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经纬-论语八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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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典】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译文】孔子说季氏:“他用天子的舞蹈阵容在自己的庭院中舞蹈,这样的事可以容忍,什么事不能容忍?”

    【诸儒注疏】季氏,鲁大夫季孙氏也。“佾”,舞列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每佾人数如其佾数。或曰每佾八人,未详孰是。季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礼乐,孔子言其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或曰,忍,容忍也,盖深疾之之辞。

    范氏曰:“乐舞之数,自上而下,降杀以两而已。故两之间不可以毫发僭差也。孔子为政,先正礼乐,则季氏之罪不容诛矣”。谢氏曰:“君子于其所不当为,不敢须臾处,不忍也。而季氏忍此矣,则虽弑父与君,亦何所惮而不为乎?”

    【理学讲评】季氏,是鲁国大夫。佾,是乐舞的行列。古者乐舞之数,天子用八行,每行八人,叫做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各有等差,不容僭越。当初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物赐天子礼乐以祭周公之庙,其后世群公都因循僭用,已是失礼。季氏,是鲁桓公子孙,他在家庙中祭祖,也僭用八佾之舞于庭,故孔子非之说:“礼莫严于名分,罪莫大于僭窃。夫祭用生者之爵禄,乃我王朝一定之礼。季氏本是大人,只该用四佾之舞,而今乃用八佾之舞于家庙之庭,则是以大夫而僭天子礼,法之所不容诛,罚之所必及,人臣之罪孰有大于此者。这等大罪也都容忍过了,不加纠正,则别样的小罪,孰不可忍乎!”盖鲁以相忍为国,凡事惟务姑息含忍,而其弊乃至于下陵其上,臣僭其君,礼法荡然,冠屦倒置如此。盖优柔姑息之过也,故孔子非之。其后孔子为司寇,摄相事,即堕三都以强公室,陈恒弑其君,则沐浴而朝,请兵讨之,此可以观圣人之志矣。而鲁终不能用。卒之三家共分公室,政在陪臣,而周公之祚遂衰矣。然则纪纲法度有国者其可一日而不振举之乎!

    【心学讲评】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使鲁祀以天子之札,而乐用八佾。其后鲁祀群公皆僭用之。季友以有功于僖公,遂与公室相亢,立桓公之庙于私室,亦因而僭用八佾焉。即以祀其先大夫,亦备其舞,习为故事,莫之能改。乃其专国逐君之恶,皆自此而开之。孔子论及此,而谓季氏之八佾舞于庭也,且无论其理,而问其心。当祀其先世之时,舞者盈庭,居然一天子之庙庭矣,其心亦犹人之心也?自顾为何人也?而回顾此八佾为何人之舞。亦必有怵惕而心动者。乃但欲自侈自大,以与公室相亢,则忍制其不宁之心,而为之于此,而能忍也。则人臣之所以事君者,非力不可相亢,威不可相胁也,唯此心之怵惕不宁,不可忍而已矣。既忍矣,凡非所当为之事,亦孰不可忍乎?礼乐者,非由天降,非由地设,由人心生者也。心动而不忍心以强为之,则君乃安于君,而臣乃安于臣,使季氏之子孙有人之心也,则于此变之矣。

    【元典】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译文】掌握鲁国实权的三个家族在祭祖仪式结束时,唱着天子祭祖时所用的诗歌。孔子说:“歌词中的‘诸侯辅助,天子肃穆’,怎能唱于三家的庙堂?”

    【诸儒注疏】“三家”,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之家也。《雍》、《周颂》篇名。“彻”祭毕而收其俎也。天子宗庙之祭,则歌《雍》以彻。是时三家僭而用之。“相”,助也。“辟公”,诸侯也。“穆穆”,深远之意,天子之容也。此《雍》诗之辞,孔子引之。言三家之堂,非有此事,亦何取于此义而歌之乎?讥其无知妄作,以取僭窃之罪。

    程子曰:“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鲁安得独用天子礼乐哉?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非也。其因袭之弊,遂使季氏僭八佾,三家僭《雍》彻,故仲尼讥之。

    【理学讲评】三家,是鲁国的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之家。雍,是《周颂》篇名。彻,是彻馔。相,是助祭。辟公,是诸侯。穆穆,是深远的意思。“相继辟公,天子穆穆。”是《雍》诗中两名说话。昔者周天子祭祀宗庙,祭毕之时,则歌《雍》诗以彻馔。及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祭其家庙,于收俎豆的时节,也歌雍诗,是僭用天之礼矣。故孔子讥之,说道:“《雍》诗中有云:‘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是说天子宗庙之中,助祭的是列国的诸侯,主祭者是天子,其敬德之容,则穆穆然幽深而玄远。盖本天子之事,故于彻馔歌之,道其实也。今三家之堂,助祭者不过陪臣,亦有辟公之相助乎?主祭者不过大夫,亦有天子之穆穆乎?既无此事,则何取于此义而歌之于堂乎?是不惟僭妄可恶,而其无谓亦甚矣。”盖礼所以辨上下之分,不可毫发僭差,人臣而敢僭用君上之礼,则妄心一生,何所不至。攘夺之祸,必由此起。孔子前一节非季氏之舞八佾,此一节讥三家之歌《雍》诗,皆所以立万世人臣之大防也。

    【心学讲评】周天子禘于太庙,则歌《雍》,所以表扬曾孙之践天位而合万国,以享先王,为祖功宗德之所诒也。大夫少牢之祀,无明日绎祭之礼,即于祭之日,有司彻馔,而更设以宾尸,所谓彻也。鲁之三家于彻而宾尸之祀,乃歌《雍》焉,其僭不待言,而杂天子、大夫之礼于一堂,曾不知其荒谬而可耻也。夫子乃即所歌之《诗》以诘之曰,三家而欲僭礼矣,亦将孰不可为,而抑自知其迷谬而只为天下笑者乎?《雍》之诗曰:“相维辟公”,非相者而即可谓之辟公也。赞礼者实为受茅土而君一国者也。又曰:“天子穆穆”,非但言主祭者之穆穆也。敬享者实为端衮冕而君天下者也。三家之堂,为天子之堂乎?奔走于其堂者,有诸侯乎?而于此诗奚取焉?其先人闻之而愧于幽,群执事闻之而愧于明,而三家者曾不知愧。歌者自歌也,彻者自彻也,两不相涉,则三家者亦徒劳而已矣,亦为狂而已矣。尚其侥而思之乎!

    【元典】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译文】孔子说:“对于不仁的人,礼法有何用?音乐有何用?”

    【诸儒注疏】游氏曰:“人而不仁,则人心亡矣,其如礼乐何哉!言虽欲用之,而礼乐不为之用也。”

    程子曰:“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则无序而不和。”李氏曰:“礼乐待人而后行,苟非其人,则虽玉帛交错,钟鼓铿铿,亦将如之何哉!然记者叙此于八佾,《雍》彻之后,疑其为僭礼乐者发也。”

    【理学讲评】仁,是心之德,敬而将之以仪文,叫做礼。和而达之于声容,叫做乐。如礼何?譬如说没奈他何一般,是不相为用的意思。孔子说:“仁之在人,乃本心之全德,人能全此心德,使心里常是恭敬,则行出来的仪文便都是礼。心里常是和平,则播之于声容,便都是乐。”是礼不虚行,必仁人而后可行也。人而不仁,则其心放逸而不能敬,礼之本先失了。那陈设的玉帛,升降的威仪,不过是虚文耳。礼岂为之用乎?所以说如礼何?乐不徒作,必仁人而后能作也。人而不仁,则其心乖戾而不和。乐之本先失了,那钟鼓之声,羽旄之舞不过是虚器耳,乐岂为之用乎?所以说如乐何?盖礼乐不可斯须而或去,人心不可顷刻而不存,欲用礼乐者,求之心焉可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心有真爱真敬之诚,而以施于亲疏上下之交,则各如其心之不容已而有序。以达其欢忻豫说之忱,则一如其心之所适而能和。其序也,显之于仪文度数而礼行焉,其和也,发之于咏歌舞蹈而乐作焉。夫真爱真敬者,人心恻怛自动之生理,则仁是矣。故礼乐皆仁之所生,而以昭着其中心之仁者也。仁以行礼,则礼以应其厚薄等差之情,而币玉衣裳皆效节于动止之际。仁以作乐,则乐以宣其物我交绥之意,而管弦干羽皆效顺于欣畅之衷。乃人而不仁矣,施报惟其私,而厚薄必无其序,徒窃礼而用之,礼岂为此颠倒而无真意者用哉!其能如礼何!人而不仁矣,喜好惟其欲,而物我不顾其安,徒窃乐而用之,乐岂为此乖戾而无真情者用哉!其能如乐何!大礼之序,大乐之和,自流行于天地之际,而人不能使为我用,则将并其仪节音容而废之矣。吾未知其所极也。

    【元典】

    林放问礼之本。

    【译文】林放问礼的本质。

    【诸儒注疏】林放,鲁人,见世之为礼者专事繁文,而疑其本之不在是也,故以为问。

    【元典】

    子曰:“大哉问!”

    【译文】孔子说:“这个问题十分重大!”

    【诸儒注疏】孔子以时方逐末,而放独有志于本,故大其问。盖得其本,则礼之全体无不在其中矣。

    【元典】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译文】礼仪,与其隆重,不如节俭;丧事,与其奢侈,不如悲戚。

    【诸儒注疏】“易”,治也。《孟子》曰:“易其田畴。”在丧礼,则节文习熟,而无哀痛惨怛之实者也。戚则一于哀,而文不足耳。礼贵得中,奢、易则过于文,俭、戚则不及而质,二者皆未合礼。然凡物之理,必先有质而后有文,则质乃礼之本也。

    范氏曰:“夫祭,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丧,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失之奢,丧失之易,皆不能反本而随其末故也。礼奢而备,不若俭而不备之愈也;丧易而文,不若戚而不文之愈也。俭者物之质,戚者心之诚,故为礼之本。”杨氏曰:“礼始诸饮食,故汗尊而于不饮,为之簠簋、笾豆、罍爵之饰,所以文之也,则其本俭而已。丧不可以径情而直行,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则其本戚而已。周衰,世方以文灭质,而林放独能问礼之本,故夫子大之,而告之以此。”

    【理学讲评】林放,是鲁国人。易,是节文习熟。戚,是哀痛。鲁人有林放者,见世人行礼,繁文太盛。以为制礼之初意,恐不如此。故问礼之本于孔子。孔子以时俗方逐末,而放独究心于礼之本,可谓不为习俗所移,而有志于返本复古者矣。所以称美之说:“大哉汝之问也。夫礼之全体有质有文。譬如饮食之礼,起初只是太羹、玄酒,汗尊杯饮而已,这叫做本质。先王以为太简,始制为笾豆簠簋之器,揖让周旋之仪,这叫做文。又如居丧之礼,超初只是伤痛哭泣,思慕悲哀而已,这叫做本质。先王以为太直,始制为擗踊哭泣之节,衰麻服制之等,这叫做文。文质得中,乃礼之全体,到后来习俗日侈,却只在仪文节度上究心,而制礼之初意,荡然无存矣。然则今之礼者,与其趋尚繁华,而流为奢侈,宁可敦崇朴素,而失于俭啬。盖俭啬无文,虽未合于礼之中,而犹不失为淳古之风,是即本之所在也。所以说与其奢也,宁俭。居丧者与其习熟于仪节,而无惨怛之诚,宁可过于哀痛,而少品节之制。盖徒戚虽未合于礼之中,而犹自率其天性之真,是即本之所在也,所以说也其易也,宁戚。”夫曰宁俭,日宁戚,皆孔子不得已而矫俗之意。盖天下事物,每自质而趋文。而世之将衰,必多文而灭质。故孔子他日赞易,又以用过乎俭,丧过乎哀为言,而其论礼乐,则曰吾从先进。皆厌周末文盛而欲矫之以合于中也。有维持世教之责者,尚鉴兹哉!

    【心学讲评】林放虽非能明于礼之深者,而见天下之为礼者,皆饰虚文而情不至,以为先王之制礼,当不如是,必有为之本者,建为不可易之实,而礼乃生焉。遂以问于夫子。夫子曰:礼之所自为本者,原于天,率于性,达于百物,通于万行。故推之天下而皆可行,一理之所推也;达之古今而不可易,一心之所贯也。大矣哉!子之问及此也!是百王之所奉以宰制天下而孚格人神者也。虽然,难言之矣,请示子以所从以知其本之道焉。

    今夫人贸贸然役己劳人以为礼,莫知其将以何为也,则唯奢之有以侈其心也。礼莫大于丧,而人贸贸然役己劳人以治丧,莫知其所以必然也,则唯易之有以分其情也。故今日者而欲知礼之本乎,则与其奢而不知俭也,无宁俭而不期于奢也。有是心则备是物,万一物不足而心有余,则即此有余之心,歉然若不足而因愧以生敬者,于此而求之,札之所为必备物以将敬者可见矣。夫先王之制礼,亦唯是惟恐其敬之不伸而为尽之耳。故可丰也,可啬也,皆自此而酌之也。其于丧也,则与其易而忘戚也,毋宁戚而未能易也。有是情则襄是事,万一事不具而情愈哀,则即此愈哀之心,怵然以引咎而因悔以益慕者,于此而求之,丧之所为必慎事以无悔者可见矣。夫先王之制丧礼,亦唯是惟恐其心之有悔而为尽之耳。故必诚也,必信也,皆以此而致之也。若其但为奢也,则将谓物已备而可以为敬,敬心弛矣;但求易也,则将谓事已治而可以无悔,慕心释矣。则无怪乎终日为礼而愈离其本也。子亦于是而思之,而天之所命,性之所发,天下之所自以宰制,入神之所由以孚格,皆自此而可知矣。

    【元典】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译文】孔子说:“偏远小国有君主,不如中原各国没君主。”

    【诸儒注疏】程子曰:“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尹氏曰:“孔子伤时之乱而叹之也。亡,非实亡也,虽有之,不能尽其道尔。”

    【理学讲评】夷狄,是化外之地。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总叫做夷狄。诸夏,是中国。诸,是众。夏,是大,以其人民众而地方大,故称诸夏。亡字,与有无的无字同。当孔子时,季氏以大夫僭用八佾。三家以大夫僭歌《雍》诗。上下陵夷,不知有君臣之分。故孔子一日叹息说道:“中国所以尊于夷狄者,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乱也。今夷狄之国,在上的统领其下,在下的顺从其上,尚且有个君长,到不似我夏之国,君弱臣强,以诸侯胁天子者有之,以陪臣专国政者有之,恣为僭窃,反无上下之分也。”夫以中国同于夷狄,犹且不可,况反不如乎,可慨也已。孔子此言,岂真轻中国而称夷狄哉!盖甚为之词,以见上下之分,不可一日不明于天下也。

    【心学讲评】夫子知世变之将极,而叹之曰:自帝王以来,长有诸夏者,唯此君臣之分义而已矣。上下相临也,恩礼相洽也,威福相制也,故天下统于一,而□□□□□□。乃今则异是矣,唯夷狄之有君矣,权未尝分也,兵甲赋税未尝私也,利归之国而祸必相救也。不似诸夏之诸侯不知有天子,大夫不知有诸侯,可专则专之耳,可窃则窃之耳,而更无以一人宰天下,以一君制一国之理势也。夫有君则一国之势统于一,合心同力,可安可危,而不可亡。然则诸夏无统,□□□□入而统之矣,□□□乎!

    【元典】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译文】季氏准备祭祀泰山。孔子对冉有说:“你不能阻止吗?”冉有说:“不能。”孔子说:“天哪!难道说泰山会接受他们的无礼朝拜吗?”

    【诸儒注疏】“旅”,祭名。“泰山”,山名,在鲁地。礼:诸侯祭封内山川。季氏祭之,僭也。冉有,孔子弟子,名求,时为季氏宰。“救”,谓救其陷于僭窃之罪。“呜呼”,叹辞。言神不享非礼,欲季氏知其无益而自止,又进林放以厉冉有也。

    范氏曰:“冉有从季氏,夫子岂不知其不可告也?然而圣人不轻绝人尽己之心,安知冉有之不能救,季氏之不可谏也?既不能正,则美林放以明泰山之不可诬,是亦教诲之道也。”

    【理学讲评】旅,是祭告。泰山,是东岳泰山,在鲁地。冉有,是孔子弟子冉求。救,是救正。古者祭祀之礼,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泰山在鲁国境内,惟鲁君当祭。季氏是鲁大夫,也要行祭告之礼于泰山之神,则其越礼犯分,僭上无君甚矣。孔子以冉求是他的家臣,有匡救之责。故问他说:“季氏此一事,甚为非礼,汝为家臣,固宜尽言匡正。今乃坐视其失礼而不能救之与?”冉示对说:“他的意思已定,吾力不能挽回之也。”孔子于是叹息说:“季氏此举只要谄事鬼神,以求福佑,殊不知礼不可僭,神不可欺。且如林放,鲁人,也知问礼之本,不肯随俗。况泰山是五岳之尊,其神聪明正直,必然知礼,岂肯享季氏非礼之祭,而反不如林放之知礼乎?”是季氏之祭泰山,非惟分不当为,而且神必不享,则亦何益之有哉!孔子此言,一则要使季氏知其无益,犹可中止。一则要使冉求以不如林放为耻,而知所以自励也。

    【心学讲评】诸侯祭境内山川。泰山在鲁之境内,故鲁得祭焉。然唯天子之祭名山大川也,则曰旅,合群而祀之也。诸侯祭山川,鲁祀其山川,不得曰旅,而况于大夫!季氏专鲁,而泰山之下皆有私邑,乃僭旅焉,其无君自恣之罪既不可逭,乃其犯分以僭,意欲傲福于泰山,而不知神明之不可欺也。冉有为之家臣,夫子乃谓之曰:旅泰山,非季氏之福也。女为之臣,则当匡救其失,弥缝其祸,是季氏之所由以兴衰,当救之也。而女弗能救其妄,以求免于罪戾与?冉有曰:季氏之礼视公室,所从来久矣。政之所自出,祭之所自行,强谏之且不从,而徒取其咎,求不能也。子闻之而叹曰:若然,则行之不忌,而言之且以为无庸矣。呜呼!何习于乱者之移人心,自诒伊戚而不知也?夫林放非深于礼者,且尝问礼之本矣。心所可及,则诚发焉;诚之所发,而礼行焉。施之者以诚,而受之者安,所谓本也。曾谓泰山,天之所以镇东夏也,百王之所秩正以奠方岳也。有其理,气乃应之,有其神,则吉凶必不爽焉,而非所得为者祭焉而歆,则是惟玉帛牲醴之是歆,而不问其当然与否’,必泰山不如林放而后可。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然则僭祀非福,而祸必随之,鲁之衰也,季氏亦自此不永乎!夫子之言,非徒为季氏叹也。存鲁者即以存季,其后桓子囚,三桓之子孙微,神明之不可欺如是,圣言岂有爽哉!

    【元典】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译文】孔子说:“君子没有可争的事情。要争的话,就象射箭比赛:赛前互相行礼,赛后互相致敬。这样的竞争,具有君子风度。”

    【诸儒注疏】“揖让而升”者,大射之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下而饮”,谓射毕揖降,以俟众耦皆降,胜者乃揖不胜者升,取觯立饮也。言君子恭孙,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孙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理学讲评】争,是争竞。射,是大射之礼。升,是升堂。饮,是饮酒。孔子说:“有德行的君子,他心平气和,与人恭逊,无有争竞。求他有争竞处,必也观之于行射礼之时乎!盖射有中者,有不中者,中有多者,有少者,胜负相形,似乎有所争也。然观其将射之初,则三揖三让而后升堂。既射之后,则与那同射的人,都下堂来,胜者却揖那不胜者使他升堂,自取爵盏,立饮罚酒。射礼之行如此。是虽有胜负之相较量,然自始至终,雍容揖逊,是其争也。乃君子之争,非若小人专以血气相尚,而为角力之争也。夫以射才有争而其争又如此,则君子之无所争可见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好争,皆有所争也。是非者,天下之公是公非也;得失者,吾心之自得自失也。未见以此而争者也。其争者不务其实,而所争者名;不循其义,而所争者利。若夫君子之道,修之于己,而毁誉一任之天下,安其分定,而利害任其去来,无所争矣。试为思之。人己两相形之际,而一时之得失,遂有选士与祭之荣,酌爵示罚之辱,君子不无祈胜于耦之心,必于此而为所争者乎?乃先王制为射礼以奖进贤能于君子之道,于一升一降之间,让道行焉。升而射也,是竞能之时也,不使挟能自见之心出之迫也。三揖三让,而后与耦俱升也。射毕而下也,是相形之际也,不使尤人抱怨之情发之外也。取觯自饮,而安于负焉。从容以行之,和缓以受之,肃肃乎比于礼焉,雍雍乎比于乐焉。自升至下,谦和之度始终如一也。则于其争也,而居然君子之道也。自此以外,功不必自己出,名不必自己成,德喻于心而非以立异,道守其正而非以凌物,更何事为可争之地哉?辑人心而正风俗,非君子其谁与归!

    【元典】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译文】子夏问:“‘笑脸真灿烂啊,美目真妩媚啊,天生丽质打扮得真高雅啊’。是什么意思?”

    【诸儒注疏】此逸《诗》也。“倩”,好口辅也。“盼”,目黑白分也。“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素采之饰,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子夏疑其反,谓以素为饰,故问之。

    【理学讲评】“巧笑倩兮”这三句都是逸诗之词。倩,是好口辅。盼,是黑白分明。素,是粉地。绚,是彩色。逸诗上说:“人于笑时,口辅端好,其眼目黑白分明,有此自然的美质,而又妆饰以华彩,就如素地上加以彩色的一般,愈为美好矣!”子夏未达素以为绚之旨,疑其反以素为饰。乃问于孔子说:“逸诗有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夫素则无文,绚乃华饰,今言素以为绚,其言果何谓也?”

    【元典】

    子曰:“绘事后素。”

    【译文】孔子说:“先有宣纸,然后才能绘画。”

    【诸儒注疏】“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理学讲评】绘,是绘画。孔子答子夏说:“诗言素以为绚,不是说素即是绚,乃是说因素为绚耳。如今绘画之工,必先有了质养的粉地,然后加以各样彩色。是素在于先,绚在于后。犹人之相貌,必先生得自然美好,然后可加以华饰也。”

    【元典】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译文】子夏问:“先有仁义,后有礼法吗?”孔子说:“子夏,你启发了我,可以开始同你谈诗了!”

    【诸儒注疏】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起”,犹发也。“起予”,言能起发我之志意。谢氏曰:“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故皆可与言《诗》。”杨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其质,礼不虚行。此‘绘事后素’之说也。孔子曰:‘绘事后素’,而子夏曰:‘礼后乎?’可谓能继其志矣。非得之言意之表者能之乎?商、赐可与言《诗》者以此。若夫玩心于章句之末,而其为《诗》也,固而已矣。所谓‘起予’,则亦相长之义也。”

    【理学讲评】起予,是起发我之志意。商,是子夏的名。子夏一闻孔子之言,遂有悟于心,说道:“观绘画之事,素地在先,彩色在后,可见素而非绘,固无以备其文采,绘而非素,则虽有彩色亦将安施?然则世之所谓礼文者,其犹在于后乎?必有为之先者矣。”盖礼也者,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如玉帛交错,揖让周旋,宾礼也。然必先有恭敬之实心,而后以是将之,是敬在于先,礼在于后矣。又如擗踊哭泣,衰麻服制,丧礼也。然必先有衰痛之本情,而后以是节之。是衰在于先,礼在于后矣。故情实者素地也。礼文者彩色也,非礼,固无以为人情之节文。然苟情不至而徒求之于礼焉,是犹画者不先布素地,而欲施文采也,有是理乎?夫孔子以绘画明,素绚之意,不过只就书旨上发挥,而子夏礼后之言,则圣言之所未及者。可谓闻一知二,触类旁通者矣。故孔子喜而称之,说道:“能起发我之志意者,是汝商也。”盖诗人之言,其旨甚微,而寓意深远。善说诗者,能求之于言语之外,而不拘泥于文字之末,乃为得之,似你这等聪明颖悟,才可与论诗而已,盖深喜之之辞也。按此章之旨,与前章林放问礼之意,大略相同。林放求礼之本,而子夏以礼为后,皆有反本尚质,挽回世道之意。故孔子于林放则以大哉称之,于子夏则以启予许之,此又圣贤未发之旨也。学者宜致思焉。

    【心学讲评】善学者,随所感而皆有所通,而《诗》为之教,托事物以兴起人心,尤其感人者也。顾感之而动,动之而不于其贞,则郊庙燕飨之雅歌,可引人之侈心而不知节。动而深求其理,则士女容花之咏歌,亦可推理之本然而反于朴。当文盛之世,理失其本,言礼者不知择焉。而子夏于《诗》遇之,乃称以问于夫子曰:质文之不相谋也久矣,而《诗》有云“巧笑倩兮”,辅颊之巧,自然之巧也。“美目盼兮”,清明之美,自然之美也,皆可通于崇质之说也。又曰“素以为绚兮”,素者,比其天姿之靓也;绚者,比其加饰之华也。然则自然之巧美不足矜,而必待于以素为绚,而后成乎巧与美哉?则其与言《倩》,言盼之旨不相合,而何谓其然哉?

    夫子曰:言巧、言美,而必言绚者,盖谓有其倩、盼之质而后为巧美,此以绘事拟妇容,而谓绘画之事先施以白,乃加采焉,则采者愈明,而绚乃成也。不然,则无其素而欲为绘,绘亦不华矣。子夏曰:商于是而思夫礼矣。礼之有仪文者,犹之绚也。若币玉未将,酬酢未行之先,有其诚然欲尽之心,以格神人而接上下,于是而后以礼从之,则礼因忠信以行者,莫不成章焉。莫为之先,而汲汲于仪文,则礼亦不足以为美乎?

    于是夫子深许其言曰:夫吾因言素绚而及于绘,亦但谓天然之美质,人事之修为,其理然而已矣,未即念及礼也。乃天然之美质,在人心者莫良于忠信,人事之修为,在事物者莫盛于仪文;即此而可以得崇本亲始之道焉。固予之心,而商起发之也。如是以言《诗》,方可与之言《诗》矣。因物而见理焉,因器而见道焉。凡《诗》之教,即凡天下之在人、在物、在情、在感者,皆以因其固然,而反之于实,则极乎流连淫浃之思,类以动人真心之不容已者,而非但侈客观之美以失其纯白也。三百篇之中,无往而不遇之矣。善学如商,而先王以声诗正人之性,大礼达人之情,岂异意乎?呜呼!观于夫子之许子夏,可以知《诗》焉,可以知礼焉,可以知学焉,无他,求之于实而已矣。

    【元典】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译文】孔子说:“夏朝的礼,我能说清楚,杞国不足以证明;商朝的礼,我能说清楚,宋国不足以证明。现在无法证明是由于文献不足,否则,我就能证明了。”

    【诸儒注疏】杞,夏之后。宋,殷之后。“征”,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言二代之礼,我能言之,而二国不足取以为证,以其文献不足故也。文献若足,则我能取之以证吾言矣。

    【理学讲评】杞、宋是二国名。杞,是夏之后。宋,殷之后。文,是书籍。献,是贤人。徵字,解做证字。孔子说:“昔者禹有天下,其制度文章为有夏一代之礼者,我能言其大略,然必有证而后人信之。今夏之后代,虽有杞国尚存,然不足取以为证矣。汤有天下,其制度文章为有殷一代之礼者,我亦能言其大略,然亦必有证而后人信之。今殷之后代,虽有宋国尚存,然亦不足取为证矣。盖礼非书籍不能记载,非贤人不能诵习。今夏殷二代,传世久远,杞宋两国世祚衰微,既无书籍可以考究,又无贤人可以谘访,将何所取以证吾之言耶!若使二国之书籍尚存,贤人未谢,则考穷谘访皆有所据,而吾能取之以为证,人皆信之矣。惜乎!今之不能也。”盖孔子当时,欲斟酌三代之礼,以立万世常行之法,而夏殷不可考,故为是叹息之词如此。然三纲五常古今不易,所损所益,百世可知,则二代之礼又不以杞宋无徵而遂泯也。有仪礼制度之责者,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夫子曰:自古帝王之所以治教天下者,唯礼。则后之述先王之道以定人道之极者,亦唯礼。遵一王之制,尤必考前代之异同,以求大中之矩,此吾所有意于夏、殷,而欲详说之以俟后世者也。乃礼有其大义焉,而大义必着于官曲之繁;有精意焉,而精意必因乎典物而见。故吾历求三代之后,以冀得其遗传,而无如其不我慰也。以夏礼言之,夏先王所以肇修人纪,而传唐、虞之道,以锡福于庶民者,吾知其大义之所立,精意之所托,则能言之矣。乃其见之于品物度制者,必有征也,庶几于杞而征之乎!杞奉夏祀而修其事守者也,乃缘陵迁而降用夷礼,不足征也。以殷礼言之,殷先王之所以割正有夏而通夏道之变,以建中于九有者,吾知其大义之所立,精意之所托,则能言之矣。乃其见之于仪文度数者,必有征也,庶几于宋而征之矣!宋守殷旧而用其礼乐者也,乃内乱频而官失其序,不足征也。

    夫所谓不足征者,其君不能修明之,其有司不能率循之,而故府之典籍有可考,旧家之遗老有可传,犹可恃也。乃文已散佚,献复凋残,虽断简残编之偶在,遗民野老之或传,而得其一端,忘其全体,不足矣。故不能征也。使他日者,遇遗文于残缺之余,逢故老于迁流之后,使一事而有其初终,一物而有其法制,吾则可即物哒印合其义,即事以推求其意,无难取两代圣王所以齐一天下之大用,而显然证之日,此可通万世而不易者也,此则因一时为损益者也,于以求大中之矩以垂于后不难矣。予旦莫俟之矣。

    【元典】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译文】孔子说:“现在天子举行的祭祖礼仪,从一开始我就看不下去了。”

    【诸儒注疏】赵伯循曰:“禘,王者之大祭也。王者既立始祖之庙,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于始祖之庙,而以始祖配之也。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赐鲁重祭,故得稀于周公之庙,以文王为所出之帝,而周公配之,然非礼矣。灌者,方祭之始,用郁鬯之酒灌地以降神也。鲁之君臣,当此之时,诚意未散,犹有可观。自此以后,则浸以懈怠而无足观矣。盖鲁祭非礼,孔子本不欲观,至此而失礼之中又失礼焉,故发此叹也。”

    谢氏曰:“夫子尝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证也。”我欲观商道,是故之宋而不足证也”。又曰:“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考之杞、宋已如彼,考之当今又如此,孔子所以深叹之。”

    【理学讲评】禘,是祭祀之名。古者天子既祭其始祖,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祭于太庙,而以始祖配之,这礼五年一举,叫做神。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赐鲁重祭,使鲁国以周公为始祖,以文王为所自出之帝,而以周公配之,故鲁国得禘祭其先。然以诸侯而僭行天子之祭,实为非礼也。灌,是奠酒于地以降神。往字,解做后字。孔子说:“我鲁国君臣举行禘祭,我也曾在太庙中,观其行礼何如,但是他未曾降神之先,诚敬尚在,犹有可观。及到那灌地降神之后,君臣之间都懈怠了,虽有陈设的俎豆,升降的威仪,全是虚文,无一些恭敬恪的意思。到这时节,我之心不欲观之矣。”夫鲁国本是诸侯,僭用王者之大祭,已是失礼,及举祭之时,又不诚敬,是失礼之中又失礼焉。故孔子叹之如此。

    【心学讲评】夫子观于鲁之禘祀而叹日,祭重于禘,而其为礼亦极大矣哉!以后世无穷之子孙而欲享其无可闻无可见所自出之远祖,岂易用其孝敬而相为感通者乎?即惬合于人心,而犹恐其不能逮也。若不足以惬合乎人心,而曾望其勿欺于幽远乎?乃吾观于稀,而甚有所不安者,其始也,酌郁鬯以献神于堂,为初献之始,犹若有仿佛追远之情焉。既而迎牲矣,升首矣,迎尸矣,侑食矣,三酒递酌,八佾具舞,朱干玉戚,杂然在列,庶笾庶豆,繁然交错;于斯时也,不知主祀者之将以何为?助祭者之将以何事?神何以绥?人何以格?札愈繁而情愈不亲,吾唯恐其事之不速竟而重累吾心目者,盖亦有不忍观、不乐观者矣。夫禘也,而仅如是以为禘乎?吾恐禘之义,终隐于天下而且废矣。

    呜呼!不王不禘,鲁既僭而行之,又不以诚,固宜夫子之重叹之也。

    【元典】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译文】有人问天子举行祭祖仪式的意义。孔子说:“不知道,知道的人治理天下,如同摆在这里吧!”指指手掌。

    【诸儒注疏】先王报本追远之意,莫深于禘,非仁孝诚敬之至,不足以与此,非或人之所及也。而不王不禘之法,又鲁之所当讳者,故以“不知”答之。“示”与视同。“指其掌”,弟子记夫子言此而自指其掌,言其明且易也。盖知稀之说,则理无不明,诚无不格,而治天下不难矣。圣人于此,岂真有所不知也哉!

    【理学讲评】示,与看视的视字同。斯字,解做此字。掌,是手掌。或人见鲁国尝行禘祭之礼,而不知当初制礼之意,故以禘之说问于孔子。孔子以禘乃国家之重典,先王所以振本追远之意,其妙固未易言。况又是王者之大祭,鲁国因循而僭用之,其失又所当讳。这意思有难以显言者,故只答他说:“不知也。盖以禘之为祭,礼仪重大,意义深远,知之甚不易也。若有能知其说的,则理无不明,诚无不格,识见自是广阔,精神自会运量,看得天下的道理,灿然都在目前,岂不如视诸斯之至易乎!”门人遂记说:“夫子所谓视诸斯者,乃自指其手掌而言,以其明白易见,就如看自家的手掌一般,初无难事也。”此可见幽明只是一理,神人本无二道,幽而知所以事神,则明而治人,亦何难之有哉!然非先王不能作,亦非圣人不能知,如或人者,何足以语此,此孔子所以不轻告之也。

    【心学讲评】古之王者,皆有所自出之帝。虞、夏之先出自黄帝,殷、周出自帝喾,其后或降为列国,降为众庶。至舜、禹、汤、文始复兴而受命,乃推本先世元德显功之所自出,为上受帝祚以承天之始;既以舜、禹、汤、文为受命之祖,立为太祖百世不迁之祀,复于五年制为禘礼,上祀黄帝及喾,而以祖配之,其札甚隆。在周则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备九献,用郁鬯,与郊并重焉。夫人之报本亲始,理之所可格者,诚之所能至;诚之所可至者,礼之所可行。所自出之帝远矣。古之命世受姓者,皆出于古帝之苗裔,而不王不禘,唯天子可祭焉。以为位,则仁孝非假于名位;以为德,则嗣天子未必有其德;而皆可行此。其可以必上世杳茫之灵爽,降格不违,而孝子慈孙行之无愧者,非徒在品物仪节声臭之间,先王之精意有独至焉。唯圣人为能深达其义,而知行礼奏乐之际,无一不与承天治人之精理相符,而固有难于显言者。或人何人也,而欲问其说,夫子以未可与深言而对之日,子何遽以禘之说为问也?夫禘之说,唯先王能体其理而制之,唯王者以明德居天位,尽其仁孝以行而遇之。若习其仪文,察其曲礼,则固有不可知者也,而吾亦何从知之也。若能知其说乎?上古之已遥,而何以不隔也?曾孙之在下,而何以能孚也?人皆有所自出,而何以唯王者之能推而上及乎?祭各有其所可行,而何以唯大稀之无尚也?则幽以通乎至远,而明以达于无外,以一人治天下,而以万国受治于一入,其理之可相感,其分之可相临,其情之可相及,虽远而若迩也,虽散而固聚也,虽隐而实显也。由治天下者之存诸中,发诸用,以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修理无不明,而经纬无不着矣。古王者之以报本亲始而合四海之治于王心,岂有异乎?而岂可以空言从度数之末测知之乎?

    维时夫子所谓“示诸斯”者,盖指其掌而言也。言其近而易见、约而易尽也。圣人之治天下也,有不劳察识而民物之情理各得,故以其视幽如明、视远如近之情,而禘礼设焉。无其德,无其位,理不足以通,诚不足以至,其不足与深言固矣。然子言‘不知’,而又以为知其说则天下之理皆在;圣人之所以发明稀礼之理者,又何尝不深切着明乎!

    【元典】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译文】祭祖如祖在,祭神如神在。

    【诸儒注疏】程子曰:“祭,祭先祖也。祭神,祭外神也。祭先生于孝,祭神主于敬。” 愚谓:此门人记孔子祭祀之诚意。【元典】

    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译文】孔子说:“自己不去祭,如同不祭。”

    【诸儒注疏】又记孔子之言以明之。言己当祭之时,或有故不得与,而使他人摄之,则不得致其‘如在’之诚;故虽已祭,而此心缺然,如未尝祭也。

    范氏曰:“君子之祭,七日戒,三日齐,必见所祭者,诚之至也。是故郊则天神格,庙则人鬼享,皆由己以致之也。有其诚则有其神,无其诚则无其神,可不谨乎?”吾不与祭,如不祭,“诚为实,礼为虚也。”

    【理学讲评】祭,是祭先祖。祭神,是祭外神。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孔子平日的言语。门人记说:“祭以诚为主,而他人则不能。惟吾夫子,观其在家祭先祖的时节,则孝心纯笃,就如先祖在上的一般。其在官祭外神的时节,则敬心专一,就如神明在上的一般。夫鬼神无形与声,岂真有所见,乃心极其诚,故如有所见耳。”考其平日尝说:“吾于祭祀,必亲行之,乃慊于心。若或有故,不得已,而使人代之,则不得以伸吾之教敬,故礼虽已行,而此心缺然,还似不曾祭的一般。即此言观之,则其祭祀必致如在之诚可知矣。”这是门人记孔子祭祀之诚敬如此。若夫子一身,为天地宗庙百神之主,尤不可不致其诚。所以古之帝王,郊庙之祭,必躬必亲,致斋之日,或存或着,然后郊则天神格,庙则人鬼享,而实受其福也。承大祭者,宜致谨焉。

    【心学讲评】记夫子之祭者,若但于其品物之告虔、礼仪之中度言之,则至诚格幽之实无从而显。欲于对越之下微窥其志气,有发之于容色之间者,有不仅发之容色之间者,无不可以见圣人之心焉。其祭先也,则若有所慕而不能违,若有所见闻而顺承之者。知夫子于此如侍祖考于一堂,而奉孝养焉,“如在”矣;则即孝孙精气之相应者,为昭明凄怆之所集,而馈食非虚设矣。其祭外神也,则若与之升降,而实有其象;若与之献酢,而实有其事者。知夫子于此,如奉神明之式临,而将诚敬焉,‘如神在’矣;则即主者理气之可通者,为三祀群社之所享,而奠馔非为无据矣。

    故子尝自言曰:吾之祭也,必吾躬自主之,而后可谓自己祭也。如吾有他故,而使人摄行之焉,非其物之不备也,非其仪之不恪也,然吾之心不尽于对越之际,则杳茫虚无之中,安得有神之来格乎?气已散而聚之,唯吾聚之也;理本隔而通之,唯吾通之也。夫祭而岂徒以其文哉!

    观夫子之言,则其躬亲修祀之下,忾乎若闻其声,俨乎若见其形,以一理合之,以一诚动之,非徒孝敬之谓也,而一孝敬之实所深喻于幽明之故者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非夫子其谁与于斯!

    【元典】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

    【译文】王孙贾问:“‘与其祈祷较尊贵的奥神的保佑,不如祈祷有实权的灶神的赐福’, 是什么意思?”

    【诸儒注疏】王孙贾,卫大夫。“媚”,亲顺也。室西南隅为“奥”。“灶”者,五祀之一,夏所祭也。凡祭五祀,皆先设主,而祭于其所,然后迎尸而祭于奥,略如祭宗庙之仪。如祀灶,则设主于灶陉,祭毕,而更设馔于奥以迎尸也。故时俗之语,因以奥有常尊而非祭之主,灶虽卑贱而当时用事,喻自结于君不如阿附权臣也。贾,卫之权臣,故以此讽孔子。

    【理学讲评】王孙贾,是卫大夫。媚,是亲顺,奥,是室之西南隅。灶,是灶神。古者夏月祭灶,必先祭主子灶陉。然后迎尸入奥,而设馔以祭。是祭于奥则似尊崇,祭于灶则似卑亵。故当时俗语说:“奥虽有常尊,而非祭之主,灶虽卑贱,然日用饮食所司,当时用事,所以说媚奥不如媚灶。”盖奥以比君之势分崇高,难以自结;灶以比臣之专权用事,容易干求。时俗之见,浅陋如此。王孙贾乃问孔子说:“俗语有云:‘与其求媚于奥,宁可求媚于灶。’夫奥本尊崇,灶甚卑亵,今乃言媚奥不如媚灶,其民果何谓也?”贾疑孔子在卫,有求仕之心,欲求附己以进用,故以此讽之耳。

    【元典】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译文】孔子说:“不对。犯了滔天大罪,怎么祈祷也没用。”

    【诸儒注疏】“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

    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

    谢氏曰:“圣人之言,逊而不迫。使王孙贾而知此意,不为无益;使其不知,亦非所以取祸。”

    【理学讲评】获字,解做得字。祷,是祈祷。孔子答王孙贾说:“俗语所谓媚奥不如媚灶,我甚不以为然。盖天下之至尊而无对者,惟夫而已。作善则降之以福,作不善则降之以祸,感应之理毫发不差。顺理而行,自然获福,若是立心行事,逆了天理,便是得罪于天矣。天之所祸,谁能逃之,岂祈祷于奥灶所能免乎!”此可见人当顺理以事天,非惟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孔子此言,逊而不迫,正而不阿,世之欲以祷祀而求福者,视此可以为鉴矣!

    【心学讲评】世之降也,人皆以媚为工。有媚人者,则有望人之媚己者。望人之媚己,则不顾己之当媚与否,而欲攘人之媚以专媚己者,相争于权势之中,而名分有所不顾,其逆理也甚矣。逆理者,逆天者也。逆天者不祥,故春秋之君臣,其自蹈于危亡者不一也。

    王孙贾执卫之兵柄,遂有攘君之志,而问于夫子曰:人之事神将以求福也,则不容不致其媚矣,而世有言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奥为迎尸致享之所,五祀统于此主焉,而祭初之奠馔,时在夏而祀灶,则灶者神之所凭也,时之所专也。酌量于乘时侥福之宜,则当尊者绌矣。斯言也,岂无见而然乎?抑必熟审于媚术之工,而较量之不爽与?

    夫子曰:岂其然哉!君子之祭,循乎分之不得不敬而施敬也,因乎理之所可格而昭格也。以精白之心与神明相对越,直道而行,何所容媚,奥且不媚,而灶又何求?信斯言也,则以谄神侥福为心,以趋权忘分为道,理所不容,即心所不安。此心此理,上帝鉴观焉。工于媚者,获罪于天矣。天所不佑,灶安得而庇之?媚而无功,祷而不可,其将何所祷于神谪乎?故斯言也,君子之所不道,而奚问其谓哉!

    呜呼!此圣人之大公至正,发于怒而见于词者。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于斯征矣。

    【元典】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译文】孔子说:“周礼借鉴了夏、商两朝的礼法,真是丰富多彩啊!我赞同周礼。”

    【诸儒注疏】“监”,视也:“二代”,夏、商也。言其视二代之礼而损益之。“郁郁”,文盛貌。尹氏曰:“三代之礼,至周大备,夫子美其文而从之。”

    【理学讲评】

    监字,解做视字。二代,指夏商。郁郁,是文盛的模样。孔子说:“比先夏商之有天下,固皆有一代的典章法度,但其立法未能尽善尽美,而其流弊亦皆偏向失中。自我周之兴,有文武为之君,周公为之相,于是监视夏商之礼,或损其太过,或益其不足,是以制度仪章纤悉具备,兄行于朝廷,施于邦国,达于闺门闾巷之间者,皆尽善尽美。郁郁乎文采之盛,殆非夏商所能及也。我也生周之世,为周之民,时王之制,固当遵承而不悖,况其礼文之盛又如此。然则吾之当从者,舍周其何适哉?所以说吾从周。”尝观孔子之在当时,礼乐则从先进,梦寐不忘周公,与夫修鲁史而尊天王,此其从周之志,有未尝一日忘者,所谓圣人之为下不倍也。然则生今之世而欲反古之道者,岂不谬哉!

    【心学讲评】

    夫子曰:生乎今之世,则必由乎今之道,固君子从王之义也。然使其立法而有不善,则斟酌其得失,亦可听学者之自为考定焉。

    乃吾深考于周之所以立一代之礼者,而以审吾之从焉。前乎周而二代之礼尚存也。周有同于二代者矣,抑有异于二代者矣。乃其同者,非相袭也,监于其得而不得不因也;其异者,非好创也,监于其失而不得不革也。既监于夏、商先王之精意,又监于其后世子孙之流弊,于是忠之必且质,而质之必且文,抑以知质所以昭其忠,而文所以达其质。故其为文也,郁郁乎,备物以章敬,尽仪以显情,文莫盛焉。然则其文也,道之所必着,治之所必遵也。故吾虽能言二代之典章,而奉之以躬行、定之以立教者,必从周焉。盖夏、商圣王非以文为不足尚,而天气未开,人情未启,故以尚忠尚质者举其大端,而待文、武、周公阐扬之于后也,以之俟百世可矣。吾岂但以从王之义率由昭代也哉!

    【元典】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译文】

    孔子进太庙,每件事都问。有人说:“谁说孔子懂礼呢?进太庙,事事问。”孔子听后,说:“这就是礼。”

    【诸儒注疏】

    “大庙”,鲁周公庙。此盖孔子始仕之时,入而助祭也。“邹”,鲁邑名,孔子父叔梁纥尝为其邑大夫。孔子自少以知礼闻,故或人因此而讥之。孔子言“是礼”者,敬谨之至,乃所以为礼也。

    尹氏曰:“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

    【理学讲评】

    大庙,是鲁周公之庙。鄹,是邑名。鄹人之子,指孔子说。孔子父叔梁纥,曾为鄹邑大夫。故当时叫孔子为鄹人之子。昔孔子仕鲁之时,尝陪祭于周公之庙,与执事焉。那庙中陈设的器数,如笾豆、玉帛之类,周旋的仪节,如灌献酬酢之类,每事都详细访问,却似不曾知道的一般,盖惟其敬之至,故其问之详如此。或人不知而疑之,说道:“鄹人之子孔丘,素以知礼见称于人,如今看来,谁说他知礼?”盖知者不待于问,问者必有不知。观他在太庙之中,事事都问过,则其不知礼也明矣。世固有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乎!孔子闻而解之说道:“礼莫大于祭,祭莫先于敬。今太庙之中陈设的都是礼器,周旋的都是礼仪,若一毫知得不真,行得不当,便是轻忽放肆,而非所以为敬矣!今我每事访问者,正以对越奔走之际,当有恭敬严肃之心,固不敢强其所不知以为知,亦不敢恃其所已知而不问,是乃所以为礼也。或人之言,岂知我者哉!”此可见圣人之心极其敬慎,故祭祀之礼尤加谨严。圣人之心极其谦虚,故每事问人,不厌详细,其与尧之钦明,舜之问察,一而已矣。学圣人者,当于此求之。

    【心学讲评】

    礼者因人心之敬,而节文具焉,乃备夫仪文物采之各得其宜,以达其敬。以其敬行其礼,唯无所不用其慎,而后礼非虚设也。在圣人之自然中礼,宜若无所容其慎,而实不然。圣人之至慎,即圣人至敬之所昭也。

    夫子初仕于鲁,有助祭大庙之事。其始入而省视也,于凡齍牲器皿之位置,登降奉持之仪节,皆就有司而问之。是岂圣人之不审,而必藉问以冀勿失哉?其必有道存焉矣。乃或人不知,退而诮之归:孰谓邹人之子知礼乎?胡然而乡者之入大庙而每事问也?盖或人者见礼于文物,而不见礼于心,则以苟习其文为礼,而又以骄矜之气临之,故于圣人之慎也而疑焉。而不知挟一自是之心,以临乎幽明上下之际,其不敬莫大焉。夫子闻之,固知其不足与辨,而恐其敬慎之心不传,则天下不复知有礼意,故自明其意曰:夫入大庙而必问者,非吾之蓄疑而待决也,非吾之过慎而不敏也,此初莅事者入庙之常礼也。居而学焉,出而行焉,其可以任所知而遵行乎?未也,审于物之宜而称其事之节,礼乃在焉。况乎大庙何地也?吾君之所敬事,先公之所式临,而臣子奔走以襄事,其敢恃一己之所知,而或于先王制礼之精意、当代用礼之时宜,直情径行,以矜雅博乎?谓我之不知礼,我不敢辞;谓问之为不知礼,则恐率天下而习为傲忽之行,是吾之深忧也,而恶容不辨哉!呜呼!以圣人之无不知,而慎犹如此,此其所以为礼,此其所以为圣人与!

    【元典】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译文】

    孔子说:“射箭比赛不以射透为主,而主要看是否射得准确,因为人的力量不同,自古如此。”

    【诸儒注疏】

    “射不主皮”,乡射礼文。“为力不同科”,孔子解礼之意如此也。“皮”,革也。布侯而栖革于其中以为的,所谓鹄也。“科”,等也。古者射以观德,但主于中,而不主于贯革,盖以人之力有强弱,不同等也。《记》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正谓此也。周衰礼废,列国兵争,复尚贯革,故孔子叹之。杨氐曰:“中可以学而能,力不可以强而至。圣人言古之道,所以正今之失。”

    【理学讲评】

    射,是射箭。皮,是皮革。射不主皮,这一句是《乡射礼》中的说话。科字,解做等字。孔子说:“《乡射礼》有云:射以观德。但主于中的,不必穿透皮革,然后为能。所以然者,盖为人之气力,有强有弱,其等不同。若必主皮,则惟强者能之,而弱者必不能矣。此所以不主皮也。然这是古昔盛时,尚德而不尚力,其道如此。今世衰礼废,列国兵争,惟以强力为尚,虽礼射亦主于贯革,而尚德之风,不可复见矣。”可胜叹哉!孔子思古伤今之意如此。

    【心学讲评】

    夫子值兵争之世,而叹古昔文治之不少概见也,喟然曰:明王之治天下也,教礼教乐,而射亦不废。大射、宾射、乡射、军射,皆射也。射有五,而白矢井仪,义取贯革。乃《记》有之曰:“射不主皮”。夫比乐比礼,体直志正,而又能贯革者,是德与力兼至也。宾兴之,登进之,亦明王之所不弃。但必欲主皮,则贤士大夫之得与于射者趁矣。盖以人之力有强弱,不可等而视也。先王知天下之风俗成于一人之意旨,是以于较艺角力之时,犹存尚德修文之心,所以养天下之士气于礼乐之中,而不使有嚣张之习,亦所以纳天下之民情于和平之内,而不使有兵戎之气。先王之命意深至,而规模弘远,有如斯乎!然而其道已古矣,吾何不幸而不躬逢其盛也?吾能无遐思哉!

    【元典】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

    【译文】

    子贡想在祭祀时,省去活羊。

    【诸儒注疏】

    告朔之礼:古者天子常以季冬颁来岁十二月之朔于诸侯,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月朔则以特羊告庙,请而行之。‘饩’,生牲也。鲁自文公始不视朔,而有司犹供此羊,故子贡欲去之。

    【理学讲评】

    告,是告庙。朔,正朔。饩,是牲牢。古时天子以季冬颁来岁十二月之朔于诸侯。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每遇月朔,则以特羊告庙,请而行之。鲁自文公以后,把这告朔之礼,废而不行了。而有司每月犹照常办备此羊。子贡以此礼今既不行,饩羊徒为靡费,故欲去之,以省费焉。是徒知一羊之可惜,而不知制礼之初意矣。

    【元典】

    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译文】

    孔子说:“子贡啊!你爱惜羊,我爱惜礼。”

    【诸儒注疏】

    “爱”,犹惜也。子贡盖惜其无实而妄费。然礼虽废,羊存,犹得以识之而可复焉。若并去其羊,则此礼遂忘矣。孔子所以惜之。

    杨氏曰:“告朔,诸侯所以禀命于君亲,礼之大者。鲁不视朔矣,然羊存则告朔之名未泯。而其实因可举,此夫子所以惜之也。”

    【理学讲评】

    爱,是爱惜。孔子呼子贡之名而晓之说:“赐也,尔之欲去乎饩羊者,岂以告朔之礼既废,饩羊之供无实。爱惜此羊而欲去之矣乎!自我观之,所爱尤有甚于羊者。盖正朔颁于天子,所以示天下之有君,告朔行于诸侯,所以示天下之有亲,最为礼之大者。今此礼虽废,而饩羊犹存,后之人,或有因羊以求礼,举而行之者,若将此羊一并去了,则告朔之礼,随羊以亡,自此天子不复颁朔,而人不知有君,诸侯不复视朔,而人不知有亲矣。是礼之亡不尤为可惜耶?”夫孔子之意在于存礼,而子贡之言,唯求省费,圣贤度量之广狭,用心之大小,区以别矣。

    【心学讲评】

    朔之必告,崇天时以授民,以奉天也;定天下于一统,以尊王也;受成命于先公,以敬祖也;其为礼也大矣!鲁秉周礼,累世行之,文公以后乃废之,君之怠荒而不君尔,非敢以为礼之可变者而革之也。故有司犹具其羊,饩之于牢以待。此鲁所以为秉礼之国,君虽无礼,而官不废事,则犹可复于他日焉。乃历百年而徒为有司之累,时有裁冗费以节国用之说,而子贡议欲去之,去之则竟不复知有告朔之名。夫子乃呼子贡而告之曰:赐也,以羊为无用而欲去之,为刍饩省也,为供亿省也,爱此一羊之费也,于事便矣,而我则异是。斯告朔之礼,何礼乎?上天对时育物之至仁在焉,先王一道同风之精意存焉,先公垂统无穷之盛德归焉。吾君以此饬其侯度,一国之臣民以此而奉若王章。良法美意,诚可慕也;实去名存,诚可惜也。慕之惜之,而爱此一羊。以存此礼者,吾有厚望焉。而赐也,何弗之思也?

    处衰晚而想盛治,情之不忘,圣人之意念深矣。举一羊,而鲁君臣上下之际,其可变而之道者不乏。故夫子极欲用鲁,而甚恶夫欲变而之于苟且者也。

    【元典】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译文】

    孔子说:“对领导尽礼,人们认为是谄媚。”

    【诸儒注疏】

    黄氏曰:“孔子于事君之礼,非有所加也,如是而后尽尔。时人不能,反以为谄,故孔子言之,以明礼之当然也。”

    章子曰:“圣人事君尽礼,当时以为谄。若他人言之,必曰:‘我事君尽礼,小人以为谄。’ 而孔子之言止于如此,圣人道大德弘,此亦可见。”

    【理学讲评】

    礼,是恭敬之见于仪文者,乃道理当然的去处。诌,是求媚。孔子说:“臣之于君,既有尊卑上下的定分,便自有恭敬奉承的定礼。这礼,是先王所制,万世通行,不可违越者也。今我之事君,心里极其敬谨,不敢有一毫轻慢,故每事依着礼节,不敢有一些差夫,这不过尽那礼之当然者而已,非有加于礼之外也。时人不知,乃以为求媚取悦而然,是岂知事君之礼者乎!”盖当时公室衰微,强臣僭窍,上下之际,多不循礼,惟孔子欲明礼法以挽回之。如过位则色勃,升堂则屏气,违众而拜堂下,闻命而不俟车,这等循礼,当时反以为诌,则礼法之不明于天下可知。故孔子之言如此。然尽礼与诌,其迹相似,而其心不同。君子之事君,其礼固无不尽,然却不肯阿谀顺从,如责难以为恭,陈善以为敬,一心只要成就君上的美名,干办国家的大事,这便真是尽礼。小人之事君,外面虽似尽礼,然心里未必忠实,如阿顺以为容,逢迎以为悦,一心只要干求君上的恩宠,保全自家的官爵,这便真是诌媚。君子尽礼,小人以为诌,小人诌媚,亦自以为尽礼。心术之邪正,迥然不同,人君不可不察也。

    【心学讲评】

    鲁之不知有君久矣。无君者必于无礼,夫子出而事君,其必尽礼以事君者,有圣人之大义,非但以感无礼而愧之。然使有人之心者,亦必于此而知愧。乃当时举国之人,怀利禄以趋权门,顾以不敬君为刚直之节,遂有讥夫子者,而夫子重有感焉而叹曰:事君者,舍礼何以哉?君之令我,不敢不共;我之对君,不敢不肃。大而出内趋事之典,小而拜稽进退之间,皆有礼焉,不可不尽。乃其能尽之矣,非有所加也,行乎其不得不然而已;非有所饰也,因乎其不容不然者而已。而人则以为谄矣。盈庭无可观之度,则疑其所致者为何事;在己无欲效之诚,则疑其所操者何心。而温温之恭人,且谓容容之多福矣。夫斯人也,皆事君之人也、而所操以为清议者如此,吾何望哉!虽然,又岂可以流俗之讥非而易吾志哉!

    【元典】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译文】

    定公问:“上级怎样对待下级?下级怎样对待上级?”孔子答:“上级尊重下级,下级忠于上级。”

    【诸儒注疏】

    定公,鲁君,名宋。二者皆礼之当然,各欲自尽而已。吕氏曰:“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礼之不至;事君不患其无礼,患忠之不足。”尹氏曰:“君臣以义合者也,故君使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

    【理学讲评】

    定公,是鲁国之君。礼,是有节文,不简慢的意思。忠,是竭尽己心,不欺罔的意思。定公一日问于孔子说:“为人君的使令臣下,为人臣的奉事君上,都有个道理,不知当如之何?”孔子对说:“为人君者,以尊临卑,易至于简慢忽略,若简慢忽略,便失了为君的道理,是以人君之于臣下,使之须要以礼。如使之为大臣,则待之如股肱;使之居言责,则待之如耳目;使之为将帅,则有推毂命将之礼;使之为使臣,则有皇华遗使之礼,务加以礼貌,待以至诚,这乃是使臣的道理。为人臣者,以下事上,易至于欺罔隐蔽。若欺罔隐蔽,便失了为臣的道理。是以人臣之于君上,事之须要以忠。如居辅导赞襄之职,则尽心以启沃,而一毫无所隐;有官守言责之寄,则尽心以纳忠,而一事不敢欺。遇有难处之事,则虽劳瘁而不辞;遇有患难之日,则虽致命而不避。务内尽其心,外尽其力,这乃是事君的道理。”君尽君道,固非有私于臣,而所以劝下之忠者,亦在是矣。臣尽臣道,固非有要于君,而所以报上之礼者,亦在是矣!上下交而德业成,天下其有不治者哉!

    【心学讲评】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大哉其为问乎!难言之矣。大伦在焉,大法存焉,君心之得失,于此辨焉,臣节之贤奸,于此别焉。虽然,亦但有其当然之理,尽之而已矣。孔子对曰:君之使臣,是不一道,以要言之,以礼而已矣。臣之事君,是不一事,以约言之,以忠而已矣。

    礼者,君之所以重臣,即所以自重也。重臣即以自重,故礼所必有者,不可不及;礼之所必然者,不可或过。于大臣而敬之,有敬之之礼焉;于群臣而体之,有体之之礼焉。以是而使之,任之专而不疑其权之分,授之劳而不忧其心之怨。夫礼自在方策,唯人君以恭肃慎重之心行之尔。此可通古今天下之君,而固无不可使之臣也。

    忠者,臣之所以效于君,即所以自效也。自效以效于君,故有忠之情,则必有忠之事以将之;有忠之事,则必极忠之情以出之。大臣有大臣之忠,秉志而不移焉;小臣有小臣之忠,随事而自致焉。以此而为事,事是君而唯知有此君,历事数君而唯知有此一心。夫忠固在人心,唯人臣以戴天履地之谊,自问及此;此可通古今天下之臣,而无他事君之术也。舍此而谓别有制御之法,功名之途,非臣之所知也。呜呼!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性也,万世安危治乱之本也。至矣!无以加矣!

    【元典】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译文】孔子说:“《关雎》这篇诗,快乐却不淫秽,悲哀却不伤痛。”

    【诸儒注疏】

    《关雎》,《周南》,《国风》,《诗》之首篇也。“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者也。“伤”者,衷之过而害于和者也。《关雎》之诗,言后妃之德,宜配君子。求之未得,则不能无寤寐反侧之忧;求而得之,则宜其有琴瑟钟鼓之乐。盖其忧虽深,而不害于和;其乐虽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称之如此。欲学者玩其辞,审其音,而有以识其性情之正也。

    【理学讲评】

    《关雎》,是《国风》诗之首篇。孔子说:“凡乐音不和乐,则不足以畅意;不哀婉,则不能以感人。然又贵于得中。若乐之过,则有淫荡邪僻之声;哀之过,则有忧思之病,而失其性情之正矣。惟有《关雎》之诗,其发之咏歌,而被之管弦者,优柔平中,虽欣然和乐,而不至于淫荡,虽凄然哀婉,而不至于悲伤。听之使人欲心平,躁心释,而足以为养德之助,诚盛世之遗音也。”

    【心学讲评】

    《关雎》之诗,咏文王后妃之事,而堂上之乐用之为弦歌,自邦国以至于乡,皆以之为雅乐。夫子读其诗、闻其乐而叹美之曰:诗,所以正性情者也,于其词可以辨其贞邪,于其声音可以审其正变。以此考之,唯《关雎》其至矣乎!夫人之有乐有哀,情之必发者也。乐而有所止,哀而有所节,则性之在情中者也。以其性之正者发而为情,则为乐为哀,皆适如其量;任其情而违其性,则乐之极而必淫,哀之至而必伤。夫因诗以起乐,于乐而用诗,所以兴起人之性情,而使歆于为善之乐,其不可使荡佚而流于淫与伤也,明矣。其唯《关雎》也,琴瑟钟鼓之乐,寤寐反侧之哀,为君子宫中之治言也,非男女之情也。故用之而为弦歌,其声和也,则无曼衍之音;其声幽也,则无凄惨之响。于以养人心之和,而辅之于正,美哉!无以加矣!先王以之遗风易俗,学者以之调养心气,舍此其谁与归?此《邶》、《鄢》而下,君子以之观而不以之兴,而乱国之音骄以荡,亡国之音哀以思,为有心世道者所不欲闻也。

    【元典】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译文】

    哀公问宰我,制作土地爷用哪种木头。宰我说:“夏朝用松,殷朝用柏,周朝用栗,说:使人胆战心惊。”

    【诸儒注疏】宰我,孔子弟子,名予。三代之社不同者,古者立社,各树其土之所宜木以为主也。“战栗”,恐惧貌。宰我又言周所以用栗之意如此。岂以古者戮人于社,故附会其说与?

    【理学讲评】

    哀公,是鲁君。社,是为坛以祭地。宰我,是孔子弟子。哀公问于宰我说:“有国家者,必有社以祭地,不知其义何如?”宰我对说:“古之立社者,必栽树木。夏后氏立社,则以松树。殷人立社,则以柏树。周人立社,则以栗树。然所以用栗树者,取于战栗之义。盖戮人必于社,欲使民见之而战栗恐惧也。”夫祭地以报其功,乃立社之本意,至于所栽的树木,则各因其土之所宜,而非有取义于其间也。宰我不知而对,谬妄甚矣。

    【元典】

    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译文】孔子听后说:“以前的事不要再评说了,做完的事不要再议论了,过去了就不要再追咎。”

    【诸儒注疏】“遂事”,谓事虽未成而势不能已。孔子以宰我所对,非立社之本意,又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尹氏曰:“古者各以所宜木名其社,非取义于木也。宰我不知而妄对,故夫子责之。”

    【理学讲评】遂事,是事虽未成,而势不能已者。谏,是谏正。咎,是罪责。孔子闻宰我使民战栗之言,以其所对,既非先王立社之本意,又启鲁君杀伐之心,因厉言以责之曰:“大凡事之未成者,犹可以言语说之,若事既成者,说之何益?所以不说。事之未遂者,犹可以谏诤止之。若事既遂者,谏之何益?所以不谏。事之未往者,犹可咎而罪之,若事之既往,咎之何益?所以不复追咎。今汝使民战栗之言,已出之口,而告之于君,是事之已成,已遂,已往者也。吾又何以责汝乎!”孔子以为不足责者,正所以深责之,欲其知言之不可妄发,而致谨于将来耳。

    【心学讲评】

    君子之立言也难,而于其迸说于君也尤难。然持之以慎,则亦无往而不得其理。若见闻虽博,而不知其要,曲说可通,而不揆之以正,则有任其意以立言,而成乎其说,确乎若有据,而不可救正,其害必中于天下。此言语之士所以重见绝于有道也。

    先王为民立社,以报后土长养之德,而祈以奠民生于此土也。意甚深,义甚大矣。哀公问社于宰我者,引此义以正告之也,何患无词,而宰我则对曰:社之义,于所树之木而见矣。王者立社以示民之敬,树之以木,使神凭依之,则神之威灵在是,而王者裁制天下之法在是矣。夏后氏树之以松,当时见是松者,若社之神临其上焉,民即于松而不敢不致其虔肃也。殷人树之以柏,当时见是柏者,若社之威赫然在望焉,民即于柏而不敢不生其只承也。松则乔然而在望,柏则森然而在列,二代必有取焉。而周人则以栗,栗不如松之劲挺,也不如柏之严密也,而周人何以取乎?盖曰栗有“战栗”之义焉。民不知惧,则法不立,政不行,誓民于此也,戮人于此也,使民念此栗而悚然心战也。有是哉?宰我以记问之杂用,一偏之私意,成乎曲说,而人君事神治民之道,唯在杀伐乎?

    夫子闻之,知其徒骛口给,以导君于恶,而祸且中于生民也,遂斥绝之曰:予也,吾将何所责乎!儒者之言,言其必可行者也。言之于人君之前,是得失安危之机。稽古以证今,其言辩矣;即事以见理,其言确矣。予而以此对君也,成乎其说,而非无据也,是“成事”也;君闻之而生其心,将以见之行事焉,是“遂事”也,其言易惑,则且使人深信以为固然,是往而不可返也。而予言如此矣,吾尚何能易其言以别立一说乎?尚何能矫之以正,而可用其谏乎?尚何能指数其咎,而令人知其非乎?于予也何诛哉!

    盖不思而言,务杂学而尚巧辩,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此夫子所以屡恶夫能言之士也。其后哀公卒以戮民逞志,受齐、吴之祸,而众散民离,终以失国,未必非宰我有以长其恶也。

    【元典】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译文】孔子说:“管仲真小气!”

    【诸儒注疏】管仲,齐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诸侯。“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

    【理学讲评】管仲,是齐大夫,名夷吾。器,指人之局量规模说。器小,譬如说小家样。管仲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当时皆以为莫大之功,然出于权谋功利之私,而不本于圣贤大学之道。故孔子讥之说:“管仲虽有大功,然其为人,局量褊浅,规模狭隘,没有正大光明的气象,其器不亦小哉!”盖深责备之词也。

    【元典】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译文】有人问:“管仲俭朴吗?”孔子说:“他家不仅有三个钱库,而且佣人很多,怎么俭朴?

    【诸儒注疏】或人盖疑器小之为俭。“三归”,台名,事见《说苑》。“摄”,兼也。家臣不能具官,一人常兼数事,管仲不然。皆言其侈。

    【理学讲评】三归,是台名。摄字,解做兼字。孔子以管仲为器小,或人不知而疑之说:“吾闻俭约之人,凡事吝啬,却似器小的模样。夫子以管仲为器小,得非以其俭约而然乎?”孔子答说:“凡人俭约者,必能制节谨度。今管仲筑三归之台,以为游观之所,其兴作之靡费可知。又多设官属,使每人各治一事,不相兼摄,其廪禄之冗滥可知,观其行事如此,岂得谓之俭乎?夫以俭为器小,失之远矣。”

    【元典】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译文】那么管仲知礼吗?“宫殿门前有屏风,他家门前也有屏风;国宴有酒台,他家也有酒台。管仲知礼,谁不知礼?”

    【诸儒注疏】或人又疑不俭为知礼。屏谓之树。“塞”,犹蔽也;设屏于门,以蔽内外也。“好”,谓好会。坫在两楹之间,献酬饮毕,则反爵于其上。此皆诸侯之礼,而管仲僭之,不知礼也。

    愚谓孔子讥管仲之器小,其旨深矣。或人不知而疑其俭,故斥其奢以明其非俭;或又疑其知礼,故又斥其僭以明其不知礼。盖虽不复明言小器之所以然,而其所以小者,于此亦可见矣。故程子曰:“奢而犯礼,其器之小可知。”盖器大则自知礼,而无此失矣。此言当深味也。苏氏曰:“自修身正家以及于国,则其本深,其及者远,是谓大器,扬雄所谓‘大器犹规矩准绳,先自治而后治人’者是也。管仲三归、反坫,桓公内嬖六人,而霸天下,其本固已浅矣。管仲死,桓公薨,天下不复宗齐。”杨氏曰:“夫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盖非王佐之才,虽能合诸侯、正天下,其器不足称也。道学不明,而王、霸之略混为一途,故闻管仲之器小,则疑其为俭,以不俭告之,则又疑其知礼。盖世方以诡遇为功,而不知为之范,则不悟其小,宜矣。”

    【理学讲评】邦君,是有国的诸侯。树,是门屏。塞,是遮蔽。好,是宴会。坫,是放酒杯的案。凡宾主献酬饮毕,必反置酒杯于此,故谓之反坫。孔子斥管仲为非俭。或人又不知而疑之,说道:“吾闻知礼之人,凡事备具,不肯苟简,却似奢侈的模样,然则管仲之不俭,得非以知礼而然乎!”孔子答说:“礼莫大于名分,分莫大于君臣,不可一毫僭差者也。且如有国的诸侯,才得设屏于门,以蔽内外。非大夫所宜有者。今管氏也设屏于门以蔽内外。与邦君一般,其僭礼一也。诸侯为两国的宴会,那时献酬,有反爵之坫。非大夫所宜用者,今管氏也有反爵之坫。与邦君一般,其僭礼二也。这等僭上,决不是知礼的人。若说管氏知礼,则天下之人,谁是不知礼者乎?”盖人之器量大小,固不在于行事之广狭。大禹恶衣菲食,不害为圣。周公之富,不病其奢。或人既以器小为俭,又以不俭为知礼,其心愈惑,而失之愈远矣。然孔子竟亦未明言器小之意,岂或人之浅陋,不足以语此欤?

    【心学讲评】王道之不明于天下久矣。贤者且不能行之,而愚不肖者愈惑于俗论,而不知其得失之所由,此君子所以重为斯世忧也。古之大人,正己以正君,正君以正天下,非不以天下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切于匡救为念,而深见夫君心为万化之原,修己为治人之本,则以一念而立百世之矩,一人而定四海之则,功不求其即可,乃以功施无外而垂及无疆,其器量之大为之也。管仲之心,匡天下之心,其才,治天下之才也。夫子惜其德之不立,功之不高,而叹之曰:以管仲之志与其所行,若可以任天下之大者也,而王既不成,伯亦不终,由今思之,其器小哉!招携以礼,怀远以德,似矣。而礼之为经纬之大用,德之为教养之宏规,未之图也。正君臣之大分,明中外之大防,似矣。而尽性以立人伦之极,存心以辨人禽之纪者,未之及也。故所补者一时之弊,所舒者目前之难,量止此而用亦止此矣。惜哉,其有救世之情而未讲于君子之大道也!夫夫子之小管仲也,其旨深矣,非深知乎大学至善之理者,固不能知也。而即就管仲之行事言之,唯其有苟且以就功名之心,故器止于此。功至于此,而易移易骄,此亦其不能正身率物之明验矣。

    乃当春秋之世,流俗惑人,以约己自守者为小,而以崇奢逞志者为大;以节于自处者为无礼,而以忘分备物者为礼;则道之不明而成乎乱者滋甚。故或人闻器小之言而问曰:管仲俭乎?盖以侈于用物者为大,而以慎于自持者为小也。夫子曰:居室无游观之美,家臣有兼摄之职,此俭以服躬者之所守也,而管氏有三归之台矣。有治台之费,而抑有游台之乐;官事则不摄矣,事则寡而人则众,有其官则食其禄,侈以自尊,焉得俭也?或乃更言曰:然则管仲知礼乎?盖以奢以美观之为札,而谓节以循分者之非礼也。夫子曰:礼严于君臣之辨,而着于制度之经,知之者必不敢逾也。管仲人臣,而非邦君矣。大夫之门以帘,邦君则树屏以塞门,以养尊也,而管氏之塞门也亦以树。大夫之献酢也,反爵于篚,唯邦君以邻国来朝,而设坫于两楹之间以反爵,而管仲之堂亦有反坫。子乃曰:管氏而知礼也。唯忘分修文以鸣侈肆之为礼也,则今之大夫,居非其室,服非其制,行非其礼,奏非其乐,皆不俭者,皆可谓之知礼也,而礼果然乎哉?

    呜呼!齐俗之陋也,以俭为小,以奢为大,以侈肆为礼,以节省为不知礼,而成乎无道之世,久矣!乃其失之始,则在赫然立功立名之士,不知正己以正物,而以清心寡欲为本,以辨上下、定民志为务,故王道废于天下,而始于功名者,终于犯。乱此正夫子所以深惜管仲之心,而天下终莫之悟也。伊尹严一介之取与,周公孙硕肤而不瑕,所以开王业而建万世之弘猷,其道异也,其学异也,岂易言哉!

    【元典】

    子晤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译文】孔子同鲁国乐官谈音乐,说:“音乐是可知的:开头是合奏;随后是纯正、清晰、绵长的音调,这样就完成了。”

    【诸儒注疏】“语”,告也。“太师”,乐官名。时音乐废缺,故孔子教之。“翕”,合也。“从”,放也。“纯”,和也。“嗷”,明也。“绎”,相续不绝也。“成”,乐之一终也。

    谢氏曰:“五音六律不具,不足以为乐。翕如,言其合也。五音合矣,清浊高下,如五味之相济而后和,故曰纯如。合而和矣,欲其无相夺伦,故曰皦如。然岂宫自官而商自商乎? 不相反而相连,如贯珠可也,故曰绎如也,以成。”

    【理学讲评】语,是告语。鲁大师,是鲁国掌乐之官。翕,是合。从,是放。纯,是各。嗷,是明白。绎,是相续不绝的意思。成,是乐之一终。当时鲁国衰微,音乐废阙。乐官多失其职者。故孔子告鲁大师以作乐之道说:“汝为典乐之官,必知道乐之节奏,然后可以作乐,今先王之乐,犹未尽亡,其始终条理之妙,可得而知也。吾试为汝言之:盖乐有六律、五声、八音,有一不备,不足以言乐。故始作之时,必须声音律吕,件件都全,而翕然其合焉。然备而不和,亦不足以言乐,故乐之既放,必须清浊高下,皆中其节,而纯然其和焉。和,则易至于混乱,又必一音自为一音,而嗷然其明白。嗷,则易至于间断,又必众音相为起伏,而绎然其连续。夫翕合之后有纯和,纯和之中有明白,明白之中无间断。自始至终,曲尽条理节奏之妙,是乃乐之一成也。由此而至于九成,其道理不过如此,汝太师岂可以不知乎?”盖声音之道,与政相通,不但可以养人之性情,而亦可以移易天下之风俗,所系甚重。故孔子自卫反鲁,既汲汲于正乐,而其于太师,又谆谆以告戒之如此。

    【心学讲评】乐之用大矣,以之格神人,易风俗,宣天地之气而养人心之和,乃其用则在于音。精其数者存乎器,审其节者存乎人,其器得而人能审之者,存乎心与耳之间。

    夫子以鲁太师固可与语者,而语之曰:夫乐之和不和也,其秒忽之失,在疾徐高下之间,有难言者。而今与子试设一乐于此,如是以奏之,如是以察之,则条理之际,不有可心遇者乎?其可知也。则试于始作想之:以荡人之志气而使专于听者,必八音之合作矣。其合作也何如哉?其本合者可以合也,则顺而合之;其不合者不可强合也,则相间以合之;无不合矣,此音之翕如者然也。知其翕如与否,而乐之得于始者可知矣。于是而从矣。引而长之,舒徐以任之,其先与后不相戾,彼与此不觉其异者,呗为纯如。乃于纯如之中,一音自为一音,而洪细高下不相掩也,则为傲如。于傲如纯如之中,一音复生一音,而抑扬唱和不相离也,则为绎如。如非纯如也,则离而不可知已;非嗷如也,则乱而不可知已;非绎如也,则或断或续不可知巳。乃即纯如之中,而傲如者自嗷如,既已傲如,而绎如者自绎如。于是尽其曲,卒其章,三者之善无不备也。自从而至于成,一而已矣。以此从,即以此成,不待别为一促急浮泛之音以为归也。以心度之,以耳审之,其能然者,习之熟而自兼乎众美;其不然者,思其所自失而为之调和。则今日与子于无乐之下,仿佛此相得相谐之音,以之试于八音方作之际,而自无不谐不得之疵,乐其可知也,在子之自遇而已矣。呜呼!古乐不传,而圣言具在,则天地之元音可想,而古圣王制作之精意亦可仿佛得之矣。

    【元典】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译文】仪地长官求见孔子,他说:“君子到了这里,我都要求见。”见孔子后,出来说:“诸位,不要在乎官职,天下无道很久了,老天要你们的老师成为号令天下的圣人。”

    【诸儒注疏】仪,卫邑。“封人”,掌封疆之官,盖贤而隐于下位者也。“君子”,谓当时贤者。至此皆得见之,自言其平日不见绝于贤者,而求以自通也。“见之”,谓通使得见。“丧”,谓失位去国,礼曰“丧欲速贫”是也。“木铎”,金口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言乱极当治,天必将使夫子得位设教,不久失位也。封人一见夫子而遽以是称之,其所得于观感之间者深矣。或曰:木铎所以徇于道路,言天使夫子失位,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如木铎之徇于道路也。

    【理学讲评】仪,是卫邑名。封人,是掌封疆之官。见,是相见。从者,是随从,孔子的门人。丧,是失位去国。木铎,是古人施政教时,用以警众的器具。其器金口木舌,摇之则有声,即今之铃是也。昔孔子周流四方,到卫国之仪邑,有个掌封疆的官,来请见说:“敬贤者,吾之素心。凡贤人君子来到这地方,我必求见,未尝拒我而不得见也。今夫子幸至于此,独不容我一见乎?”门人以其求见之诚,为之引见于孔子。封人既见孔子而出,乃对门人说:“夫子之失位去国,固其一时之不遇,然二三子何必以此为忧乎?盖治乱相因,是乃必然之数,而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今世教陵夷,人心陷溺,天下之无道,亦已久矣。世无终乱之理,必当复治。吾观夫子之道德,正可以易乱而为治者。天生斯人,岂是偶然,必将使之得位行道,施政教于四方,以开生民之耳目,以觉天下之愚昧,就如那警众的木铎一般,岂终于不遇也哉!”夫圣人盛德感人,能使封人尊敬而笃信之如此。然当时列国之君,不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至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此春秋之时,所以终不能挽而为唐虞之世也欤!

    【心学讲评】圣,不易知者也,而光辉之发见,苟有识者固可以知之。天有可知者也,而气数之不齐者,则但能信之以理而不可必。夫子之道,其宜以继五帝三王之盛而开一代之治也,不待言;而世莫能用,非人也,天也。虽然,此天治乱不可知之数,而岂理之当然哉?

    其适卫而至于仪,仪封人请见焉,不以封人之贱而素未闻名于夫子自疑也,而告于将命者曰:君子之至于斯也,皆抱所志而来者也,吾皆请见焉:亦自念有以窥君子之深也。彼君子者,未尝绝我而不得见也,亦或谓吾之可以与知乎君子者也。则今之请见夫子,而夫子尚不遐弃我乎?于是从者念其诚,奇其语,为之将命,而夫子许见之。其见之之时,其所以仰测夫子者,必有诚心,而夫子之接之也,异于他君子。盛德之容,见于动静语默之间者盛矣。封人于是出,乃告于门人曰:二三子以夫子之历列国而未有遇也,将以为患乎?揆之以礼,度之以时,何患之有?夫子之道,天下之所取法以为道者也,抑天之以昭示天下之一道也。乃观之天下,则无道久矣。无以治之,民其终于生之不厚乎?无以教之,民其终于德之不正乎?天之必不忍也,则将以夫子启天下之君臣,而使喻于其治理;将以迪天下之百姓,而使之安于伦纪之恒,殆天之木铎也。夫子之大行也,必矣,二三子其何患焉?

    夫道不可患于天下,而圣人之生非偶,则夫子之得大用,理也,天之可信者也。而其言终不验,则天之不可知者也。天不可知,亦信其理而已。此封人之所以为贤,而圣人之盛德,有识者自能知之,则圣不可知,而固有可知者也。

    【元典】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译文】孔子评论《韶乐》:“尽善尽美。”评论《武乐》:“尽美不尽善。”

    【诸儒注疏】《韶》,舜乐。《武》,武王乐。“美”者,声容之盛。“善”者,美之实也。舜绍尧致治,武王伐纣救民,其功一也,故其乐皆尽美。

    程子曰:“成汤放桀,惟有惭德,武王亦然,故未尽善。尧、舜、汤、武,其揆也。征伐非其所欲,所遇之时然尔。”

    【理学讲评】韶,是舜的乐名。武,是武王的乐名。尽美,是说声容到极盛的去处。尽善,是说盛美之中到极妙的去处。门人记说:“自古帝王有成功盛德于天下,则必作乐以宣之,故观乐之情文,便可以知其功德,然其间自有不同。君夫子尝说:帝舜之乐,叫做《大韶》,他作于绍尧致治之后,其声音舞蹈至于九成,固极其盛美而可观矣。然不但尽美,而美之中又极其善焉。盖舜以生知安行之圣人,雍容揖逊而有天下,故心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之。至于格神人,舞鸟兽,其妙有不可形容者,所以说又尽善也。武王之乐,叫做《大武》。他作于伐暴救民之日,其节奏行列,至于六成,固极其盛美而可观矣。然就其美之中而求之,则有未极其善者焉。盖武王以反身修德之圣人,征诛杀戮而得天下,故虽顺成和动之内,未免有发扬蹈厉之情,比于韶乐,则微有所不足者,所以说未尽善也。”然孔子此言,虽评论古乐之不同,而二圣之优劣,亦可概见矣。

    【心学讲评】乐以象德,非帝王之夸其德以鸣豫也,盖其心之所存,事之所建,功之所成,坦然以荐之鬼神,传之天下后世,不待着也,而自不可掩也。后之圣人即于此而见其升降之殊焉。虞有《韶》乐以象无为之治,周有《大武》以象燮伐之功,舜与武王所以昭示其心而格神人者也。夫子闻其音,观其舞而论定之,谓《韶》之为乐,声容备乎极盛,尽美矣,而条理之安,节宣之和,有其至善者焉,又无不尽也。天之所以和育万物,人之所以协合风动,于此见焉。其谓《武》之为乐,声容全乎赫奕,尽美矣,而目遇之而心若有所不安,耳闻之而意若有所不静,盖有不称其美者焉,未尽善也。

    呜呼!夫子之论微矣哉!文德、武功之皆以定天下,而人心之和,武功之震叠不如文德之涵濡也。君臣、父子之各以立人极,而天理之顺,处变而终于底豫自贤于拨乱而必于征诛也。闻乐而知德,圣人之微言。而帝王之有大美而不乱,有惭德而不讳,所以可对越上下,感动四方者,则一而已矣。

    【元典】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译文】孔子说:“作为领导,对群众不宽容,对规章不严肃,办丧事不悲哀,我怎能看得下去?”

    【诸儒注疏】“居上”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为礼”以敬为本,“临丧”以哀为本。既无其本,则以何者而观其所行之得失哉?

    【理学讲评】孔子说:“凡事有本,必得其本,而后其未有可观。且如宽弘简重,乃居上之体也。恭敬严肃,乃行礼之实也。伤痛悲哀,乃临丧之道也。这都是本之所在,有其本,则推之于行事者,自然可观。若使居上的,苛刻琐碎,而不知宽弘之大体;行礼的怠情简慢,而无恭敬之实意;临丧的专事矫饬,而无哀痛之真情,则其本已先失了。虽其政教号令之施、进退周旋之节,缞麻擗踊之文,未必尽无可观。然大本既失,则末节无可言者,吾何以观之哉?”盖甚言其不足取也。盖当时王道不举,而苛政至子残民,古礼不复,而繁文至于灭质。故孔子矫时之敝如此。

    【心学讲评】夫子曰:居其位而无其道,临其事而无其诚,其陷于失也,或迷不自知,而无如有道者之旁观何也。协于理之所宜,则人与事相称而成一规模。若其不相称矣,则亦无足深求矣。

    夫居上有体,非但以容人也,亦以养尊而自处于大也。若其苛察严刻,下同于有司,虽所综核得其理,而亦卑琐之能耳。为礼有本,非但以敬人也,亦以束躬而不失其度也。若其媟越傲慢,有同于游戏,虽所为习仪者合乎制,亦优人之技耳。临丧有情,非但以哀死者也,亦以自致其不忍之心也。如其心安色怡,视为胡越,虽襄事克具其文,而亦巫祝之劳耳。其位是也,其人非也;其所执之事是也,其心非,其貌亦非也。使之反而自问,不知其何为,则得不足取,失亦不待讥,吾何以观之哉?在愚不肖者而不察,而在贤者亦有时任情而不知其非。人不欲观之,而彼且恬然不以为怪,亦尚自念之哉!

    【心理穿梭】黄勉斋分为二说以言本,极为别白。所以谓奢(俭)皆不中礼者,以“天下之大本”言也。其以俭戚为本者,“初为本,终为末”之谓也。勉斋之以“初为本、终为末”者,为范、杨言之,而非夫子之本旨也。

    林放问礼之本,他只见人之为礼,皆无根生出者仪文来,而意礼之必不然,固未尝料量到那大本之中上去。夫子于此,亦难下语在。若说吾性所固有于喜怒哀乐之未发者,原具此天则,则语既迂远;而此天则者,行乎丰俭戚易之中而无所不在,自非德之既修而善凝其道者,反藉口以开无忌惮之端矣。故但从夫人所行之礼上较量先后,则始为礼者,于俭行礼,以戚居丧,虽俭而已有仪文,但戚而已有丧纪,本未有奢,而不能极乎其易,然而礼已行焉,是礼之初也。

    抑此心也,在古人未有奢、未尽易者既然;而后人既从乎奢、既务为易之后,亦岂遂迷其本哉?苟其用意于礼,而不但以奢、易夸人之耳目,则夫人之情固有其量,与其取之奢与易而情不给也,无宁取之俭与戚而量适盈也。将由俭与戚而因文之相称者以观乎情之正,由此而天则之本不远焉。情之正者,已发之节。天则之本,未发之中。迨其得之,则充乎俭之有余,而不终于俭,极乎戚之所不忍不尽,而易之事又起,则不必守俭而专乎戚,而礼之本固不离也。

    盖以人事言之,以初终为本末;以天理言之,以体用为本末。而初因于性之所近,终因乎习之所成。则俭与戚有所不极而尚因于性之不容已,用皆载体而天下之大本亦立。此古道之不离于本也。奢则有意为奢,易则有意为易;俭则无意为俭而见礼之备于俭,有意则为吝而非俭。戚则无意为戚而但戚以尽其哀。有意则非戚。故俭不至于废礼而戚之非以偷安于不易者,此自性生情,自情生文者也。

    故知杨氏“其本俭”、“其本戚”之说,滞而未达也。俭者见丰而不见俭,由奢故有俭之名。戚者可戚而亦可易,由有专乎易者而戚始孤行。初者由有终而谓之初,本者非由有末而固有本。故俭戚原不与奢易为对。使俭戚而与奢易为对,则礼有两端,古人仅有本,而今人亦得有末矣。无本则并不有末。

    唯有由体达用、因性生情、因情生文之德,则由乎俭戚而体自日充。不然,而弃礼以为俭戚,则又不足名为俭戚,而但名为无礼。业已有礼矣,由俭流奢,由戚生易,故俭戚可以云本。若徒奢与易,则既离乎本,而末亦非礼。故奢与吝对,易与苟且对,而不可与俭戚对。此范、杨所以可谓俭戚为本。然而终以由奢名俭,由易见戚,则必以礼所行乎俭戚者为本,而不可径云俭戚为本。则本自本,俭戚自俭戚。林放问本,而夫子姑取初为礼者使有所循以见本,而非直指之词也。

    若求其实,则上章所云“人而不仁如礼何”者,乃为径遂。俭与戚近乎仁,而非仁之全体大用;奢与易不可谓仁,而亦非必其不仁。仁也,中也,诚也,礼之本也。勉斋言“天下之本”,得之矣,通范、杨之穷而达圣人之微者也。小注“乐于丧而非戚”之说,失之远矣。

    仁孝诚敬之至,可以与于禘之说,则可以治天下,乃自治天下言之。苟其为仁孝诚敬之至者,虽不得天下而治之,而天德王道之经纶化裁,咸备于躬而无所让,随其所得为者而效即着,君民亲友未有不动者。乃自禘言之,虽其为仁孝诚敬之至苟,不得天子之位,即欲减杀典礼以祀其所自出之祖,理不至,则诚必不达而神必不格。于此思之,须更有说在。

    “不王不禘”,原不是先王自尊而卑人,安下者界限,所以《易》云“圣人之大宝曰位”。到者上面,天子与圣人敌等;而德之有圣人,位之有天子,则亦初无二理。《书》曰“宜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理一串而事双行也。天子有天子的脉络,圣人有圣人的脉络。仁孝诚敬,圣人之脉络也。“不王不禘”,天子之脉络也。子产“取精用物”之说,可即以寻此处条理。故“不王不禘”,不但法所当然,亦理之必明而诚之可格者也。圣人,合理体诚者也。天子为理之所当尊,而理之所当尊者固有而无妄,则亦诚也。

    仁孝诚敬之不至,而不足以禘者,易知。仁孝诚敬之至,而允可以禘者,难知。“不王不禘”之法易知,而王者之禘难知。不然,则仁孝诚敬以格鬼神,因于理气之本合;而“不王不禘”,则徒因于名以立分,分以立法,是人为而非天理,何以见先王之精义入神也哉?

    倘但云“远难格而近易孚”,则伯禽之于文王,与杞、宋之于上帝,相去何若,而杞、宋乃得行天子之事守,鲁何以不但不可以禘喾,虽密迩如文王而亦不可乎?此“不王不禘”之说,亦必天理现前,充周流贯,本末精粗,合为一致,而实知乾之不息、坤之厚德,与天尊地卑、上下以定、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之理,合同无间,而后即此为法,即此为仁孝,即此为理,即此为诚。圣人所以但赞其知之妙,而终不言所以知之。呜呼!诚有难言者。

    此章乃《论语》中天德王道绝顶文字,不许小儒下口处。而集注云“鲁所当讳”,则犹屈千钧之弩为鼷鼠发机也。

    范氏说“诚是实,礼是虚”二句,大有理会处。虚却非虚妄之谓,唯礼之虚,所以载诚之实。此一“实”字,与《易》“缊”字、《书》“衷”字一义。实体虚,虚函实也。须着实底,方持得虚底教有;而虚者,所以装裹运动此实者也。

    庆源说摄祭之礼为虚,却误。摄祭,权也,非礼也。使可谓之礼,则亦何至“如不祭”邪?

    新安云“诚是实心”,语自无病。诚是实心,礼是实理;心为实,理为虚,相因互用。无此心,则亦无此理。摄祭虽权有此理,而心不充之,实者缺,则虚者亦废。故圣人以为“如不祭”矣。

    知此,则知小注“非所当祭而祭,则为无是理矣;若有是诚心,还亦有神否”一问,极为粗率。非所当祭而祭,则无是理矣。无理,则更无诚。无实者尚可容虚者之有其郛郭?无虚者则实者必无所丽矣。尽他痴敬、痴畏、痴媚,也总是虚妄,不可谓之诚。或有时召得那鬼神来,亦所谓以妄召妄而已。

    理便无妄,气则有妄。生人之妄,缘气而生。鬼神既不纯乎理,而因乎气之屈伸,故亦有妄。以妄召妄,则妄或应,如腐肉之召蝇蚋,亡国之致妖孽一理。君子从其不爽者而言之,亦谓之诚有;而与仁人孝子所以格帝飨亲之诚心,则话分两头,全无干涉矣。

    唯礼行而诚不相及,则君子以为深戒。在圣人则又无此患,故唯有故不与之为歉然。知此,则“礼为虚”云者,非不诚之谓,而待诚之词。凡礼皆然,不独指摄祭而言也。

    若说“入太庙”是助祭,则当“奏假无言”之时而谆谆诘难,更成甚礼!苟子所记孔子观欹器事,亦是闲时得人。想古宗庙,既无像主,又藏于寝,盖不禁人游观;而诸侯觐、问、冠、昏皆行于庙中,或有执事之职,君未至而先于此待君,故得问也。

    “每事问”,即非不知,亦必有所未信。从好古敏求得者,若未手拊而目击之,终只疑其为未然。圣人岂必有异于人哉?寻常人一知便休,则以疑为信,知得来尽是粗疏,如何会因器以见道!夫子则知问者信之由,不问者疑之府;而礼之许人问者,乃使贤者俯就,不肖者企及,以大明此礼于天下也。

    若已知已信,而故作谨缛之状,此正朱子所云石庆数马之类,又何足以为圣人?尹和靖“虽知亦问”之说,只要斡旋圣人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谨,而诚伪关头,早已鹘突。盖不知不信,原有深浅之分,而圣人之知,则必以信为知。未信而问,问出于诚,圣人之所以忠信好学不可及者,正以此耳。

    《集注》谓管仲“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此为深本之论。乃由此而东阳执一死印板为《大学》之序,以归本于“格物致知工夫未到”。其在管仲,既非对证之药,而其于《大学》本末始终之序,久矣其泥而未通也。

    《大学》固以格物为始教,而经文具曰“以修身为本”,不曰格物为本。《章句》云“本始所先”,夫岂有二先哉?格物致知,一修身之事也。经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云云,必先欲之而后有所先,吃紧顶着修身工夫,却是正心、诚意。正心、诚意之于修身,就地下工夫也。致知、格物之于诚正,借资以广益也。只劈头说“欲明明德于天下”,便是“知止为始”。从此虽六言“先”,而内外本末,主辅自分。

    今以管氏言之,其遗书具在,其行事亦班然可考。既非如霍光、寇准之不学无术,又非如释氏之不立文字,瞎着去参;而其所以察乎事物以应其用者,亦可谓格矣;其周知乎是非得失,以通志而成务者,亦可谓致矣。如云“招据以礼,怀远以德”,岂为知不及道,但仁不能守之耳。以视小儒之专己保残,以精训诂,不犹贤乎?然而终以成其为小器者,则不以欲修、欲正、欲诚之学为本,而格非所格、致非所致也。

    譬之作器者,格物如庀梓漆,致知如精雕镂。器之大者,亦此材也,亦此巧也;器之小者,亦此材也,亦此巧也;规模异而已矣。物不格则材未庀,知不致则巧未工。欲以作大器而大器不成,孔子之所谓“太简”是已;即以作小器而小器亦不成,此则欲为管仲而不能,宋襄公、物不格。王介甫知不致。之流是已。管仲既已得成为器,则其材非不庀,而巧非不精。特其不知止至善以为始,而无“欲明明德于天下”之心,故规模以隘;不以欲诚、欲正之心从事焉,故局量益褊尔。

    《大学》之格物,亦与权谋术数之所格者,初无异事。权谋术数之所知,亦未尝与《大学》所致之知,是非得失背道而驰。《楚书》《秦誓》可见。但在欲修、欲正、欲诚之学者,则即此而见天德、王道之条理;其非欲修、欲正、欲诚者,则徒以资其假仁义、致知。致富强之术而已。

    以格物为始教者,为异端之虚无寂灭、高过于《大学》而无实者言也。彼未尝不有求于心意,而以理不穷、知不致之故,则心之所存,益托于邪,意之所察,益析于妄。此则过在择执之未精,物累心而知荡意也。

    以知止为始者,为权谋术数、苟且以就功名者言也。彼未尝不格物以充其用,致知以审夫几,乃以不知明德、新民、至善之功,在存养以正、省察以诚之故,知益流于权谋之巧变,物但供其术数之亿度。此则差在志学之未端,心役物而意诡知也。

    今纵不得谓管仲之所格者为尽物理之当然,所致者为尽吾心之所能致,乃于格致责用力者,为学问思辨之浅深、勤怠言也,若其或大或小,或正或驳,不于其本求之,而但于知与物责其功效,则且拘葸犹豫,天下之物皆为疑府,而吾心之知,不有诚者以为天则,亦知孰为妄之非所宜致者哉?故曰,诚意者,天德、王道之关也。欲诚其意,而意期无妄;欲正其心,而心矢不邪;则以之格物而物皆有则,以之致知而知一民义,意益实而心益广矣。此《大学》之条目,相为首尾,端不自格物始而以平天下终;特其效之已成,则自物格以向于天下平,为以次而益大耳。

    曾西之所以下视管仲者,正在诚意正心之德。故朱子亦曰“生平所学,止此四字”。若以格物、致知之功言之,则圣门诸子,虽如求、路,必不能为管仲之所为,则亦其博识深通之有未逮,又岂东阳所得议其长短哉?

    《大学》之道,天德也,王道也;显则为《周官》之法度,微则为《关雎》《麟趾》之精意者也。徒于格物、致知争学之大小乎?今使朱子以正心、诚意之学,正告管仲,彼虽不能改而从我,而不敢自诬为已得。使东阳以其所谓格物致知者劝勉之,直足供其一笑而已。如小学之《弟子职》,亦出《管子》。盖朱子之重言格致者,为陆子静救也。其于陈同父,则必以诚正告之。圣道大全,而正经以防邪慝者自别。又与药病之说异。举一废百,固矣哉!

    双峰分始、从、成为三节,东阳奉之以驳上蔡。看来,饶、许自是不审,上蔡未甚失也。

    “以成”二字,紧顶上三句,原不另分为节。而上蔡之小疵,在“故曰‘绎如也,以成’”七字,似专以“绎如”属成。蔡觉轩亦然。“从之,纯如也、瞰如也、绎如也,以成”;十三字本是一句。言既从之后,以此而成乐之一终也。止有两节,不分为三。本文一“以”字是现成语,而“绎如也”连上二句一滚趋下,断不可以“纯”“皦”属“从”,“绎如”属“成”。上蔡语病,正在强分三支,割裂全锦。东阳反以不分三支咎上蔡,其愈误矣。

    以乐理言之,元声之发,固非无归,而必不别立之归。故曰“礼主其减”,减者,有变易之节也;“乐主其盈”,盈者,无孤立之余也。“礼减而进”,进非加益,不两端隆而中杀,不变不忘则进也。“乐盈而反”,反非拆合,不中放而两端收,一止无余为反也。若已盈而又减之以反,是气不昌而为乐极之悲矣。故“以成”者,即以此三者为“成”,终其“成”而不易也。

    今之鼓琴者,郑声也,是以有泛;今之填词,淫乐也,是以端有引而尾有煞。若夫古之雅乐,与天地四时同其气序,则贞元浑合而非孤余以终,亦非更端以终也。

    斗合于人纪,而日合于天纪。一阳之复,在去冬之半,而大寒之末,不足以为岁终。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始于同,从于殊;始于一,成于百。逮其殊途百虑,而不复束之以归,斯与异端“万法归一”之说相为霄壤。而《易》终于未济,亦用泰三阴三阳之盛而极致其文耳。从者泰也,成者《未济》也,岂有二哉?

    故中吕之实,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必倍用其全,为十三万一千七十二;而其增也,则又起于未之大吕,而不于中吕。斯“成”与“从”无二致之理,尤自然之不可间矣。“始”可异于“从”而为二节者,盈之渐也;“成”不可离乎“从”而非三节者,盈即反而反于盈也。

    唯乐之理通于文者,故古之工于文者,微有发端,而终无掉尾收合之体。其有此者,则世之所谓“八大家”是已。和不充而气不持,汲汲然断续钩锁,以为首尾,如蚓之断,仅有生气施于颠末,是郑声之变,哀音乱节之征也。乃欲以此例先王之乐,岂不诬哉!

    《孟子》七篇不言乐,自其不逮处,故大而未化。唯其无得于乐,是以为书亦尔:若上篇以好辨终,下篇以道统终,而一章之末,咸有尾煞。孔子作《春秋》,即不如此。虽绝笔获麟,而但看上面两三条,则全不知此书之将境。王通窃仿为《元经》,到后面便有晓风残月、酒阑人散之象。故曰“不学《诗》,无以言”。

    《诗》与乐相为表里。如《大明》之卒章,才说到“会朝清明”便休,绵之卒章,平平序“四有”,都似不曾完着,所以为雅,《关雎》之卒章,两兴两序,更不收束,所以为南;皆即从即成,斯以不淫,不伤也。若谷风之诗,便须说“不念昔者,伊予来暨”,总束上“黾勉同心”之意;崧高烝民,两道作诵之意旨以终之;所以为淫、为变。雅与南之如彼者,非有意为之,其心顺者言自达也。其心或变或淫,非照顾束裹,则自疑于离散。上推之乐而亦尔,下推之为文词而亦尔,此理自非韩、苏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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