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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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我心里不禁微微一震,我在外地客人名单的第一页,看到下面这几个字:“西莫内及其家属”。我心里仍存在着童年时代的陈旧梦想,梦想我心里的全部柔情,即由我心灵感到却又跟它融为一体的柔情,由一个跟我截然不同的人给我带来。这个人再次被我杜撰出来,为此使用了西莫内这个姓,以及对一些年轻躯体之间存在的那种和谐的回忆,我曾看到这些年轻躯体在海滩上展现,如同运动员队伍,可以跟古代艺术和乔托的绘画媲美。我不知道这些姑娘中哪个是西莫内小姐,不知道她们中是否有人是这个姓,但我知道我得到了西莫内小姐的喜爱,知道我可以依靠圣卢的帮助设法跟她认识。可惜的是,他获准延长休假时附带这样的条件,那就是必须每天回到东锡埃尔;但是,要叫他不去履行军人的职责,我原以为除了借助于他对我的友谊之外,更好的办法是依靠他作为人类学家的好奇心,我也常常有这种好奇心,别人对我说起一个人,我尚未亲眼看到,只是听说一家水果店有个漂亮的女出纳员,我就想见识一下女性美的一个新品种。然而,我想对他谈论我看到的那些姑娘,以引起他这种好奇心,却是错误的想法。因为他的好奇心长期因他对那女演员即他情妇的爱而麻木不仁。即使他感到些许好奇,也会加以克制,因为他有一种迷信,认为他的忠贞不渝,可以使情妇也对他忠实。因此,他并没有答应我要去积极了解我说的那些姑娘,我们就前往里弗贝尔共进晚餐。

    最初几次,我们到那里时,太阳刚刚落山,但天色仍然明亮;饭馆的花园里还没有开灯,白天的热气渐渐下降,并沉积下来,如同在瓶底周围的瓶壁上,空气结成透明的霜,呈深色,而且十分坚固,像一枝巨大的蔷薇,贴在阴暗的墙上,留下粉红的花纹,看上去像是缟玛瑙里的树枝状结晶。不久之后,我们下车时总是天色已黑,因为往往是这样,我们从巴尔贝克出发时天气不好,或是我们推迟套车的时间,希望暴雨会暂时停止。但在那些日子,我听到海风呼啸,并未有悲伤的感觉,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放弃自己的计划,独自关在房间里面,我知道,我们将在茨冈人的音乐声中,走进饭馆的大餐厅,那里点着无数的灯,将会用巨大的金制烧灼器,轻而易举地战胜黑暗和寒冷,于是,我愉快地登上在大雨中等待我们的双座马车,坐在圣卢身旁。贝戈特说过,尽管我有不同的看法,他依然相信,我的才能更适合去品尝智力的乐趣,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话使我对自己以后能干的事有了一种希望,虽说我每天坐在桌前开始撰写评论或小说时,都会感到厌倦和失望。“总之,”我心里在想,“也许写作的乐趣,并非是衡量一段美文价值的可靠标准;也许这只是一种次要状态,往往是价值的附加物,但没有乐趣,并不能预先断定作品没有价值。也许某些杰作是在哈欠连天时写成的。”我外婆试图打消我的疑虑,她对我说,我只要身体好,就一定会工作好,而且快活。我们的医生则认为应该更加谨慎,就对我说,我的健康状态可能会使我面临巨大的危险,并给我一一列举为避免意外发生应采取的保养方法,于是,我让所有的乐趣都从属于一个在我看来比它们重要千百倍的目标,那就是使自己身强力壮,以完成也许已在我思想中形成的作品,因此,我自从来到巴尔贝克以来,一直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别人无法让我喝一杯咖啡,因为喝了咖啡我就彻夜难眠,而要在第二天不感到疲倦,睡眠又是不可或缺。但在我们到达里弗贝尔之后——由于一种新的乐趣的刺激,我又处于一个不同的区域,这个区域是意外事件在割断一根线后使我们进入,这根线是在众多日子里耐心编成,会使我们变得明智——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明天,也不会有必须实现的崇高目标,这种旨在维护崇高目标而小心保养的确切方法,却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每当一个跟班问我是否要脱掉外套,圣卢总是对我说:【667】“您会不会感到冷?您也许最好还是穿着,今天不是很热。”【668】我则回答说:“不,不。”也许我并不感到冷,但不管怎样,我已不再担心会生病,也不再有这种概念,认为不能死去,认为工作重要。我把外套交给了跟班;我们走进饭馆的餐厅,听到茨冈人演奏的一首军队进行曲,我们在两排已上了菜的餐桌之间往前走,如同走在唾手可得的光荣道路上,感到乐队用节奏把快乐的热情印在我们身上,并把军人的荣誉授予我们,让我们未建战功就参加这种凯旋仪式,我们把这种热情深藏不露,只是显出一本正经、冷若冰霜的神色,步伐软弱无力,以显得跟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里那些服饰艳丽的做作女子不同,这些女人来唱色情歌曲,显出好战的样子,她们跑上舞台,一副军人气派,如同战无不胜的将军。

    从此刻起,我焕然一新,不再是我外婆的外孙,只是在走出门外时才想起她,而是即将来侍候我们的那些侍者的临时兄弟。

    我喝的啤酒,尤其是香槟酒,我在巴尔贝克时,一星期也不愿喝这么多,现在我脑子冷静而又清醒,这些饮料的滋味是一种显然可贵却又被轻易牺牲的乐趣,我却在一个小时就喝了这么多,并在其中加上几滴波尔图甜葡萄酒,但我心不在焉,无法品尝出这酒的滋味,我把两个“金路易”赏给刚才演奏的小提琴手,这钱是我攒了一个月才省下来的,打算去买一样东西,但买什么却已记不清楚。上菜的侍者之中,有几个在餐桌间像猎犬般被顾客放走,就飞快地逃走,手里托着一盘菜,仿佛这种赛跑的目的,就是不让菜掉到地上。确实,巧克力雪花酥到达终点时没翻倒,英式煮土豆片虽说在狂奔时会被摇来晃去,但送到时仍像最初那样整齐地放在波亚克【669】羔羊肉周围。我发现侍者中有个人身材十分高大,长着一头黑色秀发,脸上像涂脂抹粉一般,使人觉得更像某些珍稀品种的鸟类,而不像人类,他不停地奔跑,可说是毫无目的,从餐厅一头跑到另一头,使人想起南美大鹦鹉中的一只,那些鹦鹉使动物园的大鸟笼里充满其艳丽的色彩和无法理解的烦躁不安。过了一会儿,这景象有了变化,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变得更加高雅和平静。这种令人眩晕的活动,全都固定为一种平静的和谐。我看着一张张圆桌,不知其数,布满饭馆,犹如众多行星,就像以前寓意画上画的那种。另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在这些不同的天体之间产生,每张餐桌的进晚餐者,都朝其他餐桌观看,只有一人例外,此人是做东的富翁,请来一位著名作家,并依靠旋转桌像招魂灵动桌般的功效,设法让作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些女士听了赞叹不已。这些天体般餐桌的和谐,并不妨害无数侍者不断围绕着它们转,他们不像就餐者那样坐着,而是站着,所以能在更大的区域内绕着转。也许有一名侍者跑着送冷盆,换酒,添加酒杯。但是,虽然有这些特殊原因,他们在圆桌之间的不断奔跑,最终显示出令人眩晕而又井井有条的运行规律。两个极其丑陋的女出纳员,坐在一簇鲜花后面,正在没完没了地计算,就像两个女巫,正通过星相的计算,来预测根据中世纪这门科学设想的天穹中可能会发生的巨变。

    我对这些就餐者都有点同情,因为我感到这些圆桌在他们看来不是行星,感到他们对事物并未进行过分类,这种分类能使我们摆脱事物惯常外表的束缚,并看到一些相似之处。他们觉得自己在跟某个人共进晚餐,觉得一顿饭大约要花这么多钱,并觉得自己第二天还会来吃饭。看来他们完全没有发现年轻侍者的一个队伍正在展开,这些侍者在此刻也许没有急事可干,就拿着放面包的篮子,排列成宗教仪式的行列。有几个侍者年纪很小,侍应部主任走过时打了他们几记耳光,把他们打得呆若木鸡,他们目光忧郁,仿佛在观看遥远的梦景,他们以前在巴尔贝克旅馆干过活,要他们不再感到难受,只有让该旅馆的一位客人认出他们,跟他们说话,并亲自叫他们把不能喝的香槟酒拿走,因为他们会因此而感到自豪。

    我听到自己的神经在低声埋怨,但其中也有舒适的感觉,这种感觉跟可能产生舒适感的外部物体没有关系,但我身体的位置和我的注意力只要稍有变化,就能使我感到这种舒适,如同闭着的眼睛,只要被轻轻一压,就会有颜色的感觉。我已经喝了许多波尔图葡萄酒,但仍然想喝,这不是因为再喝几杯会使我感到舒适,而是因为前面喝的几杯产生的舒适感在起作用。我任凭音乐把我的愉悦带到每个音符,而我的愉悦则顺从地来到每个音符中休息。化学工业能大量生产出自然界十分罕见、只能偶然看到的一些物体,里弗贝尔的这家饭馆如同化学工业,在同一时刻聚集的女子,因向我展现的幸福前景而吸引着我,其人数比我在散步或旅行时在一年中偶然遇到的女子还要多;另外,我们听到的音乐——华尔兹舞曲,德国轻歌剧,表演歌舞的咖啡馆演唱的歌曲的改编曲,这些乐曲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本身就是一个空中愉悦的场所,重叠于另一个比它更使人陶醉的场所之上。因为每个动机都像一个女人那样特殊,却不像女人那样把某个幸运男子掌握的肉欲秘密留给他一人享用;每个动机都向我推荐这秘密,觊觎着我,迈着多变而淫荡的步伐朝我走来,上前跟我搭讪,抚摸我,仿佛我突然间变得更加迷人、更加有力或更加富裕;我感到这些乐曲有点冷酷无情;这是因为美的无私感情、智力的反映,它们都一无所知;在它们看来,只存在肉体的快乐。对于不幸的嫉妒者来说,它们是最为无情、出口最少的地狱,而它们却向嫉妒者展示这种快乐,即他爱恋的女人跟另一男人品尝的快乐,仿佛在这心花怒放的女人看来,这是世上存在的唯一乐趣。但是,我低声重复这乐曲的音符,并对它回吻,这时乐曲使我感到那种特有的肉欲,在我眼里变得极为珍贵,我可以离开自己的父母,跟随这动机前往奇特的世界,这世界由动机在看不见的地方建成,并由一条条时而无精打采、时而生气勃勃的线条构成。这种快乐并不能使增添快乐之人身价提高,是因为它只能被此人感到,而每当我们在生活中没有得到一个看到我们的女人的喜欢时,这女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们是否一厢情愿地在内心感到十分幸福,这种幸福感也因此丝毫没有改变她对我们的看法,虽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有力,几乎无法抗拒。我感到,我的爱情不再令人讨厌,不会再被人讥笑,而是确实具有这种音乐的感人之美和诱惑力,这音乐本身就像一个讨人喜欢的场所,我所爱的女子会和我在那里相遇,并立刻成为亲密的朋友。

    这饭馆的顾客,不仅有半上流社会女子,而且还有最高雅的社交界人士,他们在将近五点钟时来此喝下午茶,或是在此举办盛大晚宴。喝下午茶的地点是在狭窄的玻璃长廊,形同走廊,从门厅延伸到餐厅,旁边是花园一侧,长廊跟花园中间,除了几根石柱之外,均由玻璃相隔,时而有开启的玻璃移门。因此,除有许多穿堂风外,有时还会突然射进强烈阳光,照得你眼花缭乱,几乎无法看清喝茶的女顾客,因为这个原因,她们来了之后,就把桌子两张两张地拼在一起,在整条瓶颈般狭窄的长廊里都是如此,而由于她们在喝茶或相互打招呼时所做的每个动作仿佛都在闪闪发光,你就会觉得这如同养鱼池或捕鱼篓,渔夫把自己捕到的亮晶晶的鱼都堆放在这里,这些鱼有一半在水外,沐浴在阳光之中,在你眼前闪耀着变化不定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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