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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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她在这种时刻不大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到一位贵妇应该对资产者展现的贵族风度,她很高兴跟这些资产者待在一起,并没有显得盛气凌人。但她唯一真正失礼之处,恰恰是过于彬彬有礼,因为从中可以看出圣日耳曼区一位夫人的贵族习气,这位夫人总是认为某些资产者心怀不满,而她在某些日子也会感到不满,于是她就迫不及待地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在她对他们的人情账上预先借出一笔债,这样,她以后要收回这笔人情债,就可以不必邀请他们出席晚宴或盛大晚会。因此,她那个阶层的守护神对她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影响,又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已完全改变,人也跟以前不同,不知道在巴黎时她也希望我们经常去她家看她,因此就以疯狂的热情来对她鼓动,仿佛她能热情待人的时间十分短促,让她在我们逗留巴尔贝克期间,经常给我们送玫瑰花和甜瓜,借书给我们看,乘马车带我们出去兜风,并跟我们热情交谈。这样——如同海滩耀眼的壮丽景象,如同房间里五彩缤纷的阳光和海洋深处的闪光,甚至如同骑术课,使商人的儿子变得像马其顿的亚历山大【495】那样神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每天热情相待,以及我外婆在夏日对这种待遇暂且轻易接受,都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成为海水浴生活的特点。【496】“把你们的外套拿来,叫他们拿上去。”【497】我外婆把我们的外套交给经理,由于经理一直对我热情相待,我对这种不够尊重他的做法感到遗憾,他也因此而显出难受的样子。【498】“我觉得这位先生在生气。”侯爵夫人说道。“他也许自以为是大贵人,不能给你们拿披肩。我不由想起内穆尔公爵【499】,当时我还很小,他走进我父亲的住宅,那是在布永公馆最高一层,腋下夹着一大包东西,是信件和报纸。我觉得看到了亲王,身穿蓝色礼服,就在我们那个饰有漂亮木雕的门框里,我觉得是巴加尔【500】雕刻的,您知道那些十分柔软的细木棒,这个细木匠有时用它们做成小船,还做花卉,就像用饰带编成花束那样。‘给,西律斯,’他对我父亲说,‘这是您门房叫我带给您的。他对我说:既然您去伯爵先生家,我就不用上这几层楼了,但您要小心,别把捆的绳子弄断。’现在,您的衣服交给别人了,就请坐下,来,坐这儿。”她拉着我外婆的手说道。【501】“哦!如果您不介意,您就别坐在这把扶手椅上。这椅子太小,两个人坐不下,我一个人坐又太大,我坐着会不舒服。”【502】——“您使我想起一把扶手椅,跟这椅子完全一样,我用了很长时间,但最终未能保留下来,因为那是可怜的普拉兰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的。我母亲是世界上最纯朴的人,但还有一些我已经不大能理解的陈旧想法。她起先不愿意让别人把她介绍给德·普拉兰夫人,因为这个女人出嫁前只是塞巴斯蒂安妮小姐,但现在成了公爵夫人,就认为不应该请人把自己介绍给别人。其实,”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补充时忘记,她并不知道这种细微差别,“她要是德·舒瓦瑟尔夫人,这样自负倒也情有可原。舒瓦瑟尔家族是最伟大的家族,祖先是国王胖子路易【503】的一个妹妹,他们是巴西尼的真正君主【504】。我承认我们在姻亲和名气上更胜一筹,但要说家族的古老,则双方几乎旗鼓相当。座次排列上谁在前的这个问题,产生了一些可笑的插曲,譬如一次晚宴开始的时间推迟了整整一个小时,原因是要等这两位夫人中的一位最终同意让人把自己介绍给对方。尽管如此,她们俩还是成了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一把像这样的扶手椅,但就像您刚才那样,没有人愿意坐在那把椅子上。有一天,我母亲听到她公馆的院子里有一辆马车的声音。她就问一个矮小的仆人来客是何人。‘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啊!好,我见她。’但过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来:‘喂,德·拉罗什富科夫人呢?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在楼梯上,在喘气,伯爵夫人。’矮小的仆人回答道。这仆人从乡下回来不久,因为我母亲有个良好的习惯,要到乡下去雇仆人。她常常看到他们出生。这样,家里的用人就老实可靠。这可是头等的奢华。确实,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楼困难,她奇胖无比,我母亲在她进来时见她这样胖,一时间感到十分不安,心想该让她坐在什么地方。这时,德·普拉兰夫人送的椅子吸引了她的眼睛。‘请坐。’我母亲把椅子推到她前面说道。公爵夫人坐在上面,身体一直挤到椅子两边。她身体虽胖,坐在上面却相当舒服。‘她进来时,还使人产生某种印象。’我们的一位朋友说道。‘她出去时,给人的印象尤其深刻。’我母亲回答道。她这话说得过于轻浮,今天说就不合时宜。在德·拉罗什富科夫人家里,你不用顾忌她的肥胖,在她面前开这种玩笑,她会首先感到好笑。‘您独自一人在家?’我母亲这样问德·拉罗什富科先生,因为她那天去看望公爵夫人,在门口接待她的却是公爵,她没有看到公爵夫人在里面一扇窗前。‘德·拉罗什富科夫人不在家?我没有看到她。’——‘您真是客气!’公爵回答道。他这种极其错误的判断,我可从未见过,但也可以说是一种风趣。”

    晚饭后,我跟外婆一起上楼,到了楼上我对她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使我们喜爱的这些优点,如有分寸、敏感、审慎、不炫耀自己,也许并非弥足珍贵,因为完全具备这些优点的人,无非是莫莱和洛梅尼【505】这类人,因为即使没有这些优点,日常的交往会变得索然无味,却也不会妨碍一些人成为夏多布里昂、维尼、雨果或巴尔扎克,那些人爱虚荣,没有判断力,会轻易嘲笑别人,就像布洛克……听到布洛克的名字,我外婆就大声叫嚷。于是她对我夸奖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正如人们所说,在爱情上,对某种人的兴趣决定了每个人的偏爱,而为使孩子发育正常,胖的男人要找瘦的女人,瘦的男人则找胖的女人,同样,由于威胁我幸福的是神经系统功能紊乱,是我伤感和孤独的病态倾向,因此,要求我幸福的愿望使外婆在不知不觉中把沉着冷静和判断能力置于首位,这两种品质不仅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特有,而且为一种社会拥有,在这种社会里,我可以得到消遣和安慰,这种社会跟有一种社会相像,即使在其中看不到像博塞让夫人【506】、儒贝尔先生【507】、塞维尼夫人这样光彩夺目的思想,也能看到像杜当【508】、德·雷米扎先生【509】那样的绚丽思想,这种思想能使生活变得幸福和崇高,而截然不同的精美却给波德莱尔、爱伦·坡【510】、魏尔伦【511】、兰波【512】这样的人带来痛苦,使他们名誉扫地,我外婆显然不希望外孙这样。我打断她的话,以便抱吻她,并且问她是否注意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的一句话,这句话说明她跟自己承认的相反,十分看重她的出身。这样,我把自己的印象都说给外婆听,因为只有在她给我明确指点之后,我才知道对某个人应该尊敬到何种程度。每天晚上,我都把自己在白天所作的速记拿给她看,是根据除她之外的所有不存在的人物而写。有一次我跟她说:“没有你,我简直无法生活。”——“可不能这样。”她声音忧虑地对我回答道。“我们的心肠要硬一点。不然的话,我要是出去旅行,你可怎么办?相反,我希望你会十分懂事又十分幸福。”——“你要是出去几天,我会十分懂事,但我会计算过去了多少小时。”——“要是我出去几个月……(只要想到此事,我心里就会感到痛苦)几年……或是……”【513】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们不敢四目对视。然而,我感到痛苦,主要是因为她焦虑不安,而不是因为我自己焦虑不安。因此,我走到窗前,把眼睛转向别处,清清楚楚地对她说:【514】“你知道,我这个人受习惯的影响很深。我离开自己最喜爱的那些人,最初几天会感到难受。但我在跟以前一样喜爱他们的同时,会逐渐习惯起来,我的生活就变得平静、温馨;跟他们分开,我可以经受得住,哪怕是几个月、几年……”【515】我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完全移到窗外。我外婆在片刻之中走出了房间。但到第二天,我开始谈论哲学,说话的口气十分冷淡,但设法引起外婆的注意。我说,奇怪的是,在最近几项科学发现之后,唯物主义仿佛就已没落,而最有可能出现的事仍然是灵魂的永生以及它们在将来的团聚。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们说,不久之后,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见到我们。她有个年轻的侄孙,准备报考索米尔【516】骑兵学校,现在附近的东锡埃尔驻防,将要到她这里来休假几个星期,她会花很多时间来陪他。在我们出去游玩时,她对我们夸奖他,说他非常聪明,尤其是心地善良;我心里已经在想,他会对我产生好感,并认为我将成为他最要好的朋友,而在他到来之前,他的姑婆向我外婆透露,他已不幸落到一个坏女人手里,他对那个女人爱得发狂,那女人也不会把他甩掉,由于我相信这种爱情的结局必然是精神错乱、杀人和自杀,所以一想到我们的友谊将会十分短促,而这种友谊却已在我心里非常深厚,虽说我还没有见到他,我于是哭了起来,为的是这种友谊,以及等待着他的不幸,如同在为一个亲爱的人哭泣,因为刚才有人对我们说,他身患重病,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待在旅馆的餐厅里,为了不让阳光射入,餐厅里部分窗帘已经拉上,所以里面半明半暗,窗帘被太阳晒得发黄,透过其缝隙可看到闪烁的蓝色大海,这时,在海滩与大路的中间地带,我看到一个青年走过,只见他高大、瘦削,脖子外露,头部高傲地昂起,两眼目光锐利,皮肤棕色、头发金黄,如同吸收了所有阳光。他衣服面料柔软,颜色略白,我从未想到一个男人竟敢穿这种衣服,这衣服的轻薄既使人想起餐厅里的凉爽,又使人想到外面天气炎热和晴好。他走得飞快。他眼睛的颜色跟大海相同,一只单片眼镜不时从他一只眼睛上掉下。每个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走过,大家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以其优雅著称。各家报纸都描绘了他最近为年轻的于泽斯公爵在一次决斗中当证人时所穿的服装。他头发、眼睛、皮肤和举止的优点十分突出,使他在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如同闪闪发光的天蓝色蛋白石的珍贵矿脉,被粗糙的物质包裹其中,与此相对应的是,他的生活应该跟其他人的生活不同。因此,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抱怨的那种风流韵事出现之前,上流社会最漂亮的佳丽都在你争我夺,以得到他的青睐,这时,他如在海滩上露面,他追求的著名美女则在身边相伴,那么,不仅这美女会出现在报上的头版头条,而且众人的目光还会被吸引到他和她身上。由于他“优雅”,由于他那时髦青年般的放浪形骸,特别是由于他那非同寻常的美貌,有些人甚至觉得他有些娘娘腔,但没有因此而责备他,因为大家知道他男子气十足,非常喜欢女人。此人就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们说起过的她的侄孙。我欣喜若狂地想到,我即将跟他认识,而且长达几个星期,并确信他会非常喜欢我。他迅速横向穿过旅馆,仿佛在追逐在他面前像蝴蝶般飞舞的单片眼睛。他来自海滩,而将大厅里窗玻璃淹没到一半高度的大海,则成了他的背景,他全身都在这背景上展现,如同在某些肖像画上,画家认为对当代生活的观察极其准确,毫无弄虚作假之处,但为他们的模特儿选择了合适的背景,如马球场、高尔夫球场、游艇甲板,使这些画虽有现代色彩,却跟文艺复兴前期的绘画不谋而合,在这些画上,画家使人物头像出现在一种景物的近景之中。一辆套有两匹马的马车在门口等候他;他的单片眼镜在阳光明媚的大路上重又跳跃戏耍,其优雅和娴熟,一位著名钢琴家可以在最简单的经过音群【517】中表现出来,但看来却无法用这种优雅和娴熟来表明他比一位二流演奏者高明,与此同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侄孙接过车夫递给他的缰绳,在车夫旁边坐下,拆开旅馆经理交给他的一封信,并策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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