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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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奥克塔夫走到我们跟前,他高兴地把前一天打高尔夫球时得的分数告诉安德蕾,接着阿尔贝蒂娜也来了,只见她漫步而来,手里摆弄着她的扯玲,如同修女摆弄自己的念珠。她做这种游戏,可以独自一人待上几个小时,而不会感到无聊。她走到我们跟前,我立刻看到她那淘气的鼻尖,最近几天我在想到她时,却把这鼻尖忘记;她黑发下面的前额凸出,已不是第一次跟我对它保留的模糊形象截然不同,而前额上白晳的肤色则深深地吸引着我的目光;阿尔贝蒂娜走出回忆的尘埃,在我面前重塑自己的形象。打高尔夫球会使人具有独自取乐的习惯。扯玲带来的乐趣也是如此。然而,阿尔贝蒂娜在遇到我们之后,继续在玩这种游戏,同时跟我们聊天,如同一位女士,虽说有女友来访,却并不停下手中的钩针活。“据说,”她对奥克塔夫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您父亲提出了抗议。(我在这个词后面听到阿尔贝蒂娜特有的一个音;每当我发现自己已把这些音忘记,我就会同时想起曾听到这些音后依稀看到阿尔贝蒂娜法国式的坚决表情。即使我无法看到,我也能从这些音中听出她某些略带外省特点的机灵优点,就像能从她鼻尖上看出一样。这些音和鼻子价值相同,可以相互补充,而她说话的声音,正如有人所说,如同未来的可视电话里的声音:声音里会清楚地显出视像。)另外,她不光是给您父亲写了信,而且同时给巴尔贝克市长写了信,要求不要在海堤上玩扯铃,有人把一只球扔到了她的脸上。”【748】——“是的,这抗议我已听说。真是滑稽可笑。这里的娱乐已经如此之少。”【749】安德蕾并未参加谈话,她跟阿尔贝蒂娜和奥克塔夫一样,也不认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我不知道这位女士为什么要搞出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安德蕾还是说了话,“德·康布勒梅老夫人也给球扔到过,她可没有抱怨。”——“我来给您解释这其中的不同之处,”奥克塔夫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一面擦着火柴,“这是因为在我看来,德·康布勒梅夫人是上流社会女士,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野心家。您今天下午是否去高尔夫球场?”说完他就离开了我们,安德蕾也走了。我独自一人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您瞧,”她对我说,“我现在把头发梳成您喜欢的样子,请看我的发绺。大家看到这个都要笑我,但没有人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弄成这样。我姨妈也会笑我。我也不会把其中的原因告诉她。”我从侧面观看阿尔贝蒂娜的面颊,她的面颊往往显得苍白,但这样在被浅色血液流过之后,就显得亮堂,并像冬天某些早晨那样闪闪发光,在那些早晨,部分照到阳光的石头如同粉红色花岗岩,散发出欢快的光芒。此时此刻,看到阿尔贝蒂娜的面颊感到十分快乐,但又产生另一种欲望,不是想要散步,而是想要接吻。我问她,别人所说的她的计划是否确有其事。“是的,”她对我说,“今天夜里,我住在您那个旅馆里,因为我有点感冒,我在晚饭前就要睡觉。您可以待在我床边看我吃晚饭,然后我们玩您想玩的游戏。明天早上您要是能去火车站送我,我会感到高兴,但我怕这样会使人感到滑稽可笑,我不是说安德蕾,她很聪明,而是说其他人,他们也去车站;要是有人把这事说给我姨妈听,是会惹出麻烦的;但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待在一起。这事我姨妈决不会知道。我去跟安德蕾告别。那么,待会儿见。您早点来,我们可以有很多时间待在一起。”她微笑着补充道。听到这些话,我又回到过去,回到我喜爱吉尔贝特的时代,在那时,爱情在我看来是一个整体,不仅是外在的,而且能够成为现实。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的吉尔贝特,跟我独自一人时想起的吉尔贝特并不相同,同样,我原以为阿尔贝蒂娜充满资产阶级的偏见,跟她姨妈无话不说,而这时,一个真实的阿尔贝蒂娜,即我每天看到的阿尔贝蒂娜,突然取代了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我在尚未认识她时,觉得曾在海堤上被她偷看,而她在看到我远去时,则显出迫不得已才回去的样子。

    我跟外婆一起去吃晚饭,感到我心里有个她不知道的秘密。同样,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明天她那些女友将去给她送行,她们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而邦唐夫人在亲吻外甥女的前额时,也不会知道这姑娘梳了这种头发,使我夹在她们中间,她这样梳的目的大家都不知道,是为了取悦于我,而我在此之前却是如此羡慕邦唐夫人,因为她跟外甥女有同样的亲戚,要为同样的人戴孝,要拜访同样的亲戚;然而,我目前在阿尔贝蒂娜眼里的地位,却要胜过她的姨妈。即使在她姨妈身边,她想到的也是我。片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不管怎样,大旅馆和今天晚上,在我看来不再空洞无物,而是包含着我的幸福。我按铃叫唤电梯司机,以上楼前往阿尔贝蒂娜订的房间,是在靠山谷那边。微不足道的动作,如坐在电梯里的软垫长凳上,都使我感到舒服,因为这些动作跟我的心直接相连;我觉得使电梯上升的缆绳和我尚须登上的几个梯级,只是我快乐的具体表现。我在走廊里只须再走两三步就能走到这个房间,里面藏有粉红色身体的珍贵物质,这房间即使会有美妙的行为在其中发生,在不知内情的过路人看来仍将保持这经久不变的外貌,跟其他房间一样,把事物变为金口难开的证人,这些房间对快乐来说是谨小慎微的密友,是毫发无损的保管。这几步是从楼梯平台走到阿尔贝蒂娜的房间,这几步任何人都不能再使其停下,我走这几步路,心里十分快乐,但又小心翼翼,如同置身于新的环境,仿佛我前进时在将幸福缓缓移动,同时又带有陌生的感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感到最终获得任何时候都会属于我的遗产。我突然想到,我不应该有怀疑,她是叫我在她睡觉前来的。这话十分清楚,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差点儿把朝我走来的弗朗索瓦丝撞倒,我眼睛闪闪发亮,朝我女友的房间跑去。我看到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她白衬衣敞开露出脖子,使脸部的比例发生变化,她脸上充血,是因为躺在床上,或是由于感冒,或是因为吃过晚饭,粉红色显得更加浓重;我想到几小时前我在海堤上看到的我身边之人的各种脸色,我最终即将知道这脸色的滋味;她的面颊被一条头发拳曲的黑色长辫自上而下穿过,为让我喜欢,她已将这两条长辫完全解开。她看着我面带微笑。在她旁边的窗子里,山谷被月光照亮。看到阿尔贝蒂娜裸露的脖子和粉红色浓重的面颊,我感到十分陶醉,因为在我看来,世界的现实已不在大自然之中,而是在我难以控制的感觉的洪流之中,因此看到这些就打破了两种生命之间的平衡,一种是我们身体里无法消除的巨大生命,另一种是宇宙的生命,相比之下十分脆弱。我在窗子里的山谷旁看到的大海,曼恩维尔前面几座如乳房般隆起的悬崖,月亮尚未升到天顶的夜空,仿佛都轻如鸿毛,能被我眼珠轻易举起,我感到眼珠在眼睑之间膨胀,变得坚固,准备举起其他重物,举起世上所有高山,用的却是其娇嫩的表面。它们的球体已不能被地平线上的物体完全充满。大自然能给我带来的所有生气勃勃的事物,在我看来会显得微不足道,大海的呼吸跟我胸部深深的吸气相比,会使我感到十分短促。我向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要抱吻她。此时此刻,我即使受到死亡的打击,也会感到毫不在乎,或者不如说觉得并不可能,因为生命并未离我而去,而是在我身体之中;我听到一位哲学家说出如下想法,就会轻蔑地微微一笑,此人认为,我总有一天会与世长辞,即使这一天还十分遥远,认为在我死后大自然永恒的力量依然存在,在这力量的神奇脚下,我只是一粒尘土;在我死后,仍会有这些隆起的圆形悬崖,还会有大海、月光和天空!这些事怎么会出现?这世界怎么会比我存在的时间更长?因为我并未在这世界中完蛋,因为是这世界被封闭在我心中,它远未将我的心充满,而在我心中,我感到有地方能堆放许多珍宝,就轻蔑地把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到一个角落。“您别这样,否则我就按铃。”阿尔贝蒂娜看到我要扑过去吻她,就大声说道。但我心里在想,一个姑娘叫一个小伙子悄悄去看她,还要设法不让她姨妈知道,肯定是想干点什么事,同时认为,只要胆大,又能抓住机会,就能取得成功;我当时十分激动,阿尔贝蒂娜圆圆的脸蛋,被夜明灯般的内心之火照亮,在我看来就像火球转动那样富有立体感,如同米开朗琪罗的那些人物,被原地不动而又令人眩晕的旋风卷走【750】。我即将知道这尚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的气味和味道。但我听到的是急促、长久和刺耳的声音。阿尔贝蒂娜拉了铃,而且用足全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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