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还应该说,最重要的事物落到如此无足轻重的地步,跟我极其兴奋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照,最终却对西莫内小姐及其女友们感到理解。我现在感到,要认识她们不难,但我觉得兴趣不大,因为只有我现时的感觉,由于它非同寻常的力量,由于它微不足道的变化乃至它的持续存在使我感到快乐,对我才具有重要意义;而其他一切,如父母、工作、乐趣、巴尔贝克的一些姑娘,只具有狂风中无法停留的一片浪花的分量,只是因这种内心力量而存在:酒醉会使主观唯心主义和纯粹现象论【670】实现几个小时;一切事物只是表象而己,只是因我们崇高的自我而存在。另外,这是因为即使我们有真正的爱情,它也无法存在于类似的状态之中。但我们如同在新的环境中那样,十分清楚地感到,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压力,改变了这种感情的重要性,我们对它就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来看待。这同样的爱情,我们会重新找到,但它已改变位置,不再是我们的沉重负担,而是满足于现时赋予它的感觉,我们对这种感觉心满意足,因为对不是现时的事物,我们并不放在心上。可惜的是,使价值有如此变化的系数,只是在这喝醉的时刻才有改变。一些人不再举足轻重,我们可以像吹肥皂泡那样对他们吹气,可到了明天,他们就会恢复自己的分量;这时,就得重新开始工作,而工作在此刻已变得毫无意义。更为严重的是,这种明天的数学,跟昨天的数学一模一样,我们又将不可避免地要去设法解开它的种种难题,这种数学甚至在这些时刻也在驾驭着我们,只有我们自己并未发现此事。如果我们身边有个端庄或敌对的女子,那么,昨天还极其困难的事情,即取悦于这个女子,现在我们却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虽说这件事并未变得微不足道,其原因是我们有这种变化,只是我们自己的看法,只是我们内心的感觉。这时,我们如对她过于亲热,她就会感到不满,而我们第二天把一百法郎给了穿制服的侍者之后,也同样会感到不满,而且原因相同,那就是没有喝醉,只是我们清醒得迟了一点。
里弗贝尔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而由于她们是在我喝醉时看到,如同照见的影像是在镜中看到那样,因此在我看来比西莫内小姐性感千倍,而西莫内小姐则逐渐在我眼里消失。有个金发女郎,独自一人,神情忧郁,头戴草帽,插有野花,神色迷惘地朝我看了片刻,使我感到可爱。接着是另一姑娘,然后是第三个,最后则是一棕发姑娘,脸上光亮。这些姑娘,圣卢几乎全都认识,而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他在认识现在这个情妇之前,确实曾在这狭小的天地里长期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因此,那些晚上在里弗贝尔吃饭的女人,有许多是偶然来此,她们来到这海边,有些是为了跟情夫重逢,另一些则是要找情夫,这些女人他几乎全都认识,是因为他或他的一个朋友曾跟她们同房,而且至少一夜。如果她们跟一男子在一起,他就不跟她们打招呼,而她们则常常看他,却不大去看身边的男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心中只有那个女演员,对其他女人都十分冷淡,因此,她们觉得他特别迷人,但显出不认识他的样子。这时有个女人低声说道:“那个是小圣卢。看来他仍爱着那个荡妇。真是情意深长。这小子多漂亮!我觉得他棒极了,而且多么优雅!有些女人真有福气。这小子什么都优雅。我和德·奥尔良在一起时,跟他十分熟悉。他们俩可是形影不离。他当时寻欢作乐!但现在已不是这样,他不会跟别的女人去搞。啊!她可以说,有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福气。我心里在想,他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他这样可真傻。她脚大如船,又像美国女人那样,上唇的汗毛浓得像胡子,而且内衣极脏!我看她的衬裤连小女工都不要。你们看看他的眼睛,为了这样的男人,要我往火坑里跳都愿意。瞧,你别做声,他认出了我,他在笑,哦!他以前跟我非常熟悉。只要跟他说起我就行。”在她们和他之间,我无意中发现心领神会的目光。我真希望他能把我向这些女子作一介绍,能向她们提出约会的要求,并希望她们同意跟我约会,即使我不能接受这种约会。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她们的脸在我记忆中将永远不会有其特点,这种特点仿佛被面纱遮盖,而这恰恰是所有女人的不同之处,一个女人的这种特点,我们无法想象出来,是因为我们并未在她身上看到,这种特点只显现在投向我们的目光之中,这目光赞同我们的欲望,并答应我们会予以满足。然而,她们的脸即使只显出肉欲的表情,在我看来仍然远胜于我所知道的端庄女人,端庄女人的脸,在我看来跟这些姑娘的脸不同,平淡无奇,毫无特色,仿佛由单一材料构成,没有厚实的感觉。这些姑娘的脸,在我眼里也许跟在圣卢眼里并不相同,他表面冷淡,却记得一清二楚,脸上不动声色,装出不认识她们的样子,或是像对其他人那样,十分平常地打个招呼,他心里想起一幅无声的图画,并仿佛在散乱的头发、动情的嘴巴和半闭的眼睛中间看到,这幅画如同有些绘画,画家为欺骗大多数观众,就用一幅无伤大雅的画覆盖其上。当然啰,在我眼里则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丝毫也未能进入这些女人中某个女人的心中,也不会被带到这个女人将在一生中所走的陌生道路,因此,这些脸仍把我拒之门外。不过,这样也已知足,因为我知道这些脸展现出来,使我感到它们具有一种价值,而如果它们只是漂亮的像章,而不是里面藏有爱情纪念品的挂件,我就无法看出这种价值。至于罗贝尔,他坐着时几乎坐不住,并用风流儒雅之士的微笑来掩盖军人对行动的渴望,我对他仔细观看就能知道,他那三角形的刚毅脸型,想必跟他祖先的脸一模一样,更像是豪放不羁的弓箭手,而不像优雅的文人墨客。他皮肤细腻,却显出大胆的结构和封建社会的建筑式样。他的头部使人想起古城堡主塔的塔楼,上面的雉堞已毫无用处,却显而易见,塔楼内现已改建成图书馆。
在回巴尔贝克的途中,他对我介绍了那些陌生姑娘中的一位,我就一刻不停地在心里说,而且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在说,如同在唱副歌:“多美妙的女人!”当然啰,说出此话主要是因为一时心情激动,而不是长期判断的结果。虽然如此,有一点仍然确实无疑,那就是如果我身上带着一千法郎,而这时还有首饰店没有关门,我就会给这个陌生女郎买一枚戒指。我们生活中的一些时刻如同截然不同的情景,我们有时会对各种各样的人过于慷慨,而到了第二天,我们却会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但是,我们感到,昨天对他们说的话,我们负有责任,因此希望信守诺言。
在那些晚上,我回来很晚,我回到不再对我敌视的房间,高兴地看到那张床,我刚到那天,曾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在那张床上休息,而现在,我疲乏的四肢却能在上面找到安放之处;因此,我的大腿、臀部和肩膀,都依次紧贴在床垫上铺着的床单和被单上,仿佛我的疲倦是一位雕塑家,想要做出人体的完整模具。但是,我无法睡着,我感到清晨临近;平静和健康已离我而去。我忧郁地感到,我永远无法平静和健康。我得睡上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平静和健康。然而,我即使能够睡着,也会在两小时后被交响音乐会吵醒。突然间,我进入梦乡,处于沉睡的状态,我们在睡梦中回到青年时代,返回流逝的岁月,恢复失去的情感,灵魂脱离躯体,转世投生,召回亡灵,荒谬绝伦地幻想,倒退到大自然最为原始的动植物界(因为有人说,我们往往在梦中看到一些动物,却忘记我们在梦中几乎总是动物,而且没有理智,不能对事物有确实的了解;相反,我们对梦中的生活景象只有一种并不可靠的看法,这种看法每分钟都在被遗忘消除,先前的现实在接踵而来的现实出现后消失,就像放幻灯片时,玻璃片换了,前一个图像就被后一个图像所取代),所有这些秘密,我们以为并不知道,其实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在了解,如同了解另一重大秘密,那就是灭绝和重生的秘密。我过去的一些已变得暗淡的区域,逐渐在移动中被照亮,又因里弗贝尔的晚餐难以消化,在照亮时移动得更快,我因此变成这样的人,其最大幸福是遇到勒格朗丹,我刚才曾在梦中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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