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既赞赏又专心地听着,不禁浑身发热,以致汗如雨下。安德蕾则像女性纨袴子弟那样,面带微笑,却又保持冷静。“如果引述那些著名批评家的某些评论,倒也不坏。”她在大家重新开始做游戏前说道。“是的,”阿尔贝蒂娜说道,“这点有人对我说过。一般来说,最值得推荐的是圣伯夫和梅尔莱【738】的评论,对吗?”——“你并未完全弄错,”安德蕾回答道,但仍然不顾阿尔贝蒂娜的苦苦哀求,不愿给她写出那两个剧名,“梅尔莱和圣伯夫不会坏事。但特别要引述德图尔【739】和加斯克—德福塞【740】的话。”
在这段时间里,我想着阿尔贝蒂娜从便条簿上撕下后递给我的那张纸,上面写有“我非常喜欢您”,而在一小时之后,在从一条条对我来说有点太陡的小路上下来以回到巴尔贝克时,我心里在想,我将跟她一起编写我的浪漫故事。
通常,我们从种种迹象中可以看出我们已堕入情网,例如,我对旅馆所作的吩咐,即在任何客人来访时都不要把我叫醒,除非是这些姑娘中这个或那个来访,还有在等待她们(不管来的是哪个)到来时心脏的剧烈跳动,以及那些日子的狂怒,因为无法找到理发师给我刮胡子,就只好以丑陋的面貌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蕾的面前,以这种种迹象为特征的状态,依次为一个姑娘或另一姑娘反复出现,也许跟我们所说的爱情并不相同,就像植形动物的生活跟人类的生活不同,植形动物的存在和个性——如果能这样说的话——分布在各个器官之中。但是,博物学告诉我们,这种动物的构造是能够观察到的,而我们自己的生活,只要稍有进步,就能够肯定我们以前意料不到而现在又将经历的种种状态的真实性,除非我们在其后放弃这些状态。因此,我这种恋爱状态同时分散在好几位姑娘身上。分散或者不如说未分,因为往往是这些姑娘的整个群体,使我觉得美妙无比,跟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相同,并使我觉得开始变得珍贵,以致希望能在第二天再次见到我生活中的最大快乐,在那些下午,她们全都在悬崖之上,几个小时被海风吹拂,待在那片草地上,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蕾的形象对我的想象具有极其巨大的刺激作用,虽然如此,我却无法说出是哪个姑娘使我觉得这地方如此珍贵,哪个姑娘我最为喜爱。爱情在开始时如同结束时那样,我们对这爱情对象的依恋,并没有到非此人不可的地步,而是即将产生这爱情的爱的欲望(在后来则是爱情留下的回忆),带着感官的快感,在可以相互替换的魅力——这些魅力有时仅仅是体质、美食、居住方面的魅力——存在其中的一个地区游荡,这些魅力和谐相处,因此爱的欲望跟任何一种魅力在一起时都不会有背井离乡的感觉。另外,我待在她们面前,并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变得麻木不仁,我对她们是视而可见,就是说,每当我跟她们待在一起时,我都会有十分惊讶的感觉。也许这种惊讶的部分原因是,此人在这时向我们展现自己的一种新面貌,但每个人都变化多端,脸和身体的线条丰富多彩,当我们不在此人身边之时,这些线条在我们故意简化的回忆中完全相同的时候十分罕见,而记忆已选择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其分开和夸大,对我们觉得高大的女子画了幅画,把她画得特别高大,或是把我们觉得脸色粉红的金发女子画成完完全全的“粉红和金色的和谐【741】”,而这女子再次出现在我们身旁时,其他已被忘记但能跟这优点起平衡作用的优点全都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使身高降低,把粉红淹没,用其他特点来替代我们特地来寻找的特点,这时我们想起曾在第一次见到时发现这些特点,却不知道为何没有想到会再次看到这些特点。在我们的回忆之中,我们要去看一只孔雀,看到的却是一朵牡丹。这种不可避免的惊讶并非独一无二,因为除了这种惊讶,还有另一种因差别而产生的惊讶,但不再是回忆时的模仿和现实之间的差别,而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的人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人之间的差别,我们现在从另一角度看到此人,此人则向我们展现新的面貌。人的脸确实如同东方神谱中神的脸,有许多张不同的面孔,同时存在于不同的平面上,但不能同时被人看到。
但是,我们惊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此人也向我们展现同样的面貌。我们得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重新创造出并非由我们提供给自己的一切——即使是一只水果的味道——正因为如此,在印象获得之后,我们立即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沿着回忆的斜坡往下滑,并很快就远离我们已获得的感觉。因此,每次重逢都是一种纠正,使我们重新回到我们确实看到的事物。我们对此人已不再想起,因为我们所说的想起某人,其实是将此人忘记。但是,只要我们还能看到,在被遗忘的特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就将其认出,并不得不修正偏斜的线条,因此,这连续不断而又硕果累累的惊讶,使我每天跟海边的这些美丽姑娘见面,极其有益于我的健康,又使我性格变得十分温顺,这惊讶中既有许多发现,又充满模糊回忆。除此之外,还有她们在我心中的形象所引起的不安,这不安一直跟我所想象的并非完全相同,由于这种不安,对下一次聚会的期望不再跟上一次期望相同,但看到在回忆最后一次谈话时仍然心情激动,我们就会知道,每次散步都是对我思想的重重一击,但完全不是朝着这个方向,即我在房间里独自一人用冷静的头脑所制定的方向。这个方向已被忘记,并一笔勾销,是在我回来之时,那些话如蜂群般吵吵闹闹,使我感到心神不定,久久地在我心中回响。每个人消失殆尽,是在我们不再看到此人之时,而此人在后来出现,则是一种新的创造,即使不是跟前面所有的创造都不相同,也跟上一次创造并不相同。因为这些创造中的主要变化至少有两种。我们想起精神饱满的目光、胆大包天的神情,但在下一次见面时,我们看到的却是近于萎靡不振的身影、神色迷惘的温柔,即我们在上次回忆时忽视的特点,就必然会感到惊讶,也就是几乎只是因这些特点而惊讶万分。在把我们的回忆跟新的现实进行对照时,正是这点会使我们感到失望或意外,并使我们觉得是在对现实进行修改,同时又提醒我们,我们脑子记得并不确切。在上次被忽视的面容,也因为这个原因而在这次变得最激动人心,最真实可信,最有纠正作用,并将变成梦想和回忆的材料。我们想要再次见到的,是无精打采的丰满身影,是迷惘、温柔的表情。但是,又到下一次时,炯炯有神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和紧闭的嘴唇都坚决要来纠正我们的愿望和客体之间的差别,因为这种愿望自以为跟客体相符。当然,初步印象即纯粹对外貌的印象,每次我在这些女友身边时就会再次产生,对这种印象的深信不疑,并非只是涉及她们的面容,因为大家已经看到,我对她们的声音也很敏感,这声音也许更使人心神不安(因为它不仅像脸那样提供有性感的特殊表面,而且是无法抵达的深渊的组成部分,会像毫无希望的亲吻那样使人晕头转向),她们的声音如同一种小乐器唯一的音,每个姑娘都用这乐器全力以赴发音,而这乐器属于她们每个人。在这些声音中,有个声音的低沉旋律线,被一种音调变化勾画出来,使我感到惊讶,而这时我在将其忘记之后又分辨出来。因此,我在每次重新遇到她们时不得不加以纠正,以便做到完全准确,这种纠正既像调音师或音乐老师调音,又像画家进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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