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青猫说完就擦干了眼泪,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光影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
她说:“真好,我遇到的不是别人,是夏莫,五月,这真好,是不是?”
她这样一问,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断地吸着鼻子,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咧开的嘴角以及越来越呈现忧伤弧度的眉毛,眼泪掉下来,它们代表我很难过。
有时候我们真的很难过,这种难过是会让心脏变得很痛很痛的那种难过,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的难过,这种感情我们没有办法用语言文字恰当地描述出来,可是如果这样痛彻心扉的感受不能与人分享,无法从体内排释出来,就会让我们彻底腐烂。
这个时侯,我们就会流泪。
像初生的婴孩儿,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出我们的情绪。
人世周遭里,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笑着,闹着,哭着,吵着,无论怎样,别人的那份痛苦我们都没有办法分担一分,不是吝啬于取索,而是那份痛,并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不在局里,又有什么资格去分担局里人的故事,我们听过了,哭过了,爱过了,恨过了,到头来也只能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所以我看着身边缩成小小的一团的青猫,除了给予拥抱,除了哭,什么都不能做。
灯光暖暖地投在我们肩上,我们不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后来青猫跳起来拍了拍屁股说,五月你喝得身上好臭,再这么坐下去你会冻出病了。然后她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笑嘻嘻地瞧着我。
那天夜里我们谁都没有睡,我们指的是青猫和我,还有城谏。
当我和青猫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小弄堂的时候城谏的车子还停在那,打着车灯,车窗也摇开,他在车子里穿着缎子面的睡衣轻轻磕着眼。他睡觉的样子真好看,睫毛那么长,骄傲地蜷在薄薄的眼皮上不安地颤着,他一定是害怕自己睡着了就看不见我们出来,所以才开着车窗。这下好了,蚊子和蠓虫狠狠地袭击了他。
他睡不好。
我站在弄堂口看着城谏,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想拉着青猫逃开,我不想接近他,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扫把星,谁沾了我都会像他这样,深夜里开着车窗睡不好觉。
就像顾西铭,他原本可以好好地过一个生日,可是这些全被我给毁了,虽然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如果没有我,纪小幽也就不会那么不安,她的不安让她发了疯,怒火蔓延到青猫的身上。
在这个本应快乐的夜里,没有人觉得快乐。
怔怔间,城谏看见我们,朝我露出一抹完全颠覆了自己冷酷形象的纯真的笑容。他完美侧脸上印着月光,高贵得不可一世。
城谏载着满身酒臭的我们回家,毕竟我不能让老单看见我们这副德行,然后他为我们放好洗澡水,等我和青猫洗好出来时又变戏法似的弄来了两碗甜枣姜汤。
青猫捧着青瓷碗激动地看着城谏,小脑袋飞速运转着想要想出一个词语来表达她对城谏的钦佩和感激之情,良久,她热泪盈眶地说:“真是个好同志啊!”
凌晨的时候我和青猫才一摊死肉似的倒在床上,因为主卧的床比较大,所以留给我和青猫,城谏去睡客房。我摸出青猫的手机给夏莫发了一条短信报平安,又给薄荷发了一条。
我知道纪小幽的话伤了她的心。
薄荷虽然嘴里不说,但我知道她比谁都希望夏莫能好。希望他快乐,希望他遇到一个好姑娘,希望他幸福。因为那段不堪的童年里,薄荷没有能够好好给他保护,所以长大后的薄荷才会那么紧张,她不允许任何可以带给夏莫伤害的人留在他身边。
哪怕那个人是青猫。
短信发出去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薄荷不会原谅青猫的过去,久到我以为我将再也看不到薄荷和青猫再没心没肺地笑成一团的时候,手机的屏幕突然绽放出幽蓝的光芒。
薄荷说,青猫,你说过我哥是你的稀世珍宝,希望你记得。
那一觉我睡得极为安稳,想必青猫亦是。没有梦,只有一片柔软的黑暗轻轻地笼罩在四周,直到中午,那片黑暗才慢慢泛起了光晕,一点一点被白光所代替。
[002]
城谏的家位于城市最高的宅群,睁开眼,就能看到一片清朗的蓝色天空触手可及地浮在眼前,清澈的风徐徐地吹进来,阳光噼噼啪啪地落了满地。
我躺在雪白的床上,身上是软绵绵的带着柔顺剂香味的白色被子,这让我产生一种躺在云上看天空的虚空感。加之脑子里一浪高过一浪的阵痛更是让我觉得虚空。
于是我又软绵绵地倒在了床上。
我极力摆出一个虚弱而飘渺的姿势问青猫:“我像不像神仙姐姐纪小幽?”
青猫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像坨粑粑!”
我彻底震撼了,我终于明白薄荷为什么会如此钦佩青猫,因为她生来就是让人震撼的,我不得不感慨,这是一个多么精辟的女子啊。
我们就像两只沙皮狗,极尽可能地赖在床上,我把脑袋顶进枕头里,展开四肢,一脸的惬意。青猫看着我,估计是觉得把脑袋放在枕头下是一件时分舒服的事,所以她也举起枕头摔在了自己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不忍睹的尖叫。
只一瞬间,她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浑身颤抖地喊:“城谏你们全家奶奶个螺旋腿!你丫给我个玉枕头!我告你谋杀!”
我几乎要笑得撒手人寰了。
但是当我看到顺着青猫的额角和鼻子缓缓流下来的血时还是被震惊了。
这是一个玉枕引发的血案,疑凶是我的大恩人城谏,被害人是我最好的朋友青猫,这让我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我只好拿起被子堵住了她的额角,又找来了餐巾纸堵住她血流如注的鼻子。
一番折腾之后青猫终于消停了。我这才发现城谏不在家,厨房的冰箱上贴着一个字条,上面写着:浴室里有洗漱用品,桌子上的饭热一下就可以吃,用客厅信封里的钱坐车回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住下来。城谏。
我走进浴室,洗漱台上放着一对配套的女款杯子、牙刷以及毛巾。简单的洗漱后我们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厨房桌子上还带着余温的食物。
待我们刷好碗筷正待出门的时候青猫又开始不消停了,她指着被单上自己的鼻血尖叫:“五月,你看!这太色情了!”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我宁可她已经被自己用玉枕砸死了了事。
现实总是容不得我们乐观,尽管我很想快点离开这里,但是床单上色情的血迹不得不让我们留下来清洗被单。
怎奈城谏家的洗衣机实在是太高级太与众不同了,我和青猫研究了半天都不会用,只好找了个海蓝色的大盆接满了水,倒上些洗衣粉,被单放进去,两个人合力抬到阳台开始用脚踩。
阳光大好,粼粼地照在溢满泡沫的水面上,洗衣粉里的薰衣草味儿弥漫了整个阳台。我们就像两个孩子,光着脚,嬉笑着踩着纯白的床单。
青猫的小腿特别苍白,又细又长,不像我的,腿肚子上还挂着饱满的肥肉,这真让我自卑。细想来,我还真是普通到丢到大街上就会立即被淹没在人群里的那种人,没有一个地方惊艳,脾气又格外地老气横秋,偶尔还会说一些刻薄的话,真是不可爱啊。
所以。
顾西铭身边少了一个这样的我,也无所谓的吧。
阳光太刺眼,天空突然离我们那么遥远,许多悲伤和惋惜随着被风吹散的云朵一点一点聚集在喉间,哽在那里,一低头,就有眼泪落进七彩斑斓的泡沫里。
青猫突然停下了节奏,清秀的素颜凑到我眼前问,你哭了?
我摇摇头,脑子里忽地闪过顾西铭说过的话,他曾说,五月,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吗?
慌神间,脚下一滑,身子笔直地朝后面倒去,直直地栽进身后城谏及时伸出的手臂里。青猫愣愣地看着城谏再度感慨:“真是个好同志啊!”
然后她的眼神定格在城谏不小心触碰到我胸部的修长手指上,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成了火球,立即脱离城谏的手臂企图站稳,只是脚底的洗衣粉水让我再次狠狠地朝后栽下去,这一次,我不负众望地跌进了水盆里。
碰的一声,水花四溅。
我身上那件由薄荷精挑细选的“梦幻而简约”的衬衫很快在肥皂水里变得无比透明。这样看来,其实我也没有自我想象中的那么平凡,有时候我也是个很充满震撼气质的人物,真的。
事后青猫频频感慨,五月啊,我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注意到你胸部的存在。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想一头撞死在薄荷的胸口上啊。
[003]
当青猫护送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的薄荷迎面走来。
我突然担心起麦萧来,昨天他抗着张牙舞爪的薄荷离开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心里不断地祈祷,希望薄荷发发慈悲不要把麦萧给毁容了。再怎么说,麦萧日渐清奇的面容也越来越偶像化了,离成为校草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如果这时候因为她一时的泄愤而让职高女生们的幻想破灭,我想薄荷以后的人生一定会在诅咒当中坎坷地度过。
但此时,我更担心的是青猫。
她已经用玉枕把自己毁得够残了,我实在是不想让薄荷再对她下毒手。
我牵着青猫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薄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双眼睛肿的核桃一样。然后,她把自己白纸一样苍白的脸僵硬地转向了薄荷,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靠!薄荷猛地大喝一声。我腿一软,差一点儿再次脑袋朝后栽下去。薄荷张大了嘴吧扑过来,一把捏起青猫的下巴问,你脸怎么了?谁打的?
她的声音热血澎湃,周身散发出一种血腥无比的气场,比当初殴打麦萧前散发出来的恐怖气场还要恐怖。
她明亮的瞳仁里着了火,她委屈又倔强地问,到底是谁,老娘挖了他们家祖坟!
暖暖清风里,青猫抿着嘴,她伸出手臂去搂薄荷的脖子,她说好姐妹,我发誓,夏莫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珍宝,我发誓。
那一天,在人潮汹涌的校门口,我们三个人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扭成一团,青猫的脸上挂着彩,笑得那么开心,而我和薄荷却哭了。
薄荷是因为失而复得的青猫而流泪,我呢,纯属是因为薄荷不小心踩了我的脚。真的,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顾西铭。
那段时间我格外的恋家,偶尔还是会想起顾西铭在夜色里缓缓下蹲的身影,然后心里便模糊成一片。顾西铭再也没有给我来过一通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有时候我看着寝室里我为顾西铭画的素描我就在想,这就是我爱过的少年。
是啊,在顾西铭好看的笑容里,在他纵容的臂弯里,我对他的喜欢不可思议地一点一点膨胀着,是我所不曾预料的繁盛。
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被放弃的时候,心里是那么难过。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失恋的感觉,真他妈让人浑身抽搐啊。
周末的时候我赖在朗朗身边跟着他看动画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朗朗看后长叹一口气。我问他怎么了。
朗朗的寿桃包子脸忧伤地垂下去,语气颇为伤感地问我:“姐姐,你看过这个动画片吗?”
我点头,朗朗又问:“那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问道:“老师又让你写观后感了?”
朗朗点头。
我想了想,几番认真思量后回答他:“这个……你可以从邪不胜正或者孙悟空护送唐僧西天取经,历经磨难,但仍旧……”
话没说完,朗朗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又问:“那你有什么想法?一部作品,并不是每个人对它的看法都会一致,姐姐认为只要你把自己对于这部作品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就会是一篇很好的读后感。”
朗朗抬起头,星芒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姐姐。其实我对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部动画片的感触很深,我觉得,白骨精之所以会屡遭孙悟空识破,并不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多么厉害,而是她的整容技术含量实在是不怎么样,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整容行业并不发达的原因,这就要从人类科技发展这个问题进行一次深入的探讨。”
我一时语塞,看着朗朗肉嘟嘟的脸蛋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黑云压顶,风中凌乱,大概就是对此刻的我最真实的写照。
我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挫败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当我在家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的时候,老单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
那个傍晚夕阳满天,暖融融地照耀着我发涩的眼睛,脑子里还反复着失落和对顾西铭的担忧,月清从陆之远那里打听,说顾西铭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学校上课了,按日子推算,该是他生日之后开始。
我不知道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心底的倔强又强迫着我不准打听。
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的念头,越想,愈发的慌乱烦躁起来。
老单端了果汁坐在我身边,目光放得老远,他粗糙的掌心揉着我的头发叹息着说:“我们的五月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和烦恼了。”
老单的手那么暖,那是父亲才有的温度,是包容,是疼惜,是担忧,也是浓浓的爱,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全天下的父亲都和老单一样可以将父爱诠释得如此贴切和珍贵。将来,当老单已经年迈,哪怕有孩童唤他老爷爷,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如现在这样,静静地与他并肩坐在夕阳下,有了委屈,头靠在他的膝盖,哪怕是一语不发,心里的委屈也会渐渐地散了。
见我不说话,老单又说:“五月有了喜欢的男孩子是吗。”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茶树香气,四周安静得令人犯困。
我问老单:“能跟我说说妈妈吗,我忽然,很想知道有关妈妈的事情。”
老单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沉浸到旧日的时光中去,在堆叠的尘埃里细细地将有关妈妈的回忆挖掘出来,它们不完整了,有的被时间磨去了原本的棱角,有的在不断地思念里改变了形状。但还好,老单清楚地认得它们,他将我的妈妈缓缓地讲给我听。
老单说:“如果你的妈妈还在世,应该仍是之前的样子,隐忍,倔强,细致,永远单纯得孩子一样,喜欢问一些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如果她还在,如果她也会老去,也定是慈祥、漂亮、单纯地老去。
老单的声音很低,带着对过去保留的那份柔软轻轻地落进我的耳蜗里。
我对有关妈妈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和探究,那个赐予我生命的女子,她头发的长度,说话的语气,穿着高跟鞋踩出来的俏皮又严肃的声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无数个夜里我会梦见母亲。
那是我虚构出来的母亲,她的眼睛笑起来月牙儿一样,脸上带着纯粹的洒脱,她穿百褶裙,脚上踏着白色的布鞋,她的头发很软,就像朗朗的那样,长长地披在肩上,她有浅色的唇彩和一对闪闪发亮的小耳钉,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上面涂着指甲花的汁液。
这些,都是从小没有母亲的我所杜撰出来的样子。
但是现在,我的父亲,他为我形容的母亲竟然与我的杜撰如出一辙。
还有他们的故事,老单与妈妈年轻时候的故事,其实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情节,但是我却在这个夕阳的温度缓慢消褪的夜色里听得如痴如醉。
我的妈妈,梅子,她那么出色,一点儿也不像我这样平凡。
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老单的学妹,老单在读大学的时候是学生会主席,而梅子就是他的小尾巴,她崇拜老单,也喜欢对他恶作剧。
那时候的梅子被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同学高度觊觎,但谁也不敢贸然表白。一方面梅子单纯得实在让人不忍亵渎,另一方面怕被她拒绝后万念俱灰不说,还要被全校男生视为公敌,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采取了远观措施。
有一次大家秋游的时候梅子掉队了,原本是一个人去了厕所,只要原路返回就能归队,但梅子的方向感一向差得要命,也可以说,我的妈妈,她和我一样几乎不具备什么方向感。所以她成功地在野外迷了路。
最糟糕的是她选择了一条最崎岖的山路迷了路。
老单作为学生会主席,寻找迷路公主的肥差自然是落到了他的肩上。
其实我完全可以想象老单当年的模样,认真严谨,憨厚耿直,笑起来的样子会让女孩子首先想到“温暖”而不是“俊美”。如果梅子衔着树叶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那么,走在前面的老单一定是板着脸的,他绝不会让妈妈看出他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颊。
后来老单终于在一棵百年松树下找到了梅子,她的鞋子坏得离谱,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黑乎乎脏兮兮的黑印子,不过还好,她好像没有受伤,只是因为太累而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灰蒙蒙的天空下,头顶是错综的葳蕤树影,远处有成群结队的巨大飞鸟刷刷地飞过。老单站在树下,抿着坚毅的唇温柔地看着梅子,她是多么惹人怜爱的一个姑娘。眉宇间恰到好处的倔强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平,她睡着的时候嘴唇微微开启,露出一点整齐洁白的牙齿,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散发着松木香气的空气里轻轻抖动。
老单忽然间不忍吵醒,便坐到她的身边等她醒来。
但梅子睡得太熟,直到月光透过松木的针状叶落满她的额头都没能打扰到她的睡梦。深夜的林子总是不安全的,老单拍了拍梅子的肩膀,说,醒一醒。
梅子的睫毛一抖,困倦的眼睛迷迷茫茫地看像老单,她惊奇地说,哈哈,你也迷路了吗?
老单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挫败地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乡间的夜色总是怡人,与远方的喧哗嘈杂泾渭分明,老单背着梅子一步一步走下山坡,晚风拂过他们年轻的面容,梅子晃荡着小腿哼唱一首那个年代流行的曲子。
就是那一天,老单借着月光简单地修好了梅子坏掉的鞋子,就是那一天,梅子背着手笑眯眯地说,单学长,你修鞋的手艺可是天下第一啊!就是那一天,老单想,如果可以为这个女子修鞋一辈子,那便是幸福了吧。
后来呢?我问老单。
老单没有说话,我抬头望他,他的眼里噙着泪,在夜幕下闪闪发亮。老单说,后来,她成了你和朗朗的妈妈,我成了你们的父亲。
夏天的夜晚,空气里荡着一圈一圈朦胧的热气,蝉鸣悠长,一切都像是放慢的镜头,夜色像是晕染了太多水份的墨,宣泄染散在我们四周。
我总觉得老单还隐瞒了一些什么,一些足以让他悲伤一世的重要情节他没有讲给我听,但我可以感受到老单周身弥漫的雾气,它们氤氲着太多的悲伤,这让老单看起来总是寂寞,他越来越不善言语,用一生的时间来收藏好与梅子有关的回忆。
[004]
但是我们的生活总要继续,因为我们正处在草长莺飞的年代,我们的躯体正一点一点朝着更加广阔也更加寂寞的天空噼啪成长。
当我回去学校的时候寝室里只有月清一人,正忙着换洗被单。见我进来便拉我坐下,她说晚上不要吃食堂了,我订了一个小饭馆,你们三个陪我去吃点热腾的。
月清说得极快,不容人拒绝,我笑着答应下来,正好寝室的姐妹四个也好久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好的。这些天来日子过得太安静,一直就那么闷闷地悬在头顶,这让我常常觉得空虚和肚饿。
傍晚的时候四个人便杀气腾腾地往小饭馆去了。谁知到了那里却是客满,反倒是对面装修奢华的海鲜馆门庭冷落,薄荷搂着三人的肩特别鸡皮地说,走吧女人们,爷儿带你们几个尝尝鲜儿。
我和隔燕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了,立即无限娇羞地扯着月清奔了进去。
服务员穿着旗袍一扭一扭地递来了菜单,我翻开一看,再一次被上面华丽丽的数字给彻底震撼了。我听见身边的隔燕悄悄地喊了一句,靠,一副餐具就要二十块,那给我们一人来份餐具吧,打包。
薄荷冷静地坐在我们对面,新修的红色指甲优雅地翻开菜单,那架势实在是太老佛爷了。然后她对服务员字正腔圆地说,一份三十三鲜套餐。
原本还半梦半醒间的小服务员立即激动了,死人脸瞬间变成桃花颜,看那架势我真怕她扑到薄荷身上大喊老佛爷万岁。
那个时侯我们还不明白怎么薄荷一句话就把小服务员弄得跟嗑药似的兴奋呢,直到三十三个小服务员穿着统一的格格服将一盘一盘的海底生物摆满桌子的时候我才彻底醒悟,我看着比我的脸还要大上三圈的螃蟹感动得无以复加,还好隔燕代替我喊出了三人的心声,她说,老佛爷万岁!
那顿饭四个人吃得都很尽兴,从来滴酒不沾的月清也破天荒地喝了两杯白酒。席间她一直在笑看着我们,笑容里带着不舍和孤单。薄荷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悄悄地埋了单,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月清对我们说,我要退学了。
她低着头,唇边还抿着未退的笑容,纤细的手指捧着茶杯。
薄荷张大了嘴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月清细细地想了想,说,只当是休息一段时间,家里条件容不得我再自私任性下去,别的倒是不怕的,只是想到姐妹几个白白的好了一场心里就难受得想掉泪了。
话音未落,泪珠已经落在桌上。
我看着面前的月清,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带着这个年纪的姑娘少有的坚韧表情。这个一直淡淡的姑娘,淡淡地生活,淡淡地为人,淡淡地处事,却在面临离别时乱了方寸,那个年纪的我们都是这样,因为知道纯粹的友情往往短暂,所以才会拼劲力气地珍惜。
就像短暂的白昼,刷的一下就会离我们远去。
大家都在压抑着悲伤的情绪,叫了几瓶酒配着薄荷寒死人的冷笑话喝下去。窗外是路灯下徐徐拂过的潮湿和闷热,我们被巨大的落地窗隔绝在24小时开着空调的包间里打开一个又一个的酒瓶盖子,喝到最后薄荷开始说胡话了,她举着一瓶矿泉水拧紧眉心含糊不清地说,哎,你说这酒怎么就这么白呢?
隔燕白了她一眼,镇定地说,那是白酒被,不过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这么白的白酒呢,比你翻的白眼还白啊。
月清只在旁边淡淡地笑着,然后她对我说,五月,其实起初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对什么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脾气也没有太多的起伏。那个时候我看着你忽然就觉得像是遇见了认识已久的朋友,所以跟你也特别亲近些。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和我完全不一样。五月,你比我单纯,比我幸福,对人也没有距离,跟几个朋友都是掏心掏肺地好。后来我就想,原来当初觉得和你亲近并不是因为我们相似,而是因为你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我希望自己是如你这样的人。所以五月,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过生活,我只要看到那样子的你,就会对这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惧怕,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儿,只要我勇敢地迈过去这一次的苦难,我就会变得和你一样幸福。
哪怕有一天我累垮了,但只要一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与我相似的人,她正连我的那一份一并幸福着,我想自己一定就可以变得开心起来。
月清的声音很温柔,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又露出那种坚定的笑容看着我。
大家回了寝室很快地睡着了,清晨的时候我听见月清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安静下来,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轻轻地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我竖着耳朵听,直到再听不见她沉稳的脚步声才敢低低地哭出来,下铺传来隔燕闷闷的声音,她说,就哭这一次,谁也不许嘲笑谁。话音落,薄荷已经扯开嗓子哭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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