我虚假地装出不再持重的样子,我就感到烦恼倍增。首先,我只能从那天起重新开始我那困难而硕果累累的克制,因为这些讨厌鬼瞒着我中止了我这种做法,因而使我前功尽弃。而且,我更加不乐意见到吉尔贝特,她认为我现在不再是体面地听天由命,而是在暗中策划,以谋求她不屑施与的会面。我怨恨人们这种徒劳无益的胡言乱语,说这些话往往并无害人或帮忙的意图,是毫无企图,只为说话而说,有时是因为我们在他们面前忍不住这样说,而他们又(像我们这样)不能守口如瓶,于是,这些话在一定的时候给我们带来许多烦恼。确实,在摧毁我们爱情的有害工作中,这些话的作用远不如这样两个人,一个人是好心过度,另一人是坏得出奇,但都会把即将解决的事情重头做起。对这两个人,我们却并不怨恨,不像怨恨言行不合时宜的科塔尔之流那样,因为这后一个人是我们所爱之人,而前一个人则是我们自己。

    然而,几乎我每次去看她,斯万夫人都会邀请我来跟她女儿一起吃下午点心,并要我直接给她女儿答复,因此我经常给吉尔贝特写信,但在这种书信中,我并未选择我觉得能够说服她的词句,我只是竭力为我溪水般流出的眼泪开出最为和缓的河槽。因为悔恨跟欲望一样,不想对自己分析,而是想让自己满意;我们开始恋爱时,不是花时间来弄清什么是爱情,而是花时间来为第二天的幽会创造条件。我们一刀两断时,不是设法去了解自己的忧伤,而是设法把我们认为表达忧伤的最为温柔的话语献给引起这忧伤的女人。我们说的是我们感到需要说的话,但这些话对方不会理解,我们是在自说自话。我写道:“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唉,我却看到这并非如此困难。”我还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您了。”我说这话时仍尽量不显出她会认为是假装的冷淡,但这句话在写出来时却使我流泪,因为我觉得这话所表达的不是我想要相信的事,而是真的会发生的事。因为她如要我提出下次约会的请求,我也会像这次那样勇敢地拒绝,而我在一次次拒绝之后,这样的时候就会到来,到那时,我由于长期不跟她见面,就不想见到她了。我哭泣,但我得到了勇气,也感到温馨,因为我牺牲了待在她身边的幸福,以便有可能让她在有一天觉得我可爱,可到了那天,唉,让她觉得我可爱,对我来说已兴味索然。此时此刻她仍在爱我,就像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时她认为的那样,我认为待在某个讨厌鬼身边所感到的厌烦,其实只是因为过于敏感的嫉妒,只是因为像我这样假装的冷淡,上述假设,虽然可能性极小,却使我的决定变得不是那样痛苦。我于是感到,在几年之后,当我们都把对方遗忘之时,我可以在回首往事时告诉她,我此刻正在给她写的这封信毫无真诚之处,而她则会对我回答说:“怎么,您当时爱我?您要是知道,我当时多么期待这封信,多么希望相聚,这封信使我痛哭流涕!”我离开她母亲家回来之后立刻给她写信,我在写信时想到,我也许正在造成这个误会,这一想法因其忧伤,也因为想到我是吉尔贝特的所爱而感到愉悦,并促使我继续写这封信。

    斯万夫人的“茶会”结束后,我离开她时在想,将要给她女儿写些什么,而科塔尔夫人在离开时想到的事性质完全不同。她在作“小规模视察”时,并未忘记对斯万夫人称赞在客厅里看到的新家具以及最近的“购置物品”。她还能在厅里找到数量极少的几件物品,即奥黛特过去在拉佩鲁兹街公馆里的物品,特别是那几只用贵重材料制成的动物,即她的吉祥物。

    但是,斯万夫人已从她尊重的一位男友那里学到“蹩脚的”这个词,该词给她打开了新的天地,因为它恰恰表示她在几年前认为“漂亮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都依次隐退,跟支撑菊花的金色格子架、吉鲁糕点店的许多糖果盒和印有王冠图案的信纸(还有散布在壁炉板上用硬纸板做的金路易,早在她认识斯万以前,一位有审美观的男子就曾劝她把这些金路易拿掉)。另外,在艺术家般的凌乱和画室般的杂乱无章中,仍用深色涂料粉刷的墙壁,跟斯万夫人稍后装饰的那些白色客厅截然不同,远东风格的陈设在十八世纪风格的入侵下逐渐退出;斯万夫人为使我坐得更加“舒服”而在我背后堆放和捏揉的靠垫上,绣的都是路易十五时代式样的花束,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的中国龙。她待的时间最多的那个房间,她在谈到时是这样说的:“是的,我相当喜欢这房间,我待在里面的时间很多;我无法生活在看不顺眼和因循守旧的事物中间;我工作是在这里”(但并未明确指出是画一幅画还是写一本书,有些妇女喜欢做点事,不喜欢做无用之人,就开始对写作感到兴趣),她周围的萨克森瓷器比比皆是(她喜欢这种瓷器,在说出其名称时用英国口音,并在谈到任何东西时都会说:这很漂亮,就像萨克森瓷器上的花卉);她对这些瓷器的担心,甚于过去对她那些矮胖瓷人和大瓷花瓶的担心,唯恐仆人们因无知而去触摸,并因自己的担惊受怕对仆人大发脾气,斯万虽说彬彬有礼,是温文尔雅的主人,见此情景却并未感到丝毫难受。淸楚地看到某些缺点,对感情不会有任何影响;相反,感情会使缺点变得可爱。现在,奥黛特在接待好友时已不大穿日本便袍,而是穿华托式浅色皱丝浴衣,这浴衣胸部花纹中的泡沫,她用手在上面抚摸,穿着这浴衣,她仿佛在洗澡、嬉戏,显出懒散的样子和安逸的神色,只见皮肤清凉,呼吸深沉,她仿佛不是把浴衣看作框架般的装饰品,而是看作为满足她爱美的要求和对卫生的讲究的必需品,就像tub(浴盆)和footing(散步)那样。她常常说,她可以没有面包,却不能没有艺术和清洁,并说如看到《蒙娜丽莎》被烧毁,她会比看到她认识的“许多”人被烧死还要伤心。这种理论在她的朋友们看来不合常理,却使她显得比那些朋友更为高雅,比利时大臣为此每星期对她拜访一次,因此,在这个将她视为旭日的小圈子里,当有人得知她在像维尔迪兰家这样的社交界被看作愚蠢的女人,人人都会感到十分惊讶。由于头脑灵活,斯万夫人喜欢结交的是男士,而不是女士。但她在批评这些女士时,总是用交际花的眼光,指出她们身上可能存在不受男人青睐的缺点,如腰粗体壮,脸色难看,拼写错误,腿上多毛,狐臭难闻,喜画假眉。相反,对某个过去曾对她宽容、和蔼的女人,她就比较温柔,尤其是在这个女人遭到不幸之时。她会巧妙地为此人辩护道:“他们对她有失公道,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女人,我可以向您保证。”

    如果科塔尔夫人和以前经常跟德·克雷西夫人来往的朋友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那么,不仅是奥黛特的客厅陈设,而且是奥黛特本人,也会变得难以辨认。她仿佛比过去年轻了好多岁!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她发福了,身体更好了,就显得面容安详、容光焕发,另一方面是因为头发光滑的新发型使她的脸部显得宽阔,涂了淡红的香粉则使脸上神采飞扬,只见以前过于棱角分明的两眼和面部侧面,现在看来已线条柔和。但这种变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人到中年,奥黛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独特容貌,或者说为自己创造了独特容貌,还发现或创造了一种持久的“性格”和一种“美的类型”,并在她那并不匀称的容貌上——这容貌曾长期像无能为力却又冒险的肉体那样反复无常,多年来只要稍有疲劳,就会在片刻间显出短暂的衰老,并根据她不同的心情和表情,勉强让她显出一张零乱、多变、未定型和迷人的脸——贴上这固定的形式,如同永不消逝的青春。

    斯万的房间里并没有他妻子现在拍的漂亮照片,照片上同样是神秘莫测的胜利表情,不管她穿什么裙子戴什么帽子,都能使人看出她那得意洋洋的身影和面孔,他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尺寸的老照片,用达盖尔银版法拍摄,是在上述形式贴上前拍的,这张照片上奥黛特的青春和美貌尚未被她发现,所以仿佛并不存在。但也许斯万因忠于或重新持有一种不同的观念,对这位目光沉思、面容疲惫、既像在行走又像静止不动的纤弱少妇欣赏的是一种酷似波堤切利式的优雅。确实,他仍然喜欢把自己的妻子看作波堤切利的一幅画。相反,奥黛特尽量做到的事,不是突出而是弥补和掩盖她自己身上她所不喜欢的东西,这在一位艺术家看来也许是她的“性格”,但在作为女人的她看来却是缺点,并且不愿听到别人谈起这位画家。斯万有一条精美的东方围巾,为蓝和粉红两色,他买这条围巾,是因为《圣母赞歌》【324】中圣母戴的正是这种围巾。但斯万夫人不想戴这条围巾。只有一次,她让丈夫替她订做一套服装,服装上像《春》中的春神【325】那样,布满雏菊、矢车菊、勿忘草和风铃草的花饰。有时,她在傍晚时感到疲劳,斯万就低声提请我注意她那沉思般的双手,只见她的手在无意中做出灵活而稍带不安的动作,就像圣母把羽笔伸进天使递上的墨水瓶时那样,然后将在已经写上“圣母赞歌”的圣书上写字。但他又补充道:“您可别对她说,她一旦知道,就会摆出别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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