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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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下坡;这时,我们会迎面遇到步行、骑自行车、乘坐有篷小推车或马车上坡的一位姑娘——她们是美好日子的花朵,但又不像田里的花卉,因为每个姑娘都具有别的姑娘身上没有的东西,这样,她使我们产生的欲望,我们跟与她相同的姑娘在一起时就无法得到满足——一个农场姑娘赶着她的奶牛或半躺在大车上,一家店铺老板的女儿在散步,一位优雅的小姐坐在双篷四轮马车的折叠式座席上,对面坐着她的父母。当然,布洛克为我开辟新的时代,并改变我对生活价值的看法,那天他告诉我,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独自进行联翩遐想,希望有个农家姑娘出现在眼前,让我抱在怀里,并不是跟外界任何事物毫不相干的一种空想,而是我遇到的所有姑娘,不管是村姑还是小姐,都准备把这种遐想变为现实。我现在身体不适,不能单独出去,即使永远无法跟她们做爱,至少我跟生在监狱或医院里的一个孩子一样高兴,这孩子长期认为,人体只能消化干面包和药物,这时突然得知,桃子、杏子和葡萄并非只是农村的一种装饰,而是能够消化吸收的美味食品。即使他的狱卒或看护不准他去采摘这些美丽的水果,世界在他眼里也变得更加美好,生活则变得更加温柔。一种欲望在我们看来更加美好,我们更有信心对它倚靠,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外在的现实适合这种欲望,即使对我们来说这欲望无法实现。于是,我们更加快乐地想念一种生活,在这种生活里——只要我们能在片刻之中从我们思想里排除这偶然而又特殊的小障碍——我们能够想象出欲望满足者的模样。说到经过的美女,自从我知道她们的面颊可以被人亲吻的那天起,我就对她们的心灵产生好奇。这世界在我看来变得更加有趣。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在飞驰。我刚能看清朝我们这边走来的那个小姑娘;然而——由于人的美不同与物的美,由于我们感到这是一个有意识和意志、独一无二的人之美——她的个性,即她那模糊的心灵和我所不了解的意志,一旦被描绘成一个微缩的完整形象,置于她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之中,这目光立刻变得神秘莫测,跟为雌蕊准备就绪的花粉相仿,我顿时感到身体里有一胚胎凸出,也是模糊而又微小,那是欲望的雏形,是不想让这姑娘走过去,但又不希望她在思想中意识到我这个人,不希望我去阻止她前往实现别人的欲望,不希望我存留在她遐想之中并挂在她的心上。然而,我们的马车已经远去,美丽的姑娘已落在我们后面,她对我这个人没有任何概念可言,她的眼睛只是看到我而已,所以已经把我忘记。我觉得她如此之美,是否因为我对她只是依稀看到?也许如此。首先,无法在一女子身旁驻足,以后又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使她突然显得十分迷人,就像一个国家,我们因疾病或贫困无法前往游览,或者如同我们临终前的阴暗时日,我们会在斗争中命赴黄泉。因此,如果没有习惯,生活想必显得美妙,这会是时刻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们的看法,也就是所有人的看法。另外,如果想象是因我们对无法拥有的东西的欲望而产生,它的飞跃发展就不会受到在相遇中完全被看到的一种现实的限制,而在这种相遇时,过路女子的魅力一般跟她路过的速度直接有关。只要夜色略有降临,只要马车行驶速度稍快,在农村或在一座城市,女人的躯体像古代大理石雕像那样,因我们行驶的速度以及将其吞噬的昏暗而被损坏变样,在每个路口,在每家店铺里面,她们都向我们的心射来美神之箭,对这位美神,我们有时不禁思忖,她在这世上是否是因惋惜而产生的过度想象添加在残缺不全、转瞬即逝的过路女子身上的部分优点。

    如果我能下车跟我们迎面相遇的姑娘说话,我也许会因她皮肤上的某个缺陷而感到失望,而我在车上看不到这一缺陷。(于是,进入她的生活而作出任何努力,在我看来突然成为不可能的事情。美是一系列假设,会因丑而缩小,因为丑把路拦住,而我们以为这条路已能通向未知事物。)也许她只要说一句话,莞尔一笑,就会给我提供意外的线索和数字,使我能看出她的脸和举止所表达的意思,并使她的脸和举止立刻变得平淡无奇。有这个可能,是因为我在生活中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想望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我只有在那些日子才遇到过,当时我跟一个一本正经的人在一起,我虽说想出千百个借口,却仍然无法离开此人:在我第一次去巴尔贝克后过了几年,我在巴黎跟我父亲的一位朋友乘车出去兜风,看到一个女子在黑夜里疾行,心想人生只有一次,因怕有失体面而失去我这一幸福并非理智之举,于是未表道歉就跳到车下,开始寻找那陌生女子,在两条街的十字路口把她丢失,在第三条街上又找到她,我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一路灯下跟年老的维尔迪兰夫人迎面相遇,我到处避免跟她见面,她这时见到我,既高兴又感到意外,就大声说道:“哦!您跑过来向我问好,真是客气!”

    那年在巴尔贝克,在那种相遇的时刻,我就对外婆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我头痛得要命,最好让我独自步行回去。她们不肯让我下车。我于是把那美女(她比一座古建筑更难找到,因为她没有姓名,并在走动)加在收集的所有美女之中,我打算走到近旁对她们进行观赏。有一位正好走到我的眼前,根据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只要愿意,就能跟她相识。她是卖牛奶的姑娘,来自一个农场,把增购的奶油给旅馆送去。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她确实也在看我,而且全神贯注,她注视着我,也许只是因为对我的注视感到惊讶。然而,在第二天,我整个上午都在休息,弗朗索瓦丝在将近中午时来给我拉开窗帘,并交给我一封信,是有人请旅馆转交给我的。我在巴尔贝克没有一个熟人。我毫不怀疑信是卖牛奶的姑娘写的。唉,这信是贝戈特所写,他路过此地,想要见我,但得知我已睡了,就给我留了个词语亲切的条子,电梯司机则把条子放入信封并写上我的名字,可我却以为上面的字是卖牛奶的姑娘写的。我极其失望,想到能收到贝戈特的信更加困难也更令人高兴,却丝毫未能减轻因信不是卖牛奶的姑娘所写而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再次见到那姑娘的次数,并未多于我坐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车上时见到的那些姑娘。看到和失去所有这些姑娘,使我所处的那种烦躁不安的状态更加严重,我于是发现一些哲学家具有某种睿智,要我们节制自己的欲望(如果他们想谈论人的欲望的话,因为只有欲望会留下焦虑,并涉及未知的意识。假设哲学想谈论对财富的欲望,也许就过于荒谬)。然而,我准备评论这种并不完美的睿智,因为我心里在想,这种相遇使我感到这世界更加美好,这世界让条条乡间大道上都长出既特别又普通的花卉,它们是白天转瞬即逝的珍宝,是散步的意外收获,偶然的情况也许不会经常再现,却是阻止我从中获益的唯一原因,但使生活具有新的情趣。

    但是,也许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更加自由,能够在其他大路上看到相同的姑娘,我已经开始在曲解一种欲望所具有的特殊性,那就是想要生活在一个被认为漂亮的女人身旁,而仅仅因为我觉得有可能人为地产生这种欲望,我就已经在暗中承认这欲望的虚幻。

    有一天,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带我们去卡尔克维尔,她曾说起那里的教堂被长春藤遮盖,教堂建造在小山岗上,俯瞰村庄以及穿过村庄的河流,河上仍保存着中世纪的小桥;那天,我外婆认为,我独自观看这古建筑会感到高兴,就跟她女友提议,是否去广场上的糕点铺品尝糕点,那广场清晰可见,呈金光闪闪的古色,仿佛一件古物的另一部分。我们说好我待一会儿去那里找她们。她们在一片绿荫前离开了我,在那里,要认出教堂就必须作出努力,以便能确切了解教堂的概念;确实,为使学生对一个句子的意思有更加完整的理解,老师就用外语译成法语或法语译成外语的方法迫使学生抛弃他们所习惯的一些形式,同样,教堂的概念,我平时在钟楼前面并不需要,因为一看就会认出,而我在这时却不得不时刻依靠这个概念来使自己记住,这里一簇拱起的长春藤是尖拱形大玻璃窗,那里一片叶子凸出是因为一柱头凸起。但这时吹起一阵微风,使活动的门廊抖动,门廊上有涡流穿过,颤抖着扩散开来,如同亮光;叶子如波浪那样相互冲撞;那植物组成的建筑物正面,在颤抖中把一个个被微风轻拂、游移不定的波浪形支柱一起带走。

    我离开教堂时,看到有几个村里的姑娘在老桥前面,也许因为是星期天,她们就浓妆艳抹地站着,跟经过那里的小伙子打招呼。有个姑娘穿的衣服没有其他姑娘好看,但似乎因掌握某种权力而高踞于她们之上——因为她几乎对她们不加理睬——神色也更加严肃、倔强,只见她个子高大,两腿悬空,半坐在桥栏上,前面放着一只小罐,里面装满了鱼,也许是她刚捕到的。她脸上皮肤晒黑,眼睛温柔,但目光倨傲,对周围的人显出蔑视的样子,鼻子小巧,形状优雅、迷人。我的目光落在她皮肤之上,我的嘴唇在必要时可以认为,已经跟随目光贴在其上。但我想触及的并非仅仅是她的身体,而且还有活在这身体里的女人,跟这个女人接触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深入其中的方法也只有一种,那就是使她产生一种看法。

    这渔家美女的内心中人,似乎还对我把门紧闭,我怀疑自己是否进入其中,即使我看到自己的形象已悄悄映照在她目光这面镜子里,但映像的折射率我并不知道,就像我被置于母鹿的视野之中。但对我来说,并不是我的嘴唇在她嘴唇上感到愉悦就已足够,而且还要使她的嘴唇感到愉悦,同样,我希望对我的看法进入这女人之中并留在那里,带给我的不仅是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欣赏和欲望,并迫使她保存对我的记忆,直至我跟她重逢之日。这时,我看到几步开外的广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想必在那里等我。我只有片刻的时间;我已经觉得那些姑娘看到我这样站着,开始感到好笑。我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把这钱拿了出来,在跟这美女说明我叫她办的事情之前,为使她更有可能听我说话,我就把这硬币拿到她眼睛前面停了一会儿。【474】“您像是本地人,”我对渔家姑娘说道,“您是否愿意帮我走一趟?要走到一家糕点铺前面,那铺子据说是在一个广场上,但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您等一下!……为了不搞错,您就去问一下,这是不是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的马车。另外,您要看清楚,那马车有两匹马。”【475】我想让她知道的就是这些,使她对我有良好的看法。但我说出“侯爵夫人”和“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心里十分平静。我觉得渔家姑娘会记得我,并因担心无法跟她重逢而部分消除想要再次见到她的欲望。我感到我刚用无形的嘴唇触及她内心之人,并觉得自己得到了她的喜爱。这种对她精神的强行占有,这种非物质占有,使她失去了神秘感,就像肉体占有那样。

    我们行驶在下坡路上,朝于迪梅斯尼尔驶去;突然,我心里觉得十分高兴,自从在贡布雷的时日起,我未能经常感到这样高兴,我就像当时看到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时那样高兴。但这一次,这高兴并非完美无缺。在我们行驶的大路两侧倾斜的凹进之处,我刚才看到三棵树,想必是一条林荫小道的入口,它们所构成的图案,我并非初次看到,我无法认出这三棵树仿佛从中脱离的那个地点,但又感到这地点我以前熟悉;因此,我的思想在某个遥远的年份和现在的时刻之间绊了一下以后,巴尔贝克附近的地区就摇晃起来,于是我心里就想,这次乘车兜风是否全是一种虚构,巴尔贝克是否只是我在想象中去过的地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否是小说中的人物,这三棵老树是否是重现的现实,是你把目光从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抬起时看到,这现实向你描绘的环境,你最终以为自己确实曾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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