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译文】孔子说:“管理国家要以身做则。如同北极星,安然不动而众星绕之。”
【诸儒注疏】“政”之为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为言得也,行道而有得于心也。“北辰”北极,天之枢也。“居其所”,不动也。“共”,向也,言众星四面旋绕而归向之也。“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
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范氏曰:“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
【理学讲评】政,是法令,所以正人之不正者。德,是躬行心得的道理。北辰,是天上的北极。共,是向。孔子说:“人君居万民之上,要使那不正的人都归于正,必有法制禁令以统治之。这叫做政。然使不务修德以为行政之本,则己身不正,安能正人,虽令而不从矣。所以人君为政,惟要躬行实践,以身先之。如纲常伦理,先自家体备于身,然后敷教以化导天下,纪纲法度,先自家持守于上,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这才是以德而为政。如此,则出治有本,感化有机。由是身不出乎九重,而天下的百姓,自然心悦诚服,率从其教化。譬如北极,成天下之中,凝然不动,只见那天上许多星宿,四面旋绕,都拱向他。是人君修德于上,而恭己南面,就如北辰之居所一般,万民之观感于下,而倾心向化,就如那众星之拱极一般。”此古之帝王所以笃恭而天下平者,用此道也。图治者可不务修德以端,出治之本哉!
【心学讲评】当春秋时,功利之习方兴,名法之学已起,古帝王修己治人之道将泯,而天下亦且散而无纪。夫子乃正言治理以示人曰:人君而苟有志于为政,则必有操之于心、见之于事者,以为经世之大用,而抑将何所以哉?法成而天下且窃吾法,刑立而天下且乱吾刑,导之以善而莫我向也,欲止其恶而益相违也,则唯以德乎!民皆有为善之本心,上无以倡之,则志气不发;上无以启之,则从违不审。唯为政者以无欲清主心,而躬行者皆其心得;以善教正民好,而心得者见之施行;不恃法而法简矣,不尚刑而刑静矣。此乃以己之正,正人之不正之要道也。则请譬之于天象焉。人君以一人统天下,犹之乎北辰也。三百六十五度亦广远矣,三垣、二十八次亦繁多矣。运动之而使周回于天者北辰也,而北辰之统天何如乎?居其所而已矣。密运之微,而天下不见其动,未尝逐逐然与众星争经纬、争出没也。而众星之回转,皆环向北辰以动,而莫有相背以行者。故为政者,亦第患德之未立而已。诚有宥密独运之德,修之于深宫静处之时,一北辰之居所也,则因民之性,顺民之情,导之以善而即从,止之于恶而即改,不待逐逐然与争得失争善恶,而民无不顺,一如众星之共矣。
盖天与人同此一理,君与民共此一心。不循其理,不感以心,而求治于天下,政愈繁而民愈叛,恶足尚哉!
【元典】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孔子说:“《诗经》三百首,用一句话可以概括,即:‘思想纯洁’。”
【诸儒注疏】《诗》三百十一篇,言“三百”者,举大数也。“蔽”犹盖也。“思无邪”,鲁颂駉篇之辞。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发,求其直指全体,则未有若此之明且尽者。故夫子言《诗》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尽盖其义,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
程子曰:“
思无邪”者,诚也。”范氏曰:“学者必务知要,知要则能守约,守约则足以尽博矣。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亦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
【理学讲评】诗,是《诗经》。蔽字,解做盖字。思,是心思。无邪,是心思之正。孔子说:“《诗》之为经,凡三百篇。一篇自为一事,一事自有一义,可谓多矣。然就中有一句言语足以尽盖其义而无余。《鲁颂·駉》篇之词有旧:思无邪。”是说人之思念皆出于天理之正,而无人欲之邪曲也。只这一言就足以尽盖三百篇之义。盖诗人之言有美有刺,善者美之,所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刺之,所以惩创人之恶念。只是要人为善去恶,得其性情之正而已。人之心若能念念皆正,而无邪曲之私,则其所为,自然有善而无恶,有可美而无可刺,而诗人乏所为以劝以惩者,包括而无遗矣。然则思无邪之一言,岂不可以尽盖三百篇之义乎。此可见学者必务知要,而其功莫切于慎思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学者以之感动其性情,而兴起于善,则在于《诗》矣。《诗》之为篇凡有三百,有正焉,有变焉,有善者可以劝焉,有恶者可以鉴焉。学者于此,将因所赋以生其喜怒哀乐之情,将有忽彼忽此而不足者矣。乃学《诗》者固必有自正之情,以区别其贞淫,为兴观之本,则有蔽之者,而后凡《诗》皆一理,凡《诗》皆可以有得也。而请用一言以蔽之:《鲁颂駉》之篇有之,曰:“思无邪”。斯言也,可以蔽三百矣。《诗》非授人以必遵之矩也,非示人以从入之途也,其以移易人之性情而发起其功用者,思而已矣。人之善恶得失,皆如是以思之,即如是以为之。乃思自有其正也,坦然一共由之理,直用之而无旁出,物欲不能诱之以去,以之思理可也,以之思事可也,以之思君父可也,以之思室家可也,以之思古昔之法则可也,以之思衰乱之变迁,无不可也。若舍其正而从其妄,则不特淫慝者日陷于恶,即忠孝廉节之事亦且偏托而不免于讥矣。善学《诗》者,于此一言而有得焉,举凡三百之讽咏,皆以无邪之思临之,自见夫善之可好,恶之可恶,而无往不得夫《诗》之益。欲学夫《诗》者,尚于此而加之意乎!
【元典】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译文】孔子说:“以政令来管理,以刑法来约束,百姓虽不敢犯罪,但不以犯罪为耻。”
【诸儒注疏】“道”,犹引导,谓先之也。“政”,谓法制禁令也。“齐”,所以一之也。道之而不从者,有刑以一之也。“免而无耻”,谓苟免刑罚而无所羞愧,盖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未尝亡也。
【理学讲评】道,是率先引导的意思。政,是法制禁令。齐,是齐一。刑,是刑罚。孔子说:“用行政命令引导百姓,用刑罚约束他们,百姓求得的只是免于犯罪受罚,却没有了羞耻之心。”
【元典】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译文】以道德来引导,以礼法来约束,百姓不仅遵纪守法,而且引以为荣。
【诸儒注疏】“礼”,谓制度品节也。“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而其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礼以一之,则民耻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一说:“格”正也;《书》曰:“格其非心。”愚谓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终始,虽不可以偏废,然政、刑能使民远罪而已,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
【理学讲评】德,是行道而有得。礼,是制度品节。耻,是愧耻。格字,解做至字。孔子说,治以政刑,民固苟免而无耻矣。若使君之导民,不徒以其法也。而皆本于躬行之实。如欲民兴孝,必先自尽孝道以事亲,欲民兴弟,必先自尽弟道以事长。如此,则民既以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而其间所得有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则又有礼以齐之。亲疏上下,都有个节文。日用云为,都有个仪则。使贤者不得以太过,不肖者不得以不及,而皆协于一焉。这等样治民,将见那百姓每良心自然感发,不但知恶之可耻,而绝不肯为。又且知善之当为,而皆力行以至于善矣。岂特求免刑罚而已乎!所以说,有耻且格,盖德礼政刑,固皆所以适于治之路,而出之有本末,获效有浅深,故孔子第而言之,欲为人君者,审其本末轻重之辨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胥万民而戴一君,盖天下风俗之邪正,责之于一人。民愚而不知所由,则必有以道之;民情不一而无所裁,则必有以齐之。道之,齐之,皆以使民之为善去恶而成乎治耳。乃民之为恶也甚利,而为善也甚难,亦何惮而不任其情欲以惟其所为哉!恃有其耻心而已矣。俯仰若无以自容,则虽不利于其私心,而自不容已,其于恶也,非幸免也,其于善也,有必至也,斯乃无愧于作君作师,而为天下之所戴也。
若未尝不道之也,亦令于民曰,如是而后可以寡过,则防其奸,禁其伪,而科条密焉。未尝不齐也,则督之于为恶之后曰,吾有政而奈何其不从,则割刈之,流放之,而威令行焉。若是者,民束于政而畏刑,有求免于恶者矣。然求之于其心,则但知有刑法之可惧,而不知为恶之可愧,无耻矣。至于无耻,则托于政以文其奸,假于刑以互相讦,而皆其所可为,则正以道之齐之者乱之也。则唯道之以德乎!未尝不有教令之施,而上之所躬行者,皆孝友慈良之实,即以此而喻民之亲亲长长,而感其天良。有不齐焉,则齐之以礼乎!未尝不有画一之法,而上之所裁定者,酌大中至正之规,乃以此而纳民于饮、射、冠、昏,而成使率从。诚若是也,则天子有德于上,公卿大夫有德于下,德则荣,而无德则辱;观礼于邦国,行礼于乡党,有礼者人敬之,而无礼者人慢之;于是而自念善之不勉而恶之不去,出无以对君长,而入无以对闾里,有耻必矣。既耻焉,则勉其力之不及,抑其情之甚便,而皆格于善矣。至于格,而为善之实已习,则为善之乐自生,居其上而为之君者,可以无负于天作元后之任矣。
奈何今之言治者,竞以政刑为尚,而置德礼于不讲,乃曰民愚而不可化,非严为之督责而不可也。使其修德明礼,而天下不从,则其说是已,使其修政明刑,而天下能顺,则其说是已。未尝从事于德礼,而其尚政刑也又如此,则奈之何其徒求之民也!
【元典】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译文】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于学习。”
【诸儒注疏】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
【元典】
三十而立。
【译文】三十岁有所建树。
【诸儒注疏】有以自立,则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
【元典】
四十而不惑。
【译文】四十岁不困惑。
【诸儒注疏】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所事守矣。
【元典】
五十而知天命,
【译文】五十理解自然规律,
【诸儒注疏】“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知此,则知极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
【元典】
六十而耳顺,
【译文】六十明辨是非,
【诸儒注疏】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
【元典】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译文】七十随心所欲,不违规。
【诸儒注疏】“从”,随也。“矩”,法度之器,所以为方者也。随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
程子曰:“孔子生而知者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立,能自立于斯道也。不惑,则无所疑矣。知天命,穷理尽性也。耳顺,所闻皆通也。从心所欲不逾矩,则不勉而中矣。”又曰:“孔子自言其进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为学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进,成章而后达耳。”胡氏曰:“圣人之教亦多术,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巳。欲得此心者,惟志乎圣人所示之学,循其序而进焉,至于一疵不存,万理明尽之后,则其日用之间,本心莹然,随所意欲,莫非至理。盖心即体,欲即用,体即道,用即义,声为律,而身为度矣。”又曰:“圣人言此,一以示学者当优游涵泳,不可躐等而进;一以示学者当日就月将,不可半途而废也。”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学者以是为则而自勉,非心实自圣而姑为是退托也。后凡言谦辞之属,意皆放此。
【理学讲评】从字,解做随字。踰,是过。矩,是为方的器具。孔子自序其从少至老,进学的次第,说道:“我从十五岁的时节,就有志于圣贤大学之道。凡致知力行之事,修己治人之方,都着实用功,至忘寝食,盖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到三十的时节,学既有得,自家把捉得定,世间外物,都动摇我不得,盖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进而至于四十,则于事物当然之理,表里精粗,了然明白,无所疑惑。盖见之明,而无所事守矣。进而至于五十,则于天所赋的性命之理,有以充其精微,探其本原,而知乎所以然之故矣。又进而至于六十,则涵养愈久,而智能通微。闻人之言,方入乎耳。而所言之理,即契于心随感随悟,无有违逆而不通者矣。又进而至于七十,则工夫愈孰而行能入妙,凡有所为,随其心之所欲,不待检点,无所持循而自然不越于规矩法度之外,盖庶几乎浑化而无迹者矣。是吾自少至老,无一念而不在学,无一时而不在于学,故其所得与年而俱进,过此以往,未之或知矣。”夫圣人生知安行,本无积累之渐,犹自言其进德之序如此,然则希圣希天者,岂可少懈于日新之功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自吾之从事于学者而言之,则见夫其始也,有豫立之志;其中也,有渐进之序;其终也,有可考之成。吾之不敏,而其于学有然者,则意天下之为学而欲底于成者,亦必有然也。
吾自十有五年,当古人入大学之时,而知夫性之必尽也,而不可恃也,所以因吾性而成之者,其在学矣。当其时则有志焉,凡吾既学以后之所知所行者,以至今日之所能知能行者,皆若有一定之则,而必效之以成能,且循其迹焉,且求其通焉。所学者若不足以尽吾所志,而要以期赴乎所志;所志者或尚有所未学,而要不舍所志以为学。由今而念,大凡吾今之所得,皆十五以来之所志也,则皆十五以来之所学也。
于是而学焉,至于三十,昔者之立在志,而三十之立者在行矣。当其时,万物自动,而吾之所以为吾者,自定而不移也;感物而动,而吾之所以为吾者,随事而各正也。固不暇及夫理之必出于此,而但见吾之必止于此也。
守是而安焉,至于四十,而昔之所以必然者,乃知其莫非理之当然矣。当其时,一事一理,而不杂众理以疑一理之不可通也;万事万理,而不执一理以疑众理之不可齐也。固不敢深计夫理之何以必于此,而但见道之实在于此也。
习是而通焉,至于五十,而始知夫理之必于此者,人所当然也,而实天也;性所自具也,而实命也。天以此理而为天,即以此理而为命;天以此为命,而吾之所志、所立、所不惑者,固皆一因乎健顺化生,品物流行之实,而非但循人事之当然,乃所以为人事之当然也。
推而广之,至于六十,在万物之所自始,可以一理通之者,即在万物之所自变,而要于一理无违。声有贞淫,而贞者贞于此,淫者淫于此;声有逆顺,而逆者逆于此,顺者顺于此。则凡天化之不齐,天机之屡发,有言有声,皆入乎耳而无所逆亿,无所推求,成有以通其故也。唯然,则可以尽受天下之情形,而盈吾前者无非道矣。
往而遇之,因反而循之,熟而尝之,至于七十,则理之在万物者,吾可以任吾心而任之矣。故吾有心而必有欲,不容遏也;吾有欲而吾从之,无所择焉。或以古为师焉,或不以古为师焉,或以物为则焉,或不必以物为则焉。乃于是而以十五以来所志一定之则,絜其合离,皆无有逾越者。则志者庶几其不爽所志乎!立者无往而不立乎!不惑者更无可防其惑乎!天之所命不必求合,而天即在我乎!物之所通不必因物,而我已备物乎!此吾今日之所得者盖如此也。
十五之所志,早有一从心之矩在吾规量之中,此吾之始之也,有若是者。三十以后之所进,不舍所志之学,而不敢期从心之获,以渐通之,以渐成之,吾之中之也,有若是者。七十之从心不逾,尽协乎吾志之所求,博通于所学之大,知与行自信诸心,天与物不在乎外,吾之终有若是者。则诚哉,性之不可恃,而学乃以尽其性也。吾之学如是,凡与我共学者,其亦尚如是乎!
【元典】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译文】孟懿子问孝,孔子说:“不违礼。”
【诸儒注疏】孟懿子,鲁大夫仲孙氏,名何忌。“无违”,谓不背于理。
【理学讲评】孟懿子,是鲁国的大夫。违,是违专悖。孟懿子尝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才叫做孝?”孔子答说:“孝亲之道,只在无违而已。”孔子所谓无违,是说人子事亲,有个当然不易的道理,不可有一些违悖,不是说从亲之令,便谓之孝也。只因懿子不能再问,故孔子未及明言其意耳。
【元典】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
【译文】樊迟驾车时,孔子告诉他:“孟孙问孝于我,我说:‘不违礼’。”
【诸儒注疏】樊迟,孔子弟子,名须。“御”,为孔子御车也。“孟孙”,即仲孙也。夫子以懿子未达而不能问,恐其失指而以从亲之令为孝,故语樊迟以发之。
【理学讲评】樊迟,是孔子弟子。御,是御车。孟孙,即是懿子。孔子因懿子不能再问,怕他错认做从亲之令,便是无违。故因樊迟御车,乃告他说:“孟孙曾问孝于我,我对说孝在无违。”盖欲启樊迟之间,以发明所言之意也。
【元典】
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译文】樊迟说:“什么意思?”孔子说:“活着时按礼侍奉;死之后按礼安葬、按礼纪念。”
【诸儒注疏】生事、葬、祭,事亲之始终具矣。“礼”,即理之节文也。人之事亲,自始至终,一于礼而不苟,其尊亲也至矣。是时三家僭礼,故夫子以是警之,然语意浑然,又若不专为三家发者,所以为圣人之言也。
胡氏曰:“人之欲孝其亲,心虽无穷,而分则有限。得为而不为,与不得为而为之,均于不孝。所谓,以礼‘者’为其所得为者而已矣。”
【理学讲评】礼,是天理之节文。樊迟闻孔子之言,就问说,如何叫做无违。孔子答说:“所谓无违,只是不违乎礼而已。”
【心学讲评】圣人之教人,彻乎上下而无异理,虽或因所遍而进退之,未尝不协于一也。至于为人子者而问孝,孝之道,因心尽力,岂有一理一事之可言哉,归于一心而已。乃同此一心,而人之不能尽者,各有其所以不能尽之故。且其人既知有孝而问矣,则固有人子之心也。特反求之心,而觉其有所未安,大约在有所恃而有所忘。人各有所恃,各有所忘,则夺其所恃而警其所忘,以求安于其心者为教,不容不分别言之。要之,无事可指、无道可言,唯心可尽,而凡有愧于为人子者,皆于此而知所警也。故懿子、武伯、子游、子夏之问,其教之也,有异词焉,学者合观之而自悟耳。
孟懿子早学礼于夫子,非于事亲当尽之节有未悉者。乃生为世族,习予三家之僭,或有非所以事亲者而致之亲,见为固然而不求诸心之安者,多矣。其问孝也,求之事亲之事,而未求在己所以事亲之当然者。故夫子告之曰:孝,顺德也。亲之所以待事于我,我之所以上事其亲,一因其顺而后可,则亦称吾心之发,率循之而无违焉可也。大哉夫子之言乎!凡仁人孝子之心,如其可致之心,与亲所可受之实,上而至于严父配天之典,下而极乎啜菽饮水之忱,皆无违也。惜乎懿子之未能请明,而夫子有未尽之蕴也。夫子念夫“无违”之旨未畅,则将有因仍乎世俗之非,以为非义之养,而取说于一日者,乃以辱亲于没世,故于志有所未满者;适登车有所往,而樊迟御。夫子之为懿子言者,非为樊迟言也;而迟,亦夫人之子也。在懿子有其不可违者,于樊迟而非必无所或违,则亦可为迟告矣。
子告之曰:比者孟孙问孝于我,意者其不自信于能为人子乎?抑恐其自信可为人子,而终不足以为人子也?我对曰“无违”。吾反覆思之,复深念之,天下之欲致孝者,果未有不出于顺者也。就懿子而欲致其孝,亦唯有不逆于顺德者也。而樊迟亦深念之矣。为人之子,而未有以违为道者,乃尽人之子,而未有果能不违者。见为违,则固违矣;见为不违,而违者亦多矣。将何以出之心皆因其必然,致于亲者皆惬其固然乎?子曰:夫所谓无违者,礼而已矣。先王因人子固有之情不可过、不可不及者,酌其中正,以使苟有是心,必有是可自尽之节,苟有是事,必如其所宜用之情。故制之以一成之典,贵者贱者分不同,而伸其所可伸,诎其所可诎;贤者不肖者力不同,而俯而就者可就,企而及者可及。此礼也,生以之事,死以之葬,远以之祭。故能孝者但一因其常经而用之,皆吾心之所安,即皆亲心之所自豫。事以此焉,不但唯吾意之所至,与徇吾亲之所欲而苟说也。死以此葬焉,不但惟吾力之所可为,与徇世俗之所侈而徒为文也。远以此祭焉,不但惟吾物之所可备,与徇世俗之所失而至于淫也。文皆情矣,不敢逾者,即不忍妄矣。此之为无违而已矣。吾恐孟孙之未尝喻也。夫子为孟孙之违礼以事亲者言,则歌《雍》舞佾,非亲之所可受,即自用自专,而忍不顾其亲。乃自天下后世之事亲而违礼者言,则或俭或奢,但有任己意以鸣孝之心,即无忌无惮,而有不自安其亲之咎。为懿子言也,即可为樊迟言也,即可为天下后世为人子者言也。呜呼,大矣!
【元典】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译文】孟武伯问孝,孔子说:“关心父母的健康。”
【诸儒注疏】武伯,懿子之子,名彘。言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唯恐其有疾病,常以为忧也。人之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自不容于不谨矣,岂不可以为孝乎?旧说:人子能使父母不以其陷于不义为忧,而独以其疾为忧,乃可谓孝。亦通。
【理学讲评】孟武伯,是孟懿子之子,名彘。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才是孝。”孔子说:“欲知人子事亲之理,当观父母爱子之心。凡人父母,未有不爱其子者,惟爱之也切,故忧之也深。常恐其有疾病,或起居之不时,或饮食之不节,或风寒暑湿之见侵,与夫少之未戒于色,壮之未戒于斗之类。凡足以致疾者,皆切切然以为忧。若为子者能体父母之心,慎起居,节饮食,式色戒斗,兢兢焉不至于疾,以贻父母之忧,则自然身体康宁,而有以慰亲之心矣。岂不可谓之孝乎!”孔子之意,盖以武伯生于富贵之家,长于逸乐之地,易以致疾而忧其亲,故因问而警之如此。至若天子以一身而为天地神人之主,其所以培养寿命,而昌延国祚者,又当万倍于此矣。孔子之言,岂特为孟武伯告哉!
【心学讲评】孟武伯问孝。其举动之不慎而诒亲以忧者,夫子知之深矣,乃告之曰:夫人子亦何敢遽言孝哉!求之亲而若见其孝,求之己而怵然负疚者多矣。求之己而自信其孝,求之亲而拂然抱戚者多矣。为人子而使父母之有忧,尚言孝乎?乃以心体父母之心,自少而长,犹是赤子之在抱也。凡父母而存之日,无非念子之情也。其所切切然不舍于怀者,唯子之疾也。夫有疾而忧其不愈,未疾而早忧其且病,疾已而犹忧其更复疾也,父母之心,果何日而已乎?但于此而念之,父母之爱我也如此,而我即何以酬之乎?父母之忧我也如此,而我将何以慰之乎?有疾而念此、无疾而亦不容不念此;父母存而念此,父母亡而安忍不念此。以此思事亲,以此思守身,战战栗栗,无忘于夙夜,而敢侈言孝乎!
【元典】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为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译文】子游问孝,孔子说:“现在的孝顺,只是能赡养老人。即使是犬马,都会得到饲养。不敬重,有何区别?”
【诸儒注疏】子游,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养”,谓饮食供奉也。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甚言不敬之罪,所以深警之也。
胡氏曰:“世俗事亲,能养足矣。狎恩恃爱,而不知其渐流于不敬,则非小失也。子游圣门高弟,未必至此。圣人直恐其爱逾于敬,故以是深警发之也。”
【理学讲评】子游,是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养,是饮食供奉。别,是分别。子游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叫做孝?”孔子答说:“子之事亲,固要饮食供奉,以养其口体。然必内有尊敬的诚心,外有恭敬的礼节,然后可以言孝。如今世俗之所谓孝者,只是说能以饮食供奉父母便了,殊不知饮食供奉,岂但父母为然,虽至于犬马之贱,一般与他饮食,都能有以养之。若事亲者,不能尽尊敬奉承的道理,而徒以饮食供奉为事,则与那养犬马的何所分别乎?”然则世俗之所谓孝者,不足以为孝也。夫子游圣门高弟,何至以犬马待其亲,而孔子犹告戒之如此者,盖凡父母之于子,怜悯姑息之情常胜,故子之于父母狎恩恃爱之意常多,其始虽无轻慢之心,其后渐成骄傲之习,遂至于无所忌惮,不顾父母者有之。孔子之言,所以深究人情之偏,而预防其渐也。若推其极,则必如帝舜之以天下养而夔夔斋栗,文王之问安视膳,而翼翼小心,然后谓之能养能敬,而为天下大之孝也与!
【心学讲评】子游之学,专于本而遗其末,以此事亲,将有情致而文不逮者。故问孝而夫子告之曰:夫孝者,人人之所可自尽者也。人之所皆可尽者,爱也。乃苟非安于不孝之子,则亦无不因其固有之爱而致之矣。是以凡今之为人子者,亦或谓之孝。问之亲,而亲不以为不孝也;问之子,而子亦自以为孝也。遂将可谓之孝乎?时其起居,治其饮食,取悦于亲,而相与忘之。若此者,谓之能养而已矣。夫养者,爱道也。心苟爱之,则必养之。啕啕之仁,沾沾之惠,试取此养之时之心而思之,与凡所爱而养者有以异乎?所以专致其不二之忱于亲者,唯敬而已矣。生我之大德,我生之正理,不敢不生其恪恭震动之心,而以致谨于备物尽仪之数。见天覆地载之下,唯此一事。有生迨死之日,唯此一心。其爱也,不敢不爱也;其养也,不敢不养也。不可以己情之偶至而修,偶笃而加厚者也。若其不然,则养犬马者,亦何尝不爱此犬马乎?而不敬之养,又何以别乎?故孩提之情可用也,而不可恃也,惧爱之所发因乎人情,而非顺乎天理也。直情径行,且夷其亲于犬马,而尚敢言孝乎?
【元典】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译文】子夏问孝,孔子说:“和颜悦色很难。有事情,子女都去做;有酒肉,老人随便吃;这样就是孝吗?”
【诸儒注疏】“色难”,谓事亲之际,惟色为难也。“食”,饭也。“先生”,父兄也。“馔”,饮食之也。“曾”,犹尝也。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服劳奉养,未足为孝也。旧说:承顺父母之色为难。亦通。
程子曰:“告懿子,告众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忧之事。子游能养,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义,而或少温润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
【理学讲评】色,是容。先生,是父兄之称。子夏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才叫做孝。”孔子答说:“事亲之际,惟是有那愉悦和婉的容色,最为难能。盖人之色,生于心者也。子于父母,必有深爱笃孝子心根于中。而后有愉悦和婉之色着于外。是凡事皆可以勉强,而色不可以伪为,所以为最难,事亲有此而后可谓之真孝也。若夫父兄有事事,为子弟的替他代劳,子弟有酒饭,将来与父兄饮馔,此则力之的可勉,而事之无难为者,曾是而可以为孝乎!前章子游问孝,夫子教以敬亲。此章子夏问孝,夫子教以爱亲。盖子游、子夏都是圣门高弟,其于服劳供奉之礼,不患其不尽,但恐其敬爱之心未能真切恳至耳,故绵言此以警之。使知事亲之道不在于文,而在于实,不当求之于外,而当求之于心也。凡为人子者,宜深思焉。”
【心学讲评】子夏之为人过于刚直,而其为学,谨于仪节而略于心得。以此事亲,即有文具而情不至者。故问孝而夫子告之曰:夫事亲者岂不难哉!以为不孝,而若可以为孝也;以为孝,而试自反求之于心,固不可以言孝也。此事亲之所以难也。何难乎?事亲之下,有色存焉。父母之所察见,己之所不自见也;己之所不自见,忘之而不可,持之而亦不能也。然而父母之心安与不安,必于此焉。夫色无定矣,忻有与忻,戚有与戚,威仪之谨不足以摄之,言词之异不足以变之,自然根于柔顺之忱,即自然有其瞻依之态。将于色而求善焉而不能,不于色而求善焉而不可。非至爱积于朝夕,唯知有亲而不知有身,不知有外物,必不能终日侍于亲之下而色如是也,忽然至于亲之前而色如是也,当亲或喜或怒之下而色如是也,任吾为忧为喜之日而色如是也,不亦难乎!
所难者,而出之也无难,以为孝,其殆可乎?不然,自忘其色也,自任其色也,以严恪庄厉者为君子之容,而以修职致养者为弟子之职。有事焉,服其劳而已矣,以为己无余力也;有酒食焉,为先生馔而已矣,以为亲无缺养也。不求之心,而求之力;不求之身,而求之物。夫吾孩提抚摩之下,其若此乎?长而失其初心,即若有异人焉,而非复为人之子。曾是以为孝,抑人子之所敢自信乎?故名为君子,而实愧野人,不可不深念也。
【元典】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译文】孔子说:“我曾整天同颜回谈话,他从不反驳,象笨人。后来观察,发现他理解透彻、发挥自如,他不笨。”
【诸儒注疏】回,孔子弟子,姓颜字子渊。“不违”者,意不相背,有听受而无问难也。“私”,谓燕居独处,非进见请问之时。“发”,谓发明所言之理。愚闻之师曰:“颜子深潜纯粹,其于圣人体段已具。其闻夫子之言,默识心融,触处洞然,自有条理。故终日言,但见其不违如愚人而已。及退者其私,则见其日用动静语默之间,皆足以发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无疑,然后知其不愚也。”
【理学讲评】回,是孔子弟子颜回。不违,是意不相背。愚,是昏愚。退,是退去。省,是察。私,是私居。发,是发明。孔门弟子,惟颜回最能悟道。故孔子抑扬其词,以称之说:“世间有上等聪明的人,凡事无所疑惑,不须问难也。有昏愚的人,心里不会疑惑,不知问难。这两等人,其心虽异,其迹则同。今我与颜回,终日间讲论道理,不止一端。他只是默然听受,不曾有一些相背,也未尝有一语问难。看他气象,却似那昏愚无知的一般。及其退去之时,我省察他间居独处的去处。但见他一动一静,一语一默,都是我所言的道理,躬行实践,件件都发挥出来,乃知回之不违者,是其心领神会,见道分明,无所疑而不必问,非不能疑而不知问也。”然则回也岂真昏愚者哉!然颜子既是上智,又能好学,故其悟道之妙,至于如此。若未及颜子者,必须能疑而知问;然后可以讲明义理,开发聪明,而进于圣贤之域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吾之有教,愿得明睿者通其大义,审其微言,以自成其德也,久矣。所闻焉而不能思,思焉而不能择,择焉而不能通,则吾之教之也亦穷,故甚不乐有愚人而与之言也。虽然,愚不愚,岂但以其貌哉,则吾于回有深取焉。吾尝与回言终日矣。言而至于终日,由浅而至于深,深者有难悟者矣;由同而至于异,异者有难通者矣。其未悟而求悟,未通而求通,则俯而思,仰而辨,必有违也。而回也惟吾言之,惟彼听之,无所违也。有如不能辨,不能疑,而一唯吾言之是执者焉。夫孰吾言而无所疑,无所辨,此愚者之固然,固教者之所必不可如何者也。而回也如之,吾固有以测回矣。
夫回岂果不能疑、不能辨者哉?则回退而吾省之于燕处之际,动静语默,以至于或有所酬酢也,吾省之而深知之矣。其或于吾言而发之也,则实足以发见于云为,而非偶与吾言合也。即其或未尝发也,亦神情志气之间有其足以发者,而特事理之不相值也。于是而可以深信之日,回也不愚矣。当其足发之时,凡吾言之为条为理,皆有以充其用之所必显,而回之明睿也,实有以彻其变化之妙;则当其不违之际,凡吾言之为同为异,皆有以悉其理之所必合,而回之明睿也,实能以领于謦咳之间。此吾之所以乐与回言终日而不倦者也。
夫道非愚者之可与闻,而天下之不如愚者皆愚者也。回唯其不愚,是以如愚也。大道孔昭,而人心自具,曾何疑乎?曾何辨乎?言为之引,而得之于心,曾何违乎!吾之教人也,无非是者,而奈何仅得之回也!
【元典】子曰:“视其所以”【译文】孔子说:“分析其动机”【诸儒注疏】“以”,为也。为善者为君子,为恶者为小人。
【元典】
“观其所由”
【译文】观察其行动,
【诸儒注疏】“观”,比视为详矣。“由”,从也。事虽为善,而意之所从来者有未善焉,则亦不得为君子矣。或曰:“由”,行也,谓所以行其所为者也。
【元典】
“察其所安”
【译文】了解其态度,
【诸儒注疏】“察”,则又加详矣。“安”,所乐也。所由虽善,而心之所乐者不在于是,则亦伪耳,岂能久而不变哉?
【元典】
“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译文】人藏哪去?人藏哪去?
【诸儒注疏】“焉”,何也。“廋”,匿也。重言以深明之。程子曰:“在己者能知言穷理,则能以此察人如圣人也。”
【理学讲评】以字,解做为字。由,是意所从来。安,是心所喜乐。廋,是藏匿。孔子说:“人不可以不知人,而知之甚难,然亦自有个法制。”盖人之所为,非善则恶,必须先看他所为的何如?为善的便是君子。若为恶,便是小人,其大略可知也。所以说视其所以。夫所为不善者,固不必言,而所为善者,亦未知其出于诚实否也。故又当观其意之所从来者如何?果真心实意而为己者欤?抑饰貌伪言以欺人者欤?果出于心之真实则善矣,不然,则亦伪耳,岂得为君子哉!夫所由之不善者,固不足言,而所谓善者,亦未知其出于自然否也。故又当察其心之所乐者如何?果中心好之而无所矫强者欤?抑或畏威怀利而有不得不然者欤了果出于心之所乐,则善矣,不然则亦暂为之耳,岂能久而不变哉!夫自以而由,而安,在人者既从外而深探其内。自视,而观而察,在我者又因略而渐致其说。虽是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然能饰所以而逃吾之视,必不能饰所由而逃吾之观,能饰所由而逃吾之观,必不能饰所安而逃吾之察。人何得而藏匿之哉?人何得而藏匿之哉?重言之者,以见其必不能隐也。孔子观人之法如此。人君明此以观察臣下之行事心术,则凡为正为邪,为忠为佞皆莫逃于坐照之下矣。
【心学讲评】夫子自言其知人之道,以示天下知人之学曰:知人之道,治人者所必明,而亦取益以立身者之所必审也。盖人各有情,事各有理,而人以吾之为君子也,则饰君子之言行以求合,而匿其情理以相欺,吾不审而信从之,则且为志行学术之累。虽然,岂患人之难知哉!亦唯不能尽吾心以求知而已矣。
其始也,从而视之。视之者,从其显然易见者而辨其大略,不局局于一言一行,而过求之深也。夫人必有以焉,为善者则为君子,为恶者则为小人,为君子者则必善焉,为小人者则必恶焉。其所趋向,自有此疆彼界之殊,而流品定焉。非偶一善言,一善行之可信,言偶有不中、偶有不合之可疑,执一节而欲概其生平者也。
夫既果为善矣,果为君子矣,则进而观之。观之者,从其立身之始,而问其素志,不徒取夫今所言行而遽信之笃也。所以者,抑有由焉!或为势所迫而不得不然,时所尚而不能或异,或为虽可以得名而不以其名,虽不可得利而不计其利。其所原本,抑有同行异情之差,而要归别焉。非过误之中遂无君子之悔悟,仁义之迹遂无小人之利便,徇所行而遽信其大贞者也。
夫所由者而既善矣,既以欲为君子而为善矣,抑进而察之。察之者,从其动静之际而省其神情,不徒取乎外所依仿而遽信其心也。于所由也,必有所安焉;旧习之未忘,则仍安于其旧;修习之已熟,则能安于所修。乐为君子,则诱之以异说而拂然;勉为君子,则动之以外物而歆然。其所契合,终有天理人欲之别,而心意殊焉。非今日之未能为君子,而终不可企及,今日之已能为君子,而终无所变迁,违所好而能持之不失者也。
诚如是以视之,又如是以观之,又如是以察之,不于视而信其由,不于观而信其安,无徇末以忘本,无徇外以忘内,以每进而加详。视之而后观之,观之而后察之,不早计之于安而不辨其由,不但问其由而不先于其以,无矜特达之知,无取歆动之情,以严分其界限。则彼以吾为君子而饰为君子以求合者,假托于善以仇其所由之不善,浮慕夫善以强制其所安之不善,将焉度哉!一再思之,果不逃于三者之中,又焉廋哉!人不能廋,则所以之不善者,峻拒之已耳,防制之已耳,所由不善而所以者善,节取之可也,偶任之可也,所安不善而所由善者,奖掖之以弃其宿习可也,斥指之以革其心术可也。方且与天下而同乎善,而何至以累吾之志行学术也哉!
【元典】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译文】孔子说:“温习旧知识时,能有新收获,就可以做老师了。”
【诸儒注疏】“温”,寻绎也。“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新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若夫记问之学,则无得于心,而所知有限。故《学记》讥其“不足以为人师”,正与此意互相发也。
【理学讲评】温,温习。故,是旧所闻。新,是今所得。师,是师范。孔子说:“天下之义理无穷,而人之闻见有限。若专靠记问,则胸中所得,能有几何?若能于旧日所闻的时时温习,如读过的《诗》、《书》,听过的讲论,都要反复玩味,而不使遗忘,又能触类旁通,学问日益充足。人有来问的,便能与之应答而不竭。有疑惑的,便能与之剖析而无遗矣。岂不可以为人之师矣乎?”此可见君子之学,不以记诵为工,而在于能明乎理,不以闻见为博,而在于善反诸心,学者不可以不勉也。
【心学讲评】子曰:为人师者亦难言矣。不自审其可不可,而遽以立教,则误学者不小,而其所以学亦终于偏陋而自丧其德。夫人之不可为师者有二:智辨有余者,偶然有所见及,即立为一说,而不顾其所学之本业,议论一新,人乐听之,而使学者迷于所守;诵习有功者,熟于其所传习,乃守其一说,而不能达于义理之无穷,持之有故,自恃为得,而使学者无所复通。如是而可以为师乎?则欲为师者,亦将自审其可而求之于学乎!
故者,皆先觉之所示,而吾尝专心以有得者也,无可忘也,其温之也,勿曰吾已得意而可以忘言也。新者,亦微言之所寓,而吾可极深以研几者也,无容止也,必知之也,勿日意尽于此而不可通于彼也。如是以为师,则既以其所温者纳学者于道术必一之途,以所知者开学者以聪明一益之数,可以为师,而不以误学者自误矣。非然,勿宁退而自学焉。其可轻于自信哉?
【元典】
子曰:“君子不器。”
【译文】孔子说:“君子不能象器皿一样,只有一种用途。”
【诸儒注疏】“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材一艺而已。
【理学讲评】器,是器皿。孔子说:“人有一材一艺的,非无可用,然或宜于小,不宜于大。能于此,不能于彼。譬如器皿一般,虽各有用处,终是不能相通,非全才也。惟是君子的人,识见高明,涵养深邃,其体既无所不具,故其用自无所不周。大之可以任以经纶匡济之业,小之可以理钱谷甲兵之事,守常达变,无往不宜,岂若器之各适于用,而不能相通者哉!所以说君子不器。夫此不器之君子,是乃天下之全才。人君得之固当大任,至于一材一艺者,亦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过于求备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欲为君子者,当审于君子之所务,抑必审于君子之所必尚,而后可以专其志以成其德。则请就君子之所以必不以自命者言之,而其为学术可知已。夫君子者,其心至虚,而不以小功小名累其神明;其学有本,而不以才力聪明分其志气。故凡适一时之用而利或其物,应一事之宜而精于其数者,所谓器也。而君子于此,情不属也,力不专焉。虽以之应群器,而群器皆适,可也。要非其所致察也。于器有所可,有所不可,亦可也,亦其所偶通也。乃至于器亦无所可,亦可也,自有以器使天下者在也。盖凡以器名者,必尽其心思而习其术数,则力为之竭,而志为之不广。得一长以自命,而即可以自矜,则于修己治人之道未能致其远大,而心有所系,则为澹泊宁静之累也不小。欲为君子者,其可以自限哉!
【元典】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译文】子贡问君子,孔子说:“先将要说的做出来,然后再说。”
【诸儒注疏】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范氏曰:“子贡之患,非言之艰而行之艰,故告之以此。”
【理学讲评】子贡问于孔子说:“君子是成德之人。学者如何用功才到得这个地位。”孔子答说:“凡人言常有余,行常不足。若未行先言,则言行不相照顾,如何成得君子。惟君子的人,凡事务躬行实践。如子臣弟友之道,仁义礼智之德。凡是口所欲言的,一一先见之于行,无一毫亏欠,然后举其所行者,从而言之,议论所发,件件都实有诸己,而不为空言也。是行常在于言前,言常在于行后,岂不为笃实之君子乎!”孔子因子贡多言,故警之以此,其实躬行君子常少,言不顾行者常多。学者之省身固当敏于行而慎于言,人君之用人,亦当听其言而观其行也。
【心学讲评】子贡之问君子,但欲知君子之为君子者乎?抑必求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其致尽于己者何若也?夫子曰:君子之立身而见于天下者,有言焉,有行焉。言为君子之言,所以胥天下而使效以为君子也;行为君子之行,所以自处于君子之实而以君子之道应天下者也。二者皆成得之验,而君子之务此,则其轻重缓急之序,斟酌以用其志力,其研几为甚审也。
君子于道有得焉,于心有会焉,可以信其必如此而为君子,虽未言也,其或然或否,或取或舍之数,皆有名可数,有理可白,而言之亡疑者。如是而言之,可以昭着于天人物我之理,而垂示天下以法则矣。而君子以为吾已知之,而可以言之,则无不可行者也。日用之间,酬酢可试而不可久也,则急于行之而已矣。既已行之,则验之于躬,可行者必可行也,必不可不行也,益以深悉其理之所必然,而后言乃从之。其为言也,不益以昭察乎动静攸宜之曲折,而为今古不易之训典乎?盖以欲言之心勉其行,则行自笃;以已行之道发为言,则言必审。唯敛其志气以专于为己,而道法自昭垂于天下后世。欲为君子者,尚审其所用心哉!
【元典】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译文】孔子说:“君子团结群众而不拉帮结派,小人拉帮结派而不团结群众。”
【诸儒注疏】“周”,普遍也。“比”,偏党也。皆与人亲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
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故圣人于周比、和同、骄泰之属,常对举而互言之,欲学者察乎两间而审其取舍之几也。
【理学讲评】周,是普遍。比,是偏党。孔子说:“君子、小人,固皆有所亲厚,但其立心不同,故其所亲厚亦异。盖君子之心公,惟其公也,故能视天下犹一家,视众人犹一身,理所当爱的,皆有以爱之,而不必其附于己,恩所当施的,即有以施之,而不待其求于己。是其与人亲厚周偏广阔,而不为偏党之私,此所以为君子也。至于小人则不然,盖小人之心私,惟其私也,故惟有势者则附之,有利者则趋之,或喜其意见之偶同,而任情以为好,或乐其恶之相济而交结以为援,是其与人亲厚偏党私昵而无有乎普遍之公,此所以为小人也。”夫周与比其迹相似,而其实不同,只在此心公私之间而已,欲辨君子、小人者,可不慎察于此哉!
【心学讲评】夫子辨君子小人用情之别,以使天下之自正其情,而示受恩礼于人者,必知其人而无妄交也,曰:人与人相接,而情有所必用也。君子无所施爱敬于天下,则无以广君子之仁;小人无所施纳结于天下,则无以济小人之恶。于此而君子小人之心术品行,遂以别矣。君子之用情,因其心之大公,而无所吝者也。故凡情之所必厚,分之所必隆,理之所必推,但可施也,则从而遍及之,无所遗也,如是者谓之周。唯其周也,则因物付物,而各予以应得,未尝有所偏系,相亲相附,而至于失己以徇人,其不比必矣。小人之用情,唯其心之所私,而相与昵者也。故惟情之所狎,势之所倚,利之所趋,虽不可施也,必极致其厚,无有余也,如是者谓之比。唯其比也,则党同伐异,而相随以波靡,不能有所推广,泛爱曲容,以处于宽厚,其不周也必矣。盖邪正之分,分于公私;公私之辨,辨于义利。不此之察,则但以专己吝物为非,而于君子小人行仁济恶之实,未之能审,且胥天下而奔骛于小人之中矣。可勿慎乎!
【元典】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译文】孔子说:“读书不想事,越学越糊涂;想事不读书,越想越头痛。”
【诸儒注疏】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程子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理学讲评】罔,是昏而无得。殆,是危而不安。孔子教人说:“天下的道理,散在万事,而统会于吾心。惟其散于万事,故必加致知格物、躬行实践的一工夫,而后能实有诸己,这叫做学。惟其会于一心,故必加沉潜反复,研究求索的工夫,而后能穷其精微,这叫做思。这两件阙一不可。若徒知务学,而不思索其义,则理不明于心,其所学者,不过卤莽之粗迹,终于昏昧而已,所以说学而不思则罔。若徒知思索,而不用力于学,则功不究其实,其所思者不过想像之虚见,终于危殆而已,所以说思而不学则殆。”可见学必要思,学了又能思,则所学的方才透彻;思必要学,思了又能学,则所思的方才着实。二者偏废,则各有其弊矣。求道者可不知所务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致知之途有二:曰学、曰思。学则不恃己之聪明,而一唯先觉之是效;思则不徇古人之陈迹,而任吾警悟之灵。乃二者不可偏废,而必相资以为功。学于古,而法则具在,乃度之于吾心,其理果尽于言中乎?抑有未尽而可深求者也?则恩不容不审也。乃纯固之士,信古已过,而自信轻,但古人有其言,而吾即效其事。乃不知自显而入于微,自常而推于变者,必在我而审其从违,而率然效之,则于理昧其宜,而事迷其几,为罔而已矣。
尽吾心以测度其理,乃印之于古人,其道果可据为典常乎?抑未可据而俟裁成者也?则学不容不博矣。乃敏断之士,信心已甚,而信古轻,但念虑之所通,而即欲执为是。而不知先我而得者,已竭其思;仿古而行者,不劳而获。非私意所强求,而曲折以求通,则乍见为是,而旋疑其非,为殆而已矣。
如是以为学,犹弗学也。且拘于其迹而愈不得通,不如其无学也。如是以为思,犹不思也。且其执之偏而反以成戾,不如其无思也。善学者岂若是乎?学非有碍于思,而学愈博则思愈远;思正有功于学,而思之困则学必勤。不恃其性之所近,而曲成其才,存乎学者之自勉而已矣。
【元典】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译文】孔子说:“走入异端邪说中,就是祸害。”
【诸儒注疏】范氏曰:“攻,专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学者当其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骎骎然入其中矣。”
【理学讲评】攻,是专治。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者,叫做异端。如杨氏,墨氏,及今道家,佛家之类,皆是害,是伤害。孔子说:“自古圣人继往开来,只是一个平正通达的道理,其伦则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其德则仁、义、礼、智、信,其民则士、农、工、商,其事则礼、乐、刑、政。可以修己,可以治人。世道所以太平,人心所以归正,都由于此。舍此之外,便是异端,便与圣人之道相悖。人若惑于其术,专治而欲精之,造出一种议论,要高过乎人,别立一个教门,要大行于世,将见其心既已陷溺,其说必然偏邪,以之修己,便坏了自己的性情;以之治人,便坏了天下的风俗。世道必不太平,人心必不归正,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所以说斯害也已。”当时杨墨之道,犹未盛行,然孔子深恶而预绝之如此。至于后世道家之说,全似杨朱;佛家之说,全似墨翟,尢足以眩惑人心,而伤害世道。深信而笃好,如宋徽宗、梁武帝者,不免丧身亡国,为后世之所非笑。则异端之为害,岂非万世之所当深戒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道亦甚明矣,人心亦本正矣。乃世变之所起,忽一旦而成乎邪淫之风俗,流荡而不知归,何其为害之速,如此其急也?则惟道之不明,而异端兴也。夫道自本而通于末,由近而椎于远,止此一端而已矣。不揣其本,不循其近,乃于非其端之中而别为一端,遂与道而相离;此异端之不足责也明甚。始为是说者,亦若有所见,而犹不敢自信也。不谓有攻之者,其言甚陋,而文之使巧;其旨本粗,而凿之使精。于是而天命人心皆可诬也,人伦物理皆可废也。愚不肖者喜其新奇而利其便安,遂靡然而从之,未几而遍天下。其为世道人心之害,甚烈也,亦甚速也。君子任斯道之责,其能容已于拒之乎!
【元典】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译文】孔子说:“子路啊,我告诉你,知道吗?知道的就是知道的,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的,这就关于知道的真谛。”
【诸儒注疏】由,孔子弟子,姓仲字子路。子路好勇,盖有强其所不知以为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女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则以为知,所不知者,则以为不知,如此则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亦不害其为知者矣。况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
【理学讲评】由,是孔子弟子仲由,字子路。诲,是教诲。子路好勇,凡事只要胜人,盖有强不知以为知者。故孔子呼其名而告之说:“由也有志于在,我今教汝,以求知之道乎。盖人于天下之义理有所知,必有所不知。自家心里本是明白,有不可得而自昧者,若但以有所不知为耻,而遮护隐讳,不论知不知,都强以为知,这便是欺了自家的心,而知有所蔽矣。汝但于所知的,即认以为已知,于所不知的,即说是我尚未知。则虽不能尽知天下之理,而此心不敢自欺,于真知的本体,不曾昏昧,这就是知的道理了,何必无所不知而后谓之知乎!所以说是知也。”此可见天下之道理无穷,虽圣人亦有不能尽知者,但圣人之心,至虚至明,固不以知者自强,亦不以知者自是,故稽众从人,好问好察,此尧舜之知所以为大也。
【心学讲评】子路之于道,已得其大端矣。而自任过勇,遂自信为是,唯勉于行,而略于知。故夫子特呼而告之曰:夫人不知而行,行而得,非其得也,而况行之而必不得者乎?顾不能行而自见为行者少,不能知而自忘其不知者多。由也,女其自以为知之乎?抑谓可不务所以知之乎?抑欲知之而不知所以能知之道乎?今诲女以知之学,则即今日而憬然悔悟之下,知即从此开也。
夫女固有所知者矣,可以自信矣。乃不役意于知,则谓唯吾意念之所然,而即可决于行,而不念已知者之果有可信而不可易也。于是而信焉?反而念曰,此吾所知也,条理分明,果因于心之不昧,则以正告天下而行之,曰此吾所知也。乃女不有所不知乎?女特未觉耳。不复知有其不知,则谓举凡天下之事理,皆可任情而获,而不念不知者之固有其道而不可遗也。于是而觉焉,退而省曰,此吾所不知也,通变无穷,必待于学之已彻,则以明示天下而始无行焉,曰此吾所不知也。夫人之终于不知者,并不知我所知之外,有理之可名,有道之可信。若能自审而不妄如此,则是灼然知天下之有此理,特为吾所未见,于道之无穷已得其涯际,而心之历久不昧者昭然辨是非得失于寸心。其因是以求其知也,则所不知者已信有之,而察之也无难。即未遑勉其所不知也,而于所已知者极致其精,而为之也不爽,是知之之实功,而在女之一反求之而已矣。不然,谓天下之可知可不知,一且任之,而但决于行,吾未见所行之无悔也。由也,戒之哉。
【元典】
子张学干禄。
【译文】子张学做官。
【诸儒注疏】子张,孔子弟子,姓颛孙名师。“干”,求也。“禄”,仕者之奉也。
【理学讲评】子张,是孔子弟子,姓颛孙,名师。干,是求。昔子张从学于圣门,以干求俸禄为意。
【元典】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译文】孔子说:“多听,不要说没把握的话,即使有把握,说话也要谨慎,就能减少错误;多看,不要做没把握的事,即使有把握,行动也要谨慎,则能减少后悔。说话错少,行动悔少,就能当好官了。”
【诸儒注疏】吕氏曰:“疑者,所未信。殆者,所未安。”程子曰:“尤,罪自外至者也。悔,理自内出者也。”愚谓:多闻见者,学之博。阙疑殆者,择之精。慎言行者;守之约。凡言“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之辞。言此以救子张之失而进之也。
程子曰:“修天爵则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谨,得禄之道也。子张学干禄,故告之以此,使定其心而不为利禄动,若颜、闵则无此问矣。或疑如此亦有不得禄者,孔子盖曰,耕也馁在其中,惟理可为者为之而已矣。”
【理学讲评】疑,是所未信者。尤,是罪过。殆,是所未安者。悔,是懊悔。凡言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辞。孔子教子张说道:“君子学以为己,不可有干禄之心,且学自有得禄之理,亦不必容心以求之也。若能多闻天下之理,以为所言之资而于多闻之中有疑惑而未信的,姑阙之而不敢言。其余已信的,又慎言而不敢轻忽,则所言皆当,而人无厌恶,外来的罪过自然少了,岂不寡尤。多见天下之事,以为所行之资;而于多见之中,有危殆而未安的,姑阙之而不敢行。其余已安的,又慎行而不敢怠肆,则所行皆当,而已无愧作,心里的懊诲自然少了,岂不寡悔。言能寡尤,行能寡悔,便是有德的贤人。名誉昭彰,必有举而用之者,虽不去干求那傣禄,而傣禄自在其中矣。又何必先有求之之心哉!”尝观古之学者,修其言行,而禄自从之,是以世多敬事后食之臣,后之学者,言行不修,而庸心干禄,是以世少先劳后禄之士,然则学术之所系,诚非细故矣。作民君师者,可不以正士习为先务乎!
【心学讲评】士之必仕,义也。仕而得禄,以君子受野人之养,而食君之食以事君之事,亦义也。顾先王以禄待天下之士,即以奖进士人于君子之途。士人以道为服躬之则,初非侥幸于先王之典。世之不古,遂有干禄之学,大抵饰其言行以求合于时之所尚,则其立心之始已不正,而所学者皆虚妄而无所用。子张学焉,夫子深恶其非,而但言学者之不当以禄为念,则重禄利者未必能改,而与先王以禄奖君子之盛心相戾,且成乎不仕无义者之过。故就禄而诏之曰:学焉而不得禄,虽于学者之志行未有损也,而国家设禄之至意将以何为哉?故即言禄,亦但言学而足矣。
今以学之切于身心之实者言之:以考之前言往行者,则有闻;以察之人情物理者,则有见;闻焉而可述以明道,则有言;见焉而可酌以制事,则有行。言之不得,则无稽之说,人且尤之;行之不臧,则无据之为,将自悔焉。学者于此求之也详,用之也谨,故终身学焉而不足,无暇饰虚以为实,而致咎于身世也。
于闻也详之,必多闻乎!多闻而不可信于心者,亦不少矣。于所闻者谨之,阙其疑乎!闻之多,疑之阙,可与言矣。而尤恐理之未惬,或为无实之论,又加谨焉。于所不疑之余,而慎言之乎!如是以为言,于古不谬,于心不欺,则可以信天下之心也,其于尤也,寡矣。于见也详之,必多见也。多见而不能安于心者,亦不少矣。于所见者谨之,阙其殆乎!见之多,殆之阙,可以行矣。而犹恐事之不顺,或为不正之操,又加谨焉。于所不殆之余,而慎行之乎!如是以为行,于物得情,于事得理,则可以信后此之心也,其于悔也,寡矣。凡此者,皆学者有此身,即有此言,即有此行,而不容不极致其详,极致其谨。舍此则随世主之喜怒,时俗之好恶,而茫然无以自主,君子小人之界于此别矣。
而以之言禄,则岂遂与禄而相左乎?今试就言寡尤之日而思之,其多闻而阙以慎者,人或未之知也。殆至于本无可尤,则虽以苛核之习,尚不能指我一语之非,试就行寡悔之日而思之,其多见而阙以慎者,人或未之鉴也。殆至于一无可悔,则虽历险阻之途,而不复有乖方之过。于斯时也,世之知我而大行不加,不知我而亦不能不矜式我也。先王诏禄之典,本所期于学者如是。今虽不可复见乎,而国典犹是也,人心犹是也。君子得禄之理,即在其中矣。子勿曰,君子之学,学而已矣。用世之道别有学焉,将自昧所从,而并昧先王终始典学、择贤任职一致之心。师也,尚自念之。
【元典】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译文】哀公问:“怎样使人心服?”孔子说:“以正压邪,则人心服;以邪压正,则人心不服。”
【诸儒注疏】哀公,鲁君,名蒋。凡君问,皆称“孔子对曰”者,尊君也。“错”,舍置也。“诸”,众也。程子曰:“举错得义,则人心服。”谢氏曰:“好直而恶枉,天下之至情也。顺之则服,逆之则去,必然之理也。然或无道以照之,则以直为枉,以枉为直者多矣。是以君子大居敬而贵穷理也。”
【理学讲评】哀公,是鲁国之君。举,是举用。直,是正直的君子。错,是舍置而不用。诸字,角做众字。枉,是邪枉的小人。鲁哀公问于孔子说:“人君以一身而居乎群臣百姓之上,不知何所作为,才能使众人每个都心服。”孔子对说:“人君若要服民,不是严刑可以驱之,小惠可以结之者,只要顺民好恶之公心而已。大凡臣下有心术光明行事端慎的,便是正直君子,必然人人爱敬他,望他得位行道。有心地奸险,行事乖方的,便是邪枉小人,必然人人憎恶他,怕他误国害民,这是好善恶恶的良心,人之的同有也。人君若能举用那正直的君子,授之以政,而凡邪枉的小人都舍置之,不使参与其间,则用舍各当,正合了人心好恶之公,百姓每自然欢欣爱戴,无一人之不服矣!若人君举用了邪枉的小人,使之在位,而凡正直的君子,却舍置之不能有所简拔,则用舍颠倒,便拂了人心好恶之公,百姓每必然心非口议,虽欲强其服从而不可得矣!”夫民之服与不服,只有用舍之公与不公,然则人君于用人之际,可不慎哉。
【心学讲评】哀公以令之不能行也,强之以从,而庶民之交议,且有离叛之忧也,乃问何为则民服,将求之民乎?抑在上有以制之使服乎?夫子曰:上之与民,势相绝而心不相信,久矣。通乎上下之交,使亲民而达上之意者,百职也。民于此征上之好恶焉,征上之为得、为失、为贞、为邪焉。故上之举错,不可以不慎也。
夫人之遵道而行,而是非无所曲挠者,直也。其委曲徇世,言行不由于轨则者,枉也。顾上之人恒喜枉者之阿从其好,而惮直者之难亲。若民,则公是公非之不可泯,而早已鉴别于家居未用之先。如其于直而举之,于诸枉者而错之,民晓然知上之指意非党邪而害正也,非徇己而忘民也。如是有所令焉,则虽不能家喻而户晓之,而已深信之曰,英明之施行自不妄也,帖然顺受之矣。若其枉者举之,而诸直者错焉,民以为上之所好者阿徇上意,而不念民隐者也。即政无有失,而且增其疑。况枉者盈廷,其施为必重为民损乎!疑而谤,亢而叛,皆用此矣。民既不服,苛为之禁令,严为之刑法,而欲使之服,愈以失民,而安可为乎?
【元典】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译文】季康子问:“怎样使人尊敬、忠诚、勤勉?”孔子说:“举止端庄,能赢得尊敬;敬老爱幼,能赢得忠诚;任用贤良、培养人才,能使人勤勉。”
【诸儒注疏】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庄”,谓容貌端严也。临民以庄,则民敬于己。孝于亲,慈于众,则民忠于己。善者举之,而不能者教之,则民有所劝而乐于为善。
张敬夫曰:“此皆在我所当为,非为欲使民敬、忠以劝而为之也。然能如是,则其应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理学讲评】
季康子,是鲁国的大夫。敬,是恭敬。忠,是尽心不欺的意思。劝,是劝勉。季康子问于孔子说:“为人上者要使百姓每敬事于我,而不敢慢,尽忠于我,而不敢欺,相劝于为善而不敢为恶,果何道以使之乎?”孔子答说:“为民上者,不可要诸在人,只当尽其在我。诚能于临民之时,容貌端庄,而无有惰慢,则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民之得于瞻仰者,自然敬畏而不敢怠慢矣!孝以事亲,而无有悖违;慈以使众,而无有残刻。则其德既足以为民之表,而其恩又足以结民之主。民之得观感者,自能尽忠于我,而不敢欺悖矣。于那为善的,举而用之,使他得行其志。不能的,教诲他使之为善,不要轻弃绝之。如此,则善者益进于善,而不怠、不能者亦将勉强企及,而无有不功者矣。”是则季康子之问,专求诸民。孔子之答,专求诸已。盖人同此理,吾能自尽其理,而人岂有不感化者哉!
【心学讲评】民不敬,则无礼而上下乱;民不忠,则无心而国以危;民不劝,则苟且偷薄而风俗坏。此三者,君子道民以善之教。季康子非能务此者,而犹知以此为问,鲁先王先公之遗意尚有存焉。夫子正告之曰:民之敬、忠以劝,诚为政者之所急图也。而使民之然者,非可求之民也,亦求之子大夫之德教而已矣。使之敬者,唯在有以示之焉,当临民之际,言无戏言也,动无妄动也,则使玩亵于法官令仪之下,而其心必有所不能安者矣,潜移其愚悍之气,不知其恪恭何自而生也。使之忠者,唯在有以化之焉。敦仁厚之心,自孝于亲也,自慈于众也,则令怀慝以事敦本笃爱之主,而其心必有不能自容者矣,密革其变诈之情,自知亲上之不可贰也使之劝者,唯在有以导之也。推乐善之诚,善者举之而无遗也,不能者教之而不弃也,则欲自弃于鼓舞作人之世,而其心必有不能自已者矣。日习于为善之乐,不知神情之何以不怠也。盖凡民有秉彝之性,自可使之敬,使之忠,使之劝。上无以阻之,而且有以动之,化行俗美,先王先公之以忠厚开国,躬行于上而教施于下者,唯此焉耳。子大夫亦力行之而已矣。
【元典】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译文】有人问孔子:“先生为何不从政?”
【诸儒注疏】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故或人疑其不为政也。
【理学讲评】奚字,解做何字。为政,是出仁而理国政。鲁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或人问于孔子说:“夫子有这等抱负,正当乘时有为,何故不肯出仕而理国政乎?”盖当时季氏擅权,阳虎作乱,不能尊信孔子,故孔子不肯轻于求仕,而或人不知也。
【元典】
子曰:“书云‘孝乎!为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译文】孔子说:“孝啊,就是孝顺父母、兄弟友爱,以这种品德影响政治,这就是参政,难道只有做官才算从政?”
【诸儒注疏】《书》,《周书君陈》篇。“书云孝乎”者,言《书》之言孝如此也。善兄弟曰“友”。《书》言君陈能孝于亲,友于兄弟,又能推广此心以为一家之政。孔子引之,言如此则是亦为政矣,何必居位乃为为政乎?盖孔子之不仕,有难以语或人者,故托此以告之。要之,至理亦不外是。
【理学讲评】《书》,是《周书·君陈》篇。友,相亲爱的意思。孔子不仕之意有难以告人者,故只托词以答之说。汝疑我之不肯为政,岂不闻《周书》所言之孝乎?他说“君陈”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又能推此孝友之心,以为一家之政,使长幼尊卑都欢然和睦,肃然整齐,无有不归于正者。《书》之所言如此。这等看来,人处家庭之间,能帅人以正,就是为政了。何必居官任职,乃谓之为政乎!盖所谓政者,只是正人之不正而已,施之于国,使一国的人,服从教化,固是为政,修之于家,使一家之人,遵守礼法,也是为政。这虽是孔子托词,其实道理不过如此。所以《大学》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亦是此意。然则人君之为政,若能以孝友之德,修身正家,则治国平天下之道,岂外是哉!
【心学讲评】定公初年,孔子遇强仕之年而不仕,意者以昭公不得正其终,定公不得正其始,天伦之际有不忍言者。乃或人不知,而以其意谓孔子曰:子之学,可以仕矣,子之年,可以仕矣,且子亦非不欲仕者也,而未有委贽之举,则奚以然也?
夫仕不仕酌之圣心,自有难以告人者。乃在圣人,则仕而有仕之道,不仕而有不仕之道,随在而尽其天理之当然,则有不可以明言者,而告或人曰:夫为政有为政之道,亦患未尽夫道耳,何疑于出处之际哉?《书》以道政事,其所云者,非穷居絜己之学,而正身率物之理也。乃未尝取兵、农、礼、乐而详言之也,而不见其重言夫孝乎?其亦以是为人治之大,而定邦家以消犯乱之本乎?君陈之尹东郊也,称其德以命之曰,唯汝君陈,能孝于亲,友于兄弟。孝友而即可以任牧伯之责,则为牧伯而但勤孝友之行,非略于事君治人,而仅保其口口之寡过也。且以是孝友之德施之于家,至和而无争,至顺而无逆,言皆顺也,事皆成也,则一堂之内,父父子子兄兄弟弟,教立而治行矣。由《书》言思之,古之君子所以表正万方,联和百姓者,此而已矣,是亦为政矣。则我今日者,亦内而求诸心,外而尽其事,道殊未尽也,尽之已耳。尽之而天秩天叙之不忒,即礼乐刑政之精意具于一室之中,奚必出而图君以有所为也,而后为政哉!子又何疑也!
呜呼!此或夫子以定公之故而为言。然古帝王所以治天下之本,实不出于此理。而曰孝、曰友、曰施、曰有政,则虽不仕,而自与隐逸之士废大伦以洁其身,务耕芸以废人事者,相为悬绝。此圣人之言所以无往而不有至理之咸具也。其后沟昭公之冢而合诸墓,祀先公而登昭公于庙,孔子仕焉,则亦以孝友治鲁而已。岂与不仕之初心有同异哉!
【元典】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译文】孔子说:“人无信誉,不知能干什么?就象大车没有车轴,小车没有车轴,怎么能启动?”
【诸儒注疏】“大车”谓平地任载之车。“輗”,辕端横木,缚轭以驾牛者。“小车”谓田车、兵车、乘车。“軏”,辕端上曲,钩衡以驾马者。车无此二者,则不可以行;人而无信,亦犹是也。
【理学讲评】信,是诚实。大车,是平地任载的车。辊,是辕前的横木,缚轭以驾牛者。小车,是田车、兵车、乘车。轨,是辕上的曲木,钩衡以驾马者。孔子说:“立心诚实,乃万事的根本,人若无了信实,便事事都是虚妄,吾不知其如何而可也。何也,人必有信而后可行,譬如车必有輗轨,而后可行也。若大车无輗,则无以驾牛。小车,无軏者,何以异哉!”孔子此言,只是要人言行相顾,事事着实,不可少有虚妄的意思。然信之一字,尤为人君之大宝,是以为治者,必使政教号令之出,皆信如四时,无或朝更而夕改,然后民信从,而天下治也。孔子之言,岂非万世之明训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尽人而有一必然之理不可逾者,其唯信乎!乃愚不肖者以讥诈为可恃,贤智者又以权变而无伤。然内而不歉于心,外而不成乎其所事,在上而无定法,在下而无定守,言之无实,则始终有异。行之无据,则得失无恒,吾不知其何所处而可也。
乃无信者,且以为于己虽未实,而可以制人而使服,诱人而使从,亦利行于天下之一术也。乃己与人交,其情本异也,其事本各有所趋而不能合也。譬之车然。车自车也,马与牛自马牛也,能使马牛之力效乎车,车之轮毂运转系乎马牛者,在大车则为辊,在小车则为軏,所以维系车与马牛相合为一而利用者也。信之以维系人己而使我之意喻乎人,人之用效乎我,亦如是矣。人而无信,则如大车之无辊,而无以服牛以任乎重;小车之无軏,而无以驭马而陟乎险;则马牛散逸以去,而车何以行?无信者欺人而人亦欺之,疑人而人亦疑之,众且叛,亲且离矣。虽有智力,亦将何用哉?不可则自丧生平,不行则无益于功业。故信者,尽人之所必务,愚不肖者不可违,而贤智者亦所必据也。
【元典】子张问:“十世可知也?”
【译文】子张问:“十代以后的社会制度和道德规范可以知道吗?”
【诸儒注疏】王者易姓受命为一世。子张问自此以后十世之事,可前知乎。
【理学讲评】凡朝代更换,叫做一世。子张问于孔子说:“有一代之兴,必有一代的事迹。但已往者易见,将来者难知,不知自今以后,朝代兴亡,至于十世之远,其事迹亦可得而前知否乎?”
【元典】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译文】孔子说:“商朝继承夏朝,改动了多少,可以知道;周朝继承商朝,改动了多少,也可以知道;以后的朝代继承周朝,即使百代,同样可以推测。”
【诸儒注疏】马氏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愚接:“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谓仁、义、礼、智、信。“文质”谓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三统”谓夏正建寅为人统,商正建丑为地统,周正建子为天统。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所损益,不过文章制度小过不及之间,而其已然之迹,今皆可见。则自今以往,或有继周而王者,虽百世之远,所因所革,亦不过此,岂但十世而已乎。圣人所以知来者盖如此,非若后世谶纬术数之学也。
胡氏曰:“子张之问,盖欲知来,而圣人言其既往者以明之也。夫自修身以至于为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礼。天叙天秩,人所共由,礼之本也。商不能改乎夏,周不能改乎商,所谓天地之常经也。若乃制度文为,或大过则当损,或不足则当益。益之损之,与时宜之,而所因者不坏,是古今之通义也。因往推来,虽百世之远不过如此而已矣。”
【理学讲评】因,是相袭而不改。礼,是君臣、父子、夫妇之三纲。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这其中都有节文,故叫做礼。损,是减损。益,是增益。孔子答子张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要知将来,但观既往便可知矣。比先夏有天下四百余年,而殷汤继之。殷家所行之礼,如修人纪以正万邦,都只是因袭夏家的,不曾改易。至于制度文为,有余不足的,则或损或益,稍有不同。如殷道尚质,殷正建丑之类,是其所因与所损益,可考而知也。殷有天下六百余年,而周文武继之。周家所行之礼,如建皇极以锡庶民,也只是依着殷家的,不曾变更。至于制度文为,太过不及的,则或损或益也有不同。如周道尚文,周正建子之类,是其所因与‘所损益,亦可考而知也。’此可见纲常伦理,是立国的根本,万世不可改易。制度文为,是为治的节目,随时可以变通,自今以后,或有继我周而王天下的,其所因与所损益,不过如此。虽百世之远,无不可知,岂但十世而已哉!”
【心学讲评】子张以圣人垂教以为天下之经,将俟之百世,而非但为一时补偏救弊之术,则必知后世人道之变迁,与王者所以定之之略,故问于夫子,以为从兹以后,易姓革命而有天下,至于十世,其所以宰制万方而成乎风俗者,当必有可知也。
子曰:何为其不可知也?有万世不可易之常道焉:上明之,下行之,则治;不然则乱。乱极则有开一代之治者出焉,必复前王之所修明者,而以反人心于大正,而可承大统而为一世。其道必因,其所因之道曰礼。三纲之相统也,五常之相安也,人之所以为人也,所必因也。有所以善其因,而为一代之典章焉。前人创制,本极乎无敝。流及后世,上不能救之于早,下日益趋于弊矣。因之而成乎极乱,极乱而人心相习于妄。若复因前人之法治之,则不可挽而归于中。于是而治定功成之主出焉,必矫前代之偏,以自立风尚而为一世。裁前代之所已有余者而节去之,曰损;补前代之所不及防者而加密焉,曰益。有忠质文之递兴也,五德三统之相禅也,君子之所以异于野人,诸侯之所以奉若天子也,所损益也。自其因者而知之,则同此一天下,必无不因之理;其不能因者,乱世也,闺位也,不可以世纪者也,以理信之而不可惑。自其损益者而知之,则拨乱反治之天下,必无不损不益之理;其损非所损,益非所益者,乱世也,闰位也,不可以世言者也。若其易姓革命,开兴王之治,而垂之数百年者,则无有不可知者矣。夫不见夏衰而殷兴,殷之大伦大法犹夫夏乎?殷之改制度以立政教者,非因夏后末代之迁流以成乎敝,则夏道不可复行而必损益者乎?亦既即夏之所以治与所以乱者,而有可知者矣。抑不见殷衰而周兴,周之大伦大法犹之殷乎?周之改制度以立政教者,非因殷人末代之迁流以成乎敝,则殷道不可复行而必损益者乎?亦既即殷之所以治所以乱者,而有可知者矣。在今日而考之,其知者皆实有可知者也。则在夏之世,可以知殷,在殷之世,可以知周。其不容紊者,必知其不紊,其敝不可复者,必知其不复。岂待成汤革命、武王殄殷之日,而后知之乎?
以此准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其或有继周而王者乎,必其能承周先王之统,而革周后代之敝者也。虽或兴或亡至于百世,而所因者必因也,所损益者必损其不得不损,益其不得不益者也。于乱世、闫位不能因之日,而早可知不因之不可以定天下;于前王救弊而损益之日,抑早知可损者之更可益,而益者之更可损,以顺人心。故守先王之道以待后者,唯此大经之不可贷,而斟酌古今之妙用,无惮于详为参考,所以俟百世而不惑也。
【元典】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译文】孔子说:“祭奠别人的先人,是谄媚。”【诸儒注疏】非其鬼,谓非其所当祭之鬼。谄,求媚也。
【元典】
“见义不为,无勇也。”
【译文】遇到符合道义的事不敢做,是懦夫。
【诸儒注疏】知而不为,是无勇也。
【理学讲评】非其鬼,是所不当祭的鬼神。谄,是求媚的意思。义,是事之宜,凡道理上所当行的便是。勇,是勇敢。孔子说:“人之祭享鬼神,各有其分,如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大夫祭五祀,庶人祭其先,是乃当然之分,祭之可也。若是不当祭的鬼神也去祭他,这便是谄媚鬼神以求福利,不是孝享的礼,所以谓之谄也。人于道理上当为的事,便着实做将去,这才是有勇。若真见得这事是道理所当为的,却乃因循退缩,不能毅然为之,这是萎靡不振,无勇往直前之气,怯懦甚矣,所以谓之无勇也。”夫此二者,一则不当为而为,一则当为而不为。孔子并举而言之者,盖欲人不惑于鬼神之难知,而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生而有刚直之气焉,君子养之以成德,中人率之以自立。若其柔媚而懦怯,则必终陷于下愚而已矣。乃世教趋于委靡而不可返,于是而有非其鬼而祭之者焉,以为忘分而上僭,可以鸣骄;殄物而修文,可以示侈。乃考其所以淫祀之故,则求福无厌,媚人不得,媚鬼而冀望之,柔巽卑屈之心不可问也,谄也。谄矣,而尚可以自明得意乎?有见义不为者焉,以中立求免,自许其智之深;以持重不轻,自许其力之定。乃问其所以沮退之情,则畏祸已甚,志之不决,成乎气之不充,苟且偷怠之念不堪策也,无勇也。无勇矣,而尚望其能有为乎?君子以正直交于神明,无所求于鬼者,乃可以质鬼神而无愧;以死生守其节义,不畏其难为者,乃可以有所不为而保其贞。无他,唯全其刚直之气而已矣。不然,吾亦未见其可以侥福而免祸也。
【心理穿梭】北辰之说,唯程氏复心之言为精当。朱子轮藏心、射糖盘子之喻,俱不似,其云“极似一物横亘于中”,尤为疏矣。
使天之有枢,如车之有轴,毂动而轴不动,则自南极至北极,中间有一贯串不动的物事在。其为物也,气邪?抑形邪?气,则安能积而不散,凝而不流?若夫形,则天地之间未有此一物审矣。且形,固能运形而不能运气者也。天枢之于天,原无异体。天之运行,一气俱转,初不与枢相脱,既与同体,动则俱动。特二十八宿、三垣在广处动,北辰在微处动,其动不可见耳。今将一圆盘,点墨记于中心,旋盘使转。盘既动,则其墨记之在中心者,亦东西南北易位矣。特墨记圆纤,不可得而辨也。
夫子将此拟“为政以德”者之治象,取类不虚。“为政以德”而云不动,云无为,言其不恃赏劝刑威而民自正也。盖以施于民者言,而非以君德言也。若夫德之非无为,则与北辰之非不动均也。不显、笃恭之德,原静存、动察之极功。而况“德之为言得”者,即“政之为言正”之意,故言“为”言“以”。如欲正人以孝,则君必行孝道而有得于心;欲正人以慈,则君必行慈道而有得于心。其以此为政也,动之于微而未尝有及于民之事,而理之相共为经纶、气之相与为鼓荡者,以居高主倡,自有以移风易俗而天下动矣。
故其不急于动民者,“北辰居其所”之象也;天下共效其动者,“众星共”之象也。“居其所”云者,犹言自做自事,无牵带众星之事也。北辰即不为众星须动之故,而彼亦自不容不运之于微。人君即不为人有不正而须正之故,亦自不容不内修其德。各修其所当为,而星之环绕以动者,自与北辰俱转;民之自新不已者,自与人君同正。只此乃德之用微,而其化显。若以轴喻,则脱然两物,故为不动以持毂而迫之转;则是有意不动,以役使群动。此老氏所谓“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阳为静而阴挟之以动,守乎雌以奔走天下之雄。其流为申、韩者,正此道也。此则以无为为德,因正于天下而己无所正,岂以己之正正人之不正之谓乎? 是故“居其所”者,非北辰之德也,北辰之势也。
陈氏云“譬为政以德之君”,其说自确,以不云“譬为政所以之德”也。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朱子曰“则无为而天下归之”,无为者,治象也,非德体也。动于微而不动于显,德微,政显。动于独而不动于众。北辰之与君德合者,慎动以不息而已矣。
极论此章,亦不过《大学》“以修身为本”之意,孟子至诚动物之旨,而特推上下理气感通之机,以显其象于天,见为理之不可易者而已。若更于德之上加一“无为”以为化本,则已淫入于老氏“无为自正”之旨。抑于北辰立一不动之义,既于天象不合。且陷入于老氏“轻为重君,静为躁根”之说。毫厘千里,其可谬与?
以“志学”为知,“立”为行;“不惑”、“知命”、“耳顺”为知,“从欲不逾矩”为行;此乃强将自己立下的柱子栽入圣言内,如炙铁相似,亦能令其微热而津出,究于彼无涉也。
“十五而志于学”是何等志,何等学,乃但以属知!岂但讲习讨论,储以待三十而行之,如苏秦之习为揣摩,须羽毛丰满以高飞乎?“三十而立”又是何等为立!到者地位,所知所行,皆已臻至处,又岂只守着前所知者,埋头行去邪?
只此十五年,是夫子一大段圣功在。“志于学”者,博文、约礼之谓也。圣人于此,不容与学者有异。故其教人,亦以此二者,而曰“可以弗畔”。弗畔,则几于立矣。博合于约,而文皆其心得;约合于博,而礼显于文章:行既定而知益审矣。
东阳所谓“知行并进”者,则亦以此二位而言尔。若过此以往,固不可分知与行,且不可云“知行并进”。圣人之为功者,固非人所易知矣。
盖云知行者,致知、力行之谓也。唯其为致知、力行,故功可得而分。功可得而分,则可立先后之序。可立先后之序,而先后又互相为成,则由知而知所行,由行而行则知之,亦可云并进而有功。
乃圣人既立之后:其知也,非待于致也,豁然贯通之余,全礼明而大用行也;其行也,非待于力也,其所立者条理不爽,而循由之则因乎事物之至也。故既立之后,“诚则明矣”。明诚合一,则其知焉者即行矣,行焉者咸知矣。颜子之“欲从末由”者在此,而岂可以“知行并进”言哉?
乃至于此,其所行者,大端亦不离于“三十而立”之所行。知至而几,知终而存义,其行也有精微而无改徙,是以唯就明言之,而不复就诚言之。然“不惑”则纯乎理而无间,“知天命”则理无不穷而性无不尽,“耳顺”则闻言无违逆,而于土皆安,“从欲不逾矩”则于我皆真而知化不贰。故“不惑”、“耳顺”,皆顺乎彼之词,而“知命”、“从欲”,皆达乎此之意。要以所行者听乎知,而其知也愈广大愈精微,则行之合辙者,愈高明愈博厚矣。
故以迹言之,则至于“不惑”以上,而知之事为多。以实求之,则“立”者诚之复,而“不惑”以上,诚之通也。复已极乎知行之至,而通唯穷神知化以为德之盛,非待有所加于行,以至乎昔之所不能至者。
若夫“从心所欲,不逾矩”,固未尝不于德业有可征者。要亦“耳顺”以还,明诚合而无间,明者一诚,更不可云诚中所生之明矣。
集注分“耳顺”为“不思而中”,“从欲不逾”为“不勉而得”,亦迹似而无实。不思而中,斯不勉而得,是皆“耳顺”之境也。岂不思而中之时,尚有难得之虑哉?故唯胡氏“心即体、欲即用”之说为当。“即”字速妙。而心之与欲,亦无分界,则体用合,诚明一,如天之非自明而诚矣。
要以“志学”与“立”,圣学固有事于心,而皆着于事;“不惑”以后,虽不离事以为道,而凝德唯心;斯可名为圣德之进,而不可名为学矣。在学则知行分,在德则诚明合。朱子曰“圣人自有圣人底事”,不可以初学之级求,明矣。
“耳顺”自就听言上说。集注一“声”字,但因“耳”字上生出,在言者谓之言,闻者谓之声也。除却言语,耳更何顺?
乐固声也,而彼自有专家之学。圣人亦不过与挚、襄同能,而无与于进德。乃近见有人说,凡松声、水响,莺啭、蛩吟,皆无所违逆。此是圣学、异端一大分界处。彼所云者,不过释氏“木樨无隐”之唾余耳。
然即就听言说,又不可似陈氏取“闻沧浪之歌”以作证。陈氏语有两种病。以深言之,随触即悟,则亦释氏听人唱“他若无情我也休”而悟道之旨。以浅言之,感物警心,则人之苟有学思之功者,亦即能然。如韩婴说《诗》,往往触类旁通。至于游、夏之徒,则固久矣优为之矣。
总此一段圣功,极难下思索,作的实解。凭虚言之,则只是释家妙悟。征事言之,又不过小小灵警的聪明。庆源“是非判然”四字,差为有据。而判然者,亦不足以为顺,且当其“不惑”而早已判然矣。
愚按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从大而小不能夺者为大人。圣人则大而化之矣,却将这不思而蔽于物之官,践其本顺乎天则者以受天下之言,而不恃心以防其夺,则不思之官,齐思官之用。唯其思者心亦臻于不思,不思而中。故不思之用齐乎思也。
集注云:“声入心通,无所违逆。”夫所谓无违逆者,以为无逆于声,是“木樨无隐”之说也;以为无逆于耳,是“闻沧浪之歌”之说也。朱子之意,亦谓无逆于心耳。耳之受声不逆于心,则言之至于耳也,或是或非,吾心之明,皆不患其陵夺;耳之受夫声者,因可因否,皆不假心之明而自不昧。进德至此,而耳之形已践矣。耳,形色也;形色,一天性也;固原以顺而不以逆于大体也。于形得性,无小不大,斯以为圣人与!
然耳目者,固顺而无逆者也,非有蔽,而蔽之者欲也。践耳之形,尽耳之性,而闻皆顺心,能用受蔽之官,而未能用夫蔽耳目之欲也。“从心所欲,不逾矩”,则蔽耳目者亦从之而即于顺矣。耳虽在我,而顺者天下之言;欲丽于物,而发之自己。故愚以“耳顺”为于土皆安,“从欲不逾”为于我皆真也。呜呼!难言之矣。
“违”字原有两义。有知其然而故相违背,如“违道以干百姓之誉”是也。有相去而未逮,如“忠恕违道不远”是也。乃此两义,要亦相通。如此所言生事、死葬而祭不以礼者谓之违;其于品物器饰,铺排得辉煌;便将者个唤作礼、唤作孝,只此一念,早是苟且,而事之爱、葬之哀、祭之敬,为人子所自致者,以有所藉以自解而其不尽者多矣。且僭礼之心,岂果以尊亲故与?无亦曰,为我之亲者必如是其隆,而后张己之无不可得于鲁也。则是假亲以鸣其豫,而所当效于亲者,其可致而不致者从可知矣。
圣人之言,一眼透过,知其故相背者之非能有过而唯不逮,故大端说个礼。无违者求之心,礼者求之于事,此亦内外交相省察之意。盖自孝子而言,则所当致于亲者,无违中之条理品节,精义入神,晨乾夕惕以赴之,尽心竭力以几之,没身而故不逮,岂有余力以溢出于非礼之奢僭,是以无违而中礼也。自求为孝子者而言,虽尽心竭力以求无违,而未知所见为无违者,果能无违否也。故授之礼以为之则,质准其文,文生于质,画然昭着,而知自庶人以达于天子,皆有随分得为之事,可以不背于理,而无所不逮于事亲之心,是以礼而得无违也。因无违而自中礼者,圣人之孝,由内达外,诚而明者也。必以礼而得无违者,以外治内,明而诚者,则无违其纲而礼其目也。
懿子无请事之心,不能自求下手之着,故夫子于樊迟发之。如懿子者,岂能不立礼为标准而得无违者哉?孝为百行之源,孝道尽则人事咸顺。故曰“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亦曰“资以事君而敬同”。使懿子于孝而无不逮,则僭不期去而自去。
圣人之言广矣,大矣。若其所问孝也,乃借孝以为立言之端而责其僭,是孝为末而不僭为本,既以拂夫天理之序;且人幸有反本亲始之一念以请教,乃摘其恶于他以穷之,而又为隐语以诽之,是岂圣人之言哉?
朱子双立苟且与僭二义,东阳发明“不及之意,亦在其中”,确为大全。若集注云“三家僭礼,以是警之”,是未免以私意窥圣人。且此三言者,曾子尝述之,而孟子称之矣,其又何所警哉?
胡氏云“心无穷而分有限”,说尤疏妄。分固有限,初不以限孝子之心。故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至如歌雍舞勺私欲之无穷耳,自尊以蔑上而辱亲之邪心无穷耳,岂欲孝其亲之心无穷哉?
《中庸》言学,则是方有事之词,故“温故”之中,即有引伸精义之意,而知其故中之新,亦在“温故”项下说;若“知新”,则更端以求知昔所未知也。《论语》说教学,未到大纲成就处,尚有所全未及知而须知者,其不可为师也,固然不待论;所以故之外无新,而“知新”者即知故中之新也。此学以言未至,而师言已至之别也。
乃君子修德凝道之事,直是广大精微,则其日新者亦无穷。故无有尽天下之理皆已为故之一日,而已精已密,尚有其新。若此云“可以为师”,则亦专言讲习讨论之事。虽彻上言之,极乎圣人之教;乃彻下言之,则古人自二十博学不教之后,便有为人师之道。修一业、通一艺者,皆可以教,则其为见闻,固可有程限,但于故中得新焉,即可以为师矣。为师非圣德凝道之了境,故说命曰“斅学半”。夫子进德,七十未已,而四十时弟子已日进矣。为师非了境,则守故得新,随分可以诲人,特不容以记问之学当之而已。此朱子所以有与《中庸》不同之辨也。
若朱公迁以《中庸》“故”字为“存乎己”,此为“闻于人”,则谬。存于己者,既非空空地有不立文字、不堕见闻之德性;闻于人者,非用其德性不昧之明以存持之,是亦记问之学而已。故集注云“所学在我”,亦为温故而言也。
记问之学,只为他初头便错了。非得于己,不可名为故。不可名为故,则漠然无余味,不欲温之,而亦何用温之邪?注云“无得于心”,业无得矣,而尚可谓之故哉?如人之有故旧,必其与我素相亲昵无间者。因人相与,仅识姓名,其可谓之故旧否邪?
夫子寻常只说君子,不言圣人,为他已到者地位,不容推高立名,只君子便是至极处。小注“夷清、惠和,亦只做得一件事”。观伯夷待天下之清,柳下惠不易三公之介,岂无全副本领?特所以行其大用者有未妙耳。夷、惠且未能不器,则不器者岂非圣人哉?足知朱子所云“君子体不如圣人之大,用不如圣人之妙”,乃为他处以君子、圣人并论者言,而辑大全者误系于此。
其曰“通上下而言”,则所谓上者固圣人矣;所谓下者,则谓凡学为君子者,便须立志于高明广大之域,以体此无方无体之道,则其为学之始,规模已自不同,而不区区向一事求精,一行求至也。下学者下也,上达者上也。下学敦其体,上达显其用,效异而量同也。
《论语》一书,先儒每有药病之说,愚尽谓不然。圣人之语,自如元气流行,人得之以为人,物得之以为物,性命各正,而栽者自培,倾者自覆。如必区区画其病而施之药,有所攻,必有所损矣。释氏唯欲为医王,故药人之贪,则欲令其割血肉以施;药人之淫,则绝父子之伦。盖凡药必有毒,即以人参、甘草之和平,而参能杀肺热者,甘草为中满人所忌,况其他乎?
且病之着者,如子张学干禄,子贡方人,夫子固急欲疗之矣,乃曰“禄在其中”,曰“赐也贤乎哉”,亦终不谓禄之污人,而人之不可方也。言禄污人,则废君臣之义;言人不可方,则是非之性拂矣。
又如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病愈深矣。夫子亦但斥其佞,使自知病而已矣。如欲药之,则必将曰必读书而后为学,是限古今之圣学于记诵词章之中,病者病而药者愈病矣。是知夫子即遇涸寒烈热之疾,终不以附子、大黄尝试而着为局方;又况本未有病者,亿其或病而妄投之药哉?
子贡问君子,自是问求为君子者亲切用力之功,记者人櫽括其问语如此。因问而答之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夫子生平作圣之功,吃紧处无如此言之切。亦以子贡颖悟过人,从学已深,所言所行,于君子之道皆已具得,特示以人手工夫,使判然于从事之际耳。至于所言者皆其已行而行无不至,所行者着之为言而言皆有征,则德盛业隆,道率而教修,此唯夫子足以当之。而心法之精微,直以一语括圣功之始末,斯言也,固统天、资始之文章也,而仅以药子贡之病邪?
范氏曰“子贡非言之艰而行之艰”,其语犹自活在。然“非言之艰而行之艰”,不独子贡也。且云“先行其言”,则“其言”云者,未尝言之,特知其理而可以言耳。此固说命所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之旨,古帝王圣贤之所同病,亦人道自然有余不足之数也。即非子贡,其有易于行而难于言,行非艰而知惟艰者哉?易于行者,其行非行。则范氏固已指夫人之通病以为子贡病。
至于小注所载朱子语,有“子贡多言”之说,则其诬尤甚。子贡之多言,后之人亦何从而知之?将无以其居言语之科邪?夫子贡之以言语着者,以其善为辞命也。春秋之时,会盟征伐交错,而唯辞命是赖。官行人而衔使命,乃其职分之所当修。《国语》所载定鲁、破齐、伯越、亡吴之事,既不足信。则使有之,亦修辞不诚、以智损德之咎,而非未行而遽言之为病。如以此为病在不先行其言,岂子贡之拒百牢、辞寻盟者,为其所不能行,而徒腾口说乎?
夫此所谓言,非善说辞命之言,而善言德行之言也。善言德行者颜、闵也,非子贡也。且亦非徒口说之为言也,着书、立说,答问、讲论,皆言也。要以言所行而非应对之文也。圣门如曾子、有子、子游、子夏,皆有论着,而子贡独无。其言圣道也,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兢兢乎慎重于所见,而不敢轻置一词矣。则寡言者,莫子贡若,而何以云多言邪?子贡既已无病,夫子端非用药,而先行后言,自是彻上彻下、入德作圣之极功,彻始彻终、立教修道之大业,岂仅以疗一人之病哉?
因此推之,语子路以知,自致知之实学,而谓“子路强不知以为知”,亦悬坐无据。而陈新安以仕辄而死为征,乃不知子路之死辄,自始事不谨之害,而非有自欺之蔽。如谓不知仕辄之不义,不当固执以至于捐躯,抑将如赵盾之拒雍,祭仲之逐突,食言背主,而可谓之“不知为不知”邪?
要此为致知言,而不为行言;故可曰随所至之量,以自信而不强。如以行言,其可曰能行则行之,不能行则不行也哉?故言知则但可曰“困而知之”,不可曰勉强而知之,而行则曰“勉强而行之”。知、行之不同功久矣。子路勇于行,而非勇于知,有何病而又何药也?
至于四子问孝,答教虽殊,而理自一贯。总以孝无可质言之事,而相动者唯此心耳。故于武伯则指此心之相通者以动所性之爱;若云“无违”,云“敬”,云“色难”,则一而已矣。生事、死葬、祭而以礼,则亦非但“能养”;而奉馔服劳,正今之“能养”者也。内敬则外必和,心乎敬则行必以礼。致其色养,则不待取非礼之外物以为孝;而无违于理者,唯无违其父子同气、此心相与贯通之理。顺乎生事之理,必敬于所养,而色自柔、声自怡。顺乎葬祭之理,必敬以慎终,敬以思成,而丧纪祭祀之容各效其正。明乎此,则同条共贯,殊途同归。奚必悬坐武伯之轻身召疾,而亿揣子夏以北宫黝之色加于其亲,诬以病而强之药哉?
又其甚者,圣门后进诸贤,自曾子外,其沉潜笃实、切问近思者,莫如樊迟。迹其践履,当在冉、闵之间。夫子所乐与造就者,亦莫迟若。乃谓其粗鄙近利,则病本弓蛇,药益胡越。文致古人之恶,而屈圣言以从己,非愚之所敢与闻也。
集注所引程子之言,博学、审问、笃行属学,慎思、明辨属思。明辨者,思其当然;慎思者,思其所以然。当然者,唯求其明;其非当然者,辨之即无不明也。所以然者,却无凭据在,故加之以慎。不然,则至谓天地不仁,四大皆妄,亦不能证其非是,如黑白之列于前也。思中有二段工夫,缺一不成。至于学之必兼笃行,则以效先觉之为,乃学之本义;自非曰“博学”、曰“学文”,必以践履为主,不徒讲习讨论而可云学也。
记言“子张学干禄”,是当世实有一干禄之学,而子张习之矣。程子既有定心之说,及小注所引朱子之语,曰“意”,曰“心”,乃似子张所学者亦圣人之学,而特有歆羡禄位之心。使然,则子张亦只是恁地学将去,记者乃悬揣其心而以深文中之,曰其学也以干禄也;夫子亦逆亿而责之,曰汝外修天爵而实要人爵也。云峰语。此酷吏莫须有之机械,岂君子之以处师友之间乎?
《春秋》齐、郑如纪,本欲袭纪,且不书曰“齐、郑袭纪不克”,但因其已着之迹而书曰“如”,使读者于言外得诛意之效,而不为苛词以摘发人之阴私。岂子张偶一动念于禄,而即加以“学干禄”之名邪?
干禄之学,随世而改,于后世为征辟、为科举。今不知春秋之时其所以取士者何法,然“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唐、虞已然,于周亦应未改。王制大司马造士、进士之法,亦必有所论试矣。士而学此,亦不为大害。故朱子之教人,亦谓不得不随时以就科举,特所为科举文字,当诚于立言,不为曲学阿世而已。夫子之告子张,大意亦如此。盖干禄之学,当亦不外言行;而或摭拾为言,敏给为行,以合主者之好,则古今仕学之通病,于是俗学与圣学始同终异。其失在俗学之移人,而不在学之者之心。故夫子亦不斥其心之非,而但告以学之正:“寡尤”、“寡悔”。就言行而示以正学,使端其术而不为俗学所乱,非使定其心而不为利禄动也。
圣人之教,如天覆地载,无所偏倚,故虽云“不志于谷,不易得也”,而终不以辞禄为正。学者之心,不可有欲禄之意,亦不可有贱天职、天禄之念。况如子张者,高明而无实,故终身不仕,而一传之后,流为庄周,安得以偶然涉猎于俗学,诬其心之不洁乎?
《集注》云:“凡云‘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之辞”,此语亦未圆在。如云“馁在其中”,岂可云不求馁?天下无求馁者,则固不得云不求馁也。新安泥注而不达,乃云“直在其中,仁在其中,其训皆同”。父子相隐,虽非以求直,而岂可云不求直如不求禄之比?禄自不可求,直其不可求乎?况“博学、笃志,切问、近思”,正求仁之先务哉?藉不求仁,则学、问、志、思以何为?且仁而可以不求自至,是道弘人而非人弘道矣。知彼二者在中无不求之意,则此之不学干禄而禄自至,亦于言外见意,而不藉在中以显不求之义。
在中者,犹言在里许,相为包函之词。有以大包小言者,则此与“直在其中”一例。“寡尤、寡悔”,自君子大亨至正、修己治人之道,于以得禄,亦其中功效之一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自君子尽伦率性、贞常利变之道,而于以言直,亦其中无所矫拂之一德。此以大包小,而小在大中也。有以显含藏者,则“仁在其中”是也。学、志、问、思,功之显;仁,德之藏也。显以显仁,而藏固藏于用,则道问学而即以尊德性,致知而即以存心,即其博者而约不离博,即其着者而微不离着,故曰“仁在其中”。此以显含藏者也。
以显含藏而曰“在其中”,则见其中已深,而更无内之可人。以大包小而曰“在其中”,则见其中已备,而更无外之可求。证父攘羊,索直于人心天理之外者也。干禄之学,求禄于博文约礼之外者也。阙、慎只是以礼约之。人心天理有沽直之行,而此中原自有直,何事蹈证父之恶?博文约礼之外有干禄之学,而此中原自有禄,则亦何事习干禄之俗学哉?
要此以辨学术之邪正,而非以责其心之妄求。妄求之心,因富贵而起。干禄之学,沿流俗而成。子张终身不仕,非屑屑于富贵者。徒以才高意广,欲兼人而尽知天下之学,以俯同流俗,如晚宋叶适、陈亮之所为,初不可以有求禄之心责之。子张既无求禄之心,则夫子亦何必以不求自至歆动之邪?
古帝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统谓之礼,故六官谓之《周礼》。三纲五常,是礼之本原。忠、质、文之异尚,即此三纲五常见诸行事者品节之详略耳。所损所益,即损益此礼也。故本文以“所”字直顶上说。马季长不识礼字,将打作两橛,三纲五常之外,别有忠、质、文。然则三纲五常为虚器而无所事,夏之忠、商之质、周之文,又不在者三纲五常上行其品节而别有施为。只此便是汉儒不知道、大胡乱处。
夫三纲五常者,礼之体也;忠、质、文者,礼之用也。所损益者固在用,而用即体之用,要不可分。况如先赏后罚,则损义之有余,益仁之不足;先罚后赏,则损仁之有余,益义之不足:是五常亦有损益也。商道亲亲,舍孙而立子,则损君臣之义,益父子之恩;周道尊尊,舍子而立孙,则损父子之恩,益君臣之义:是三纲亦有损益也,岂但品物文章之小者哉?至如以正朔三统为损益,则尤其不学无识之大者。
夫三统者:天统以上古甲子岁,春前仲冬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地统以次古甲辰岁,地化自丑,毕于辰。春前季冬乙丑月,甲辰朔鸡鸣冬至为历元;人统以又次古甲申岁,人生于寅,成于申。孟春丙寅月,甲申朔平旦立春为历元。历元者,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七曜复合,一元之始也。由此而步闰、步余、步五星之法生焉。古之治历,有此三法,其间虽有小异,归于大同。特人统寅正,以历元近步法差易而密耳。三代以其受命之数相符合者,循环迭用,而于推步之法,未尝有所损益也。推之者人,而历元实因天体之自然。天其可以损益之也哉?
东阳不知此理,乃谓“改正朔,易服色,以新视听”。使徒欲新视听而已,则秦为无道,实用天正历,而特易建亥为岁首以愚民,视听亦新,而逆天背数。三代之王,岂亦等暴秦之为哉?
又其舛者,谓夏承唐、虞用人统,则尤杜撰。不审胤征已有三正之文,尧固以甲辰为历元,用地正,舜绍尧未改,而禹改之也。故曰“行夏之时”,不曰行唐之时。要以历不可听人之损益,而损益者,人治之先后详略也。故经礼、仪礼,治法毕具,而独不及历,历非礼之所摄也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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