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演员-二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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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〇年春节前的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在苏北一个古老小镇的东关,一条人称“二人巷”的巷子里,有个刚下中班的姑娘正急匆匆地朝前走着。

    这姑娘名叫杨春香,是毛纺厂的女工。今天厂里发工资,她怀里揣着刚领的工资,一走入这个回家必经之地的小巷,心里就像揣了只免子——跳个不停。啥原因?因为这几年社会秩序混乱,大白天街上都发生过公开抢劫,何况夜深时分?而这二人巷,小得两个人对面通过都要肩碰肩,她怕万一对面来个歹人,连逃都没处逃。你说一个姑娘家,身临此境,怎不头皮一阵阵发麻呢!

    杨春香紧裹棉衣,迎着嗖嗖冷风紧张地走着。突然,对面响起一阵的声音,好像是走路的脚步声。杨春香一听这声音,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两条腿也变成了两根钉子,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动。她想:

    但愿是个过路人,擦身而过,各走各的路。不料,对面那人却在离她两公尺远的地方站住了。

    由于黑,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从对方粗重的喘气声音可以辨出是个男人。她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没有折身狂逃,决定以静制动,立定身子,严阵以待。一秒钟,两秒钟……

    一分钟,两分钟……对方一动未动,喘气声却更粗了。她更加惊恐不安:难道是个鬼?她轻轻地挪动下步子,刚想走开,对方开口了:“同志!”

    果真是个男人,声音很低,好像还有些颤抖。

    杨春香一惊: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称呼我?

    “同志,我想求您帮个忙好吗?”那个男人又说,但只说了半截话又停住了。

    杨春香更加奇怪:你是个堂堂男子汉,我是个过路的女子,咱们素昧平生,你让我帮什么忙呢?她心想:也许他是在耍花招吧!她屏住呼吸,仍未搭理,拳头却握紧了。

    “我……”那个男人似乎踌躇了片刻,转身就走,但刚走出几步,又折回头来,叹了口气,用哀求的声音说:“同志,俺求您帮个大忙,借给俺十块钱!真的,俺是借您的,您愿借就借,不愿借就算!”

    杨春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那个男人低声啜泣着说:“俺娘看病要花钱,俺讨媳妇要花钱,俺的钱花光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可那女人还问俺要一双靴子,说今晚不送去就拉倒。俺娘逼着俺出来借钱,可是俺到哪儿张口?一双靴子,得八九块钱,俺……”他的声音哽咽了。

    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孔,但他悲伤、哀求的声音却使杨春香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她原想不理会,但又一想:不管他是骗还是真的,反正只要十块钱,而且省得呆在这儿担惊受怕,于是她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了过去。

    那个男人伸出还在颤抖的手,接过钱,连说几声“谢谢”,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对杨春香说:“同志,有这十块钱,俺的媳妇就能娶到家,俺娘的病也就好一半了。谢谢您了!俺再求您一件事……”

    杨春香听了有点生气了,心想:你这个人得寸进尺,还想干什么?

    那人说道:“俺求您千万别声张。俺借您的钱,过几个月就还。您能告诉俺您的尊姓大名吗?”

    杨春香未予理睬。

    “俺叫张传宝,小名叫大宝,住在南阁街43号!半年后您到俺家去要钱,俺还您,不还您可以告俺。俺没啥好东西,就给您留下个旧钢笔作证吧!”

    那人说完,果然丢过来一件东西,“吧嗒”落在杨春香脚下。

    等那人走后,杨春香拾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支钢笔。她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仿佛置身在一个神话天地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定下神,急匆匆奔到住在二人巷南头的李老师家,咚咚咚地擂起门。

    敲门声把正在酣睡的李老师一家惊醒了。李老师听出是自己学生的声音,连忙披衣下床,给杨春香开了门。他见杨春香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吃惊地问道:“春香,发生了什么事?”

    杨春香把刚才在二人巷的事说了一遍,李老师夫妻听了,连说:“怪,怪,怪!”过了一会儿,李老师又说,“春香,你是受骗了,这是个高明的骗子!”

    杨春香睁大了惊异的眼睛,这时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哀求声。她想:如果这个叫张传宝的是个骗子,我决不让他占了便宜;如果真有这个张传宝,而且又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倒是一个难得的老实人。于是她恳求李老师说:“李老师,你是我最信任的老师,这件事我想拜托你,请你明天到南阁街去打听一下,好吗?”

    “你要干什么?”李老师夫妻都感到吃惊。

    杨春香说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师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李老师虽不相信南阁街会有这么个叫张传宝的老实人,但一来此乃学生所托;二来也是好奇心所驱,第二天放学后,他就拐了个弯来到南阁街。

    李老师顺着门牌号码,不一会儿就找到了43号。一看,这是一间半草半瓦的“猴带帽”房子,看上去已年久失修,白粉墙已变成姜黄色,房顶的茅草也被雨雪冲刷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李老师敲了两下门,里边传来一个老迈孱弱的声音:“谁呀,进来吧!”

    李老师推门进去,迎面是一张双层木架床。下层床上,一个头发花白、面颊消瘦的老大娘半躺半倚在床头。她朝李老师热情地扬了扬手,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找大宝的吧,他还未下班呢,等一等吧!”

    李老师听了,又惊又喜:这南阁街43号,的确有一个叫大宝的人;而且大宝果真有个生病的老娘。李老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仔细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只见靠西墙放着一张油漆一新的时髦高低床,一张新方桌,还有大衣柜、落地灯等结婚用具,这似乎又可证明大宝要结婚。

    老大娘见李老师四下打量,就叹了口气说:“你们和大宝常在一起,也数落数落他,快三十的人了,对成家立业的事从不放心上。这不,好不容易讨个老婆,几乎把我难为死了!”

    老大娘不管李老师爱听不爱听,竟唠唠叨叨地叙起家史来:“大宝爹是在大宝七岁那年死去的。临死前,他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大宝拉扯大,给他说个媳妇,不使张家断了香火。谁知道没过几年,天降一场灾难,我得了一场大病,从此怎么也起不了床。那时大宝中学刚毕业,家庭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整日背着我偷偷到搬运队去拉车、扛大包,十几岁的孩子啊!他是个老实头,就像个榆木疙瘩,三棍揍不出个屁来。他不会巴结当官的,不会说好话。有一年春节,我硬逼着他买了几斤酒到街道主任家去,谁知他走了半路又回来,‘扑通’朝我床前一跪,说:‘娘,您老有病,您吃了儿不心痛,给他们吃,我难受!’就这样,一连多年招工都轮不到他……

    “大宝他已经二十八了,还未找到个媳妇。我急得慌,就四下托亲拜友给他撮合。说了好几个,人家见了面,嫌他太老实,吹了;还有的嫌他有个瘫痪的老娘,也吹了。我一听,心里甭提多难过。我这把年纪了,不能拖累儿子。那天,我找了条绳子准备吊死,没想大宝恰好回来,他朝我床前又是一跪,说:‘娘,您不能死,我伺候您一辈子,儿不要媳妇啦!’他哭了,我也哭了。死不成了,但儿子不能没媳妇,我还是继续托人给他说。

    “前些日子,她二姨在郊区给他找了一个,女的愿意是愿意,可是要的东西太多了。大宝算算账,得成千块,他不干,说不要媳妇了。俺舍不得,就逼他四下去借,他不愿意,我就哭,就闹,要死,他倒是个孝顺孩子,都听我的了。算算事情差不多了,原说今天办登记结婚手续,女的昨天又捎来话,说还少一双靴子。大宝真愁煞了,昨晚出去向朋友借了钱,连夜送到女的家……”

    老大娘一边说一边流泪。从老大娘的话里,李老师了解到大宝果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可是,他不敢断定这个大宝就是拦路向杨春香借钱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着一声亲切的呼唤“娘”,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走了进来。躺在床上的老大娘高兴地说:“大宝回来了!”

    那个青年神情很沮丧,看得出心中有什么不快,但他强压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可他一看见李老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你,你是……”

    李老师说:“我是房管所的,来看看房子!”

    张传宝的眼睛在李老师脸上搜索了一会儿,神情显得慌乱不安起来。

    他一边招呼李老师坐,自己却有点想走的意思。李老师怕再坐下去露出破绽,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43号不远,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两扇小黑门闪开了一条缝,露出两道惊愕的目光。

    李老师回到家里,杨春香早已在他家等候了。李老师把到南阁街43号打听的情况讲了一遍,听得杨春香不禁泪水盈眶。她要到张传宝家去看看,李老师夫妻吃了一惊,忙加阻拦,可是,杨春香把围巾朝脖子上一缠,就急匆匆地走了。李老师不放心,忙让妻子跟着杨春香去了。

    没过多久,李老师的妻子就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她开口就问李老师:“你刚才去,吓唬张传宝了吗?”

    “没有!”李老师大吃一惊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张传宝跑了!”

    李老师一听,猛地拍了下大腿说:“糟了,他一定误认为我是公安局的人,吓跑了!”

    自从那天晚上从二人巷回来,张传宝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心里总是惶恐不安。今天下班回到家,一见李老师是个陌生人,他就更加紧张了,他怀疑一定是公安局的人来调查他的。等李老师一走,他“扑通”朝床前一跪,把借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他娘一听,又羞又气。

    娘儿俩难过了一会儿,传宝娘想,用这样的办法借钱,人家自然来调查了,说不定儿子很快就要进牢房。她就赶传宝走,让他到外边躲一躲,天塌下来由她一个老婆子承担。传宝想不出好办法,只好服从了母亲的决定。

    传宝离开家,到了火车站,来到售票处,一摸口袋,分文没有;他想去扒货车,又怕再闯祸。再一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扔下老娘一个人怎么办?

    反正俺一没抢,二没偷,的确是向那个过路人借的钱,她要钱,俺就还她呗!

    可是,到哪儿弄钱还她呢?

    他一边走,一边想,不觉到了铁路医院门口。他一抬头,忽然来了主意:对,卖血去!他一步跨进了医院大门,找到医生,办了手续,卖了200cc的血。

    而后两腿沉重,晃晃悠悠地往家跑。

    张传宝好不容易回到家,推开门,不由愣住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正在和他娘一起包饺子。从他娘的脸上看不到悲伤的痕迹,却是满面春风。

    他暗想:这个姑娘是谁?

    传宝娘一见儿子回来,眼眶又湿润了。传宝顾不得和娘搭话,就问那个女的:“同志,你是……”

    “怎么,昨天夜里没看清,不认识吗?”原来那个姑娘就是杨春香。她从来到这儿后,一直没走,一边安慰传宝娘,一边和她拉家常,最后她又上街称了一斤肉,买了点菜,回来就开始包饺子。她告诉传宝娘自己就是被传宝夜里拦路借钱的人,让传宝娘不用担心害怕。

    传宝一听杨春香的话,浑身一软,坐在门槛上。好大一会儿,他才双手捂着脸哭道:“同志,你骂我,打我吧!我不对!”又从衣袋里掏出十元钱,说,“我还您的钱!”

    “怎么,你以为我是讨债来啦!”杨春香推开了他的手。

    传宝娘却不解了,训斥儿子说:“传宝,娘想通了,就是不娶媳妇,也不能干丧良心的事,你这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传宝说:“献血的钱!”

    传宝娘听了,心碎了,顿时老泪滚滚而下,杨春香也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李老师夫妻俩推门走了进来。传宝一见李老师,又是大吃一惊。杨春香对他说:“这是李老师,是学校老师,不是公安局的,是我让他来打听的!”

    李老师夫妻落座后,传宝娘说,刚才传宝对象那边又来人了,说是还要二百块的离娘费。传宝娘愁得哭着说:“就是把俺娘俩卖了,也再掏不出二百块钱!”

    传宝一听,两眼发直,呆了。

    杨春香气愤地说:“这是什么爱情,完全是在做买卖交易,卑鄙!”

    李老师夫妻俩也很生气。李老师说:“我们家情况也不好,但可以帮助你几十块钱!”

    “不,这样的媳妇娶回家后,也不一定能过得幸福!”杨春香愤愤不平地说,她忽然转向张传宝,“传宝,这个婚你就退了吧!”

    “可俺儿……”传宝娘有点恋恋不舍。

    “天涯何处无芳草!”杨春香说。她见李老师夫妻和张传宝都在望着自己,脸上不由飞落一片红霞。

    (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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