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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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布洛克对我说了些非常友好的话。他肯定想对我和蔼可亲。但是他问我:“你跟德·圣卢—昂布雷交往,是否想高攀贵族?而且还是二流贵族,可你却是如此幼稚。你想必正在经历故作风雅的美妙危机。你跟我说,你是否故作风雅?是的,对吗?”他这样说,并非因为他和蔼可亲的愿望突然改变。人们用不规范的法语所说的“不良教育”是他的缺点,因此也是他并未发现的缺点,所以他决不会认为别人会因此而感到不快。在人类中,众人常常会有同样的优点并不希奇,就像每个人都有许多自己特有的缺点一样。也许“世上最普遍的事物”不是理智,而是善良。在极其遥远的穷乡僻壤,我们看到善良的花朵自动盛开,感到赞叹不已,这善良如同幽谷中一朵虞美人,它跟世界各地的虞美人一样,但从未见到过它们,遇到的只有风,有时它那孤独的小红帽会被吹得不断颤抖。即使这种善良因私利而处于瘫痪状态,不能发挥作用,它也依然存在,而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阻止它发挥作用时,譬如在看小说或看报时,它就像鲜花一般盛开,即使在杀人犯的心中也仍像连载小说爱好者那样温柔,并转向弱者、正义者和受迫害者。但是,缺点的相异跟优点的相似同样令人赞叹。完人有缺点会令人不快或使人发怒。有个人聪明绝顶,看待任何事物都观点高超,从不说别人的坏话,但会把他请你交给他保管的极其重要的信件忘记在他的口袋里,后来又让你错过一次重要约会,却又不笑着向你表示道歉,因为此人的自豪之处就是毫无时间概念。另一人细致入微,温文尔雅,举止十分高雅,只要谈起你,只会说出让你高兴的事情,但你会感到此人对有些事只字不提,将其埋在心里,这些事各式各样都有,在他心里发酵变酸,他喜欢见到你,并对此极为看重,以致他情愿把你累死,也不愿离你而去。第三个人更加直爽,但当你因身体不佳无法前去看他而表示道歉时,他却因直爽而非要让你知道,有人在你去剧院时看到了你,觉得你气色很好,或者让你知道,他未能充分利用你为他办的事,但另有三人已提出要为他帮忙,因此他欠你的人情债微不足道。在这两种情况下,前面那位朋友原可以装作不知道你去看戏,也不知道别人也能给他帮这个忙。至于后面那位朋友,则觉得需要向某个人重述或揭示会使你难堪的事情,对自己的直爽洋洋得意,并铿锵有力地对你说:“我就是这样。”有些人使你感到恼火,是因为他们过于好奇,或者是毫无好奇之心,你即使对他们谈起耸人听闻的事件,他们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有些人要等几个月才给你回信,是因为你信中说的一件事只涉及到你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是因为他们对你说,他们要来问你一件事,并说你不敢出门是因为怕他们来时扑了个空,但他们却没有来,让你等上几个星期,因为他们没有收到你的回信,可他们的信并没有要求你回信,他们就以为你生气了。有些人只考虑自己的意愿,而不考虑你的意愿,跟你说话时不让你插上一句,他们高兴时就来看你,根本不管你是否有要紧的事情要办;但是,如果他们因天气不好感到疲倦,或者是心情不佳,你就无法让他们嘴里说出一句话,他们对你所作的努力,用一种消极的无精打采来加以对抗,对你所说的话,他们不想作出任何回答,连单音节的字也不愿说出,仿佛他们没有听到你的话。我们每个朋友都有各自的缺点,为了仍然能喜欢我们的朋友,我们就只好用他们的优点来安慰自己,如想到他们的才华、善良和温柔,或者不如对他们的缺点不加考虑,并为此充分展现我们的诚意。我们出于好意坚持对朋友的缺点视而不见,可惜的是,我们的坚持却在他的坚持下败下阵来,他沉湎于自己的缺点之中,因为他自己盲目乐观,或者以为别人对此盲目乐观。因为他看不到自己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到他的缺点。由于令人不快主要是因为评价转瞬即逝或未被发现的事物十分困难,因此,我们至少应该出于谨慎而从不谈论自己,因为涉及这一主题时,我们可以肯定,其他人的看法和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完全相同。我们参观一幢外表普通的房屋,看到里面全是稀世珍宝、撬门的铁棒和遍地的尸体,会感到十分意外,而当我们发现别人的真正生活,在世界的表象下发现真实的世界,我们也会同样感到意外,因为我们不应根据每个人对我们说的话来构建我们自己的形象,而是可以根据别人在我们不在场的情况下所说的对我们的看法中得知,在他们心中,我们和我们生活的形象,跟上述形象截然不同。因此,每当我们谈论自己之后,我们都可以肯定,我们的话虽然不会伤害别人,又说得小心谨慎,听者表面上毕恭毕敬,假装表示赞同,却会使人作出义愤填膺或兴高采烈的评论,总之是对我们最为不利的评论。我们至少会使别人感到不快,原因是我们对自己的看法跟我们的话并不相称,一般来说,人们所说的关于自己的话,会因这种不相称而显得滑稽可笑,如同冒牌音乐爱好者的低声歌唱,他们感到需要哼出自己喜欢的一首曲调,就用有力的手势和面部动作以及欣赏的表情,来弥补他们含糊不清的低语的不足之处,但他们让我们听到的这种歌声,却无法证明他们的欣赏确实有理。除了谈论自己和自己的缺点的坏习惯,还得加上跟这一坏习惯构成整体的另一坏习惯,那就是揭出别人身上的缺点,即跟自己的缺点完全相同的缺点。然而,我们谈论的总是这些缺点,仿佛这是谈论自己的一种方法,是一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这种方法既乐于承认缺点,又乐于原谅自己。另外,我们的注意力看来总是被我们的特点所吸引,能轻而易举地将其发现,却并不容易发现别人的其他特点。近视眼患者在谈到别人时会说:“他勉强能睁开眼睛”;肺结核患者会怀疑身强力壮者肺部是否完全健康;不爱清洁的人总是说别人不洗澡;嗅觉失灵者认为别人有臭味;戴绿帽子的丈夫总觉得其他男人的老婆有外遇;轻佻的女人认为其他女人举止轻浮;故作风雅者觉得别人都故作风雅。此外,每种恶习如同每种职业,需要并发展一种专门知识,有恶习者炫耀这种知识,不会因此而感到不快。性欲倒错者会发现性欲倒错者的蜘丝马迹,应邀参加社交界聚会的裁缝还没有跟你说话,就已经在欣赏你衣服的面料,他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想摸一下,以了解其优点,而你在跟一位牙科医生交谈片刻之后,询问他对你的真实看法,他就会对你说出你龋齿的数目。在他看来,此事最为重要,而你如发现他的蛀牙,就会觉得这真是滑稽可笑。我们不光在谈论自己时才认为别人缺乏理智,我们在行动时他们仿佛也是如此。在我们每个人看来,有一位神专门在那里替他掩盖缺点,或向他保证,他的缺点不会被人发现,同样,他闭上眼睛并堵上鼻孔,对那些不洗澡的人不看也不闻,就看不到他们耳朵上的污垢,闻不到他们胳肢窝里的汗臭,并使他们相信,他们可以带着污垢和汗臭走遍天下,而不会受到惩罚,因为其他人都不会觉察。而有些人佩戴假珍珠或把此物作为礼品送人,却认为别人会以假当真。布洛克缺乏教养,患神经官能症,而且故作风雅,他出身的家庭不大受人器重,因此他心里如同海底一般,承受着无法估量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上层的基督教徒,而且来自中间几层,即高于他阶层的一个个叠在一起的犹太阶层,其中每个阶层都看不起低于自己的阶层。布洛克要从一个犹太家庭上升到另一犹太家庭,直至到达自由的空气,需要花几千年的时间。最好的办法是从另一边为自己打开出口。

    布洛克对我说,我想必在经历故作风雅的危机,并要我向他承认我故作风雅,当时,我可以对他回答说:“我要是故作风雅,就不会跟你经常来往。”但我只是对他说,他说这话不大友好。于是,他想表示道歉,但使用的恰恰是缺乏教养的人的方法,这种人得意忘形,会在收回前面的话时寻找机会把这些话说得更加严重。“请你原谅,”现在他每次遇到我就这样对我说,“我使你难受,让你痛苦,我是故意说你坏话。不过,一般的人,特别是你的朋友,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动物,我虽然冷酷无情地戏弄你,你却无法想象我对你是一片深情。每当我想到你时,我常常因为对你的感情而热泪盈眶。”说完他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更加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布洛克举止粗俗,他谈话的质量竟会如此参差不齐。这个年轻人十分挑剔,即使谈到最为流行的作家,他也会说:“这是个十足的白痴,完全是个傻瓜。”有时,他兴高采烈地讲述一些毫无可笑之处的轶事,并引述某个等闲之辈的话,却说此人“真是奇才”。他评价人的思想、价值和意义时使用的这种双重标准,在我认识他父亲布洛克老先生之前,一直使我感到十分惊讶。

    我没有想到,我们竟会获准去见这位老先生,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在我面前则说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尔说,我(一直)极其喜欢故作风雅。他说:“是的,是的,他非常高兴认识勒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布洛克把词中的一个字拖长,既表示讽刺,又说明有文学味。圣卢从未听到过勒格朗丹这个姓,感到惊讶:“此人是谁?”——“哦!此人十分出色。”布洛克笑着回答道,像怕冷一般【530】袋,确信自己此时此刻正在欣赏一位非同寻常的外省贵族别具一格的外表,与其相比,巴尔贝·德·奥尔维利【531】的模样简直不值一提。他不善于描绘勒格朗丹先生,就用下面的办法来自我安慰,那就是在这个姓氏前加上好几个“勒”,并加以欣赏,如同品尝窖藏极品陈酒一般。但这种主观享受,别人无法领略。他对圣卢说我的坏话,但也对我说圣卢的坏话。我们俩到第二天就对这些坏话的细枝末节知道得一清二楚,并非是因为我们相互复述这些坏话,我们觉得这样做简直是在犯罪,而是因为在布洛克看来这事十分自然,几乎无法避免,因此他心里感到不安,觉得他必然要把我们即将知道的事告诉我们,就先下手为强,把圣卢拉到一边,并向圣卢承认自己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是故意说的,以便让别人把这坏话传给他听,然后对他发誓,“是以克洛诺斯之子宙斯即誓言捍卫者的名义”,说他喜爱圣卢,愿为圣卢献出自己的生命,说完后擦掉自己的眼泪。同一天,他又作了安排,跟我单独见面,他对我坦白承认,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我好,因为他觉得社交界的某种关系对我有害,认为我“不值得这样”。然后,他像醉鬼那样温柔地抓住我的手,虽说他的醉意纯属神经官能性质。“请相信我,”他说,“让黑煞死神克尔立即把我抓住,让我穿过哈得斯【532】的一扇扇门,只要我昨天在想念你时,在想起贡布雷以及我对你的无限温情时,想起甚至已被你遗忘的那些下午上课的情景时,我没有因此而整夜哭泣。是的,哭了整整一夜,我可以对你发誓,唉,这我知道,我对人了解,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我确实不相信他,我觉得这些话是临时想出来的,听他这样说下去,他“以黑煞克尔的名义”发的誓,并未给他的话增加很大的分量,因为布洛克对古希腊文化的崇拜纯属文学范畴。另外,只要他开始因一件虚构的事而感动,并希望别人也因此而感动,他就立即会说:“我为此对你发誓。”他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得到歇斯底里的骗人乐趣,而不是为了使人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不相信他对我说的话,但我并没有责怪他,因为我跟我母亲和外婆一样,不会记仇,即使对更大的过错也是如此,并且从不谴责任何人。

    不过,布洛克也不是坏到极点的青年,他也会对人非常热情。自从贡布雷那类人即像我外婆和母亲那样完美无缺的人几乎完全消失之后,我就只能选择粗鲁、冷淡和诚实的正派人——这种人说话的声音就能迅速表明他们对你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或者选择另一种人,这后一种人只要在你身边,就会理解你、喜欢你,感动得流泪,但在几个小时之后却进行报复,对你开个恶意玩笑,然后又回到你的身边,仍然对你这样体谅,仍然这样讨人喜欢,不时跟你融为一体,我觉得对这种人,我即使不喜欢他们的道德品质,至少喜欢跟他们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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