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译文】孔子说:“泰伯的品德高尚极了!三次让出王位,百姓无法用语言来称赞他。”
【诸儒注疏】泰伯,周大王之长子。“至德”,谓德之至极,无以复加者也。“三让”,谓固逊也。“无得而称”,其逊隐微,无迹可见也。盖大王三子,长泰伯,字仲雍,次季历。太王之时,商道寖衰,而周日强大。季历又生子昌,有圣德。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泰伯不从,大王遂欲传位季历以及昌。泰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于是太王乃立季历,传国至昌,而三分天下有其二,是为文王。文王崩、子发立,遂克商而有天下,是为武王。夫以泰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极为何如哉!盖其心即夷、齐扣马之心,而事之难处有甚焉者,宜夫子之叹息而赞美之也。泰伯不从,事见《春秋传》。
【理学讲评】泰伯是周太王之子。昔周太王古公生三子。长的即泰伯,次的是仲雍,少的是季历。季历生子昌,乃文王也。太王因见昌有盛德,欲传位季历以及昌。泰伯知之,遂与其弟仲雍,托名采药,逃去于荆、蛮地方,断发文身,自毁其形,从夷之俗以示不可用。于是太王乃立季历,传国至文、武而有天下焉。三让是固让。孔子追原周家王业之所由起,因见泰伯之事历世久远,几于泯灭,故特表而出之说道:“人但知我周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勤劳王家,至于文、武遂成王业,都是周家贤圣之君。不知太王之长子泰伯者,其德可谓极至而无以复加也已矣。何以言之?周家王业之兴,实始于太王,而泰伯嫡长当立,则后来的天下乃泰伯之的宜有者也。泰伯因见太王意在贤子圣孙,即与仲雍逃去不返。因此,王季、文王承其统绪,遂开八百年之周。是名虽让国,实以天下固让其弟侄而不居也。然却托为采药,毁体自废,其让隐微泯然,无迹可见,故人莫得以窥其心事而称颂之焉。夫以天下让,其让大矣。三以天下让,其让诚矣。而又隐晦其迹,使民无得而称,是能曲全于父子兄弟之间,而绝无一毫为名之累,其德岂非至极而不可加者乎?”然要之太王之欲立贤子圣孙,为其道足以济天下,非有爱憎利欲之私也,是以泰伯去之不为狷,王季受之不为贪。亲终不赴,毁伤肢体不为不孝。盖处君臣父子之变,而不失手中庸,此所以为至德也。夫子叹息而赞美之,宜哉。
【心学讲评】君子之大辨,义利名实而已。无苟利天下之心,则义以至;无求名当世之意,则实已全。故夫子发微阐幽,而称泰伯以立教曰:古之人以立德为尚,则表着于来兹者惟德也,而或有至有不至,盖一因乎其居心之实而已。吾上溯周之先世而考泰伯之事,求之于德,则可谓至也矣。以言乎道,道无不允也。乃以求之于心,皆心所据以为理之必然,而无一念之不诚也。大王欲授国于王季,而伯早知之;王季可传世以开周,而伯无疑焉。其让也,盖固让而必不受也。乃其让也,非特在周未有天下之先,而且在大王未老之日,民且不知大王之隐志,而忽为采药之行,未尝有去而不返之形。迨其后伯终于吴,而季若固然其必嗣。季安之,天下忘之,又恶得而以让称之也?王季终全其则友之爱,而泰伯亦不劳固逊之文。乃以嫡长之理言之,则周之有天下,非伯之让而何哉?是盖求之于心者尽,信之于心者笃,忘形迹而全其至性,德洵至矣哉!天下之有不有,一决之吾心之义,而义以曲全。让之不可不三,一因乎此心之实,而实无他念。利尽而义成,实全而名不以动其念。立教者其取法于斯,则忠孝廉节皆至诚无妄之理矣。是不可以为万世法哉?
【元典】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译文】孔子说:“恭敬而无礼则徒劳,谨慎而无礼则胆怯,勇猛而无礼则闯祸,直率而无礼则尖刻。”
【诸儒注疏】“葸”,畏惧貌。“绞”,急切也。无礼则无节文,故有四者之弊。
【理学讲评】礼是节文。劳是烦劳。葸是畏惧的模样。乱是悖乱。直是经直。绞是急切的意思。孔子说:“人之立身行事,必合乎天理之节文,而后可以无太过不及之弊。如待人固以恭敬为贵,然亦有中正之准则,若恭敬而无礼以为限制,则仪节烦多,奉承过当而不免于劳矣。处事固以谨慎为贵,然亦有事理之当然,若谨慎而无礼以为裁度,则逡逡畏缩,小心太过,而不免于葸矣。勇敢而不可屈挠,固是美德,然不能以礼自守,则不顾名分,而逞其血气之刚,必将至于悖乱矣。径直而无所私曲,固是善行,然不能以礼自防,则任情喜怒,而略无含容之意,必将至于急切矣。”夫恭、慎、勇、直四者皆人之所难,而无礼则各有其弊如此!可见君子当动必以礼,而不可须臾离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礼之不可已也,非特心之不正、道之不当然者,必于礼以防之也,虽天资近道,而能自全其质,以应事接物者,亦非礼则无以善成其德,而且敝将有所极矣。今夫恭也,慎也,此天性之沉潜,而可以持己、可以成事者也。直也,勇也,此天性之高明,而可以无欺于世,不屈于物者也。乃恭惟能安,而后其恭也可恒,所以调其志气而和平者,礼有不过之则;恭其所恭,而非拘执已甚,以役于非所恭之地者也。如无礼焉,则迫促其筋骸而不得暂舒,劳矣;至于劳,而其恭不可继矣。慎惟有则,而后其慎也有功,所以审乎事几而恰得者,礼有必尽之数;慎其所慎,而非摧折其心,以溺于可不慎之理者也。如无礼焉,则茫昧于当然而不敢任,“葸”矣;至于葸,而其慎适以败矣。若夫勇于有为者,虽义在可为,而出之必有其序,行之必有其经,礼也。是以虽任天下之不敢任,而要以正大防而明大分。若以勇任之,而不以礼为之,则心无愧而事非其常,且有不恤天下之大伦而以行其必为者,“乱”矣。直而不讳者,虽理在必明,而辞不嫌于逊,论必得其中,礼也。是以虽言天下所不敢言,而要使已可施而人可受。若以直自命,而不以礼自居,则心本厚而物受其薄,且有迫天下于无所容而以快其议论者,绞矣。故礼者所以通深谨之士,而使悠然有余于名教之乐;养刚方之体,而使善行其天理之正也。是以君子自威仪话言以至于施行之大用,无不于礼焉学之,而不敢恃其性之所近,谓可以退寡过而进有功也。
【元典】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译文】如果领导能真心爱护亲属,则百姓就会崇尚仁爱;如果领导能真心爱护故旧,
则百姓就不会冷漠无情。
【诸儒注疏】“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张子曰:“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
吴氏曰:“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愚按:此一节与上文不相蒙。而与首篇慎终追远之意相类,吴说近是。
【理学讲评】君子是在上位的人。笃是厚,兴是起。故旧是平日相与或有功劳的旧人。遗,是弃。偷字解做薄字。孔子说;“在上位的君子,凡有举动,百姓每都瞻仰而仿效之,不可不慎也。若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和睦宗族,笃厚于一家之亲,则自己能尽乎仁矣。将见百姓每都感发兴起,而各亲其亲,自然伦理正而恩义笃,岂不兴于仁矣乎?若能信用老成,尊孔耆旧,凡平时相与的旧人,皆不以其迹之疏远,年之衰迈而遗弃之,则自己能处于厚矣。将见百姓每都欢欢联属,而各厚于故旧,自然教化行而风俗美,又岂有偷薄者乎?”夫一处亲故之间,而上行下效,其应如响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正心修身,以为化导斯民之本哉!
【心学讲评】君子者,有化民成俗之责者也。而民之习于不善也,惟习移其心;而心之所发,还成乎习。见善而不能迁者,唯其心之无所歆感也;见恶而不能改者,唯其心之安于苟且也。苟其无所歆感,而安于苟且,则心藏于隐,虽劝善惩恶之法具,亦何从而警之使自生乎?唯夫为君子者笃于亲矣,则不期民之仁,而民自兴于仁矣。于故旧能不遗矣,则不禁民之偷,而民自不偷矣。在君子之笃亲,但以其一本之志,不忍不推于宗族;其不遗故旧也,但以其平生之好,不忍遽忘于一日。因是而有富贵与共、过失有原之典,要以自尽其心耳。乃不期然而然者,君子有亲,而民亦有亲,虽不能如君子之加厚,而相劝’以敦其爱者,若非此而不荣也;君子有故旧,而民亦有执友,虽不能如君子之周恤,而自勉以竭其忠者,若非此而不安也。苟如是,则族党之中,不竞于利,不骛于争,礼让之风成而干戈之气静。古君子之以平治天下,如此而已矣。故凡为君子者,不可不知本务,而治教政刑之皆末也。
【元典】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译文】曾子得了重病,将学生召集起来,说:“同学们啊,看看我的足!看看我的脚!看看受过伤没有,我一生谨慎,总是小心翼翼,就象站在深渊之旁,就象踩在薄冰之上。现在,我的身体再也不会受伤了!”
【诸儒注疏】“启”,开也。曾子平日以为身体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于此使弟子开其衾而视之。《诗·小雯》之篇。“战战”,恐惧。“兢兢”,戒谨。“临渊”,恐坠。“履冰”,恐陷也。曾子以其所保之全示门人,而言其所以保之之难如此,至于将死而后知其得免于毁伤也。“小子”,门人也。语毕而又呼之,以致反复丁宁之意,其警之也深矣。
程子曰:“君子日终,小人曰死。君子保其身以没,为终其事也,故曾子以全归为免矣。”尹氏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曾子临终而启手足,为是故也。非有得于道,能如是乎?”范氏曰:“身体犹不可亏也,况亏其行以辱其亲乎!”
【理学讲评】召是呼喊。门弟子是曾子的门人。启是开,《诗》是《诗经·小旻》之篇。小子就指门弟子说。曾子在圣门素以孝称,平日所以守身事亲者,不但正心修德为圣贤之学,以求显亲扬名,虽至于身体发肤之微,亦以其受之父母加以谨守,不敢毁伤。至于有疾将终,追思平生守身之道,至此可以无愧。故呼其在门弟子而教之说:“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不亏体,不辱亲才叫做孝。汝辈试开衣衾而视吾之足,视吾之手,曾有一之伤毁不全者乎?然所以得全此身者,亦非容易!盖我平日所以保守之者,就是《诗经》上所谓战战然恐惧,兢兢然戒谨,如临在深渊之上,常恐坠下去一般;如行于薄冰之上,常恐陷下去的一般。
我惟是这等谨慎,所以得保其全也。夫使吾生尚存,则犹未敢必他日之何如?今则已矣,自今以后,吾始知其得终免于污玷,而可以无恐矣!汝小子其念之哉?”语毕而又呼小子者,盖所以致丁宁之意,亦欲其如己之戒谨恐惧,一举足而不敢忘亲也。夫以曾子之保身如此!凡凡纵欲以伤其本,亏行以辱其亲者,固在所必无矣。为人子者,宜以曾子为法,庶可以体亲心而尽子道也。
【心学讲评】生死之际,君子不言。非不言也,死者天之事,生者人之事;人所必尽者,人而已矣,人尽而归之天,所以赞天而善其化也。人之生也,父母生之,父母皆吾之天也。以大化言之,则父母在天之中;以生我言之,则天在父母之中。知此而有生之一息,盖天地父母之所临也。故众人贪生,而生无可贪,最可畏者此身也;异端轻生,而生不可轻,最可爱者此身也。合畏与爱,而敬身之学存焉。一息未死,一息之敬不容忽矣。
曾子有疾将终矣,乃召门弟子,以其敬身之全功,自明其用心之至,而因以示训曰:二三子试启予足而视之何如邪?启予手而视之何如邪?无有毁伤以全归,于斯验矣。夫自吾之知有此身,而吾心何如哉?尝读《诗》而有合于心矣。《诗》不云乎:“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者,言其恐惧也;兢兢者,言其敬慎也。恐惧之至,不容已于敬慎;敬慎之心,一以恐惧将之,而敬慎可知已。如临深渊,恐其坠也,于己不能坚守,则终身之慎,俄顷坠之矣。如履薄冰,恐其陷也,于物不能慎择,则一动之差,邪慝溺之矣。予怀此心,诚有如《诗》所云者。追忆自今已往,无一日而不然,无一念而不然,自动静云为以至于举足动手之间,无非此者。至于今日,而后可以免于毁伤。吾固知予之手足可启而验其全归,以免于坠陷也。夫小子同此生也,同此身也,则深渊在前,薄冰在御,亦尚念之哉!呜呼!顺亲以诚身为本,形色即天性之真。有生之可畏,而不容不爱也。吾知吾生而已。人理尽则化听于天,亦何所疑于天人之际哉?观于此言,而知异端生死事大之说,妄欲知死,而亏肤发以辱亲。道丧教衰,率天下以贪生从欲而陷于禽兽,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元典】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译文】曾子得了重病,孟敬子来探问,曾子说:“鸟快死时,叫声都很悲哀;人快死时,说话都很善良。”
【诸儒注疏】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氏,名捷。问之者,问其疾也。“言”,自言也。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此曾子之谦辞,欲敬子知其所言之善而识之也。
【理学讲评】孟敬子是鲁大夫仲孙捷。昔曾子有疾,孟敬子往问其疾。曾子将有言以告之,恐其忽略而不加之意。故先发言说道:“大凡鸟之将死,恐惧迫切,故其鸣叫必哀。人之将死,本然之良心发见,故其言语必善。今我既将死矣,有言则善言也,子其听而念之哉!”
【元典】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译文】君子所重视的问题有三个:表情动人,就可以避免粗暴无理;脸色严肃,就可以得到信任;言谈优雅,就可以避免庸俗荒谬。礼仪方面的事,有人负责。
【诸儒注疏】“贵”,犹重也。“容貌”,举一身而言。“暴”,粗厉也。“慢”放肆也。“信”,实也。正颜色而近信,则非色庄也。“辞”,言语。“气”,声气也。“鄙”,凡陋也。“倍”与背同,谓背理也。“笾”,竹豆。“豆”,木豆。言道虽无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者也。若夫笾豆之事,器数之末,道之全体固无不该,然其分则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
程子曰:“动容貌,举一身而言也。周旋中礼,暴慢斯远矣。正颜色则不妄,斯近信矣。出辞气,正由中出,斯远鄙倍。三者正身而不外求,故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尹氏曰:“养于中则见于外,曾子盖以修己为为政之本。若乃器用事物之细,则有司存焉。”
【理学讲评】贵是贵重。道是道理。暴是粗厉。慢是放肆。信是信实。辞是言词。气是声气。鄙是凡陋。倍字与违背的“背”字同。笾是竹器,豆是木器,都是祭祀所用的。有司是执事之人。曾子因孟敬子平日好琐屑于细务,而忽略了大体。故告之说:“道虽无所不在,然有紧要的,有可缓的,不可以泛求也。吾观君子于日用之间所贵重的道理,只有三件。三者何?盖人之容貌彰于一身,易至于粗粝放肆,此所以多失容也,惟君子不动容貌则已,才动容貌便雅饬恭谨,而远于暴慢。人之颜色形于面,对人多勉为端正,而中心不然,此所以多失色也。惟君子不正颜色则已,才正颜色便表里如一,而近于信实。辞气宣于口,易至于凡陋背理,此所以多失言也。惟君子不出辞气则已,才出辞气便成章顺理,而远鄙背。此三者乃修身之要,为政之本,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顷刻违者,故君子所重在此而已。若夫用笾豆以供祭祀之事,如此类者,不过器数仪文之末,则自有执事者司之,君子亦何用屑屑留心于此哉?”盖人之为学,贵识其大,大行既无不善,而小节亦无所遗,固为全德。若舍其大而务其小,则大本既失,小者亦不足观矣。况于帝王之学,又与士庶人不同,则凡正心修身以立天下之极者,又岂在于仪文度数之末哉?有志于圣贤者,当知所务矣。
【心学讲评】曾子之学,以诚身为大者也。事物皆有至当之理,内而修已,外而治物,俱不可遗。而舍己以求详于物,则大本不立,而所治者末矣。故物有自治之理,可任人以为功,而求之于身为正己率物之本,则有不容稍逾者。君子奉此以终身焉,所为先立乎大以卓然不易者。故其有疾而孟敬子问之,所丁宁者在是耳。于时敬子有不敢问,不忍问之情,而曾子自言曰:生死之际,朋友之间,而予将何以告子哉?夫鸟之将死也,则其鸣也,哀而已,知爱其生而不知所以生也。若人之将死也,其言不容不善也。居平之所语者,事物皆道,而不嫌于博引。至于此,而内顾止此身也,身止此道,与存亡也。择乎君子之道而得其所贵,则庶其善者乎!天下无物而非道,则无事而不以道也。乃君子酌乎有其善,而无不善,舍此而求善于物,则虽备美而不善者先在吾身,故以此为贵焉。而所贵者三,行之终身,不能离之须臾者也。泛应万事,而无不为其枢机者也。
今夫容,则有善不善矣。乃其善者容亦中度,而动之成乎不善,则容得而貌失矣。犹是容耳,动之以矜持,而示人以可畏,则暴;动之以舒缓,而示人以可侮,则慢;君子所贵者,以礼平情,而情皆中礼,自有以柔调而严翼者,道也。远暴慢,而容以貌贵矣。
今夫颜,则有善不善矣。乃其善者颜亦能庄,而所以正之者不善,则颜似而色非也。犹是颜也,正之以温,而色不能为之愉;正之以肃,而色不能为之充。君子所贵者,以诚居心,而诚必形外,凡其所为端凝而和怿者,道也。近信,而颜以色贵矣。今夫辞,则有善不善矣。乃其善者言无非理,而出之成乎不善,则辞是而气非也。犹是辞耳,出之以率直,而次序之不文,则鄙;出之以巽顺,而温厉之不宜,则倍。君子所贵者,以理养心,而理皆心得,自有以从容而适当者,道也。远鄙倍,而辞以气贵矣。
故君子无念而非道也。浑然一身之周旋于道内,则见于外者皆足以成乎至善,所以不失其身者此也,所以不拂于人者此也。修己治人之道,唯此而已矣。若夫以事言之,则无论其为见功见名之末务,即以国家之大事,若承祭,若见宾,笾豆之修,礼文所在,不容忽者。然君子但求尽于一身以内,而事以人立,因人而成事,但任之得人,可执简以御繁,有司存焉,付之可也。而君子岂使此心之外驰、此心之逐物以丧其所守哉!
诚审于此,则巍然立于天地之间,耳目口体皆不愧我生之实,以之敬身,以之治人,以之事亲,以之事天。人为万物之贵,君子为人之贵,贵此而已矣。此吾所奉以终身者也,而子能无意乎?呜呼!此曾子立诚尽性之实学,以处生死而不惑者也。
【元典】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译文】曾子说:“自己才华横溢却向俗人请教,自己知识渊博却向文盲请教;有知识谦虚为没知识,有才能谦虚为没才能,从不计较别人的无理冒犯。从前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做的。”
【诸儒注疏】“校”,计校也。“友”,马氏以为颜渊是也。颜子之心,唯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如此。
谢氏曰:“不知有余在己,不足在人;不必得为在己,失为在人,非几于无我者不能也”。
【理学讲评】犯是触犯,校是计较。吾友指颜渊说。从事是用功。昔颜子既没,曾子追思其贤而称之说道:“凡人志意盈满的少有所得,便说自己有余,他人不足,谁肯下问?度量狭小的,遇有触犯,便说自己的是,他人的不是,谁肯容忍?若是自己学力至到,本是能的,乃问于不能的人;自己学问充足,本是多的,乃问于寡少的人,其心歉然自视,虽有也,却似无的一般,虽充实也,却似空虚的一般,略无一毫自满之意,其谦虚如此!人有触犯于我,我则以情恕人,以理自遗。初未尝发露于颜色,藏蓄于胸中,而有(当作无)一毫计较之心,其宽恕如此!这等的人不可多见,惟旧日我友颜渊,乃尝用力于此,盖其真知义理之无穷,而有善不伐,不见物我之有间,而有怒不迁,其所以潜心好学拳拳服膺者,惟此而已。今也则亡,岂不重可惜哉!”夫孔门传授心法,颜子独得其宗,而其平日用功,不过如此!盖谦虚以受人,则闻见多而学问日广,宽恕以容物,则私意泯而德性益纯。凡为贤为圣,皆不出此二者。盖学者当致力于斯。
【心学讲评】曾子曰:以吾有志于直方刚大之学,庶几可以体道;而体道之学,更有在于中虚宁静者。以之为学,则志以深而闻见日益;以之居德,则心以虚而己私日损;以之待物,则量已远而志气日和。惟吾所未能从事,而不能不念其所得也。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无患其闻见之穷矣。为之有余,而为之不足者,或一至之行,能者弗及也。知之已至,而知之不详者,或偶见之明,多者弗逮也。是故其问不倦也。有若无,实若虚,无患其己私之未忘矣。有其志,不必即有其事,有其事,不必即有其功,谓急于见功者之浅也。心无不诚,而犹恐其不诚,情无不笃,而犹恐其不笃,谓果于自信者之疏也。是故其见为虚为无也。犯而不校,无患其志气之不和矣。在我之直可恃也,而不见为可恃,唯欲去其恃之心也;在彼之不直不可容也,而见为可容,唯欲广其容之心也。是故不存一可校之情也。斯道也,以竭才而笃于学,以逊志而居其德,以忘情而待夫物,诚体道之极功也。然而难言矣。诚不能矣,诚寡矣,虽思抑志以问之,而不屑之念不觉其自生;诚有矣,诚实矣,虽思虚心以处之,而可信之实不禁其必露。诚犯我矣,虽思降气以处之,而难平之意不觉其自发。甚哉!从事于斯之难也。
唯昔者吾友望道有末由之感,克己去有我之私,盖尝从事焉,虽功之未纯,而于斯能不失矣。吾友亡而斯道其绝乎!虽然,其性之近也,其所得之深也,故不流于空虚诡随之异教。下焉者不敢几焉。故直方刚大之学,吾亦循吾之可为者而已矣,敢侈慕于彼哉!
【元典】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译文】曾子说:“可以托付孤儿,可以托付江山,生死关头,临危不惧的人。是君子吗?当然是君子。”
【诸儒注疏】其才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与”,疑辞。“也”,决辞。设为问答,所以深着其必然也。
程子曰:“节操如是,可谓君子矣。”
【理学讲评】托是付托。六尺之孤是幼君。寄也是付托的意思。百里是侯国,命是政令。大节是大关系处。与是疑词,也是决词。曾子说:“天下之言成德者,期于君子。然才者德之用,节者德之守。二者兼备,而后为德之成也。若有人于此,不但可辅长君而已,虽亲受顾命,把六尺幼冲之君付托与他,亦可以承受而辅佐之。既能保卫其国家,而又能养成其令德,不但可共国政而已。虽侯国无君,把一国之政令委寄与他,亦可以担当而总摄之。既能安定其社稷,而又能抚辑其人民,其才之过人如此!至于事变之末,国势仓皇,人心摇动,其从违趋避,乃大节之所关也。其人临此时,而所以辅幼君、摄国政者,卓乎见理之精明,确乎持志之坚定,惟以义所当然为主,虽议论纷沓,终不能摇;虽死生在前,亦不能夺。其节之过人又如此。若此人者,果可谓之君子人乎?”吾如既有其才,又有其节,信非君子不能也。然是人也,自学者言,则为君子;自国家言,则所谓社稷之臣者也。盖有才无节,则平居虽有干济之能,而一遇有事,将诡随而不能振;有节无才,则虽有所执持,而识见不远,经济无方,亦何益于国家之事哉?所以人君用人,于有才而未必有节者,则止用之以理繁治剧;于有节而未必有才者,则止用之以安常守法。至于重大艰难之任,则非才,节兼备之君子,不可以轻授也。
【心学讲评】曾子曰:才者,君子之学所造也;节者,君子之志所持也。诚其志君子之志而学君子之学,则可信其才与节之备至,此从本以识其末也。乃从其才与节而观之,亦有可信其本者。
今夫以才而言,智效一官,能成一事,非才也。假以六尺之孤托之,以百里之命寄之,而其始也信之而无疑,其终也酬之而无愧,斯可以托、可以寄者也。保君身于强固,养君德于清明,盖自外庭以至于宫闱,所以弥缝匡救夫中人者,无一不用其调护,而后果可以托也。措社稷于不倾,奠生民于各遂,盖自文事以至于武备,所以思患预防于摄理者,无一不尽其经营,而后果可以寄也。以节而言,危言不恤,高行不顾,非节也。托孤寄命,乃临大节,而与君共其存亡,与国共其安危,有夺之者而不可夺,斯可以临大节者也。主少国疑,变将内生,流言风雨,孤立其中,而所知者但此六尺之孤耳。内衅可乘,外侮将至,强邻巨寇,危亡相逼,而所守者唯此百里之命。斯则果不可夺者也。
其才诚如是也,其节诚如是也,以其才济其节,以其节善其才,吾未尝见其所志所学者之何如,而但从才节以观之,信非一长之才,一曲之节,殆将为君子人与?乃从其才与节而推之,非宁静以养其学,淡泊以明其志,志已正而学已深,洵为君子者而后能如是也!是故欲知君子者,可于才与节而观其大受之实。乃欲以才节表见于天下,非卓然自命为君子,而志其所志,学其所学,则才终不可大,而节终不能立。人其可以无本而幸成哉!
【元典】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译文】曾子说:“有志者不可以不培养坚强的意志,因为责任重大而且道路遥远。以实现全人类和平友爱为自己的责任,这样的责任不是很重大吗?为理想奋斗终身,这样的道路不是很遥远吗?”
【诸儒注疏】“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
程子曰:“弘而不毅,则无规矩而难立;毅而不弘,则隘陋而无以居之。”又曰:“弘大刚毅,然后能胜重任而远到。”
【理学讲评】弘是宽广,毅是强忍。任是责任,道字解做路字。曾子说:“士立身于天地间,要为圣为贤,必须有大涵养,方才做得。故规模广大,心不安于自足,叫做弘,不弘则隘矣。执守坚定,事必期于有终,叫做毅,不毅则馁矣。士岂可以隘焉而不弘,馁焉而不毅哉?所以然者为何?盖以士所负之任甚重,而其所行之路又甚远也。惟其仁之重,必弘而后能胜其重;惟其道之远,必毅而后能致其远,此所以不可不弘毅也。然果何以见其任之重而道之远?盖仁者,人心之全德,兼众理,备万善者也。士乃以之为己任,必欲身体而力行之,则是举天下之善,尽万物之理,皆在于我之一身,其任不亦重乎?且其任是仁也,直至没身而后已,若一息尚存,此志亦有不容少懈者,则是向前策励再无可驻足之时,其道不亦远乎?”夫其任重而道远如此,此士之所以贵弘毅也。大抵孔门为学,莫要于求仁。而仁之为道,则非全体不息者,不足以当之。惟其全体也,则无一理之不该,所以不可不弘;惟其不息也,则无一念之间断,所以不可不毅。这正是曾子平生所学得力处,故其示人亲切如此。
【心学讲评】曾子示求仁之方曰:学者有志于治心之学,求仁尽之矣,而所以求仁者固有道焉。仁之体静,而其用以和柔。因是而专固其心,而养以从容,谓是可以得当于仁矣,而非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托于约以息心者,谓身心以外不宜以纷吾志,而可以不弘;托于柔以养心者,谓操持之切且将以扰吾神,而可以不毅。夫士安可不弘哉?扩其情而与万物同情,推其理而与天地同理,非好为广远之图也。士之弘也,安可不毅哉?历物无尽而不为物屈,处变无方而不为变移,非故为矜气之守也。盖士之所任者重,而其道远也。任之重而不弘焉,则不足以尽所任之量,而载其所任之实,以无疚愧于天人;故不可以不弘,而非侈外物以失其居约之体。任之重而所行之道又远,而不毅焉,则虽成足以胜所任于始,而不能以其所任历无穷之道,而善其成以克全其终始。故不可以不毅,而非过任气以伤其淡定之天。
夫士之所任者何任哉?则仁以为己任也,吾心之体,即天地生生无尽之理;吾心之用,即万物各得之情。以此思所任者,天理有一之不存,则废天地之心;人情有一之不得,则堕万物之命,而可不谓重乎?非极吾之心量以体备而无遗,则虽清心寡欲以求当于仁,而其为痿痹不灵者多也。诚哉,其不可以不弘也!受此任而行之,其道何如哉?盖死而后已也。一日未死,而有一日必应之物理;一日未死,而有一日必酬之变化。以此思其为道也,理一念之不存,则私欲遂起而乘之;化一念之或息,则怠荒遂因而间之;而可不谓远乎?非特吾之贞志以勇决而不忘,则欲涵泳悠游以求合夫仁,而其为冰渊所陷者多矣。诚哉,其不可以不毅也。此吾所以以养勇为初功,以敬身为永图,而庶几于仁者,有不可不然之心,内迫而不容自已也。
【元典】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译文】孔子说:“以吟诵诗篇抒发热情、以坚守礼法建功立业、以聆听音乐娱悦身心。”
【诸儒注疏】“兴”,起也。《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礼以恭敬辞逊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故学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为事物之所摇夺者,必于此而得之。乐有五声十二律,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故学者之终,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学之成也。
按《内则》,十岁学幼仪,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后学礼。则此三者,非小学传授之次,乃大学终身所得之难易、先后、浅深也。程子曰:“天下之英才不为少矣,特以道学不明,故不得有所成就。夫古人之《诗》,如今之歌曲,虽闾里童稚,皆习闻之而知其说,故能兴起。今虽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况学者乎?是不得兴于《诗》也。古人自洒扫应对,以至冠昏丧祭,莫不有礼。今皆废坏,是以入伦不明,治家无法,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之乐,声音所以养其耳,采色所以养其目,歌咏所以养其性情,舞蹈所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是以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理学讲评】兴是兴起。立是卓立。成是成就。昔孔子删诗书,定礼乐,以教学者。正欲其实体于身而有所得,故特举以示人说道:“君子立教,不过要人为善去恶而已。然所以兴起其好善恶之良心者,每得之于《诗》。盖《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言词明白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于此学之,则其好善恶恶之心,有油然感发而不能自已者,所以说兴于《诗》。此可见《诗》之当学也;善念既兴,又必卓然有以自立。然后善在所必为,恶在所必去。而其立也,则得之于《礼》。盖《礼》以恭敬辞让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敛束人之身心,坚定人之德性。于此学之,则自能卓立持守,而不为外物之所摇夺。所以说立于《礼》,此可见《礼》之当学也;既能自立,又必造到那纯粹至善的地位,乃为成就,而其成也,则得之于乐。盖乐以和为主,其声容节奏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于此学之,则自然义精仁熟,而和顺于道德矣,所以说成于乐,此可见乐之当学也。”然古人《诗》、《礼》乐之教,皆发于性情之正,本于中和之德,故能成就人才如此,若后世以吟咏声韵为诗,而无关于性情,以虚饰仪文为礼,而不本于恭敬,以嬉戏淫哇为乐,而反乖于中和,则于《诗》、《礼》乐之本然者失之远矣,亦何足务哉?善学者辨之。
【心学讲评】夫子曰:教者之所以教,学者之所以学,皆以因人心自有之几,而纳之于道。故学者不可不尽心,而教者必以是为正也。教学之道,《诗》、礼、乐三者备之矣。教之以《诗》,而使咏歌焉者,何也?以学者之兴,兴于《诗》也。善之可为,恶之必去,人心固有此不昧之理。乃理自理而情自情,不能动也。于《诗》而咏叹焉,淫浃焉,觉天下之理皆吾心之情,而自不善以迁善,自善以益进于善者,皆勃然而不自已,则《诗》实有以兴之也。教之以礼,而使率由焉者,何也?以学者之立,立于礼也。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人生固有此必尽之事。乃情自情而事自事,无能行也。于礼而斟酌焉,驯习焉,知吾有其情而古人已有其事,有所不及而不能自安,有所过而不能自固者,得所据而依已定,则礼实有以立之也。教之以乐,而使肄习焉者,何也?以学者之成,成于乐也。为善之乐,因性之近,人心固有此成章之德。乃德易杂而心不纯,无能定也。于乐而天几通焉,人用浃焉,知德不假于强勉,而心自有其律度以鼓舞而不倦、顺畅而自得者,气已孚而志已定:则乐实有以成之也。古人有兴起之心而《诗》作,有自立之志而礼制,有治定功成之乐而乐作。是兴、立、成者《诗》、礼、乐之所自出也。后人于《诗》而遇淇兴起之心,于礼而正其自立之志,于乐而得其成功定治之叙,则《诗》、礼、乐者,固兴、立、成之所必资也。始以兴,继以立,终以成,若有序焉。而自成童以后,学博依即学杂服,学杂服即学操缦;当十三舞勺之后,已合兴、立、成之大用,而使渐进于高深,即以至善揣其始教,极至于圣功将熟之候,而《雅》、《颂》之所,威仪之则,尤穷理尽性之所不离,《诗》以兴,礼以立,乐以成,若有殊焉。而自观乡之典,揖让兴而即有弦歌,弦歌升而必赋《二南》于房中之乐;合《诗》、礼、乐于一致,而使浃洽于神明,即以合同妙其化,极至神人交格之大;而乐比于《诗》、礼比于乐,无殊途百致之差。教者之教,学者之学,诚终身焉于此也。舍是而异端曲学且乱之矣,其可勿审哉!
【元典】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译文】孔子说:“群众赞同的,就要执行;群众不理解的,就要向群众解释清楚。”
【诸儒注疏】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
程子曰:“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莫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
【理学讲评】民是凡民,由是身行其事,知是心悟其理。孔子说:“道理在天地间,件件都是人所当知的。然为人上者之于凡民,但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盖所当然者,如父当慈,子当孝之类,皆民生日用之事,就是寻常庸众的人也都行得,故能使之由。若其所以当然之故,则皆出于天命人心之本然,其理精微奥妙,必须资质高明,学力至到者,乃能脱然有悟。其在凡民,如何便会晓得?所以不能使之知也,然知之之理,
亦不外于所由之中。圣人在上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至于渐摩既久,天下自然化成矣,亦何不可知之有哉!
【心学讲评】子曰:先王之治,齐小人以礼,而出乎礼即乎刑,未尝本性命以立教,以喻民于同然皆得之真则。或疑不知而行,将无以移易人心,而使之乐于为善,而非也。天之生人也同,而人之习以成性者异。夫既为民矣,其默兄之所率,乡党之所狎,知有饱暖逸居而已。进之孝友姻睦,尊君亲上,免于淫僻而止耳。为之禁其非,定其分,行乎不得不然之途,所可以以贵治贱,以贤治不肖,而使之由者也。若其所以然者,君之何以尊,父之何以亲,人之何以不可违天,情之何以不可悖性,则其幼之所未闻,长之所不信,无静可存,无动可察,而欲使知之,必不可也。由,此理也;知,亦此理也。先知先觉者显其用于德行,则亦足以导天下于中正和平之中,而风俗美矣。后世有异端者,欲以性命之理遍喻愚贱,非贬道以殉俗,则立意以惊众。言之谆下,及于猥琐,适足以生君子之厌恶而惑小人之狂迷。然后知先王之教,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务,为不可及也。
【元典】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译文】孔子说:“崇尚勇猛而讨厌贫困的人,是祸害;被人唾弃的没良心的人,是祸害。”
【诸儒注疏】好勇而不安分,则必作乱。恶不仁之人而使之无所容,则必致乱。二者之心,善恶虽殊,然其生乱则一也。
【理学讲评】勇是勇敢。两个疾字都是疾恶的意思。乱是悖乱。已甚是过甚。孔子说:“柔懦之人,虽恶贫无能为也;安贫之人虽好勇,固无害人。惟是那好勇尚气的人,身处穷困,乃疾恶其贫,而不肯安分守己,则必以血气之强而济其苟得之念,虽为盗贼从悖逆皆不顾矣,岂不至于为乱乎?至若不仁的人,本心已失,如其恶未着,尚可容恕,则化之以善可也。若其罪当诛,而吾又得以诛之,则遂诛之可也。不然而徒疾恶过甚,使之无所容其身,则事穷势迫,必将求泄其忿恨,而逞凶肆暴,无所不至矣,岂不足以致乱乎?”夫好勇疾贫者,是身自为乱,固为天下之首恶,至于恶不仁者,本为正理,特以处之不善,乃亦足以致乱,而徒为祸阶。则君子之待小人,岂可以轻发而学审处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已乱之道,在平人之情。人情之险,生于迫不能容之一意。故天下本无可深厌痛恶之事,而引为疾痛难堪之苦,则激而成乱,所必然矣。小人之情在利欲,君子之情在意气。利欲之不能遂,其上安之,其次不得已而姑待之。有好勇者,不能安,不能待也,于贫而厌之恶之,思所以免贫而不得,若疾之切躬者,于是小则悖逆于家,大则寇攘于国,乱矣。意气之或相拂,其上化之,其次以为妄人而置之。倘彼已不仁矣,不能化,不能置,厌之恶之,至于已甚,思所以去其不仁而不得,若疾之相害者,于是在彼既无以自容,在我思所以相报,乱矣。夫人之贫富不能相若,仁不仁不能相若,皆自然之数也。富庶之世,不无饥寒之民;盛治之国,不无残忍之族。以礼教正俗而诈力革,以忠厚任官而刑罚筒,此先王所以安天下也。岂恣小人于利欲之途,而任君子之意气乎?故以技击之术为强国之道,任清酷之吏为惩奸之治者,大乱之所自生。而人不察,悲夫!
【元典】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译文】孔子说:“一个人即使有周公一样的美好的才能,如果骄傲吝啬,也就不值一提了。”
【诸儒注疏】“才美”,谓智能技艺之美。“骄”,矜夸。“吝”,鄙啬也。
程子曰:“此甚言骄吝之不可也。盖有周公之德,则自无骄吝;若但有周公之才,而骄吝焉,亦不足观矣。”又曰:“骄,气盈,吝,气歉。”愚谓:骄吝虽有盈歉之殊,然其势常相因。盖骄者吝之枝叶,吝者骄之本根。故尝验之天下之人,未有骄而不吝,吝而不骄者也。
【理学讲评】骄是以人皆不能,而夸己独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己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孔子说:“人之处世,固贵于有才,而不可自恃其才。自古言才能技艺之美者,莫如周公。如或真有周公之才之美,固是难及,然须持之以谦虚可也。设使以己有是才也,而忲然自骄,谓人皆不如己,又忌人有是才也,而执吝自私,不欲善于人同,则无其德而大本失矣,其余才艺之美,亦何足观哉?”夫有周公之才之美,而一涉骄吝,尚不足观,况无周公之才而骄吝者乎?人当常加自省而存抑畏之心可也。故圣如帝舜,而舍己从人,功如大禹,而不自满假。诚知谦虚之受益,而骄吝之丧德也。然则孔子之言,岂徒在下位者所当知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以至虚之心受天下,而以至公之心应天下,故天下利见之以成其美。唯虚也,则天下之才,皆效其才以广集其益;唯公也,则苟有其才,皆效于天下而实着其功。而如其不然也,则无论曲技之长,本无可矜惜者,即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乎,可以开不世之功,可以定非常之交,可以尽人官物曲之宜,可以通礼乐幽明之故,而使其不能宅心于虚,而以骄人于所不能,不能待物以公,而吝用之以待物之相求而后应,则以一人之才距天下之才,且怀才于身而不能达其才于天下,虽时有所表见于功名之会,亦一端之得、一事之利而已矣。揽之易尽,?而推之有穷,不足观也已。是以君字虽生资明达,博学多通,必以君子之道先治其心,而非才之徒尚也。
【元典】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译文】孔子说:“学了三年,还找不到好工作的人,很少有。”
【诸儒注疏】“谷”,禄也。“至”,疑当作志。为学之久,而不求禄,如此之人不易得也。
杨氏曰:“虽子张之贤,犹以干禄为问,况其下者乎!然则三年学而不至于谷,宜不易得也。”
【理学讲评】至字当作心志的志字。谷是俸禄。孔子说:“古人之学将以明善诚身,求尽其为人之理而已。然学既成矣,则君必见用、而养之以禄。此乃理之自然,而其本心则不为此也。后世人心不古,见学之可以得禄,乃遂有为干禄而后学者。亦有学问之功始加,而利禄之念随之者。此不惟失学之本意,而心逐于利,其学亦无所得,乃天下之通患也。若有人焉专精为学至于三年之久,而其心不志于谷禄,则是谋道而不谋食,为己而不为人,志高识大,超出乎时俗之表者也,这等的人岂易得哉?”所以人君用人,于那有实学的必录用而尊显之,使得以展尽底蕴。若夫假学以沽名干进者,则摈抑而不用。庶乎贪位慕禄之徒,不至于滥窃名器,而无补于国家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禄者,先王所以报君子。而君子之学,则以求尽乎吾性之所固有,而勉其所当为,即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皆吾身不容已之事耳。古之人终身于学,其视出而利见、退而潜修,一也,则虽老不用,而学之不倦也。故由今思之,当世之学者,谁可与于此乎?即三年学耳,学之诣未精,学之境未至,而勤勤焉引以为身心之事,不以其学期乎得禄,如是者亦不易得矣。苟能于三年之中,无名利以分其心,则心渐清而道味渐出,由是而之焉,可期以造乎高明广大之域。若三年以内不保其心之不为利动,则白首穷经,而但为小人之儒。乃当世之不至谷者,期之三年而不易得。道其将隐,而学其将废也乎?是可叹也夫!
【元典】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译文】孔子说:“坚守信誉,努力学习,誓死主持正义;不入险地,不住乱世;国家太平则一展才华,社会黑暗则隐姓埋名。”
【诸儒注疏】“笃”,厚而力也。不笃信,则不能好学;然笃信而不好学,则所信或非其正。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然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则亦徒死而已。盖守死者笃信之效,善道者好学南功。君子见危授命,则仕危邦者无可去之义,在外则不入可也。乱邦未危,而刑政纪纲紊矣,故洁其身而去之。“天下”,举一世而言。无道,则隐其身而不见也。此惟笃性好学、守死善道者能之。
【理学讲评】笃是深厚牢固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之修身处世,必须学问、操守,兼造其极,乃为尽善,甚不可苟也。若有人焉于道理的确有见,则信之极其诚笃,虽议论纷纭,一毫都动移他不得,其志向之专如此,而又能孜孜务学,格物穷理,以求其是非之真,而尽其精微之奥,则讲明而辨别审,所信者一出于正矣。遇事心里主定在此,则守之极其坚固,虽死生利害,一切都摇夺他不得,其执持之果如此,而又能事必由理,行必合义。初未尝劝匹夫之小信,而乖中庸之大道,则关天常而扶人纪,所守者允得其当矣。夫笃信好学是有学也,守死善道是有守也。为君子而有学有守,则知之必明,行之必勇,出处去就,焉往而不善哉?故其遇危邦也,则避之而不入;其在乱邦也,则去之而不居。当天下之有道也,则显身而仕,天下无道也,则退藏而隐。”此其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非有学有守者,何足以与此?然这样人,不但可以善一己之行藏而已,使人君得而用之,则有大涵养,自有大设施。平时必能尊主庇民,建功立业。有事必能砥砺名节,匡扶世运,所补殆非浅浅矣!学问、操守之系于人也,大矣哉!
【元典】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译文】治世中,贫贱就是耻辱;乱世中,富贵也是耻辱。
【诸儒注疏】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碌碌庸人,不足以为士矣。可耻之甚也。晁氏曰:“有学有守,而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然后为君子之全德也。”
【理学讲评】耻是愧耻。孔子说:“士之处世,既贵有可用之才,又贵有能守之节。若乃邦国有道,有明君以出治于上,有贤臣以辅治于下,贤者必使之在位,能者必使之在职,正君子向用之时也。当此时而乃为世所弃,困外于贫贱之中,则其无善可称,无才可录可知矣。岂不可愧耻乎?至若邦国无道,上无明君,下无贤臣,非贿赂不可得官,非诌佞不能固宠,正小人向用之时也。当此时而乃与世相合,致身于富贵之地,则其贪位慕禄,卑污苟贱可知矣,岂不可愧耻乎?”盖惟其不能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故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乃碌碌庸人而已,何足取哉?士之不可以无养也如是夫!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之道,以立体达用,要以求无愧于心,而天下之理得矣。体不立,则虽审几度物,而必不得时措之咸宜。乃非因时制宜,以俯仰天人而自信,则亦以知其学之未纯,而道之未合也。自其立体者言之,则笃信也,守死也,所以贞其志也;好学也,善道也,所以会其通也。四者相因,而必交尽者也。言之必诚,行之必悫,无疑于心,而不欺于物,载之夙夜而不忘,志之诚也。以心为准,而不敢自任其心,求之先觉之所为,然后通古今而以全吾之正志,利不为动,害不为挠:不改其度,而不惑于物,载之终身而不忒,志之定也。求心之安,而非以固执其心;通乎善成之术,而以全吾之本志。诚然,则退可以穷,而非无道以终废;进可以达,而非无学以酬知;可以为治世兴礼乐之用,即可为乱世见匡救之功矣。
而君子审几之大用,不徒恃于己也。体立于己,而用必因乎天下,则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乎!则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乎!邦业危矣,非自我危之,而何用殉其危?敌国外患,非旦夕所可销也。已乱矣,我不与同乱,而何忍视其乱?君昏臣亢,非端正所可容也。有道,则可因其道以求尽于道,是道之将行也,无容疑其不足与大有为,而吝于出也。无道,则我之有道,非彼之所能道,是道之既废,无容望其犹可与有为,而姑为试也。盖君子以出处为吾身心之大事,非但殉民物而侈功名,保身名而异流俗也。使邦有道焉,且无问世之不可弃者何如,但众正皆升之日,而我违时以苟安于陇亩,则天之生我也何为,而能勿耻乎?使邦无道焉,且无问道之不可行者何如,但上下同昏之廷,而我委曲以与同其宠利,则我之自命也何心,而能勿耻乎?
故志无不正,变有可通,虽本体既立,昭然不昧于信守学道之中,而因时审几,进退决于俄顷,要以求尽此心之安,则穷神知化,不外此天理人情自然之节。以研几之密,成其确乎不拔之操;以存主之严,植其应物不违之则;斯为君子之全德与!
【元典】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译文】孔子说:“不在那个位置上,就不要想那个位置上的事。”
【诸儒注疏】程子曰:“不在其位,则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问而告者,则有矣。”
【理学讲评】谋是图议,政是政事。孔子说:“凡人有是职位,则有是责任,则有是谋为,如任公卿大夫之职,则当谋公卿大夫之政。若不在其位,则其政事本与我无与者,而乃商度其可否之宜,条陈其利害之故,是为思出其位,犯非其分矣,奚可乎?故凡不在其位,则当介然自守,虽知识见得到,才力干得来,亦不可图谋取其政事。”盖所以安本然之分,而远侵越之嫌,人之自处当如是也。然士人之学期于用世,则匹夫而怀天下之忧,穷居而抱当世之虑,亦有所不容已者。要之,潜心讲究,则为豫养非分干涉,则为出位。豫养者待用于不穷,出位者轻冒以取咎,此又不可不辨也。
【心学讲评】子曰:国家因政而设位,士人即以位而授政,朝廷命官之典,即君子素位之行也。在其位,则政即其政矣;任之,斯谋之。即非其独任,而为官属,为官联,相与共谋之可也。若夫学矣而未仕,仕矣而未受任,受任矣而各有所司,则虽明习于得失功罪之数,而不越分以代为筹画,而使必行。君子之不为谋,断断如也。与闻焉,则心知其是非,而但洁其去就。来问焉,则但告以理之常,而不拟其事之变。守此道也,在国家不开辨言乱政之风,而在君子即为安土敦仁之学。此之不讲,官常乱而士行不修,处士横议之渐,不可长矣。
【元典】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译文】孔子说:“从音乐大师开始独奏,到结尾的合奏,美妙的音乐充满了我的耳朵!”
【诸儒注疏】师挚,鲁乐师名挚也。“乱”,乐之卒章也。《史记》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洋洋”,美盛意。孔子自卫反鲁而正乐,适师挚在官之初,故乐之美盛如此。
【理学讲评】师是太师,掌乐之官。挚是太师之名。《关雎》是《诗经·国风》首篇。乱是乐之卒章,洋洋是美盛的意思。盈是满。孔子说:“昔吾自卫反鲁之时,既曾正乐,适遇师挚在官之始,又能审音,故其时乐之残缺者已为之补,失次者已为之序。但见大乐之作,自其始奏之时,直至于《关雎》之卒章,一皆清浊相济,高下相宜,洋洋乎极其美盛,满耳而可听也,惜乎今也不得而复闻矣。”盖以孔子之圣而正乐,以师挚之贤而掌乐,故一时音节美盛如此。自师挚适齐,继者皆不能及,圣人所以追思而叹美之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礼乐必情深而文乃明。虽然,亦存乎其人而已矣。有明乎其理以厘定其章者,而后得其人以任之,则亦可旦莫遇也。乐以声为主。八音者舞蹈之所自节,人声者八音之所自裁。故莫重于声,而升歌其最尚已。升歌唯瑟与歌,虽在堂上,易于彻听,而元音希微,将恐其不足以动人情之兴起,而充其和平。乃自乐之既正,官展其能,则我鲁大师挚者,其始升堂而奏房中之曲,自《关雎》而下,《周南》三终,《召南》三终,先之以《关雎》,而终之以乱,清瑟之弦独奏,大师歌以和之,音虽清而气不茶;发皇于尊俎之间,宣昭乎两阶之上,其音闳肆,其韵流连,宾主之心各得,而先王和平充满之意,以饱满人心而饬其德性,洋洋乎盈耳哉!耳之盈而情尽于诗歌,淫辟之心不能入,惰慢之气不复作,斯大乐之所以与天地同和,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无所不感者。乐之理尽于此矣。
呜呼!得其人而尽其致,则乐之为乐,大用行矣。兴废在人,岂不信哉?夫子此叹,或在师挚适齐之后,而追思之。虽圣人正乐,而不能不望于习其事者。道之行不行,信有天乎!
【元典】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译文】孔子说:“狂妄而不直率、幼稚而不老实、看上去忠厚却不讲信用,我无法理解这种人。”
【诸儒注疏】“侗”,无知貌。“愿”,谨厚也。“惶悾”无能貌。“吾不知之”者,甚绝之之辞,亦不屑之教诲也。苏氏曰:“天之生物,气质不齐。其中材以下,有是德则有是病,有是病必有是德。故马之蹄啮者必善走,其不善者必驯。有是病而无是德,则天下之弃才也。”
【理学讲评】狂是疏狂,侗是昏昧无知的模样。愿是谨厚,悾悾是愚拙无能的模样。信是诚实。吾不知之者是甚之之词。孔子说:“赋性疏狂的人,宜乎行事直率方好。今却只好高夸大,及至到那有利害处,自家要讨便宜,外面却以道理责人,这等样奸狡不直,赋性昏昧的人,凡事既不知道,宜乎谨厚方好,今却轻举妄动,又不谨慎重厚,赋性愚拙的人,凡事既不能干办,宜乎诚实方好,今却诡谲虚诈,又不诚信笃实。这三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何等的人。”盖狂而直,侗而愿,而信,虽是气质有偏,然犹不失其本然之真,尚可以陶镕。若不直、不愿、不信,则本真已失,而习染愈蔽,终不可以化诲者也,故孔子绝之。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志量不齐,然失者其失易见,而失之中,有得焉,可相谅也;则知其失而裁成之,知其失之中有得而利导之,虽质有不驯,可因材以施教也。乃有狂而不直,侗而不愿,倥倥而不信者狂者,吾于其行之不掩,而信其不屑枉道以殉物。且不直焉,则志言虽高,而中情实陋也。侗者,吾于其心之不慧,而信其不诬说以欺人。乃不愿焉,则拙于见理,而工于起伪也。倥倥者,吾于其材之不逮,而信其不为诡行以罔世。乃不信焉,则以正而不足,以邪而有余也。若此者,或以节取之曰:此能直、能愿、能信者也,因质之自然者也。或则曲谅之曰:此为狂、为侗、为倥倥者也,质之无可如何者也。而于善则无可如何者,于恶又足以为。因其自然者,以之向善则不求益,以之为恶则又欲求工。吾其何以知之哉!盖天资既陷于一偏,则又惑于流俗以移其性,教所不可施,而遂为弃人。甚矣,巧伪之风,以害人心为至烈也!
【元典】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译文】孔子说:“学习如同赛跑,惟恐赶不上,赶上了,又怕被超过。”
【诸儒注疏】言人之为学,既如有所不及矣,而其心犹竦然,惟恐其或失之,警学者当如是也。程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不得放过。才说姑待明日,便不可也。”
【理学讲评】如不及,是如有所追而不能及的意思。孔子说:“人之为学将以致知力行,而求进乎圣人之道也。然使无勤敏之功,则其心徒劳而无益。使无警醒之心,则其功终怠而不前。所以,君子之为学也,研穷以求进其知,体验以求进其行,孜孜汲汲,惟日不足,常如有所追而不能及的一般。其用功之勤如此,而其心犹不敢有一时之或惰,当日进入时,怀日退之惧,惟恐失其所学,而果有所不及也。”夫以君子之学,其勤励警惕有如此者,此所以能成其学也,不然,则心不在焉,或作或辍,终亦岂能有成也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甚矣,从事于学者之难也!而学者不知,始之以缓于相求,而终之妄于自信,则亦奚当于学哉!夫诚欲为学,则其心将何如乎?道艺本有序也,岁月本未有穷也,知亦易知,而能亦简能也。乃正唯此易简之理,愈求之而愈见其高远之难至,若道艺之迫我以无涯,而岁月之有穷者,诚若有所就而不及者。然以此心而求至焉,学其有得而可以自据乎!乃业已知之,而乱其聪明者又尽矣;既能行之,而分其志气者又起矣;如不及而庶几及焉。一日之所得,不能守之终身;终身之所图,或且丧之一旦。盖如不及焉,而犹恐失也,有加勉于无尽已耳。如其以道为有序,而托之从容;以时为可俟,而须之异日,以易简为无难知、无难行,而待其聪明志气;则其失也,岂待言哉!呜呼,世之为学而能如不及者,有几哉?况能知如不及者之犹恐失乎!何望其得当于学邪!
【元典】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译文】孔子说:“舜、禹真伟大!他们获得天下依靠的不是暴力。”
【诸儒注疏】“巍巍”,高大之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
【理学讲评】巍巍是高大的模样。不与是不相关的意思。孔子说:“圣人之识见度量迥与常人不同。常人之情即有一命一舜之荣,未免自视侈然,志得意满,何其卑小也!若乃巍巍乎识量高大而不可及者,其惟舜、禹乎?盖舜禹二圣人,本以匹夫之微,一旦有天下为天子,其崇高富贵可谓极矣,乃舜、禹则视之漠然,不以为乐,全似与己不相干涉的一般。此其心直超乎万物之上,而众人以为可欲而不可得者,举无足以动其中,其胸襟气象视寻常真不啻万倍矣,是何其巍巍矣乎?”盖舜、禹之心只知天位之难居,虑四海之不治,日惟兢业万机,忧劳百姓而已。若夫有天下之可乐,奚暇计哉?此万世颂圣明者,必归之也。后世人君,诚能以其不与天下之心,而尽其忧勤天下之实,则二圣人之巍巍不难及矣!
【心学讲评】夫子就舜、禹君天下之道,而推其心以赞之曰:无欲然后可以言王道,非但其以天下为忧劳而慎持之之谓也。首出庶物而为之君,则必举天下而覆冒之,一民一物,皆吾性之民物也。乃以不与民物同其荣辱,而不随天下之所崇高者以见为崇高。若是者,诚巍巍乎识超天下之上,而量包天下也,则舜、禹之有天下是已。未尝有之,而道吾道也,事吾事也,天下即在其规恢之内。既有天下,而吾道犹是,不可忘也。吾事犹是,不可委也,天下一待其调燮之功。则当世之所谓崇高富贵者,自淡焉相忘,而享九州之贡,宅万国之尊,于一己一无与焉。故仁覆天下,而非以守位;功着天下,而非以得民。可禅可继,付之天命人心,而己无意焉。居一日之位,则尽一日代天理物之职而已。道至而自无欲,斯以德盛化神而不可及与!
【元典】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译文】孔子说:“尧当君主,伟大崇高,可比于天!他的恩德,无法形容!他的功劳,千古留芳!他的制度,光辉灿烂!”
【诸儒注疏】“唯”,犹独也。“则”,犹准也。“荡荡”,广远之称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成功”,事业也。“焕”,光明之貌。“文章”,礼乐法度也。尧之德不可名,其可见者此尔。
尹氏曰:“天道之大,无为而成。唯尧则之,以治天下,故民无得而名焉。所可名者,其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
【理学讲评】则字解做准字。荡荡是广远之称。名是名状。成功指勋业说。焕是光明。文章是礼乐法度之类。孔子说:“自古帝王多矣,然莫有过于尧者。大矣哉,尧之为君乎,何以见其大?盖巍巍乎极其高大而无不覆冒者,唯天而已。谁能并之?独有帝尧之德高不可及,大而无处,能与之准,其包涵遍覆,就与天一般,故其德之广远,荡荡无涯,而形迹俱泯。当时之民一皆涵咏盛德而不识其功;鼓舞神化而莫测其妙,无有能指而各之者。其与天下之不可以言语形容,又何异哉?惟其不可名,此的以为天也。然亦岂无可见者乎?就其治功之成就处观之,则黎民吾见其时雍,万邦吾见其协和。巍巍乎功业之隆盛,有莫可得而尚者焉,又就其治功之有文采处观之,以礼乐则极其明备,以法度则极其修明,焕乎文章之光显有不可得而掩者焉,尧之所可见者如此!若其德之不显者,则终不可名也。大哉尧之为君,非冠古今而独盛者乎?”
【心学讲评】夫子曰:一人立于天下之上而为之君,则必有以为之者。上古之圣人为之,而道有所未尽;三代之圣人为之,而化有所未神。大哉,自九族以至黎民,无不被其德而遍为德;自唐、虞以至商、周,无不因其治而以为治,则尧之为君,定生人之纪,而不扰其性;开千载之治,而不启其过;诚大哉其为君也!惟其为之大也,则巍巍乎其覆冒万方,而无有能逾违之者,将何以拟之乎?今夫以理御气,而有生之伦咸被其暄润动说之化,以生生不测者,唯天然也。而尧之运于一心,以尽体血气心知之性情而着其功效,则天之所生,皆尧之所为也,惟尧则之矣。惟其为之大而巍巍也,故荡荡乎施于民者,广远之至,不以一德着,而默受其裁成者,仁者见之谓仁,智者见之谓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民无能为之名焉。虽欲名之,而名不足以尽之矣。
夫尧之君德,于降衷以体天之所以为天,尽性以尽人物之性者,既自有以建为君之极,而锡极于民,以成其为君之大业,则成功是也,则文章是也。尧之成功,不能以一业之成名之,而地平矣,天成矣,平章迄于万国矣。前之君天下者所未尽之理,尧无不尽,而人之所以为人,乃得利其用、厚其生、正其德,不待于屑屑然图之而自无不备,后之帝王踵其事而无能加。巍巍乎!其有成功矣。尧之文章,不能以一端之美名之,而衣裳垂焉,族性辨焉,礼乐应乎神人焉。前之君天下者所未饰之化,尧无不饰,而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乃得移其风,易其俗,辨其纪,不待于班班然尚之而自远于陋,后之帝王因其叙而莫能增。焕乎,其有文章已!至于今日,而为君者之功,孰非尧所开创之功?为君者之文,孰非尧所饰正之文?尧以七十载之肇造,继天而立人极,万世有君,皆尧之为之者启之也。洵乎民之不可名,而与天同其化也。然则后之君天下者,舍尧其奚法哉?
盖夫子之时去尧犹未甚远,而典籍传闻犹多有存者。故尧之德,虽惟圣知圣,而为君之实,犹可考据,则极其赞叹,皆非玄德想像之词。后世《尧典》仅存其千百之一二,故成功、文章漫无可征。论者不察,乃以黄、老微妙渊深之词,加之功文懋着之圣君,亦陋矣哉!【元典】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译文】舜有五个能人而使天下大治,武王说:“我有十个贤才。”孔子说:“人才难得,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尧、舜、武王时期,人才最多,也不过如此,武王的十个贤人中还有一个女性。”
【诸儒注疏】“五人”,禹、稷、契、皋陶、伯益。《书、泰誓》之辞。马氏曰:“乱,治也。十人谓周公旦、召公爽、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一人谓文母”刘侍读以为子无臣母之义,盖邑姜也。九人治外,邑姜治内。或曰:“乱”本作“乿”,古治字也。称孔子者,上系武王君臣之际,记者谨之。“才难”,盖古语,而孔子然之也。才者,德之用也。唐、虞、尧、舜有天下之号。“际”,交会之间,言周室人才之多,惟唐、虞之际乃盛于此,降自夏、商,皆不能及。然犹但有此数人尔,是才之难得也。
【理学讲评】乱字解做治字;际是交会之时。妇人指武文之妃邑姜。昔门人讲述孔子评论人才之方,先记说:自昔君天下者治莫胜于虞舜。其时有圣哲之臣五人,如禹平水土,稷播百谷、契敷五教、皋陶明刑,益掌山泽。凡虞舜所欲为的,五人都代为之,故能使四方风动从欲以治焉。是虞舜得人之盛如此!继夏、商而王者,治莫胜于周武王。武王尝自言曰:予有致治之臣十人。在外有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公适为之辅理,在内有贤妃邑姜为之赞助,故能使四海永清,垂拱而治焉,是有周得人之盛如此!孔子有感而叹之说道:“吾闻古语说,人才之生,最为难得,以今观之,岂不信然矣乎?盖自古圣圣相承,如唐虞交会之际,其时气运方隆,人才辈出,固极盛而无以加矣,自此以后则惟我周为盛焉。唐虞固有五人,以赞成风动之功。我周亦有十人,以夹辅永清之烈,是我周真与唐虞比隆,而非夏商之所能及也。然数止十人,已为少矣,而中间有妇人焉,其实奔走御侮之臣,不过九人而已。以我周之盛而贤臣止于九人,岂不为难得哉?”然则,才难之一言,信乎其不诬矣。大抵得人固难,而知人与用人尤难,虞舜、武王惟其知之明而用之当,故能成天下之治如此。若知有未真,则取舍犹有所眩惑,用之未尽,则底蕴无由以展布,何以收得人之效乎?故知人善任,尤人君治天下之本,不可不慎也。
【元典】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译文】周文王掌握着国家三分之二的面积,却仍然服从中央的领导。他的品德,真算至高无上了。
【诸儒注疏】《春秋传》曰:“文王率商之畔国以事纣。”盖天下归文王者六州:荆、梁、痈、豫、徐、扬也。惟青、兖、冀尚属纣耳。范氏曰:“文王之德足以代商,天与之,人归之,乃不取而服事焉,所以为至德也。孔子因武王之言而及文王之德,且与泰伯皆以至德称之,其旨微矣。”或曰:宜断“三分”以下,别以“孔子日”起之,而白为一章。
【理学讲评】服事是臣服敬事。孔子说:“人臣事君,固有一定之分,然使国家全盛,君德休明而为之臣者,能敬顺守职乃是常事,不足称也。惟殷纣暴虐无道,国祚日益衰微,文王发政施仁,人心日益归向,以天下大势计之,三分之内,二分都归于文王,盖有天下之大半矣。当是时以仁伐暴,以周代殷,特一反掌之间耳,乃文王则坚守臣节,以服事殿结,初不以盛衰强弱二其心。则是时可为而不为,势可取而不取,非盛德之极,能如是乎?然则我周文王之德,其可谓至极而无以加者矣。”夫孔子之称至德者二,于泰伯则以其让天下,于文王则以其服事殷,皆所以明君臣之义,立万世之防,而惧乱臣贼子之心也,读者宜致思焉。
【心学讲评】建一代之治以定天下者,存乎才;而立远大之基,以合天心而为臣民之所成服者,存乎德。人才难得,故人君不可不以育才为急;而德未极其至,不可以言德,故君子尤不可不慎修其德也。夫子两论周事,而知周之所以建卜世之长,非偶然矣。
欲知周之才,以合唐、虞而论之,而义始着;欲知周之德,则本殷、周之际以论之,而论始定。不然,则观于周初之济济多士,且将谓贤才之生,实易易也;观于武周之胜殷殄殷,且将谓圣人之以武功为至德也。夫周之初,诚多士矣,亦犹舜之有岳官、群牧矣。而纪舜之成功,则旧史有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之誓师则曰:“予有乱臣十人。”是五人而外,未足以为舜之臣也,未足以任治天下之功也。是十人而外,武王不见为有也,不信其可以拨乱而反治也。故孔子合二事而赞之曰:语有之云:“才难”。智不足以为名,勇不足以为功,惟能任天下于己,而开治者治以定,戡乱者乱以止,然后足谓之才。天地于此不易诞生,君师于此不易裁成,观于虞、周之已事,不其然乎?以虞、周言,自唐、虞之际,平水土有人,教稼穑有人,敷五教有人,明刑敕法而奠山泽驱猛兽有人,盖一盛也。嗣是以后,惟武王所谓“乱臣十人”者,以伐大商,以分南国,以修宗礼,上以嗣文考而下以佑冲人,则继唐、虞而为盛矣。然武王所谓“十人”者,中且有妇人以静正修内治,而以无才为德者也,则九人而已。此九人者,其视五臣何若,且勿论其才之盛衰,而即武王之所郑重而信为弘济天下之才者,且非能如其数也。然则人君虽有匡定六寓之大志,而求贤以自辅,其难于遇合者有如此夫!而语不信然乎?呜呼,才难如此!苟幸而有其人焉,所以信任之者当何如邪?倘不幸而未有其人焉,所以乐育之者当何如邪?
乃夫子之言周德,则尤有观其深焉者,萁论之曰:夫周之德,十五王之积功累仁,武、周之救民水火,是足以上顺帝心,下慰民志矣。而非但此也。勤民者自为君者之天职,吊伐者乃不得已之世局,下有以合愚贱之情,而退无以惬幽独之志。惟当纣恶方茂之日,天下倾心于西土,取天下而三分计之,惟三州为纣所阻。河、洛以西,江、汉以南,皆归化于大邑。乃终文考之身,施及武王之初载,仍以侯服之礼事殷之暴主。此岂难于奄有哉?而深有所不敢者,大义之植于天;深有所不忍者,至仁之根于性。夙夜求其无愧、非天下望治者之所可解,而一信诸心,此则周之德也。天不能移,人不能与,其可不谓之至德乎!惟其有此至德也,故上天求莫之心,为之郑重而不亵;万方乐附之志,为能信服其无私,而开数百年有道之长者,非偶弋天命以曲顺民情矣。然则苟无其德,而詹詹之智其可恃,煦煦之仁其可矜乎?百姓可以苟说,帝命可以幸傲乎?合夫子之言观之,才难也,故治日少而乱日多;德不易至也,故王统绝而霸功不足道。君子任天下之重,而思以成功成允者,可不尚贤而修德乎!
【元典】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译文】孔子说:“禹,无可挑剔。他自己粗茶淡饭,而祭品却很丰盛;自己衣服朴素,而祭服却很华美美;自己宫殿简陋,却尽力兴修水利。禹,无可挑剔。”
【诸儒注疏】“间”,罅隙也。谓指其罅隙而非议之也。“菲”,薄也。“致孝鬼神”,谓享祀丰洁。“衣服”,常服。“黻”,蔽膝也,以韦为之。“冕”,冠也,皆祭服也。“沟洫”,田间水道,以正疆界、备旱潦者也。或丰或俭,各适其宜,所以无罅隙之可议也,故再言以深美之。
杨氏曰:“薄于自奉,而所勤者民之事,所致饰者宗庙朝廷之礼,所谓‘有天下而不与’也,夫何间然之有!”
【理学讲评】间是有罅隙可非议处。菲是薄。鬼神是天神、地祗、人鬼。恶性循环字解做粗字。沟洫是田间水道,旱时蓄水,涝时泄水,以便百姓每耕种的。孔子说:“帝王之治天下,事无大小,莫不各有至当不易的道理。少有未合,人即得指基罅隙而议之。我观大禹所行的事,件件合宜,无一些罅隙可以非议。如饮食,所以养生。禹之时,九州作贡,王食非不足也,乃却珍馐而进粗粝,其自用之淡薄如此!至于奉祀庙鬼神,则牺牲粢盛,务极丰洁,又致其诚孝而无敢简焉。衣服所以蔽体,禹之是雨衣帛万国,文绣非不足也,乃舍华绮而衣粗恶,其被服之朴素发此!至于临朝承祭所尚的黻冕,则服物采章务求尽制,又极其华美而无所吝惜焉。宫室所以居身,禹之时上海为家,非不可备壮丽之观也,乃安卑隘而戒峻宇,其自处之简陋如此。至于百姓每备水旱的沟洫,则又胼手胝足以经理之,而竭尽其力,不以为劳焉。夫礼,有所当古,事有所宜俭。当丰而俭则过于陋,当俭而丰则失之奢。皆未免于可议也。今观大禹,他自己身上一些不肯享,用至于事神勤民,却又这等周悉。丰所当丰,而不可谓之奢;俭所当俭,而不可谓之陋。虽欲议之,曾何罅隙之可窥哉?”所以又说:“禹,吾无间然矣!”盖深赞其美,以示万世为君之法也。然孔子之称赞大禹,固以其丰、俭适宜,其实还重在俭德上。盖人之常情,奉身之念每厚于事伸为民。而人君富有四海,其势又得以自遂其欲。故致孝鬼神可能也,菲饮食不可能也;致美黻冕可能也,恶衣服不可能也;尽力沟洫可能也,卑官室不可能也。书称禹克勤于邦,克俭于家,盖必俭而后能勤。若一有奉身之念,则虽以天下奉一人而犹恐不足,又乌能勤民而致力于神哉?欲法大禹者,尤当师其俭德可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大以其心覆天下,乃可以开一代之统;密以其心应天下,乃可以定百王之治。故功成治定,而令尚论者犹得窥其用心之独至,详于此而略于彼,若有隙之未满者,非至治也。吾观于禹,无间然矣!天下之理如是,而禹之心即如是;其心至于是,而其修身、治人、事神之法即如是。当日者,操心极乎至密,故后世效法焉,而无不各得。隆杀节文之间,无一而非天理之当然。则于其菲饮食,见其俭也;而致孝乎鬼神者,天地之产,水土之物,则极其可致而无不致也。于其恶衣服,见其朴也;而致美乎黻冕者,昭德之华,明分之尊,则极其可美而无余美也。于其卑宫室,见其约也;而尽力乎沟洫者,慎以立功,说以劳民,则极尽民力而不恤其尽也。以简略明淡泊之志,则慎修不忽于细微;以仁礼绥人神之望,则忧勤不懈于作则。以此定一代之规,垂三王之法。吾考其事,无事之不惬于天人也;吾察其心,无念之不衷于道义也。而何间然哉?故曰:圣人洗心而退藏于密。密之为道大矣哉!
【心理穿梭】集注言“夫以泰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而有天下矣,乃弃不取”;又云“其心即夷、齐扣马之心”;于义明甚。金仁山徒费笔舌,止欲斡旋太王无翦商之志,乃谓泰伯之让天下,让于王季。不知太王而非有翦商之事,则泰伯又何处得天下让之王季邪?
小儒以浅识遥断古人,乐引异说以自证,乃不知所引者之适以自攻。《吴越春秋》一书,汉人所撰,诞诬不足信,不可与《左传》参观异同。且彼书记太王之言曰:“兴王业者,其在昌乎!”则太王之不忘翦商,亦可见矣。夫子称泰伯为“至德”,而于太王未施一赞词,仁山乃苦欲曲美太王,而不知其以抑泰伯也殊甚,何其矛盾圣言而不之恤也!
使泰伯而逆计王季、文王之有天下,因顺太王之志而让之季历,如所云遂父志而成其远大,若云周有天下,由泰伯之逃;则是泰伯以此一让,阳辞阴取,而兄弟协合以成夺商之事,是与曹操所云“吾其为周文王”者,同为僭诈。而夫子称之曰“至德”,不已僭与!
古者封建之天下,易侯而王,亦甚寻常事;既非若后世乱贼,起自寒微,资君之禄位灵宠,欺孤寡而攘夺之。商之历祀已六百,而失道之主相仍。太王以后稷之裔,弈世君公,则于以代商而王,显然有其志事,而抑何损?若夫泰伯怀必得之心,择弟与从子之贤,使可固有而不失,则其为谖也甚矣。此辨太王无翦商之志者,不足以伸太王,而唯以抑泰伯,叛圣言也。
仁山云:“太王前日犹能弃国于狄人侵邰之时,而今日乃欲取天下于商家未乱之日,太王之心,决不若此其悖也。”夫太王之避狄,岂让狄哉?鳃鳃赂狄,冀以全邠,殆不得免焉,而后为此全民避地之计,孟子固曰“不得已”也。狄不可争则去之,商有可代则思代之,太王之创业垂统,如此而已。至于柞棫拔而昆夷现,太王岂终让狄人者哉?朱子确然有见于此,而援引《鲁颂》及《春秋传》以辟诸儒回护之说,用以见太王之无不可翦之商,而泰伯犹且不从父命,确尔求仁之为至德,其深切着明至矣。仁山之言,乌足为有无邪?
本文云“三以天下让”,是天下其所固有也。若因后日之有天下而大为之名,则使文、武终不有天下,而泰伯遂无所让邪?唯泰伯可以有天下而不有,则即使文、武不有天下,而泰伯之让天下也固然。特所云让者,谦逊不居之辞,非必让之人而后谓之让也。《书》曰“舜让于德弗嗣”,谓己德之不足嗣,则不敢受,非以让之四岳群牧也。子曰“其言不让”,谓己可有之而即自任之,非谓不让之求、赤与点也。知此,则俗儒让周、让商之说,两无容相攻击,而不得谓商固有天下,无待于泰伯之让,以破泰伯不从之说矣。
盖以德、以时,天下本泰伯之所有,今以君臣之大义,不从父命而不居,至他日或为季历子孙所有,或商之子孙仍无失坠,总以听之天,而己不与焉。尽道于己,而为仁不由乎人,此其得于心者已极,而非人之所能喻也。使泰伯从太王而代商,则人知其躬任天下矣。今无其事,是以民不知而弗得称也。藉云以让之王季、文王,则昭然于天下后世,而何“无得而称”哉?拘儒多忌,不足达圣人之旨,自当以集注为正。
后人释书,于字句上作奇特纤新之解,薄古人为未审,不知先儒固尝作此解,已知其非而舍之。曾子本文三“斯”字,作现成说,而以为存省之验者,朱子盖尝作此解矣。然而集注不尔者,以谓作现成说,则是动容周旋中礼,自然发见之光辉,乃生知安行、化不可为之事,既非曾子言“所贵乎道”、言“远”、言“近”之义;若谓三者为化迹,而道之所贵,别有存主之地,则所谓存主者,岂离钩三寸,别有金鳞邪?此正圣学、异端一大界限。圣贤学问,纵教圣不可知,亦只是一实。舍吾耳目口体、动静语默,而别求根本;抑践此形形色色,而别立一至贵者,此唯释氏为然尔。
先儒说曾子得教学之宗,而以授之子思、孟子。所授者为何事,但与他一个可依可据者而已。故其临终之言,亦别无付嘱,止此身之为体为用者,即为道之所贵;修此身以立体而行用,即是“君子所贵乎道”。其后子思之言中和,则曰“喜怒哀乐”,不离乎身之用也。容貌、颜色、辞气者,喜怒哀乐之所现也。鄙之与雅,倍之与顺,正之与邪,信之与伪,暴之与和,慢之与庄,中节不中节之分也。孟子言天性,曰“形色”。容貌、颜色、辞气者,形色也。暴慢、鄙倍之远,信之近,践形者也。
静而存养于心,凝以其身之静也。动而省察于意,慎以其身之动也。所存者,即此不暴慢、不鄙倍、近信之实,故曰“俨若思”。所察者,即此暴慢、鄙倍、不信之几,故曰“无不敬”。不然,则理于何存?欲于何辨?非此远暴慢、鄙倍而近信者,亦孰为天理显仁藏用之真?非其刚为暴、柔为慢、淫于鄙、辟于倍、饰情为不信者,何以见所欲之为私也?曾子吃紧为人,只在此身着力,而以微见天心,显征王道者,率莫不在此。若但以为效验而用力不系乎此,其不流于禅学者鲜矣。
颜子所至,与圣人相去远近,固非易知,然以“犯而不校”想之,则亦可仿佛其端。
上蔡云:“几于无我。”所谓无我者,圣人也。朱子谓:“却尚有个人与我相对。在圣人,便(知)[和]人我都无了。此话不加审别,则已与释氏“无我相、无人相”之说相乱。所以于此,须求一实际在。
圣人所谓“无我”者,岂其于人我而无之!于人我而无之,则是本有人我,而销之于空,是所谓“空诸所有”也。抑谓人我本无,而我不实之以有,是所谓“慎勿实诸所无”也。夫圣人之无人我,岂其然哉!
一理而已矣。人我有异,而理则同。同则无异,故曰无也。无欲害人者,理也。在我无欲害人,在人无欲害我,其理同也。无欲受尔汝者,理也。我无欲受,人无欲受,其理同也。同乎理,则一理而已矣,而安有人与我之或异?
乃理则有等杀矣,均而同之,而尚非理也。因其尊而尊之,因其卑而卑之;我之居尊与人之居尊,我之处卑与人之处卑,同也。同此而已矣,非必我尊人卑,而抑我以就卑也。因其亲而亲之,因其疏而疏之;我之所亲与人之亲我,我之所疏与人之疏我,同也。同此而已矣,非必忘亲忘疏,而引疏者以为亲也。因其曲而曲之,因其直而直之;直在我之必伸,犹在人之不可屈,曲在我之必屈,犹在人之不可伸,同也。同此而已矣,非必屈己伸物,而恒以曲自予,以直予人也。
故“犯而不校”,能忘乎人,而非必能大顺乎理之同。盖于克已有余,而于复礼未能合符,是以重于己而轻于物,故人之以非礼相干者,未一准之天理之大同。斯以为始事之始功,而未人于化也。
圣人只是天理浑成,逢原取给,遇顺逆之两境,一破两分,皆以合符不爽,更无所谓己私者而克之。颜子则去一分私,显一分公,除彼已之辙迹,而显其和平。先儒谓孟子为有圭角,窃意颜子亦然。用力克去己私,即此便是英气。有英气,便有圭角矣。
要以有生之后,为天理之蔽者,唯此以己胜人之心为最烈。故颜子虽未入化,而作圣之功,莫有过焉。盖己私已净,但不堕教空去,则天理之发见,自不容已。如磨古镜,去一分垢,则显一分光,自有不能遏抑者矣。迨其垢尽光生,而不但作镜中之影,浑然于天理一致之中,则无阶可升,而为道义之门。此颜子所谓“欲从末由”者也。观圣贤无我之深浅,当于此思之,庶不婪人释氏“歌利截体”之妄。
庆源因有周公之才者,尚当以骄吝为戒,遂疑才为可善可恶之具,而曰“德出于理,才出于气”。窃以知庆源说书,多出亿度,而非能豁然见理者。
德有性之德,有行道有得之德,皆涵于心者也。心固统性,而不可即以心为性。以心为性,则心、性之名,不必互立,心不出于性,德不出于理矣。如行道而有得,则得自学后。得自学后,非恃所性之理也。今不可云周公质非生安,而亦不可谓周公之德不由学得,则不必出亦于性德之为德,而何得对气而言之,理为德之所自出也?
凡言理者有二:一则天地万物已然之条理,一则健顺五常、天以命人而人受为性之至理。二者皆全乎天之事。而“德出于理”,将凡有德者,一因乎天理之自然而人不与哉?抑庆源之意,或浅之乎其为言,若曰:出于理者为德,未出于理而仅出于气者为才。则是拒谏饰非,工书画、穿宝鞍之才耳,而岂周公之才哉?是云“德出于理”,业已不可,而况云“才出于气”乎?
一动一静,皆气任之。气之妙者,斯即为理。气以成形,而理即在焉。两间无离气之理,则安得别为一宗,而各有所出?气凝为形,其所以成形而非有形者为理。夫才,非有形者也;气之足以胜之,亦理之足以善之也。不胜则无才,不善抑不足以为才。是亦理气均焉,审矣。寂然不动,性着而才藏;感而遂通,则性成才以效用。故才虽居性后,而实与性为体。性者,有是气以凝是理者也。其可云“才出于气”而非理乎?
孟子曰:“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才尽,则人皆可以为尧、舜矣。虽云气原无过,气失其理则有过;才原无过,才失其用则有过。然而气失其理,犹然气也;才失其用,则不可谓才。且此既云“才之美”矣,则尽之而无不善矣,则才无过而有功矣,岂遂为召骄致吝之媒乎?
程子云:“有周公之德,自无骄吝。”此据已然而言尔,非谓有周公之才者,能致骄吝也。骄者气盈,吝者气歉。骄吝者,则气之过也。不骄不吝者,能善其气者也。气有盈歉,则为骄为吝。故夫天下之骄吝者,不必皆有才,而且以不尽其才。故圣人于此言才,又言骄吝,正是教人以人辅天、以道养性,善其气以不害其性之意。使天以此理此气授之人而为才者,得尽其用而成其能,其为功在学,而不恃所性之理。何居乎庆源之孤恃一理,以弹压夫才,废人工而不讲也!
耳聪、目明、言从、动善、心睿,所谓才也,则皆理也,而仅气乎哉?气只是能生,气只是不诎,气只是能胜;过此以往,气之有功者皆理也。德固气也,而德之能生、不诎而能胜者,亦气也。才非不资乎气也,而其美者即理也。即气无分体,而德才有合用。不骄、不吝,所以善吾才,即所以成吾德,曾何歧出沟分之有!
庆源云“世固有优于德而短于才者”,此乃未成德者文饰迂疏之语,圣贤从不(于)[如]此说。德到优时,横天际地,左宜右有,更何短之有哉!
假令一人有孝德以事亲,而无事亲之才,则必将欲顺而反得忤。申生之所以仅为恭,而许世子且不免于大恶,其可谓孝德之优乎?必能如大舜、文王,方可云优于孝德。而草野倨侮、呴呴咻咻者,一短则蔑不短也。
优者,绰有余裕之谓。短于才,正是德之不优处。诚优于德矣,则凡为道义之所出,事物之待治,何一不有自然之条理?凡周公之才,固即以行周公之德,而实周公之德优裕不穷所必发之光辉。德者得其理,才者善其用。必理之得,而后用以善;亦必善其用,而后理无不得也。故短于才者,不可谓无德,而德要不优。必如周公平祸乱,制礼乐,以成其纯忠达孝之德,而后为德之优,为才之美。若马钧、何稠、杨修、刘晏之流,亦奚足以云才,而况得见美于圣人!
骄吝之不可有,固善才之用,而亦居德之方。然则有曾、闵之孝,龙、比之忠,而骄且吝焉,则亦为居德之忌,而不但为才言也。特以骄吝于用处发见,而才者德之用,故专言才以统德;而鲍焦、申屠狄、李膺、范滂之以骄吝居德者,亦自不乏。然则有德而短于才者,无亦骄吝之使然;正不得以才短为无损于德而自恣也。如云德不忧骄吝,而有才者则然,则非但病才,而且以贱德,固儒者之大患也。
圣人于“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之后,必须说“危邦不入”以下一段文字,丁宁严切,语下自见。若以效言,则成德以后,内以成身,外以成物,不可胜数,而何但于出处上序绩不一词而足哉?此唯晁氏数语,说得简要精通。虽去就出处之较学守,以体用而分本末,然总系之曰“然后为君子之全德”,则“去就义洁,出处分明”,亦非坐致之效可知。
圣贤学问,内外标本,无一不用全力。若学守功深,而去就出处,一听其自善,则用力于此,而收功于彼,如农耕之、耘之而不获稼,亦岂其稼哉?所以静而存养者,必动而省察。君子之法天,唯是“自强不息”,“终日乾乾,夕惕若”,何尝靠着一二十年学守工夫,便东冲西撞去,如王安石之所为者!
安石之博闻深思,廉洁自好,亦可谓有主矣,向后却成一无忌惮之小人。此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之说,以误学人不小。所以文言说“忠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学守之尽词也;而又云“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则不骄不忧,亦必有知几存义之功焉。
故夫子悦漆雕开之未信,则以开之可仕者,学守有得,而不能自信者,现前应用之物理也。物之理本非性外之理。性外之物理,则隔岭孤松,前溪危石,固已付之度外;而经心即目,切诸己者,自无非吾率性之事。则岂有成功之一日,望危邦而必不入,乱邦而必不居,有道则必不后时,无道则必无滞迹也哉?
唯佛氏有直截顿悟之一说,故云“知有大事便休”,而酒肆淫坊,无非觉位,但一按指,海印发光。缘他欲坏一切,而无可坏之实,则但坏自心,即无不坏,故孤守自性,总弃外缘。
圣人于下梢处,一倍精神,欲成一切,而此物之成,不能速成彼物,故理自相通,而功无偏废。是以终之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则以见学之已明,守之已至,到临几应物上,一失其几,则虽期许无惭,而俯仰天人,已不能自免于耻。所以见天理流行,初无间断,不容有精粗、内外之别,而以精蒙粗,以内忘外,贻亢龙之悔,以一眚累全德也。斯圣功之极至,成德之终事,其慎其难,日慎一日,亦不知老之将至矣。
朱子云“此唯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者能之”,语自蕴藉。言必能乎彼,而后能乎此,以着本末相生一致之理,非谓能乎彼,则即能乎此,恃本而遗末,举一而废百也。庆源遽以效言,不但昧于圣言,亦以病其师说矣。
郑氏以许行、陈相为笃信而不好学,大属孟浪。笃信者,若不问其何所信,则信佛、老以至于信师巫邪说者,至死迷而不悟,亦可许之笃信邪?且陈相学许行之学,许行学神农之言,岂其不学,而抑岂其不好?
乃郑氏之失,总缘误将“信”字作虚位说。朱子云“笃信是信得深厚牢固”,亦自有病。但云信得深固,其所信者果为何事?朱子意中、言外,有一“道”字在,而郑氏且未之察。乃夫子岂隐一“道”字于臆中,而姑为歇后语邪?
熟绎本文八字,下四字俱事实,上四字俱工夫。若云“信道”,则“信”字亦属工夫,连下两工夫字而无落处,岂不令痴人迷其所往?逢着一说,便尔不疑,此信如何得笃?且如陈相之事陈良,已数十年,一见许行,遂尽弃其学,正唯不能疑者之信不笃也,而病不在于好学之不诚。事陈良而信陈良,见许行而信许行,如柳絮因风,逢蛛网而即挂,亦何足道哉!
但言信而不得所信,则其弊必至于此。以实求之,则此所谓信者,有实位,而非用工之虚词也。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正此谓矣,故皆与“好学”相资,而着其功。特彼之言信,以德之性诸天者言,此之言信,以德之据于己者言,为小异耳。
“笃信”,犹中庸言“敦厚”也。“好学”犹中庸言“崇礼”也。盖君子于古今之圣教,天下之显道,固所深信,而疑之与信,以相反而相成,信者以坚其志,疑者亦欲以研其微,故曰“信而好古”,亦曰“疑思问”。此不容步步趋趋,漫然无择,惟事深厚牢固之区区也,审矣。
唯夫吾心固有之诚,喻诸己而无妄者,即此是道之真体效于人心而资深、居安者,于此而加之培植壅护之功,则良能不丧,而长养益弘,所谓“敦笃其所已能”者,正此谓已。
此心分明不昧,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言则可言,行则可行者,是曰信。而量之未充,体之未极,益加念焉,使已能者不忘,可能者不诎,是曰笃。如此则仁为诚仁,义为诚义,而体之或伪,犹恐用之或穷,则好学之功,所由并进而不可缺也。
彼陈相一流,心无真理,蒙蒙瞀瞀,乘俄顷之信而陷溺不反,虽好其所好而学其所学,曾何益哉?使陈相者,能于己之性、物之理,于痛痒之关心,固有而诚喻之,则虽其学未至,亦何悖谬之若此邪?
圣人言为学之本基,只一“信”字为四德之统宗,故曰“主忠信”,曰“忠信以得之”,而先儒释之曰“以实”,曰“循物无违”。“以实”者,实有此仁义礼智之天德于心,而可以也。以,用也。“循物无违”者,事物之则,晓了洞悉于吾心,如信夏之热,信冬之寒,非但听历官之推测,吾之所通,与彼之所感,自然而不忒也。
道自在天下,而以喻诸吾心者,为静可为体、动可为用之实;即其发之不妄,以揆诸心而与千圣合符,则由一念之不忒,以敦笃而固执之。虽学之未至,而本已不失,虽有异端穷工极巧以诱吾之信而终不乱,岂徒恃所学以立门庭而折之邪?
乃至父子君臣之际,苟非恩义之根于性者有信在心,而徒闻见是资,则将有信伯禽东征之为孝,而成李贤、杨嗣昌之忘亲;信谯周劝降之为忠,而成吴坚、贾余庆之卖国;信之益以牢固,而为恶益大。圣人何以切切然以“笃信”冠于“学、守、善道”之上,为成德之始基也?彼郑氏者,恶足以知之!
古乐既无可考,其见之《仪礼》者,朱子业信而征之,以定笙诗之次第。盖由今以知古乐之略者,唯恃此耳。《关雎》为合乐之首,居葛覃、卷耳、鹊巢、采繁、采苹之先,既后有五篇,则不可云“自‘关关雎鸠’至‘钟鼓乐之’皆是乱”。陈新安云“当以《关雎》之末章为乱”,其说与《仪礼》合。
合乐六时,每篇当为一终。合乐者,歌与众乐合作,而当其歌,则必不杂奏众乐使掩人声,一篇已阕,始备奏群音以写其余,故曰“洋洋乎盈耳”。言《关雎》,则葛覃以下五诗放此矣。
若琴张、曾暂、牧皮之流,岂复有不直之忧?盖彼已成乎其为狂,则资禀既然,而志之所就,学之所至,蔑不然也。此云“狂而不直”,则专以资禀言。潜室之论,较朱子“要做圣贤”之说为是。
“犹恐失之”,唯陈新安末一说为有分别。朱子将合上句一气读下,意味新巧。然二句之义,用心共在一时,而致力则各有方,不可作夹带解。“失”者,必其曾得而复失之谓。若心有所期得而不能获,则但可谓之不得,而不可谓之失。且有所期而不能获,即“不及”之谓尔。若云如不及矣,而犹恐不能得,则文句复而无义。且轻说上句,势急趋下,于理尤碍。既以“如不及”之心力为学,而犹以不得为恐,则势必出于助长而先获。
此二句,显分两段。“如不及”者,以进其所未得;“犹恐失”者,以保其所已得也。未得者在前而不我亲,如追前人而不之及也。所得者执之不固则遗忘之,如己所有而失之也。看书须详分眉目,令字字有落,若贪于求巧,而捷取于形声之似,则于大义有害矣。
先须识取一“天”字。岂复绝在上,清虚旷杳,去人间辽阔之宇而别有一天哉?且如此以为大,则亦无与于人,而何以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尧之为君,则天之为天。天之为天,非仅有空旷之体。“万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各正性命,保合太和”,此则天也。
集注言德,德者君德也,明俊德、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德之荡荡者也。天之于物,有长、有养,有收、有藏,有利用、有厚生、有正德;而既不可名之曰长物之天,养物之天,收藏夫物之天,利物用、厚物生、正物德之天,如天子之富,固不可以多金粟、多泉货言之,则尧之不可以一德称者,亦如此矣。
且天之所以长养、收藏乎物,利物用、厚物生、正物德者,未尝取此物而长养收藏、利厚而正之,旋复取彼物长养收藏、利厚而正之,故物受功于不可见,而不能就所施受相知之垠鄂以为之名。则尧之非此明俊德,彼亲九族,既平百姓,旋和万邦者,民亦不能于政教之已及未及、先后远近间,酌取要领而名其德也。
乃其所及于民者,岂无事哉?其事可久,故不于断续而见新;其事可大,故不以推与而见至。则其“成功”“文章”之可大可久者,即“无能名”之实也。“成功”非“巍巍”则可名,汤之“割正”、武之“清明”是也,有推与也。“文章”非“焕乎”则可名,《禹贡》之敷锡、《周官》之法度是也,有断续也。乃凡此者,无不在尧所有之中,而终不足以尽尧之所有。意黄、顼以上之天下,别有一风气,而虞、夏、商、周之所以为君者,一皆祖用;尧之成功、文章,古必有传,而今不可考耳。若以心德言之,则既与夫子“大哉为君”之言相背,而以准之天,则将谓天有“巍巍”之体段,其亦陋矣。
先儒说天如水晶相似,透亮通明,结一盖壳子在上。以实思之,良同儿戏语。其或不然,以心德比天之主宰,则亦老子“橐龠”之说。荡荡两间,何所置其橐,而又谁为鼓其龠哉?夫子只一直说下,后人死拈“无名”作主,惹下许多疵病,而竟以道家之余渖,所谓清净幽玄者当之。噫,亦诬矣!
异色成采之谓文,一色昭着之谓章。文以异色,显条理之别;章以一色,见远而不杂。乃合文以成章,而所合之文各成其章,则曰文章。文合异而统同,章统同而合异。以文全、章偏言之,则文该章;以章括始终、文为条理言之,则章该文。凡礼乐法度之分析、等杀、差别、厚薄者文;始末具举、先后咸宜者章。文以分,分于合显。章以合,合令分成。而分不妨合,合不昧分,异以通于同,同以昭所异,相得而成,相涵而不乱,斯文章之谓也。旧注未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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