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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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紧紧抓住这一万法郎。但这些钱对我已毫无用处。我很快就把钱花光,花得比每天送花给吉尔贝特还要快,因为在夜晚降临之时,我感到极其痛苦,无法待在家里,就去投入我并不喜爱的女人的怀抱哭泣。至于用某种方式让吉尔贝特高兴,我已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现在,重返吉尔贝特的屋子,只会使我感到痛苦。而再次见到吉尔贝特,我昨晚还感到十分美妙,现在却不再觉得满足。因为如果见到了她,我只要不在她的身边,就每时每刻都会感到不安。正因为如此,一个女人通过她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们带来的新的痛苦,增加了她对我们的影响,但也增加了我们对她的要求。通过她给我们带来的这种痛苦,这个女人把我们围得越来越紧,增加了我们身上的锁链,但也增加了将她捆住的锁链,而在此之前,我们会觉得她身上的这些锁链已足以使我们放心。就在昨天晚上,我要是觉得不会使吉尔贝特感到厌烦,就会要求见几次面,并对此感到满足,但现在如果见面次数这么少,我就不会再感到满足,并会用更多别的条件取而代之。因为在爱情上,跟在战斗之后发生的事情恰恰相反,你越是失败,提的条件就越是苛刻,而且要求越来越高,只要你还能把这些条件强加于人。但我跟吉尔贝特的情况并非如此。因此,我在最初情愿不去她母亲家。我心里仍然在想,吉尔贝特并不爱我,这事我早已知道,同时又在想,我想要见她,就可以去看她,我不想见她,则可以将她渐渐忘掉。但是,这些想法如同对某些疾病没有疗效的药物,对我不时看到的两条平行线毫无有效的影响,这两条平行线,由吉尔贝特和那个小伙子在漫步香榭丽舍大街时划出。这是新的痛苦,但最终会消失殆尽,这是一种形象,而有朝一日,这形象出现在我脑中之时,其有毒成分已被完全滗去,如同那些致命的毒药,在摆弄时毫无危险,又如同些许炸药,可用来点燃香烟,又不必担心它会爆炸。在此期间,我身上有另一种力量在全力进行斗争,反对一种有害的力量,后者在我脑中呈现一成不变的形象,那就是吉尔贝特漫步在黄昏之中:为粉碎我记忆的轮番进攻,我的想象迎上前去,进行有效的工作。这两种力量中的第一种,当然继续向我展示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两个散步者,并为我提供另一些取自过去的不愉快形象,譬如吉尔贝特在她母亲要她留下来陪我时耸耸肩膀。但第二种力量用十字布绣出我的种种希望,勾画出的未来比如此狭小和可怜的过去充实和发达得多。我再次看到吉尔贝特郁郁寡欢只有一分钟,而又有多少分钟的时间,我是在设想她会采取什么办法使我们重归于好,也许使我们结下秦晋之好。确实,这种力量虽说被想象引向未来,却仍然由想象取自过去。我对吉尔贝特耸耸肩膀所感到的厌烦逐渐消失之时,对她魅力的回忆也逐渐减少,而这种回忆会使我希望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但我距离过去的这种消亡还十分遥远。我一直喜爱这个女人,我又确实觉得自己在对她厌恶。但是,每当有人觉得我头发梳得好、气色也好时,我总希望她也在这儿。我感到不快的是,当时有许多人表示想请我去做客,但我拒绝去拜访他们。在家里也出现一场争吵,原因是我没有陪父亲去出席一个正式晚宴,邦唐夫妇及其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将去参加,当时阿尔贝蒂娜还是个小女孩。我们生活中各个不同的时期就这样一个个叠在一起。你会因为你现在喜爱、但有朝一日将会使你感到无关紧要的人而轻蔑地加以拒绝,不想看到你现在感到无关紧要、但明天将会喜爱的人,此人你如果同意去看,你也许会早一些爱上,这样的话,你现在的痛苦就会减少,但也确实会被其他痛苦所取代。我的痛苦正在发生越来越大的变化。我惊讶地发现,我内心之中一天一种感情,第二天另一种感情,这些感情一般都是由跟吉尔贝特有关的某种希望或担心所产生。这里说的是我心里的吉尔贝特。我本来应该这样想:另一个吉尔贝特,即真正的吉尔贝特,也许跟我心里的吉尔贝特完全不同,并没有我赋予她的种种惋惜之情,她对我的思念,也许不仅比我对她的思念少得多,而且比我想象中她对我的思念也要少得多,我跟想象中的吉尔贝特单独待在一起时就会这样想,并设想她对我的真正意图会是什么,我把她想象成这样,她就一直关注着我。

    在这段时间里,忧伤逐渐减少,却依然存在,因此就必须区分两种忧伤,一种是因我们时刻想念这个人本人而产生,另一种是因某些往事而唤起,如说过的一句坏话,如在我们收到的一封信中使用的一个动词。对于忧伤的各种形式,我们留待以后的一次恋爱时再作描述,现在我们只是说,第一种形式要比第二种形式残酷无数倍。这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人的看法,因此人一直活在我们心中而变得美好,并增添我们立即为此人戴上的光环,这种看法即使不带有希望的众多愉悦,至少带有持久忧郁的安宁。(另外,必须指出,给我们带来痛苦的某个人的形象,在复杂的情况中并不重要,这些复杂的情况使恋爱时的忧伤变得严重、持续下去并且不能治愈,如同在某些疾病中,病因几乎无法解释连续高烧和缓慢康复。)但是,如果说对我们所爱之人的看法,反映出一种总体上乐观的智慧,那么,这些特殊的往事、这些坏话和这封带有敌意的信却并非如此(我只收到一封这样的信,是吉尔贝特写的),仿佛这个人本人就在这些如此狭小的片断之中,并具有强大的力量,而在我们通常对这个人的整体看法中,此人根本不具备这种力量。这是因为我们看那封信,并非像欣赏我们所爱之人的形象那样,怀着惋惜时的忧郁和平静;我们看那封信,可说是如饥似渴,怀着我们因意外的不幸而受到煎熬的可怕焦虑。这种伤感的形成并不相同;它们的起因是在外部,并通过剧痛的途径来到我们内心深处。我们女友的形象在我们看来陈旧而又真实,但实际上已经过我们多次修改。严酷的往事跟这种修改过的形象不是属于同一时代,而是属于另一时代,它是骇人听闻的过去的罕见见证之一。但是,这过去依然存在,只是在我们心中除外,因为我们喜欢用美好的黄金时代将其取代,即用众人都将重归于好的天堂取而代之,正因为如此,这些往事、这些信件,都是对现实的一种召唤,应该用它们突然给我们带来的痛苦使我们感到,我们虽说每天都在等待中盼望,却已离这一现实十分遥远。这并非因为这现实应该一成不变,虽说有时确实如此。在我们生活中有许多女人,我们从未想要跟她们重逢,而她们对我们并非故意的沉默,则报以同样的沉默。只是这些女人并非是我们所爱,我们也就没有计算,有多少年是在远离她们的地方度过,这个例子会使上述推论失去价值,我们却在思考分离的有效性时忽略了这点,如同相信预感的人们,会对他们的预感并未得到证实的所有事例忽略不计。

    但是,远离毕竟可能会有效力。我们再次见面的欲望和兴趣,最终会在目前轻视我们的情感中重新产生。只是还需要时间。然而,我们在时间方面的要求,跟情感为改变而提出的要求一样过分。首先是时间,这正是我们决不会轻易给予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痛苦巨大,我们急于看到它消失。其次,这时间虽说是另一人的情感为改变所需要的东西,但我们的情感也将利用这时间来改变,因此,当我们为自己确定的目标变得可以达到时,这目标就不再成为我们的目标。另外,这目标将能达到的想法,即在这个目标不再是我们的一种幸福之时,我们就不会有最终无法得到的幸福的想法,包含着部分的真理,但仅此而已。幸福降临我们头上,是在我们对它漠不关心之时。正是这种漠不关心,使我们降低了要求,并使我们在回首往事时认识到,这幸福在那个时候会使我们欣喜若狂,但我们也许会在当时认为它极不圆满。对于你漠不关心的事情,你不是非常挑剔,也不能进行十分中肯的判断。一个我们不再喜欢的人,其亲热在我们的冷淡面前会显得过分,但在我们的爱情面前也许会显得远远不够。这温柔的话语,这样提出的约会,我们想到的是它们会给我们带来的乐趣,而不是所有那些温柔话语和约会,我们曾希望看到那些温柔话语和约会能立即接踵而来,但我们也许会因为这样贪心而无法心想事成。因此,不能肯定的是,这姗姗来迟的幸福,在我们无法再享受之时,在我们不再恋爱之时,是否仍然是我们过去所盼望的幸福,由于没有这种幸福,我们曾经多么不幸。只有一个人能对此事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那就是我们当时的自我;这自我现在已不复存在;也许只要这自我重现,就足以使相同或不同的幸福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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