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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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情不自禁的冲动时刻,斯万试图在她身上发现波堤切利的伤感节奏,而在其他时刻,奥黛特的身体展现出统一的轮廓,全部由一条“线”勾画出来,这条线因遵循女人身上的曲线,抛弃了高低不平的小道、矫揉造作的凹进凸出以及种种网状物和过去时装中布满的各种饰物,但在人体上出现差错的地方,就是在因凹进或凸出而偏离完美线条的地方,则大胆地用线条来纠正大自然的偏差,并在一整条线路上弥补身体和织物的缺馅。衬垫和“身段”难看的“腰垫”已经消失,消失的还有带垂尾的上衣,这种上衣盖在裙子上,并被撑着的鲸须绷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奥黛特增添了一个假腹,使她看上去像是由各不相同的部件拼凑而成,没有统一的特点。“蓬边”的垂线和蜂窝状褶裥饰边的曲线已让位于身体的曲线,这身体犹如拍浪的美人鱼,使丝绸面料上下起伏,并使珀克林丝光色布具有人的表情,因为现在身体如同一种有生命的有机形式,已摆脱长期的混沌状态和款式过时的服装阴霾般的包裹。然而,斯万夫人希望并能够在那些取而代之的新款式中保留某些旧款式的些许风格。晚上,我如无法工作,又确实知道吉尔贝特跟一些女友去看戏了,就突然决定去看望她的父母,往往看到斯万夫人身穿一套优美的便服,其中裙子为漂亮的深色调,呈深红色或橘黄色,这些颜色仿佛有一种特殊的含义,因为它们已不再流行,而裙子上饰有一条斜向贯穿的黑色花边,如同推迟修建的宽阔坡道,使人想起过去的边饰。我尚未跟她女儿闹翻之时,在春寒料峭的一天,斯万夫人带我去动物园,走得热了,就把外衣稍微敞开,她衬衫的锯齿形“饰边”不由露出,看上去像是一件背心隐约可见的卷边,这种背心她曾在几年前穿过,并喜欢镶有叶齿形饰边;而她的领带——用她仍然喜欢的“苏格兰花呢”制成,但色彩已变得十分柔和(红色改成粉红,蓝色改为淡紫),看上去很像最时新的闪色塔夫绸——系在颏下,却又看不出结打何处,使人不由想起现已不用的帽“带”。她只要还能这样“坚持”一段时间,年轻人如想了解她的服饰,就会说:“斯万夫人,不就是整整一个时代?”一种美的风格,叠合各种不同的形式,因一种隐藏的传统而得到证实,同样,斯万夫人的服饰,使人模糊地回忆起一些背心或环扣,有时则具有立即被抑制的“划船短上衣”的倾向,甚至还在远处含糊地暗示“年轻人跟我来【326】”,这样就用具体的形式来依次展现一些古旧形式的雏形,这些古旧的形式,女裁缝或女装商无法在她的服饰上真正做出,却又会被人不断想到,斯万夫人身穿这样的服饰,就显出某种高雅的气派;也许是因为这些装饰毫无用处,它们才仿佛具有比实用更为高雅的目的,也许是因为过去的年月留下的遗迹,或是因为这个女人特有的一种服饰个性,使她那些完全不同的服装,看起来仿佛同属一类。我们感到,她穿衣不是为了身体舒服或好看;她身上穿的服饰,如同一种文明精美而又不落俗套的装饰。

    吉尔贝特一般在她母亲的接待日请朋友来吃下午点心,但有时在那天外出,正因为如此,我就可以去参加斯万夫人的“舒弗勒里日【327】”活动,我总是看到她穿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有些是塔夫绸做的,有些则用罗缎、丝绒、双绉、缎子或真丝制成,这些连衣裙不像她平时在家里穿的便袍那样宽大,而是做得十分考究,就像出门穿的时装,因此在那天下午,她家里的悠闲生活,具有某种灵巧和活跃的氛围。连衣裙极其简朴的式样,也许跟她的身材和动作十分般配,其袖子如同颜色,因不同的日子而改变;仿佛在蓝丝绒里突然变得坚定,在白塔夫绸里则是心情轻松,而一种十分高雅的持重,则包含在伸出手臂的方式之中,为让人看出,就穿上黑双绉外套,闪烁着巨大牺牲的微笑。但与此同时,那些既无实用价值又无必要展现的“装饰品”却使情况复杂化,生气勃勃的连衣裙因此而显得有点超脱、沉思和神秘,这倒跟斯万夫人一贯的忧郁相符,至少她的黑眼圈和手指节给人以这种感觉。有大量首饰,如蓝宝石吉祥物、珐琅四瓣小叶三叶草、银质圣牌、圆形金挂件、绿松石护身符、红宝石小链、黄玉栗子,下面的裙子上则有一种彩色图案,在上半身的覆盖下依然存在,另有一排缎子小纽扣,既无扣眼可扣,也就不用解开,还有一条饰带,以细致而又含蓄的微妙提醒来取悦于人,这些饰物如同首饰,像是——除此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解释——泄露一种意图,成为爱情的一种保证,让人说出知心话,又符合一种迷信,并保存对康复、誓愿、爱情或双仁核游戏【328】的记忆。有时,胸衣的蓝丝绒中疑有亨利二世时的袖衩,黑缎子连衣裙上则微微鼓起,如在肩头旁的袖子上,就使人想起一八三零年的“灯笼袖”,如在裙子下面,则使人想起路易十五时期的“裙环”,连衣裙因此具有一种难以觉察的模样,就像一件化装服,把过去的模糊回忆渐渐注入现在的生活之中,在斯万夫人的身上加入某些历史上女英雄或小说中女主人公的魅力。我对她指出这点,她就说:“我不会打高尔夫球,而我有好几位女友会打。我找不出任何借口像她们那样穿厚运动衫。”

    斯万夫人在送走客人回来时,或是拿着糕点盘子请另一位女客品尝时,趁客厅里混乱,就在走到我身旁时把我拉到一边说几句话:“我受吉尔贝特的特别委托,请您后天来吃午饭。我当时不能肯定是否能见到您,您要是不来,我就要给您写信了。”我仍然抗拒。这种抗拒,我越来越不费力,因为你从一段时间以来因某种需要已不再服用对你有害的毒药,因此你即使喜欢这种毒药也是枉然,同样,你会对你曾经失去的安宁有所珍惜,会对兴奋和痛苦的消失感到几分欣慰。如果你产生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喜爱的女人的想法并非完全出于真心,那么,你说想要再次见到她也不完全是真心话。当然,你能够忍受跟她分离的状况,只是因为你认为分离是短暂的,并且一直在想何日重逢,但另一方面你又感到,虽然天天在想即将重逢,重逢的日子一天天推迟,但这样却远没有见面那样痛苦,因为见面之后可能会产生嫉妒,因此,你得知即将见到你喜爱的女人的消息,可能会感到并非愉悦的震动。你现在天天在推迟的,已不再是分离带来的无法忍受的焦虑的结束,而是毫无结果的激情的可怕重现。由于你对这样的见面并不喜欢,而是喜欢温顺的回忆,因为你可以在回忆中添加合乎你心意的梦想,而在梦想里,现实中并不喜爱你的女人,会在你独自一人时向你表白爱情!这种回忆,在被你逐渐加入许多你想添加的东西之后,会变得像你希望的那样甜蜜,因此你喜欢这种回忆,而不喜欢被推迟的谈话,因为你在谈话中非但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让对方说出你想听到的话,而且还要忍受对方更多的冷淡和意外的粗暴!我们不再爱恋时全都知道,遗忘乃至模糊的回忆不会像不幸的爱情那样带来如此多的痛苦。我虽说并未在心里承认,但我希望得到的,正是这种提前的遗忘所带来的舒适安宁。

    另外,精神超脱和孤独的疗法可能带来的痛苦,会因另一原因而逐渐减轻,原因是这种疗法在治愈爱情这种固定观念之前会使其减弱。我的爱情还相当强劲有力,非要我在吉尔贝特眼中重新树立我的全部威信,但我感到,这种威信因我故意不跟她见面而在逐渐确立,因此,我见不到她的那些平静而又忧伤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连续不断,没有期限(只要没有讨厌鬼来干涉我的事情),这些日子中的每一天并非是输掉的一天,而是赢得的一天。也许是赢得毫无用处,因为我很快就会被宣布已经痊愈。逆来顺受是习惯的一种模态,能使某些力量无限增大。我在跟吉尔贝特闹翻的第一天晚上用来忍受忧伤的力量微不足道,后来却变得极其强大。只是一切存在物的延续倾向,有时会因突然的冲动而中断,我们无所顾忌地任凭这种冲动摆布,因为我们现在、过去和将来都知道可以在几天或几个月的时间里控制自己的感情。积蓄用的钱袋往往在即将放满时被突然倒空,同样,在对治疗已经习惯时,往往不等到最终有了疗效就停止治疗。有一天,斯万夫人再次像平时那样告诉我,说吉尔贝特会很高兴见到我,这样就犹如把我已长期失去的幸福放在我伸手可及之处,我感到震惊,知道还有可能品尝这种幸福;我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我决定在晚饭前去看望吉尔贝特,给她一个惊喜。

    我能够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耐心等待,是因为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过去的一切都已忘怀,我跟吉尔贝特重归于好,从这时起,我要去见她,就只能以恋人的身份。每天她都将收到我送给她的美丽绝伦的鲜花。斯万夫人虽说无权摆出严母的架势,但她如果不允许我每天送花,我就会送更加贵重的礼品,只是不会送得那样勤。我父母给我的钱买不到贵重礼品。我想到莱奥妮姑妈留给我的一只中国古代的大瓷花瓶,每天在弗朗索瓦丝将要来时,妈妈都要预言这个女仆会对她说花瓶“已经散架”,并将销声匿迹。既然这样,那就把它卖掉,卖掉了我不就能随心所欲地让吉尔贝特高兴?我觉得卖掉后可以得到一千法郎。我让人把花瓶包装好;出于习惯,我以前从不看它一眼:把它脱手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使我对它有所了解。我在去斯万家时把花瓶带走,把他家的地址告诉马车夫,但叫他从香榭丽舍大街走,因为大街拐角有一家很大的中国工艺品商店,这店我父亲熟悉。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商店老板看到花瓶后,立即开出的价钱不是一千法郎,而是一万法郎。我拿到钞票时欣喜若狂;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可以给吉尔贝特送上许多玫瑰和丁香。我离开商店乘上马车之后,由于斯万夫妇住在林园附近,车夫自然没走平时走的那条路,而是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下行。马车已驶过贝里街的拐角,我在暮色苍茫之中,觉得在斯万夫妇住宅近旁的那个姑娘是吉尔贝特,只见她朝相反的方向远去,步伐坚定,但走得很慢,旁边有一个小伙子,她正在跟他说话,但小伙子的脸我看不清楚。我在车上直起身子,想要停车,却又犹豫不决。这时,两个散步者已走到稍远的地方,他们悠闲的散步所划出的两条柔和的平行线,渐渐消失在阴暗的香榭丽舍大街。我很快到达吉尔贝特的屋前。接待我的是斯万夫人。“哦!她会感到遗憾,”她对我说道,“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不在家。她下午上课,感到很热,就对我说,她想跟一位女友到外面去透透气。”——“我好像看到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我觉得不会是她。不管怎样,这事别跟她父亲去说,他不喜欢女儿在这个时候出去。Good evening(晚安)。”我走了,叫车夫从原路回去,但没有看到这两个散步者。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神秘兮兮的在傍晚谈些什么?

    我回到家里,绝望地拿着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万法郎,这些钱原本可以使我给吉尔贝特带来许多小小的乐趣,但我现在已决定不再去看她。也许在中国工艺品商店停留曾使我感到欢欣鼓舞,并使我怀有这样的希望,即每当我见到女友之时,她都会对我满意和感激。但是,如果我没有在该店停留,如果马车不是从香榭丽舍大街走,我就不会见到吉尔贝特和那个小伙子。因此,同一事实长出两个不同的分支,它现在产生的不幸,消除了它曾经带来的幸福。我此刻遇到的事,跟通常发生的事恰恰相反。你想要快乐,却又缺乏得到快乐的物质手段。拉布吕耶尔【329】说:“无巨富者恋爱可悲【330】。”那么,你就只好逐渐打消得到这种快乐的欲望。从我来说正好相反,物质手段虽然得到,但与此同时,如果不是第一步成功的必然结果,至少也是其偶然结果,这快乐也就消失殆尽。另外,看来我们永远无法快乐。确实,快乐的消失跟我们得到快乐,通常不会发生在同一天晚上。我们往往在一段时间里继续作出努力并抱有希望。但幸福永远不会出现。如果情况终于得到控制,人的本性就把斗争从外部转向内部,并逐渐改变我们的情感,使它想要得到别的东西,而不是它将占有的东西。而如果情况的变化极其迅速,我们的情感还来不及改变,人的本性也不会因此而灰心丧气,它仍然要战胜我们,不错,只是更加缓慢、更加巧妙,但却同样有效。于是,我们对幸福的占有在最后一刻被剥夺,或者不如说,人的本性用毒辣的诡计让这种占有来摧毁幸福。在客观事实和生活方面全都失败之后,人的本性创造出最后一种无法实现的事,即无法实现的心理幸福。幸福这种现象不会自己产生,但会引起极为痛苦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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