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那三棵树挥动着绝望的手臂渐渐远去,仿佛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里得知的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曾想从这条路的底部一直攀登到你的身边,如果你让我们重新落到那里,我们想带给你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整整一个部分,将会永远坠入虚无的深渊。确实,即使我在以后重新感到我刚才再次感觉到的那种乐趣和不安,即使我在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如此——爱上这种乐趣和不安,但对于这三棵树,我仍然一直未能知道它们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们。马车驶入岔道之后,我背朝它们,无法看到,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则问我为何神色迷惘,这时我感到难受,仿佛刚失去一位朋友,仿佛我自己刚刚与世长辞,仿佛我刚才背弃一位死者或不认一位神祇。
得考虑回去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大自然有某种看法,比我外婆的看法还要冷静,但能够看出博物馆和贵族府邸之外的某些古物简朴而又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古道,古道上行人不多,但两旁种有老榆树,使我们感到赏心悦目。
我们知道这古道之后,为了换换环境,就从这条道路回来,除非出去时已走过这条路,那就从另一条路回来,穿过尚特雷纳树林和康特卢树林。那里有无数小鸟在我们旁边的树木里相互应答,却又无法看到,使人有舒适的感觉,如同闭上眼睛那样。我仿佛被拴在折叠式座席上,就像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岩石上,听着那些俄刻阿尼得斯歌唱【477】。我偶然看到其中有一只鸟从一片树叶飞到另一片树叶下面,这时,这只鸟和这些歌声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关系,因此我认为这些歌声不是从这跳跳蹦蹦、惊慌失措、两眼无神的小小躯体中唱出。
这条道路跟在法国看到的许多其他这类道路相仿,上坡的坡度相当陡,但下坡路却很长。在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非常迷人,我只是因为回去而感到高兴。但到后来,它却成了我快乐的一个原因,并存留在我记忆之中,如同所有相同道路的起始段,这些道路我后来在散步或旅游时经过,它们立刻跟这个起始段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一起,并能依靠这段道路跟我立刻心灵相通。这些道路仿佛是我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起经过的那条道路的延伸,只要马车或汽车行驶在其中一条道路上,我现在的意识就像支撑在我最近的过去上那样,会立刻支撑在(因这中间的所有年代已被消除)我在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之上,当时是在巴尔贝克附近兜风,树叶芳香,薄雾升起,而在前面那个村庄外面,可看到树木之间的落日,仿佛是下一个村庄,只见树木茂密,距离遥远,无法在当天晚上到达。我现在是在另一个地方,在一条相似的道路上,产生了这种印象,沉浸在所有这些次要感觉之中,感到呼吸自由,好奇、懒散,有欲望和快活,我在那些傍晚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并排斥其他一切感觉,跟这种印象联系在一起之后,前面那些印象就会加深,就会像一种特殊的乐趣那样稳定,并几乎具有一个生存的框架,这框架我要再次找到,可说是机会难得,但在这框架中,在回忆被唤起之后,具体感到的现实之中就加入很大一部分被提及、被想到、难以捉摸的现实,这就使我在经过的那些地区里不仅具有一种美感,而且具有一种转瞬即逝却又十分强烈的欲望,想要永远在那里生活。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树叶的一种香味,我就想起曾坐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上,跟卢森堡王妃的车迎面相遇,王妃则在车上向夫人问好,以及回到大旅馆吃晚饭,觉得这些都是不可言喻的幸福,无论是现在或将来都无法为我们重现,在一生中只能品尝一次!
往往是太阳已经落山,我们却尚未回去。我把天上出现的月亮指给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看,羞怯地引用夏多布里昂、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的某个漂亮诗句:“它散布这忧伤的古老秘密【478】”,或是:“像狄安娜那样在泉水边哭泣【479】”,或是:“阴影如同婚礼,庄严而又隆重【480】。”【481】——“您觉得这些词句很美?”她对我问道。“用您的话说,有天才?我可要对您说,我一直惊讶地看到,现在大家十分重视的一些东西,恰恰是这几位先生的朋友们在对其优点作出公正评价的同时首先要嘲笑的东西。过去不像现在那样滥用‘天才’这个名词,现在要是对一位作家说他只具有才华,他就会认为是在骂他。您对我引述了夏多布里昂关于月光的一句名言。您将会看到,我有理由对这句话感到无动于衷。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经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另外,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他这个人讨人喜欢,因为他这时纯朴、有趣,但只要人一多,他马上就开始装腔作势,并变得滑稽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声称已将辞呈扔给国王【482】,并主持了教皇选举会,他这时忘记,是我父亲受他之托去恳求国王对他再次任用,并听到他就教皇选举作出最为荒谬的预测。关于这次著名的教皇选举会的情况,应该听听德·布拉卡先生的说法,他跟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同【483】。至于夏多布里昂描写月光的那些句子,简直成了家里的一种负担。每当城堡周围月色明亮之时,如有新客光临,我父亲就建议他在晚饭后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带到外面去散散步。等他们回来后,我父亲总要把那位新客拉到一边:‘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才很好?’——‘哦!是的。’——‘他跟您谈了月光。’——‘是的,您怎么知道?’——‘您等一下,他没有对您说’,接着我父亲对他引述了那句话。‘是的,但您是用什么神奇的办法知道的?’——‘他还跟您说了罗马农村的月光。’——‘您是巫师。’我父亲不是巫师,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总是把一模一样的现成饭菜拿出来给别人吃。”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了起来。【484】“此人老是说:‘我是阿尔弗雷德·德·维尼伯爵。’是不是伯爵,其实并不重要。”【485】也许她认为这并非完全无关紧要,因为她补充道:【486】“首先我不能肯定他是伯爵,不管怎样,他的家族根基浅薄,这位先生在诗中谈到他那‘宫内侍从的盔顶饰【487】’。在读者看来,是多么高雅,又是多么有趣!这就像缪塞,身为巴黎庶民,却大言不惭地说:‘我头盔上饰有金雀鹰【488】。’一位真正的大贵人,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作为诗人,缪塞至少有才能。但除了《森—马尔斯》之外,维尼的作品我都没有读过,我感到乏味,书就会从我手中滑落。莫莱先生【489】既风趣又有分寸,这是德·维尼先生所缺少的,他在欢迎德·维尼先生进入法兰西语文学院时做得十分漂亮【490】。怎么,您不知道他那篇演说?这是一篇杰作,狡黠而又放肆。”【491】她惊讶地看到她那些侄子欣赏巴尔扎克,责备这位作家自以为描写了一个“他未被接纳”的社会,并讲述了这个社会中千百件不足为信的事。至于维克多·雨果,她对我们说,她父亲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义的青年中有几个同伴,依靠他们的帮助得以观看《爱尔那尼》的首演,却无法把戏看完,因为他认为这位作家虽有才华却十分夸张,写的诗句滑稽可笑,此人得到大诗人的美名,只是因为作了一笔交易,是他因私利而鼓吹对社会主义者危险言论宽容的报答【492】。
这时,我们已看到旅馆,在我们到达的第一天晚上,它的灯光充满敌意,现在却像保护者那样温柔,成了家里的报信者。马车到达门前时,门房、青年侍者和电梯司机,都显得殷勤而又天真,对我们的晚归隐约感到不安,这时聚集在台阶上等待我们,他们已是我们的熟人,这种人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变化多次,就像我们自己一样,但是,他们在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们习惯的一面镜子,这时,我们会因自己在他们身上忠实而又友好地映照出来而感到温馨。我们喜欢的是他们,而不是长期没有见面的朋友,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习惯,在他们身上有着更多的反映。只有穿制服的侍者,白天在太阳底下晒,这时已回到室内,不必再忍受夜晚的寒冷,他这时身穿毛料衣服,橘黄色头发向两边分开,双颊奇特地呈花卉般粉红色,站在玻璃大厅中央,使人想起在温室避寒的一棵植物。我们下马车,得到服务员的帮助,他们的人数比实际需要多出很多,但他们感到这场面十分重要,必须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我肚子很饿。因此,为了不推迟吃晚饭的时间,我经常不回楼上的房间,这房间最终成为真正属于我的房间,因此,再次见到紫色大窗帘和低矮书橱,就是和这自我单独重逢,而这自我的形象,则由人和物向我提供。我们一起在大厅等候,等待侍应部主任来对我们宣布晚饭已准备就绪。这又是我们听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话的机会。【493】“我们耽搁了您的时间。”我外婆说道。【494】“怎么会呢?我非常高兴,这使我喜出望外。”她女友回答时面带亲切的微笑,用悦耳的语调把语音拖长,跟她平时的朴实无华形成鲜明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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