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想法却是他优点和个人价值存在的条件。因为他是贵族,这种思想活动以及对社会主义的向往,使他去寻求自命不凡、衣着寒碜的年轻大学生,在他身上具有纯洁无邪、不谋私利的特点,但在这些大学生身上却并没有这种特点。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知而又自私的阶层的继承者,就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些大学生原谅他的贵族出身,但贵族出身对他们有一种诱惑力,他们是因为他的出身才去找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乃至傲慢的样子。他因此对这些人主动接近,而我的父母奉行的是贡布雷的社会学,如看到他对这些人并不回避,一定会感到十分惊讶。有一天,圣卢和我一起坐在沙滩上,听到我们背靠着的帆布帐篷里传出咒骂声,说的是麇集巴尔贝克的犹太人已成灾祸。“你没走两步就会遇到犹太人。”那声音说道。“我并非在原则上对犹太民族怀有不可抑制的敌意,但他们在这里人数过多。我们只听到这种话:‘喂,亚普(伯)拉罕,chai fu Chakop【524】。’他们还以为是在阿布基尔街【525】上。”这个对以色列大发雷霆的人最终走出帐篷,我们抬头观看这个反犹主义者,原来是我的同学布洛克。圣卢立即要我对布洛克说,他们曾在中学优等生会考时遇到过,布洛克得了荣誉奖,后来又在一所民众大学【526】相遇。
每当圣卢的一位知识分子朋友在社交界出了差错,做了件滑稽可笑的事,圣卢总是对此毫不在意,但他感到,此人如发现自己的错误,一定会因此而面红耳赤,这时我会看到,他因害怕得罪别人而感到局促不安,并由此看出他曾受过耶稣会会士的教育,不过,我最多只是偶尔一笑了之。但面红耳赤的却是罗贝尔,仿佛是他做错了事。譬如有一天,布洛克答应到旅馆去看他,并补充道:【527】“在这种沙漠旅行队客店般假装优雅的地方等人,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茨冈女人又会使我感到不舒服,您就对laïft(电梯司机)说,叫她们闭嘴,然后立刻通知您。”【528】从我来说,我不是非要布洛克到旅馆来。他在巴尔贝克,可惜并非独自一人,而是跟他那些姐妹在一起,他姐妹在巴尔贝克也有许多亲朋好友。然而,这帮犹太人与其说讨人喜欢,不如说别具一格。巴尔贝克就像某些国家,如俄罗斯或罗马尼亚,我们上地理课就能知道,犹太居民在那些国家和地方未能享受在巴黎的优待,也未能像在巴黎那样与当地居民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叔伯伯,或是他们的男女教友,在去娱乐场时总是待在一起,不会混有任何非犹太成员,其中女的去“舞厅”,男的则去玩巴卡拉纸牌戏【529】,他们形成一个清一色的队伍,与观看他们走过的那些人截然不同,那些人每年都在这里见到他们,却从来不跟他们打招呼,不管是康布勒梅夫妇的小圈子还是法院首席院长的小集团,不管是大大小小的资产者还是巴黎普通粮食商人,那些人的女儿如同兰斯的塑像,个个漂亮、傲慢,是喜欢嘲笑别人的法国女子,都不愿意跟这帮缺乏教养的丫头片子混在一起,一心想着“洗海水浴”的种种时尚,甚至装出刚钓过大虾或正在跳探戈的样子。至于那些男人,虽然身上的无尾常礼服光彩夺目,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他们的过分炫耀,使人不禁想起有些画家称之为“聪明的”矫揉造作,他们以福音书或《一千零一夜》为题材作画,想到故事发生的地方,就把圣彼得或阿里巴巴画得跟巴尔贝克最肥胖的巴卡拉纸牌戏下注者一模一样。布洛克把他的姐妹一一向我作了介绍,但极其粗暴地不让她们说话,她们欣赏自己的兄弟,把他看作偶像,只要他说出一句稍有趣味的俏皮话,她们就立刻哈哈大笑。因此,这个阶层可能跟其他任何阶层一样,也许更胜一筹,具有许多可爱之处,以及众多优点和美德。但要对此有所体会,就必须深入这一阶层。然而,这阶层不讨人喜欢,却也已感到这点,并认为是反犹主义的明证,就组成封闭的团体,团结一致与其对抗,不过,任何人也不想进入其内。
至于laïft(电梯司机),我倒没有必要感到惊讶,因为在几天以前,布洛克问我为什么要来巴尔贝克(相反,他觉得他来这里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并问是否“希望结识美女”,我于是对他说,这次旅行是我早就想做的一件事,只是没有想去威尼斯那样迫切,他听了回答道:“不错,当然啰,是为了跟漂亮的太太们一起喝冰冻果汁饮料,同时装作在看约翰·罗斯金勋爵的Stones of Venaïce(《威尼斯之石》),此人既忧郁又讨厌,是最讨厌的家伙之一。”布洛克显然认为,在英国不仅所有的男人都是勋爵,而且字母i在那里总是发成aï。至于圣卢,则认为这并非是严重的发音错误,因为他觉得主要原因是缺乏社交基本知识,我的新朋友不具备这种知识,因此持蔑视态度。但是,罗贝尔担心布洛克有朝一日获悉大家都说Venice(威尼斯),并得知罗斯金并非勋爵,就会想起罗贝尔以前曾觉得他滑稽可笑,这样一来,反倒是罗贝尔感到自己做错了事,仿佛他不够宽容,其实他十分宽宏大量,他担心布洛克有朝一日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许会面红耳赤,就预先感到脸红,这红晕反倒出现在他的脸上。因为他认为布洛克比他更加重视这个错误。这点在不久之后被布洛克所证实,有一天他听到我说lift(电梯司机),就打断了我的话:“啊!应该说lift。”然后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语气说道:“不过这毫不重要。”这话如同一种本能反应,自尊心强的人,不管是在极其重要的场合,还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都会说出同样的话;这就说明,即使在无关紧要的时候,此人虽然嘴上说此事并不重要,心里却认为这件事极为重要;这句话有时具有悲剧性,任何有点傲气的人首先将其脱口说出,让人感到十分难受,因为有人在此刻拒绝给他帮忙,使他失去他曾抓住不放的最后希望:“啊!对,这毫不重要,我会用其他办法来解决。”然而,他在毫不重要的情况下被迫采取的其他办法,有时竟是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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