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译文】孔子说:“平民因学习优秀而获得官职。贵族因世袭了官职而去学习。如果我用人,就用平民。”
【诸儒注疏】“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革命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用之”,谓用礼乐。孔子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盖欲损过以就中也。
【理学讲评】先进、后进,譬如说前辈、后辈。礼乐不专是仪节声容,凡人之言、动、交际,与施之政治者,但敬处都是礼,和处都是乐。野人,是村野的人,言其相陋也。君子,是贤士大夫之美称。用之,是用礼乐。孔子说“礼乐贵于得中。”但世道既殊,而人之习尚亦异。由今日观之,前辈之于礼乐,专尚简质,不事浮华,恂恂然却似郊外野人的模样,何其朴也。后辈之于礼乐,威仪习熟,文采可观,彬彬然却似贤人君子的气象,何其美也。今时之人,固皆愿为君子,而不屑为野人矣,若我之用礼乐则不然。盖前辈的人,存心淳厚,行事质实,与浮薄虚夸的不同。我今但欲反薄归厚,敛华就实,一一依着前辈的规模,虽冒野人之名,有所不恤也。盖周末文胜,古道寝薄,孔子伤今思古,欲损过以就中,故其言如此。其后汉儒董仲舒,劝武帝损周之文,用夏之忠,亦是此意。故人君之治天下,若能因时救敝,返朴还淳,行政,则敦本实而不为虚文;用人,则重老成而不取浮薄,庶几先进之风可追,而先王之治可复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人之有礼乐,岂但以其名哉!于以服躬而酬酢于天下,盖将以用之也。而世之大患,莫甚于徇一时之名,而不顾其心之所安与身之所宜行,则将随流俗以迁,而莫知所止。
自三代盛王制作以来,后未有能别创为礼乐者,则亦犹是礼乐尔。乃在昔日之行之者,其于此礼乐也,一遵先王之制,不敢过,不敢不及,因其序,循其分。今之人不复守矣,而野人或尚有留其遗徽者,于是时人举而名之曰:此野人也。先王之所尽,不敢不尽;先王之所节,不敢不节;用以将吾敬而心乃顺也。先王之所审,必如其数;先王之所辨,必如其等;用以宣吾和而情乃适也。然则今之贸贸然以相推为君子者,亦尝于用之之时而一致思乎?安有吾身所不容不用之礼乐,而可随此无知而妄行者之褒贬,以违心而强与之合哉?吾所愿与为君子者同之也。
呜呼!夫子定礼正乐,而当时亦无有敢以野人非之者,是知即欲应世,亦不外乎此。彼未尝学焉,而肆口以讥评者,盖病狂丧心而不足恤者尔。岂其果有应世之用,为能与先进竞得失乎?
【元典】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译文】孔子说:“跟我在陈、蔡受苦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诸儒注疏】孔子尝厄于陈、蔡之间,弟子多从之者,此时皆不在门,故孔子思之,盖不忘其相从于患难之中也。
【理学讲评】从,是随从。陈、蔡,是二国名。昔楚昭王聘孔子欲委之以国政,孔子往应其聘。行到陈、蔡二国之间,那时二国大夫谋说:“楚用孔子,必然强大,不利于我小国,不如阻绝了他。”乃发兵围困孔子,至有绝粮之厄。其后孔子还归鲁国,追思前事,因发叹说:“我当初厄于陈、蔡之间,弟子多从我者。至于今日,或散之四方,或出仕他国,不但有隐显之异,亦且有存殁之殊,皆不在吾门矣。”盖以其相从于患难之中,故念之而不忘也。
【元典】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译文】孔子的学生中,品德高尚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善于言谈的有:宰我、子贡;善于政事的有:冉有、季路;精通文学的有:子游、子夏。
【诸儒注疏】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分为四科。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于此可见。程子曰:“四科乃从夫子于陈、蔡者尔。门人之贤者固不止此。曾子传道而不与焉,故知‘十哲’世俗论也。”
【理学讲评】颜渊以下十人,都是孔子弟子。门人因孔子追思陈蔡诸贤,遂详记之说道:“当时从夫子于陈蔡者,都是师门高弟,各有所长。有践履笃实,长于德行的,是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有应对明敏,长于言语的,是宰我、子贡;有才识疏通,长于政事的,是冉有、季路;有闻见博洽,长于文学的,是子游、子夏。此皆平时受教于门墙,相从于患难者也。然观此四科之目,则夫子之因材造就,亦可见矣,使得邦家而治之,则随才授任,必有可观,惜乎其终不遇也。”
【心学讲评】夫子于归鲁之后,思已事而叹曰:吾向者厄于陈、蔡矣。其遇虽穷,而从我偕游者犹盛也。道穷于天下,而不穷于吾徒,吾奚病哉!乃今则夭者夭矣,仕者适于他国,而学者各归以分教,皆不及门也。吾将谁与为徒,而二三子得无有离群索居而道不进者乎?呜呼!死者已矣,其存者能勿眷眷予怀乎?逮其后两楹之梦,唯子贡闻之,而诸葛亮子三年筑室外,徒依依于丘陇,而鲜能裁成其偏至之学,以归于美大。则夫子之叹,非但自伤,亦为二三子伤也。
若陈、蔡之多贤,则可备记之,以见一时之盛焉。传达室圣道而成其德,体德性而敦于行者,则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虽所造之深浅有差,百皆笃于慎修者也。言足以论道,语足以专对者,则有宰我、子贡。虽居业之勤怠有异,皆明于辨说者也。授以大政而可任,试于小事而不遗者,则有冉有、季路,虽志行之进退不齐,皆长于干济者也。传礼乐之遗文,《集》《诗》《书》之实学者,则有子游、子夏,虽所尚之详略不同,皆深于经术者也。夫子之教,以德行为本,而言语、政事、文学,无非以体道之大全。使夭者天假之年而诸葛亮子无四方之事,其所造就,必能以兴绝学于天下。则不及门之叹,夫子实为斯道伤也,亦为诸子伤也,宜矣!
【元典】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译文】孔子说:“颜回对我没帮助,我所说的一切他都洗耳恭听。”
【诸儒注疏】“助我”,着子夏之“起子”,因疑问而有以相长也。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通,无所疑间。故夫子云然;其静着有憾蔫,其实乃深喜之。
【理学讲评】助我,是有益于我,辟如帮助的一般。说,是喜悦。孔子说:“门弟子于问辩之际,常有发吾之所未发者,是有助于我矣。若颜回,财非助我者也。何也?人必疑而后有所问,问而后有所发。回也,于凡吾之所言,无不契合于心,欣然领受而无疑。夫既无所疑,自无所问,双安得有助于我哉?”盖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融,有非群弟子所可及者,夫子盖深喜之,故抑扬其词以称之如此。
【心学讲评】夫子曰:吾之与二三寻相授受也,其智能有所知,其心能有所用,则往往触类以引审,而吾因之以旁通乎理,是助我者也。若以其智体吾之所知,以其心效吾之所用,则唯吾言之服膺,而不更自有其聪明,唯无所不说而已矣。二三子有助我者,而回未尝有助也。言有所未畅,理有所未推,而姑听吾言之止,吾亦无能他及也。吾言之,回说之,歆然取足于吾言之中,若深味而见其无穷者然。回其以为道之不越于此乎?自吾而言,有助我者,而吾之言益足以尽无方之理,此所以益我也。自听吾言者而言,唯无所助而无不说,而我之言皆其所身体力行之实,此其自为益也。与其益我,勿宁自益,回之立心,有如是夫!
【元典】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译文】孔子说:“闵子骞真孝顺!外人都赞同他父母兄弟对他的称赞。”
【诸儒注疏】胡氏曰:父母兄弟称其孝,友人皆信之无异词者,盖其孝友之实有以积于中而着于外,故夫子叹而美之。
【理学讲评】闵子骞,是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昆弟,是兄弟。孔子说:“百行莫大于孝。然而能尽孝道者鲜矣。以今观之,孝哉其闵子骞乎?”盖凡人之孝,见称于父母兄弟者有矣,然或溺于爱、蔽于私,而外人未必以为然也。今闵子骞之孝,不独父母兄弟称之,而外人亦皆称之,初无异于其父母兄弟之言,使非孝友之实,积于中而着于外,何以得此乎?此闵子骞所以为纯孝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有德也,皆可以相信而不待质于群言,而唯孝不然。孝无一定之理,而但有同然之心。吾以此验为人子者,孝哉惟闵子骞乎!吾验之于父母昆弟之言也,而更验之于人也。
盖惟无所不当于父母之心者,而后可谓之孝。服劳致养之文,可以谢过于天下,而不能惬父母之心。父母谓之孝,则洵孝矣。而或未尽于隐微,则父母谅之,而无以服昆弟之心。乃子骞昆弟之言,犹父母也,洵孝矣。而或父母谅之,昆弟以己之所不逮而服之,而乡党宗族从旁而窥之,或以其父母昆弟之有私焉,则必有可议者矣。且至德为疑忌之府,而贤者为责备之归,人言亦大可畏也。乃人之称之,无殊于父母昆弟也。夫而后信子骞之孝,果不可诬矣。大顺之休,通于远迩;人心之同,感于至性。为人子者,如闵子骞焉,可矣。
【元典】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译文】南容经常朗诵有关言谈谨慎的诗篇,孔子就把侄女嫁给了他。
【诸儒注疏】《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事见《家语》,盖深有意于谨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
范氏曰:“言者行之表,行者言之实。未有易其言而能谨于行者。南容欲谨其言如此,则必能谨其行矣。”
【理学讲评】南容,是孔子弟子。三复,是再三反复,佩服不忘之意。白圭,是《诗经》篇中的说话。其诗说:“白圭若玷缺了,尚可磨得;若言语差了,则不可追悔矣。”乃是要谨言的意思。子,是女子。妻,是为之妻。门人记说:南容之为人,常再三反复佩服白圭之诗而不忘,盖深有意于谨言也。夫惟君子为能谨言,南容之欲谨言如此,可谓君子矣。故孔子以兄之女而为之妻,盖择配而取其贤也。
【心学讲评】嫁子者必择能齐其家者,而使之观刑,圣人之所以为法于天下也。《家人》之象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行固在所谨,而言尤要焉。人之为言,或致慎于人情险阻之地,而以门内为便安之所,可以唯吾言而无关于利害。不知一家之内,言之不谨,则喜怒溢而好恶不平,恩威亵而教戒不严。唯君子知言为吾心之声,非但以隐忍求免于世,实恐一发而成吾身之玷。惟言无玷,则家人之闻见不僻,而从违以壹,此修身齐家一致之理也。“白圭”之诗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玷不可还,内疚于心,而终身不救。惭屋漏者,即无以对妻子。南容读是诗而三复之,其得诸心者至矣。故夫子亟取之,以为是修身之要而齐家之枢机也,以其兄之子妻之,可以观其“刑于”之化矣。于是而见修齐之理焉,于是而见嫁子之道焉。呜呼!此圣人所以察乎人伦而得其理也。
【元典】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译文】季康子问:“您的学生中谁好学?”孔子答:“有个叫颜回的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没有。”
【诸儒注疏】范氏曰:“哀公、康子问同,而对有详略者,臣之告君不可不尽;若康子者,必待其能问乃告之。此教诲之道也。”
【心学讲评】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而夫子对以“有颜回者好学,今也则亡”。颜王好学之实,详于告哀公之词。乃终始唯称颜子,而厚叹嗣者之无人,则非颜子之潜心,治其性情,则虽通六艺者繁有其人,而不足以言学,不足以言好。姝姝暖暖守一先生之言而窃其华,亦奚足尚哉!
【元典】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译文】颜渊死,颜渊的父亲颜路请孔子卖车给颜渊做椁。孔子说:“有才无才,都是儿子。我的儿子孔鲤死时,有棺而无椁。我不卖车步行为他做椁,因为我做过大夫,不可以步行。”
【诸儒注疏】颜路,渊之父,名无繇,少孔子六岁,孔子始教而受学焉。“椁”,外椁也。请为椁,欲卖车以买椁也。鲤,孔子之子伯鱼也,先孔子卒。言鲤之才虽不及颜渊,然己与颜路以父视之,则皆子也。孔子时已致仕,尚从大夫之列,言“后”谦词。
胡氏曰:“孔子遇旧馆人之丧,尝脱骖以赙之矣。今乃不许颜路之请,何邪?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以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也。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岂诚心与直道哉?或者以为君子行礼,视吾之有无而已。夫君子之用财,视义之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已哉!”
【理学讲评】颜路,是颜渊之父。椁,是外棺。鲤,是孔子之子孔鲤。徒行,是步行。孔子尝为大夫,与闻国政,其曰“从大夫之后”,是谦词。昔颜渊死,其父颜路以贫不能具葬,乃请孔子所乘之车,欲卖之以买椁。孔子答说:“人之生子,虽有贤愚不等,然以其父视之,都谓之子,其恩爱之情,初未尝异也。孔鲤固不及颜渊之才,然亦吾之子耳。当初死时,也只有棺而无椁。吾未尝徒步而行,为之卖车买椁。岂吾爱子之情,独异于汝乎?盖以吾尝受命鲁君,从大夫之后,体统有在,不当舍车而徒行故也。昔吾既不为也鲤而舍车,今岂得为颜渊而舍车乎?”夫颜渊死,孔子至有丧子之叹,岂吝一车而不以周之乎?盖义有所不可故耳,此可以观圣人之用情矣。
【心学讲评】颜子之丧,圣人之所甚哀者也。而情极乎无不至,理必审乎无不当。盖圣人之情,一理之所必至;而圣人之理,即情之所自安也。颜渊死,贫而无椁,颜路请子之车以易椁。夫使其可也,则车马赠人,礼固有之,岂待颜路之请乎?子曰:是非吾之所宜为者也。夫毁车马以送死,因其分位焉,因其贫富焉。若俱不论,而但致其厚,则可施之子矣。今尔其谓回之才而宜然乎?爱生于性,父子性也,父子岂以才言哉!才不才,名之日子,而亲疏定也。鲤之死无椁,而吾不以车为之,以车去而吾将徒行矣,贫无余车,不可毁也。吾既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分有定,分不可轻也。即使尔有车,而尚不可用,而况吾乎!惜才者以道哀之,守礼者以子例之。吾尽吾道,而吾心未尝不尽。尔之请,于吾失,而于回亦未为得也。
【元典】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译文】颜渊死,孔子说:“哎!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诸儒注疏】“噫”,伤痛声。悼道无传,若天丧己也。
【理学讲评】噫,是伤痛声。昔者颜渊死,夫子伤痛叹息说道:“吾之道,实赖颜回以传。今颜回死,则吾身虽存,而道已无传,就如丧子的一般,是天之丧予也!是天之丧予也!” 重言以发叹,盖深惜之也。
【心学讲评】圣人之身,以道为兴丧;圣人之道,以人为绝续。人者,道之所自存;道者,圣人之与共存没者也。故颜渊死,而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顾千世之悠悠,而道将无所托也。圣人无如天何,而又能如万世之人心何哉!
【元典】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译文】颜渊死,孔子痛哭。身边的人说:“您不要过于悲痛了!”孔子说:“过于悲痛了吗?不为他悲痛为谁悲痛?”
【诸儒注疏】“恸”,哀过也。哀伤之至,不自知也。“夫人”,谓颜渊。言其死可惜,哭之宜恸,非他人之比也。胡氏曰:“痛惜之至,施当其可,皆情性之正也。”
【理学讲评】恸,是哀之过。夫人,是说此人,即指颜渊也。昔颜渊死,夫子哭之而过于哀,门人之从夫子者说:“夫子之哭恸矣。”欲其节哀也。是时夫子哀伤之至,殊不自知,乃问说:“果有恸乎?即有恸也,乃亦理所宜然者。吾非为此人恸,而更为谁人恸乎?”明其哭颜渊非他人比也。
【心学讲评】圣人之情,无非理也。有若过而自不知其过者,反而求之,而知为理之表确过也。朋友之死,哭之有节焉。颜渊死而子哭之恸,非朋友之节,而几于忘矣。从者曰:“子恸矣。”疑其过也。子曰:“有恸乎?”忘其为过也。而以情之必至者而度之,则诚哉其宜恸!非夫人之为恸,而人之有必致之哀者何为哉?圣人之过情,过其所必过,情不妄而天理即存,岂有一成之节哉!
【元典】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译文】颜渊死,学生们要厚葬他。孔子说:“不可。”学生们还是厚葬了他。孔子说:“颜回把我当作父亲,我却没把他当作儿子。不是我要这样,是学生们背着我干的。”
【诸儒注疏】丧具,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理也,故夫子止之。盖颜路听之。叹不得如葬鲤之得宜,以责门人也。
【理学讲评】门人,是孔门弟子,二三子即指门人说。昔颜渊既没,其家甚贫不能具葬事,于是孔门弟子以朋友之义,欲相与厚葬之。孔子止之说:“不可。”盖丧具,称家之有无。若贫而厚葬,则无财而强以为悦,非礼之当然也。门人不听孔子之言,竟厚葬之。孔子责之说:“颜回虽我之门人,然平日与我恩义兼尽,视我如父一般。我今日乃不得视之如子一般。盖鲤也死,衣衾棺椁,事事合理,于心无有不安。今回之葬,则不合于礼,不安于心矣。是吾不得以视鲤者而视回也。然此非我之所为,乃二三子自为之耳。其以非礼处回,而使之不安于地下者,是谁之过欤?”盖以深责门人也。
【心学讲评】君子之爱人也以礼。在复礼之士,则贞生死而一于礼,即所以厚之也。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岂颜子之以礼全归者乎!故子曰“不可”,词之决也,所以体颜子非礼勿居之道也。而门人乃各助其葬而厚焉,子乃深责之曰:二三子无以处回,而亦何以处我哉!夫回视予犹父也,则所恃以善其生、善其死者,予也。而家贫厚葬得,非其分,予不得视之如视鲤也。虽然,予心其以是为可从哉!二三子之违予,不能如回之不违也,吾其如之何乎!
呜呼!人各以其私意为得,虽圣人且不能制之。此圣人所以恸颜子为“天丧予”,而叹无好学者也。
【元典】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译文】季路问怎样侍奉鬼神,孔子说:“人都不能侍奉好,还谈什么侍奉鬼神?”请问死是怎么回事?“生都不了解,还谈什么了解死?”
【诸儒注疏】问事鬼神,盖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问也。然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盖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
程子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理学讲评】季路,即是子路。事鬼神,是的以奉祭祀之道。季路问说:“鬼神者,人之所当事,不知事之之道何如?”孔子答说:“明则为人,幽则为鬼。若未能事人,而得父兄长上之欢心,又安能事鬼,而使之来格来享乎?汝当先求尽其所以事人者可也。”季路又问说:“死者,人之所必有,不知其道何如?”孔子答说:“人必有生而后有死,若未能原始而知所以生,又安能反终而知所以死乎?汝当先示知其所以生者可也。”然事人之道,即是事鬼之道,不过一诚之感通而已。生之理,即是死之理,不过一气之聚散而已。果能明所以事人之道,则事神者可以兼举。果能尽所以有生之理,则全归者可以无愧。是夫子虽不明言以告子路,实所以深告之也。
【心学讲评】幽明始终,初无二理,夫幽者未尝明,而终者不可复始,何为其无二理哉?幽者,人之所不见不闻耳,而不见不闻之中未尝无也,则自昭着于两间,而人特以不知置之,而谓之幽。明者,人之所自谓见之闻之者也,而可见可闻之理,实多所不察也,则固莫明其分际,而人特以苟且应之,而谓之明。苟以心而体之,幽者非隐,而明者末易尽矣。其始也,天以大全者受之生,非仅一真之知视知听,能持能行,私于己以为用者之为始。人归于天,而仍返于大同之化,非舍此知视知听,能持能行,别有挟以宅虚者之为终。苟于理而顺之,终者终其始,而始者始其终,无殊致矣。
季路问事鬼神,将于事人之外,别求事鬼神之道乎?子曰:子亦尽所以事人乎!夫能事入者,非徒修事人之文也,视之于无形,听之于无声,而乃以得当于所事之人,则以思事鬼,而忾乎其有声,侵乎其有形者,皆吾心之敬爱而思成之也。若其未也,则所尊者未能尊,而尊非其尊;所亲者未能亲,而亲非其亲;将鬼亦非其鬼,而何能事之哉?尊亲敬爱,吾心为之,而不忧鬼之无可依也。
进而敢问死,将于知生之外,别求所以知死之方乎?子曰:子亦思所以知生乎!知生者,非遽生而存者之为可知也;人之所为无非天,命之所受斯为性,乃以不昧于生之所以存。则以之知死,而可以不愧于天,可以不失其性者,唯此理之存去而无所差也。若其未也,则不知有我而何以不足为有,无我而何以不足为无,将生亦不自知,而何能知死哉!有无存去,此理系焉,而不忧死之无以自主也。此幽明始终无二理之实也。
【元典】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译文】闵子骞在旁侍奉时,一副正直而恭敬的样子;子路侍奉时,一副刚强的样子;冉有、子贡侍奉时,一副温和快乐的样子。孔子乐了,说:“象子路这样,恐怕不得好死。”
【诸儒注疏】“行行”,刚强之貌。“子乐”者,乐得英才而教育之。
尹氏曰:“子路刚强,有不得其死之理,故因以戒之。其后子路卒死于卫孔悝之难。”洪氏曰:“《汉书》引此句,上有‘曰’字。”或云:上文“乐”字即“曰”字之误。
【理学讲评】侍侧,是侍立于旁。是和悦而又正直的模样。行行,是强勇的模样。侃侃,是刚直的模样。不得其死,是不得正命而死。门人记说:昔闵于骞侍立于夫子之旁,其气象则外和内刚,德器深厚,但见其訚訚如也。子路的气象,则多强勇而少含蓄,但见其行行如也。冉有、子贡的气象,则和顺不足,而刚直有余,但见其侃侃如也。四子气象虽不同,然皆禀刚明直之资,而绝无阴邪柔暗之病。这等的人,熏陶造就,将来皆可以副传道之寄,而入于圣贤之域者。故夫子见之欣然而乐,盖喜其得英才而教育之也。然四子之中,惟子路过于刚强,有取祸之理。夫子亦尝警之说道:“我看仲由的气象,却似不得正命而死的一般。若能克其气质之偏,则庶乎可以免祸矣。”其后子路死于孔悝之难,果如孔子之言,此可以见圣人知人之哲矣。
【心学讲评】刚柔,皆道之用也。刚之过,或不足以通吉凶之故;而柔之过,则人欲易溺,而天理不能自持。故圣人之所嘉予者惟刚,而圣教之裁成,必使卓然自拔于流俗,以直方而不屈,虽忧患之不免,而圣人终有取焉。志正则气伸,气不馁则神传于容貌之间,故诸子侍侧,夫子目击而知其所养也。
闵子则闾阎如也,其志顺,则和见于色,而是非不挠之情,于辞气之确然者见之矣。子路则行行如也,虽气之过厉,而闻善必行,直前无惧之容已着矣。冉有、子贡则侃侃如也,虽养之未和,而视听不回,率情无伪之色已形矣。
夫子见之而乐也,乐诸子之性不失正,而服吾教之能以身体之也。嗜欲浅则天机自盛,于己无疚则于物无疑。吾党之士所由以拔于流俗,而足以任名教者,其在斯乎!乃既而叹曰:二三子皆是也,而于由不能无虞也。夫刚者可以自持,而不可以加物;决于任道,而非决于任志。志之任,其何以尽屈伸进退之理?刚加于物,而能不忤于物乎?不得其死然,亦有其徵矣。
夫喜其刚,而又为之忧,盖欲有以善刚之用。乃虽为之忧,而不易其喜,则以靡靡者之生,固不如行行者之死也。见利而歆,遇难而馁,阉然求媚于世,诚不如死之久矣。
【元典】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译文】鲁国重建国库。闵子骞说:“仍用旧库,不行吗?何必改建?”孔子说:“此人很少说话,但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
【诸儒注疏】“长府”,藏名。藏货财日府。“为”,盖改作之。
“仍”,因也。“贯”,事也。王氏曰:“改作,劳民伤财。在于得已,则不如仍旧贯之善。” 言不妄发,发必当理,惟有德者能之。
【理学讲评】为,是兴造。长府,是藏货财的府库。仍,是因。贯,是事。夫人,指闵子骞说。中,是当于理。昔鲁国有藏货财的长府,鲁人要将旧制拆毁,从新改造一番。闵子骞见其事在得已,乃婉词以劝之说道:“这长府之设,相沿已久,未至大坏。且只因其旧制,稍加修敕,以藏货财,似亦无不可者。何必创新改造,而为此劳费之事乎?”闵子之言,其意甚善,故孔子闻而喜之,乃称美说道:“此人不言则已,言则必当于理。”盖治国以节用爱人为要,而土木之工,乃劳民伤财之大者,苟非甚不得已,不可兴也。长府之作,本事之可已者,使鲁之君臣因其言而止之,一可以省费,二可以恤民,三可以昭恭俭之德,其为益也不亦大乎?所以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子称逆流子者,所以警鲁人也。夫府库,乃国家规制之当备者,在圣贤犹以为可省,况为倾宫、瑶台、芳林、别苑而纵游佚之欲者乎?有国家者,可以深长思矣。
【心学讲评】国家无故而兴可已之役以劳民而伤财,始于一念之妄,遂执为必然,而若见为不可已。持正之士执是非利害以辨之,我以为非,彼愈辨为是;我以为不善;彼且争其利;终无以折其妄而正之。唯有道者明于立国之大而通计之,则妄动之为,索然无味,不待与之固争,而其可已而不已之邪心亦可以止矣。鲁之有长府,旧矣;而改作之,若见为不为之必不可者,若见为决于为而不容已者。语之以伤财,则且曰小费而大益也;语之以劳民,则且日一劳而永逸也。而闵子骞则通数百年之得失,以诘其一时妄动之心,而曰:夫长府之为,将以为旧之不可仍,而必于改乎?乃自其未改之前而思之,所以聚财者,先公之世岂尝蓄之不富乎?岂尝藏之不固乎?而何有不可也?就其既改之后而思之,其于以聚财也,自今以始,岂能令财之加盈乎?岂能令藏之无损乎?而何必于改也?财之聚,不关于国之盛衰;府之改,愈不关于财之盈歉。利害得失之外,自有无容留心之过计,不但民可小康,而君与大夫亦可享宴安之福矣。
夫子曰:谏长府之役者,无有如此言之中者也。夫人也,身不欲任当世之事,固口亦不欲及当世之故,超然有见于事外,而通于大体,不屑为争辨尺寸之说,常不言也。一有言焉,则可以消妄逞之雄心,可以息争执之众论,而国因以受益,民因以受安,皆因此矣。中情也,即中理也;中事机也,即中大计也。使言国事者而皆如此,虽有邪僻坚怙之心,亦退然而自息矣。盖道全于中,则识远而理自通,此有德之言所以和说而诤也。
【元典】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译文】孔子说:“子路弹琴,干嘛要在我这里弹?”学生因此不尊敬子路。孔子知道后,说:“子路的弹得很不错了,只是还不精通而已。”
【诸儒注疏】程子曰:“言其声之不和,与己不同也。《家语》云:‘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盖其气质刚勇,而不足于中和,故其发于声者如此。”门人以夫子之言,遂不敬子路,故夫子释之。“升堂”、“入室”,喻入道之次第。言子路之学,已造乎正大高明之域,特未深入精微之奥耳,未可以一事之失而遽忽之也。
【理学讲评】瑟,是乐器,古之为士者,无故不去琴瑟,所以养性情也。奚字,解做何字。堂,是厅堂。室,是房室。昔子路好勇,故其鼓瑟常有有北鄙杀伐之声。孔子闻而儆之说:“吾之教人,以变化气质、涵养德性为要,而乐之为道,审声可以知人。今听由之瑟声如此,则其气质未变,德性未纯可知。何为而鼓瑟于我之门乎?”孔子此言,盖欲子路深自警省,以克其刚勇之偏,非遽绝之也。门人闻孔子之言,乃遂不敬子路。孔子晓之说:“汝等岂以仲由为不足敬耶?凡人之学识,其正大高明的去处,譬如厅堂一般;其精微深邃的去处,譬如房屋一般。今由之学识,已造于高明之域,而未入于精微之奥,就似人已升到厅堂,但未入于房室耳。使能勉力进修,所至固不可量,安可以是而遽轻忽之哉?”然观孔门入室之徒,自颜、曾之外,盖亦无几,以是知圣学精微之奥,诚未易窥,而人既知所趋向,又不可不勉其所未至也。
【心学讲评】学者辨志之始,以超然于利私之外,而决志于上达为之基,则自立于君子之途,而由是以造道。乃其志正,其守定,尤必文之以礼乐,而涵养其性情,以洗心而藏于密。故弦歌之教,非迂图也。声音之理入于无形之虚,而平其心气。故律吕察于微杪,元声应乎天地,所以极道之深,而研几于动静之介。圣人之教所以达沉潜而节高明,至矣!
子路才果志刚,以道为事物之可尽,而忽弦诵为迂远之为;以为乐顺人情,即不雅而俗,亦奚害于吾心之刚直哉!其弹瑟也,非夫子之瑟也。故夫子责之曰:由之瑟,非学者之瑟也。某之门,固以调人之性,和人之情,而卑者抗之,高者抑之,使养气以养心,而合乎天化之自然者也。在某之门,而奚为有此哉!
门人者,皆以夫子之教为教,而未深喻乎入道之次第,乃以子路之不足与于礼乐而不敬之,则所以待子路者非,而其自为学将必有终于文而失其至意、趋于空虚而根本不立之病。故夫子正告之曰:二三子何轻由哉!夫亦未明乎造道之序矣。夫道有堂焉,有室焉,拔于私利之卑下,而奋志以大有为者,堂也。非志之刚而能忘乎生死利害之情,心之果而能夺其闻善必为之气,未能升也。而由升矣。藏之于幽独而不急为昭着,析之于细微而必尽其条理,室也。必御其气以治其志,养其心以尽其性,而后入于室矣。由也,特未入耳。故予欲其涵泳之于音容微忽之中,以知室之所在,而逊志以入焉;所为责其瑟之非宜,以进由于室也。二三子或未之逮也,而何易轻由哉!
盖学者之病有二:一则志尚高而忽治心之学,以为秉正而行,而即以行无不善;不知其非理之几,以不审而失之毫牦。一则习尚端而修迂谨之节,以为雅道在己,而不必过为亢激;不知其志气之靡,以不振而趋于偷伪。然有升堂而不能入室者矣,未有不升堂而可入室者也。故为学必以光明俊伟为之基。
《注》中“北鄙杀伐”之说出《家语》,乃汉魏人所撰,不足尽信。使子路无一念不在杀伐,则寇贼而已,何言升堂?故训中不从。后节《注》“已造乎正大高明”云云,乃合。
【元典】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译文】子贡问:“子张与子夏谁能干些?”孔子说:“子张做事总是过头,子夏总是差点火候。”说:“那么是子张强些喽?”孔子说:“过头和差点一样。”
【诸儒注疏】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愈”,犹胜也。道以中庸为至。贤智之过,虽若胜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则一也。
尹氏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夫过与不及,均也。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故圣人之教,抑其过,引其不及,归于中道而已。”
【理学讲评】师,是颛孙师,商,是卜商,都是孔子弟子。愈字,解做胜字。子贡问孔子说:“门弟子中,若颛孙师、卜商者,二人所造,果谁为贤?”孔子答说:“师也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其学每至于太过;商也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其学每失之不及,是二人之所造也。”子贡不达过与不及之义,乃问说:“师既是过,商既是不及,然则师固胜于商欤?”孔子答说:“不然。道以中庸为至,不及的固不是中道,那太过的也不是中道,是太过也与不及的一般。若能各矫其偏,固皆可至于中,不然,则其失均耳。吾未见师之胜于商也。”
【心学讲评】道无可过也,不及而已矣。以体天德,则极于至密;以达王道,则极于至备。非圣人莫能至之,而况有过之者!乃自处事待物而言,则用情之厚薄,容蓄之广隘,任气之勇怯,立意之奇庸,而过不及见焉。过者似为有余不及者似为不足;有余似易损,不足似难益,然厚于此则且薄于彼,广者疏而隘者密,勇于所作则怯于所未为,奇易尽而庸能有恒。故过之失也,亦终不及,而其病同归。圣人之义精仁熟,事理之无不得其宜,乃无非至极之理,彼俱未之逮也。
圣门子张、子夏志行不齐,而子贡问其孰贤。子曰:二子之贤,未可并论而相较也。夫志行均而所造有浅深,则优劣易见。乃师也则过,以不及者为不足学,而自树一风标,用心于所不必用。故情之或过,以兼容为大而无择;行之或过,以难能为尚而自喜;皆道之不如是,而师欲如是者也。商也则不及,以过者为不可学,而自画其矩,则用心于所易用。故情之不及,以于物而寡所与;行之不及,以于道而拘所习;皆道之不止于是,而商但如是者也。
子贡未能深造于道,不知其高明广大之积于精微也,果以过者有余而易损,不及者不足而难益,乃曰:然则师愈与?子曰:师何愈哉!使道而可过,则是道外有可为可至之理,而道不至也。夫师亦自以为过而已,商则不自知其不及也。一念之过,而念之所不及多矣;一事之过,而事之所不及多矣。不及者唯于斯道广远深密之藏不能至也。而任意以夸张,其于广远之未逮,深密之未测,一如不及者之不知有至极而循序以造也。其失均也,而何愈哉?
盖子贡之愈师者,以道为真有可过而过之也。尧、舜相授之中,非如五十里百里,而所当至者七十五里,留有余以听他人之往也。本无可过,故曰无过;无不可及,故曰无不及。学者无一私之不去,无一理之不存,以尽民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乾乾夕惕,自强不息,乃以止于至善,而反身之诚,万物皆备。师也其能过此乎?不及者可进,而妄谓过者终身而不及。故子张难与为仁,其不及更甚于子夏。
【元典】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译文】季氏比周公还富,然而冉求还在帮他搜括钱财。孔子说:“他不是我的学生,同学们可以敲锣打鼓地声讨他。”
【诸儒注疏】周公以王室至亲,有大功,位冢宰,其富宜矣。季氏以诸侯之卿,而富过之,非攘夺其君,刻剥其民,何以得此?冉有为季氏宰,又为之急赋税以益其富。“非吾徒”,绝之也。“小子鸣鼓而攻之”,使门人声其罪以责之也。圣人之恶党恶而害民也如此。然师严而友亲,故已绝之,而犹使门人正之,又见其爱人之无已也。
范氏曰:“冉有以政事之才施于季氏,故为不善至于如此,由其心术不明,不能反求诸身,而以仕为急故也。”
【理学讲评】聚敛,是多方征敛,以取民财。附益,是增加的意思。非吾徒,是说不是我的门人,绝之之词也。小子,指门人说。鸣鼓而攻之,是齐声攻南其过失。古之圣人有周公者,亲则成王之叔父,尊则天子之冢宰,又有安定社稷之功,食禄最多,赏赉最厚,其富乃分所当然也。季氏以鲁国之卿,而其富乃过于周公,则必有攘夺公家、刻剥小民之事。为家臣者,从而匡救其恶可也。冉求为季氏家臣,不惟不能匡救,又为之设法征求,多方聚敛,以增益其富,其党恶害民甚矣。故孔子绝之说道:“若冉求者,非我之门人也。盖我以仁义道德为教,则凡为吾徒者,皆当以直道事人,而不为阿谀以惠政养民,而不为掊克。今求乃党恶害民,得罪于名教,则岂吾之门人乎?汝等小子与之同学,有过失相规之义,须明正其罪,齐声以攻击之,使知省改可也。”夫人之来恶,若党支部与不众,则其为害犹小,惟夫身据权要,而人又从而附丽之,则其虐焰滋甚,不可扑灭。故圣人于党恶之人,拒绝之严如此。
【心学讲评】吾儒之学,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奠民生之命,故以明于义利为本。非是,则徇时以侥功名,君子之所不屑久矣!周公王室懿亲,而位冢宰,使可以富,则富莫加焉,而不以富闻。盖正义而不谋利,道不出乎求富之途,心无欲富之情也。而季氏上夺其君,下攘其民,更加富焉。求也为之宰,匡之以正,而使革其欲富之邪心,其职也;乃更为之急赋税以附益之,当时称才焉,门弟子亦未知其陷于大恶也。孔子曰:求也而至是,非吾徒也。均安之益不闻,而贫寡之为竞,此末世功利之徒,非吾徒也。心已邪而所为非道,吾无所施其教。二三子而尚有救之之心乎?鸣鼓而攻之可也。天下无弃人,在小子之责善而已。圣人之责弟子,无如此之甚者。义利之分,君子小人之大辨,天下治乱之大司,学圣人者可弗慎哉!
【元典】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译文】高柴愚笨,曾参迟钝,颛孙师偏激,仲由莽撞。
【诸儒注疏】柴,孔子弟子,姓高,字子羔。“愚”者,智不足而厚有余。《家语》记其“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避难而行,不径不窦。”可以见其为人矣。“鲁”,钝也。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又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辨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尹氏曰:“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辟”,便辟也。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噎”,粗俗也。传称噎者,谓俗论也。
杨氏曰:“四者性之偏,语之使知自励也”。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当在此章之首,而通为一章”。
【理学讲评】柴,是高柴。参,是曾参。师,是颛孙师。由,是仲由。都是孔子弟子。愚,是有智不足。鲁,是迟钝。喭,是粗俗。昔圣门教人,专以变化气质为先,故孔子各举四子气质之偏而教之说:“高柴为人,谨厚有余,而明智不足,是其愚也。曾参迟钝而少警敏,是其鲁也。颛孙师务为容止,而少至诚恻怛之意,是其辟也。仲由粗鄙凡陋而少温润文雅之美,是其也。”愚与鲁者,必须充之以学问。辟者,必须本之以忠信。喭者,必须文之以礼乐,然后可进于圣人之道。不然,亦卒偏而不得其中矣,可不知所自励哉。
【心学讲评】教思之无穷也,必知其人德性之长,而利导之;尤必知其人气质之偏,而变化之。盖气质之有偏也,虽不能即合于道,而偏端之所倚,亦二殊五实之正也。则即其所偏,而致曲之诚可通也。若其终之或得或不得,则存乎其人之自勉。而圣人知明而处之当,则教一,而教之之序妙于因材矣。
昔者夫子取四子而评之,专言其短,所以警之使自化也,亦明其所以教之者之因之也。于子羔则曰:“柴也愚。”好仁而不能广之以学,故知其所知,而不能达之于所不知也。于曾子则曰:“参也鲁。”立诚而未即通之以类,故行之必于行,而不能敏于行也。于子张则曰:“师也辟。”欲能为有无于斯世,故务为人之所不易为,而言动之可观者,未尽其实。于子路则曰:“由也噻。”欲决然有为于天下,故直任于行而不疑,而流俗之是非未能化也。
四子之质,夫子具知之。知之明,则所以奖掖之、匡正之之道在矣。于子羔则勉之以学,所以广其知也;于子张则斥其过,所以反其实也;于子路则教之让,所以逊其志也。而学者力行之功,本无旦夕可尽之理;循循而求之,孳孳而不已,不舍其专壹之诚,积而至于广大高明之域,则道在是矣。他日语曾子以一贯,而即应曰“唯”,何鲁之有哉!故曾子竟以鲁得之,圣人之养也至矣,而抑在其反求自勉之功焉。故气质之偏,无不可以入道,而惜乎三子之未逮也。
【元典】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译文】孔子说:“颜回的学问不错了吧?可他却受穷。子贡不相信命运,却能经商致富,对市场行情判断准确。”
【诸儒注疏】“庶”,近也,言近道也。“屡空”,数至空匮也。不以贫窭动心而求富,故屡至于空匮也。言其近道,又能安贫也。“命”,谓天命。“货殖”,货财生殖也。“亿”,意度也。言子贡不如颜子之安贫乐道,然其才识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程子曰:“子贡之货殖,非若后人之丰财,但此心未忘耳。然此亦子贡少时事,至闻性与天道,始不为此矣。”
范氏曰:“屡空者,箪食瓢饮屡绝而不改其乐也。天下之物岂有可动其中者哉!贫富在天,而子贡以货殖为心,则是不能安受天命矣。其言而多中者,亿而已,非穷理乐天者也。夫子尝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也。’圣人之不贵言也如是。”
【理学讲评】庶,是相近的意思。屡,是数。空,是匮乏。不受命,是不安于天命。货殖,是生聚货财。亿,是度。中,是得其理。孔子说:“士志于道,而以贫乏累其心,则立志不高。信道不笃,其去道也运矣。惟颜回以明睿之资,务深潜之学其于道,盖庶几相近矣乎。盖常人在贫困之中,有不堪其忧者,而回则处之泰然。其家数至匮乏,一无所有,初不改其所性之乐焉。是其所见者大,所得者深,骎骎乎与道为一矣。若端木赐之为人则不然。贫富自有定命,不容强求者也。彼则不肯安受天命,而务欲生财以致富,其不如回之安贫乐道多矣。然才识明敏,其亿度事情每每切中,如其所料,则亦有过人者,使由此而充之,亦可以进于道矣。此二子之优劣也。”夫颜渊亚圣而孔子特其屡空,子贡高才,而孔子犹讥其货殖,则洁廉自守之士,与嗜利无耻之人,岂可同日而语哉!用人者当知所辨矣。
【心学讲评】明达之质,圣道之所尚也。而圣门首推颜子,其次则无如子贡。乃二子之于道,合离相去远矣。夫子并论而着其得失之由曰:回与赐,皆斯道之选也。乃其居心也异,用才也异,而得失差矣。道与事不相离也,而体道者可以尽事,明于事者于道未能合也。义与利不相谋也,安义者忘利,而涉于利者于义遂相远也。唯回也其庶乎!潜心以求之,寡欲以养之,虽变化尽神之妙尚有慊志焉,循是以力行,天理之来复不远矣。有遗事而专于道者矣,其于事则淡忘之已久矣。故时有而有,时无而无,举以听之于天,而不分其念。屡至于空,士之恒也。若赐则不受命矣。以谓天下事皆可以力致,而无为废人事以委于命。唯然,则以之处财利,而亦以意计求之而货殖焉,以为可以利用而行吾志者在是也,抑非昧昧焉不审于可否而妄求也。其于天下之故,万物之情,亿而度之,而屡中矣。其所亿者,亦道之得失;其中也,亦理之从违。虽然,此道之用,而清心静体于天理存亡之几,未有当焉。
夫二子者,惟其明睿相次也,故以见道而庶乎道,以亿事而中乎事。唯用其明以知命,故屡空而不忧;用其明以计利,故货殖之为累。义利之际,得失之几,道以通乎事,而事不足以尽道。赐而欲如回也,非不可如也,在居其心、用其才之间而已矣。
【元典】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译文】子张问做善人的方法。孔子说:“不踏着前人的脚印走,学问也就难以精通。”
【诸儒注疏】“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程子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也。”
张子曰:“善人,欲仁而未志于学者也。欲仁,故虽不践成法,亦不蹈于恶,有诸己也。由不学,故无自而入圣人之室也。”
【理学讲评】践,是践履,亦是圣贤之成法。入室,是造乎精微之域,譬如入于室内一般。子张问于孔子说:“世有一等自然有善而无恶的人,其的行何如?”孔子答说:“善人者,质美而未学者也。惟其质美,故生来暗与道合,虽不必循途守辙以践圣贤之成法,而自不至于为恶。惟其未学,故亦不能涵养扩充,以造乎精微之域,而入圣人之室也。”夫其不践迹而自不为恶,此善人之所以为善人。不践迹而亦不能入室,此善人之所以止于善人也。然则夫人岂可徒恃其生质之美,而不加学问之功哉!
【心学讲评】善人以自然之美,与天下以可欲,非可学而至者也。子张问善人之道,其以为有道可遵,而得为善人乎?夫善人本非奉一道以自居者,而其任天而动,以与天下相宜者,则亦成乎善人之道。道之在礼乐文章,而前圣制之,后圣遵之者日迹,非是而无以合乎道也。乃有践之而尽乎道者,亦有践之而终不中乎道者。善人则因心而行,于已成之轨姑置勿讲,而于身无疚,于世无伤也。则冥合乎道之当然,而不在效法之间也。虽然,道之必践夫迹者,所以入室也。天理之由来,人情之极则,前之圣人得之于易简之原而定为经纬,率而由之,精而研之,则所以立天德王道之本者,理以之穷,而性以之尽,而善人未之入也。故修之已者无不善,而由其道者不可以为将来之法;施之物者无不善,而治之定也不可以贻数世之安。斯以为善人之道而已矣。世无善人而吾思之,然而非所可学也,则亦可无问其道之何如也。
【元典】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译文】孔子说:“赞赏忠诚的人,是君子?还是伪装的?”
【诸儒注疏】言但以其言论笃实而与之,则未知其为君子者乎?为色庄者乎?言不可以言貌取人也。
【理学讲评】论,如论官论才之论。笃,是笃实。与,是许可的意思。君子,是有德的人。色庄,是内无实德,矜饰外貌的小人。孔子说:“忠信之人,可以学道。故器质之敦笃而不虚华,朴实而无文饰者,乃君子之所与也。然人藏其心,情伪难测,外貌未足以尽人也。若不加深察,只论人于容貌词气之是,见以为笃实而遽许之,则斯人也,其果表里相符,而为有德之君子乎?抑亦矫饰外貌,假做个老实的模样,而为色庄者乎?使其为君子之人,则与之诚是也,若是个色庄之人,而亦与之,不几于失人乎?然知人实难。以帝尧之圣,而犹见欺于象恭之共工,况其他乎?”夫子之言,盖有所感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诚伪之分,君子小人之别,乃欲求人于笃实者,亦惟其行而已矣。但若以言论观人,则非但其词之便捷矜张者为不足信,即与之论道而切于躬行,与之论事而切于物理,若皆所已行而必可行者,乃以是而嘉与之,其遂足信乎?其或果为君子,而所言者本其心之所得,未可知也。其或于色庄饰,而心之所藏异其论之所说,抑未可知也。盖浅人急见其浮夸之情,而伪士故习为朴诚之态,其动人者止于此而雠其欺,则言之不足以取人,而观人为要矣。
【元典】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译文】子路问:“听到就做吗?”孔子说:“有父兄在,怎么能听到就做?”冉有问:“听到就做吗?”孔子说:“听到就做。”公西华说:“仲由问‘听到就做吗’,您说‘有父兄在’;冉求也问‘听到就做吗’,您却说‘听到就做’。我很疑惑,请问这是为什么?”孔子说:“冉求总是退缩,所以要鼓励他;仲由胆大,所以要约束他。”
【诸儒注疏】“兼人”,谓胜人也。张敬夫曰:“闻义固当勇为,然有父兄在,则有不可得而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则于所当为不患其不能为矣,特患为之之意或过,而于所当禀命者有阙耳。若冉求之资禀失之弱,不患其不禀命也,患其于所当为者逡巡畏缩而为之不勇耳。圣人一进之,一退之,所以约之于义理之中,而使之无过不及之患也。”
【理学讲评】诸,是语词。求也退,这退字,是怯弱的意思。故退之,这通字是裁抑的意思。兼人,是胜过乎人。昔子路问于孔子说:“由尝闻道而患于末之能行也,自今一有所闻,即断然行之可乎?”孔子答说:“闻义固当勇为,然父兄在上,有不得以自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如何可以闻斯行之乎?”冉有问说:“求尝悦道而患于力之不足也,自今但有所闻,即勉而行之可乎?”孔子答说:“学莫贵于力行。若见义不为,是无勇矣。汝其闻斯行之乎。”公西华疑而问说:“由也问‘闻斯行诸’?夫子告他说,有父兄在,则既以禀命为恭。及求也问‘闻斯行诸’?夫子又告他说‘闻斯行之’,则又以必行为是。由、求之间本同,而夫子之答迥异如此,赤也不能无惑,敢问其说如何?”孔子答说:“人之材质不同,教人者,当因材而造就之,不可执一也。冉求是个怯弱的人,凡事每逡巡畏缩不肯前进,故我告以闻斯行之,使知勇往力行,以变其柔懦之习,所以引其不及而归之中也。仲由是个刚强的人,凡事都径情直遂,只要胜过乎人。故我告以有父兄在,使知安分循理,不流于妄动之失,所以抑其太过而归之中也。其问同而答异者以此,汝何疑之有哉?”按《洪范》有云:“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沉潜而治之以刚,即所谓退而进之者也。高明而治之以柔,即所谓兼人而退之者也。可见圣人立教,与帝王出治,其斟酌化裁,操纵阖辟,皆不了此二者,所以能甄陶一世,而尽君师治教之责也。
【心学讲评】道则一而已矣,贤智者不能亢,愚不肖者不能损。故谓圣人之论仁、论政,而因病以药者,非也。唯夫人用心之际有勇怯疑怠之分,则不容不因其材而或抑之,或劝之,乃以裁成其才情而协于一。今夫人之闻善而行,在司行原无容疑怠;决行矣,则自喻其从容之节,知为我所当行,必自无以贤智先人之色,此一致之理也。然而人之任才情而不哀诸道者,则不能知其协一之用,于是而圣人若有异教焉。
子路问闻斯行诸。不行而何贵于闻?闻斯行者,理也。子曰:何为其遽行哉?天下之善,岂一人之所能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不几于攘美乎?以子弟谦谨之情,徐酌其条理,行不愈善哉?冉有问闻斯行诸。不行而何贵于闻?闻斯行者,理也。子曰:是更何疑于行哉?无穷之善,非一行之可竟,闻斯行之,犹恐其不逮也。以惟日孳孳之情酬吾传习,行尚有成哉!
于是公西华兼闻之,而不容不语也。问曰:昔者由也问闻斯行诸,而子曰“有父兄在”,若是乎谦谨自持,而唯恐其过也。今也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若是乎果决无疑,而唯恐其不及也。二者分言之,而各成不易之理;合言之,而不相为通矣。但言闻,但言行,非由之所闻者为必让之善,求之所闻者为难缓之几;非由之行之即有掠美之嫌,求之行之即有后时之惧;赤于斯惑矣,敢问。
子曰:此为求与由而异也,非行之之节有可急可缓之别也。求也之于善,有欲进之心,而往往终于退。不示之以勇决,则局于近小而为外诱所引,且让美于人而姑安于苟且。故迫赴其闻,所以进之也。决于进,而中挠之者不乘其间矣。由也之于行,不但如其量以进,而且欲兼人之长而有之,不临之以敬忌,则亟于功名而失同善之理,且求胜于物而或成乎刚愎。故使知有父兄,所以退也,此因彼之所不足而裁之之道也。求无兼入之情,则即进也,自不至竞物而失节,由无退缩之志,则即退也,自不至委靡而虚所闻。一进一退而道协于中,子何疑焉!
盖圣人之教,初无差等,必无同异,能者从之耳。而以人治人之理,深知其得失之所由,以因材而调养之,则在用功之际有张弛焉。斯以为教思之无穷耳。
【元典】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译文】孔子被困于匡地,颜渊最后才来。孔子说:“我以为你死了。”颜渊说:“您在,我怎敢死?”
【诸儒注疏】“后”,谓相失在后。“何敢死”,谓不赴斗而必死也。胡氏曰:“先王之制,民生于三,事之如一,惟其所在,则致死焉。况颜渊之于孔子,恩义兼尽,又非他人之为师弟子者而已。即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捐生以赴之矣。捐生以赴之,幸而不死,则必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请讨以复仇,不但已也。夫子而在,则回何为而不爱其死,以犯匡人之锋乎?”
【理学讲评】畏,是恐惧。后,是相失在后。昔孔子被围于匡而有畏心,一时仓卒。遇难之际,颜渊偶相失在后。方其相失之时,夫子惧其为匡人所害,心正悬虑,及其至也,不胜其喜幸之意,乃迎而谓之说:“吾只以汝为死矣。今乃幸而无恙乎?”颜渊对说:“回于夫子,分则师生,恩犹父子,生死患难,相与共之者也。若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不爱其生,捐躯以赴之矣。今夫子既喜得以何全,回亦何敢轻于赴斗,以犯匡人之锋而死乎?”于此不独见其师生相与,恩谊甚深,抑且死生在前,审处不苟。盖由平日涵养纯粹,见理分明故耳。所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若颜渊者,真其人矣。
【心学讲评】众人之生死因乎遇,而圣贤之生死存乎己。虽处乱世,遇凶人,而未有己不欲死而死焉者。有成仁取义之心,则可以不死而必死,有全身远害之道,则可以死而不死。
子畏于匡,凶人无故之灾也。故子以从容镇静处之,而匡人不能如子何。子免就道,而颜渊后,盖迂回以避之也。既至,夫子忧释,而言其念之之情曰:吾以汝为死矣。对曰:夫回也,而敢死乎?死自有其可死之道。使匡人之暴而可死,则夫子死矣。夫子不屑以其生与暴人竞,而必曲以全身,道在生也。回其敢轻以身任一时不平之气,以与横逆者争而死乎?
呜呼!此颜渊所以善处其生也。寿夭在乎天,忠孝殉乎性,临深履薄立乎命。有不敢死之诚,斯有敢死之志。此比干之仁所以与乐正子春伤足之忧,道通于一。
【元典】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译文】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算大臣吗?”孔子说:“我以为您问别人,哪知道您问此二人。所谓大臣,应以仁道辅佐君主,不行就不干。现在他二人,可算充数的臣子了。”
【诸儒注疏】子然,季氏子弟,自多其家得臣二子,故问之。“异”,非常也。“曾”,犹乃也。轻二子以抑季然也。“以道事君”者,不从君之欲;“不可则止”者,必行己之志。“具臣”,谓备臣数而已。
【理学讲评】季子然,是季孙意如之子。异,是非常。不可,是君不信从。止,是去位。具臣,是备数为臣,无可称述的意思。昔仲由、冉求为季氏家臣,故季子然问于孔子说:“臣一也,然有大臣,有小臣,职任既有崇卑,则其称之亦有难易。夫子之门人,若仲由、冉求者,其德器才识,可以谓之大臣与?”盖夸二子之贤,以见季氏之得人也。然季氏乃僭窃之臣,由、求既不能谏,又不能去,正孔子之所深恶者,故答之说:“汝之问我,我以为必有非学之事,与非学之人。乃今以由、求二子为问,则汝之间亦卑矣。且汝以由、求为大臣,是岂知大臣之道乎?盖所谓大臣者,乃君德成败之所关,国家安危之所系,其责任隆重,与群臣不同。若只是阿意曲从,不顾道理,与夫贪位慕禄,不识进退,则何以成就君德,表率百僚?必须学术纯明,忠诚恳至,凡事都以道理辅佐共君。如君之所行有合道理的,便为之赞助于中,为之宣布于外,以成其美。如君之所行有不合道理的,便为之正言匡救,为之尽力扶持,以补其阙,必欲引其君于当道而已。若使君不向道,而吾之言或不从,谏或不听,则虽居官食禄亦是尸位素餐,便当引过自归,奉身而退,必不可枉道以辱其身也。盖大臣以正君为职,故志在必行;以旷职为耻,故身在必退,其道固当如此。今由、求之为家臣,既不能直道事人,以尽责难陈善之忠;又不能安分知止,以全难进易退之节,是乃备数为臣者耳,何足道哉!”夫子之轻由、求,所以抑季然也。
【元典】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译文】说:“那么他们是否绝对听话?”孔子说:“弑父和弑君,他们也不会服从。”
【诸儒注疏】意二子既非大臣,则从季氏之所为而已。言二子虽不足于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则闻之熟矣,弑逆大故必不从之。盖深许二子以死难不可夺之节,而又以阴折季氏不臣之心也。
尹氏曰:“季氏专权僭窃,二子仕其家而不能正也,知其不可而不能止也,可谓具臣矣。是时季氏已有无君之心,故自多其得人,意其可使从己也。故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其庶乎二子可免矣。”
【理学讲评】季子然又问说:“由、求既不可以为大臣,则凡事只听命子所事,唯唯诺诺,而无所是非者与?”孔子答说:“由、求虽不知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明白易见者,彼易晓然知之。至于弑父与君,大逆无道之事,必不肯党恶以从人也。”盖季氏素有不臣之心,欲借二子以为羽翼,故孔子阴折其心如此。此可见天下有大臣、有具臣、有乱臣,若人君能尊德乐道,则大臣得以尽其忠;能随材器使,则具臣得以勉其职;能防微杜渐,则乱臣无所容其奸,此又明主所当加意也。
【心学讲评】国有大臣,则上下一于正而乱不生,惟其进退不苟,而正已率物,一于道也。至于不择君以仕,而急见其功名,则必不能正朝廷以正百官,而制治于未乱。及乎祸至而见节,斯已晚矣。然而终不失身以奖乱,则所奉教于君子者有素也。子路、冉有仕于季氏而才见焉,季子然遂以为此大臣,而问于夫子。子曰:子何易由言哉?子而有意于大臣,吾以子为念国之所由定,治之所由开,正百余年纲纪之原,兴先王先公礼法之守,必有异人焉以当之,而曾由与求也,随其一至之长,以规于仕者之足问乎!夫所谓大臣者,君之所自贞邪,道之所自兴废也。以一身任一国,而以一心事一君,惟其道也。道也者,功无所苟见,名无所苟成,立人治之大,而莫敢不率者也。君而能行其道,则行矣。国有其典,而君不行;君有其心,而时不顺;君或畏难,下或旁挠,不可也;则大臣爱身以全道,有去而已矣。今由与求也,仕不谅其可不可,道不必其行不行,以一至之才,效一官之用,可谓具一臣之数而已。曾大臣而然乎哉?
子然曰:二子之不足为大臣,而才皆可用也。然则但求自效,则必合于所仕之主,因于一时之势而从之与?于是夫子怒其有不顺之心,而斥之曰:子以为从,奚从乎?其从弑父与君者乎?弑父与君者,天理之所必诛,王法之所不赦,在宫在官,党恶之讨所不贷也。二子虽不足以为大臣,而何至从彼哉!用二子者,亦无望其相助为慝也。盖欲变鲁而至道,非大臣不能,故二子之用不救鲁之乱,而二子仕鲁,亦使季氏不逞其逆节,则圣人名教素明,有以使之然也。
【元典】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译文】子路派子羔当费市市长。孔子说:“这是误人子弟。”子路说:“有人民,有土地,何必读书,才算学习?”孔子说:“这真是强词夺理。”
【诸儒注疏】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之也。“贼”,害也。言子羔质美而未学,遽使治民,适以害之。言治民、事神,皆所以为学。治民、事神,固学者事,然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希矣。子路之言,非其本意,但理屈词穷,而取辩于口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也。
范氏曰:“古者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盖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其说具于方册;读而知之,然后能行,何可不以读书也?子路乃欲使子羔以政为学,失先后本末之序矣。不知其过而以口给御人,故夫子恶其佞也。”
【理学讲评】子羔,是高柴的字。宰,是邑宰。贼,是害。夫人之子,就指子羔说。佞,是强辩饰非。昔子路为季氏宰,因欲举子羔为费邑之宰,孔子责之说:“凡人学优斯可以登仕,明体乃足以适用。今子羔资质虽美,而所学尚浅。若遽使为宰,则内有妨于修己,而学问无由以成;外有妨于治人,而功业必不能就。这不是爱他,实所以害之也,如之何其可乎?”子路因夫子之责,乃不自以为过,又强词以应之说道:“费邑之中,有民人焉,所当治也。有社稷焉,所当事也。若于民人而求所以治民之理,于社稷而尽所以事神之道,这便是学了,何必读书,拘于章句之末,然后谓之学耶?夫治民事神,固学者事,要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则道理不明,施为欠当,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稀矣。”子路此方,非其本意,但不肯自认已错,而取辨于口给以御人耳。夫子乃直言以责之说:“我平日所以恶那佞口的人,正谓其不论理之是非,而惟逞口辩以示胜耳。由也自今可不戒哉!”夫漆雕开必已信而后仕,则夫子喜之。子路于未学而使仕,则夫子责之。可见出治有本,务学为先,凡有天下国家之责者,其职任愈大,则其学当愈充,其关系愈重,则其学当愈勤,诚不可一时而少闲也。
【心学讲评】道之废而学之绝,三代礼乐文章之治不可复者,始于佞人之说。佞者,似义而害义者也。以为事求其可,功求其成,阅历世变而得失明,即可以成在己之材;因事见功,因时见节,练达世故而任以职,乃所以收有用之士。其为言也,似以抑虚崇实而合时之宜,谓之非义而不可。乃《诗》《书》贱而吏治兴,始骛于功名,而后且趋于奔竞,吏道杂而多端,道丧而生民之涂炭极矣。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谓其笃厚之姿可以收实效乎,不知其不学而失之愚,且使事有所窒而不行。夫子曰:“贼夫人之子!”以子羔之质为可学而废其学,未可仕则且诎于仕也。而子路曰:夫学何为也哉?幽以事神,诚信而已矣;明以治人,果决而已矣。使之事神,明赫临之,不期敬而敬自生,使之治人,事事责之,欲不决而不可。则夫人之才日以益矣,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规规于古人之遗书,而养一彬彬之度,可观而不可用,何必乃尔哉!
甚矣,由之害义也!此以名法为政,而弃经术之说也;此以吏治为师,而绌儒者之说也;此以综核为治,而牧民之长,专以赋税刑名为课最之说也。是可恶也。乃其言之也,似乎近人情,似乎中事理,故后世以诈力取天下者乐听焉。夫子曰:吾恶佞,而人或以为其辨可取也。今观于由之言,其可恶不信然哉?夫以柴之谨厚,不学而仕,其失也愚,则贼柴者犹小,乃以口给御人,而为此言,贼天下万世而有余,而奚容已于恶乎!
呜呼!赢政之焚书,韩饨胄之禁伪学,张居正之革书院,三途并进而吏食人,皆此言启之。其下流之委,乃至下劣子矜以读书明理为干禄之具,而贼人之子,可不痛夫!
【元典】
子路、曾皙、冉公、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译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坐,孔子说:“不要顾及我年长,而不敢讲真话。你们经常说,没人理解你们,如果有人理解并重用你们,你们打算咋办?”
【诸儒注疏】晰,曾参父,名点。言我虽年少长于女,然女勿以我长而难言。盖诱之尽言以观其志,而圣人和气谦德,于此亦可见矣。言女平居则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则女将何以为用也?
【理学讲评】曾皙,名点,是曾参之父。门人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一日侍坐于夫子之侧,夫子欲使尽言以观其志,乃先开诱之说:“人情若拘于少长之分,则心生严畏意不展舒,虽欲知其心之所有,不可得矣。今我之年齿,虽有一日少长于汝辈,而为汝等之师,然汝勿以我长而难于尽言,务当有怀必吐,有言必尽,可也。盖汝辈方平居之时,固皆自负说:‘吾之才,本足以为世用,但人莫能知我耳。’如或有人知汝,举而用之,则汝将何所设施,以展其生平之蕴哉?试为我言其所以待用之具何如?”夫子此间,盖欲考见四子自知之明,而因以施其裁成之教也。
【元典】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译文】子路急忙说:“较大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外有强敌入侵,内有饥荒肆虐,我来管理,只要三年,可使人人有勇气,个个讲道义。”孔子微笑。
【诸儒注疏】“率尔”,轻遽之貌。“摄”,管束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仍也。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方”,向也,谓向义也。民向义,则能亲其上、死其长矣。“哂”,微笑也。
【理学讲评】率尔,是轻遽的模样。千乘之国,是地方百里,可出兵车千第六的侯国。摄,是管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加以师旅,是说有兵战之事。因,是频仍。谷不熟叫做饥,菜不熟叫做馑。勇,是强勇。方,是向,知方,是知向于义。哂,是微笑。子路一承夫子之问,更不逊让,便轻遽而对说:“今有千乘之国,两边都是大国管束于其间;又加之以师旅,而调发不宁,常有兵战之事;又因之以饥馑,而荒歉频仍,每有匮乏之忧,时势之难为了如此。若使由也为之,外当事变之冲,内修政教之实;务农积谷于其先,简阅训练于其后;果锐以作其气,忠信以结其心。将及三年之入,可使民皆强勇,而敌忾御侮之争先;又且皆知向义,而亲上死长之无二。是则由之志也。”于是夫子微笑之。盖笑其言词轻率,非谓其所志之不大也。
【元典】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译文】“冉求,你怎样?”答:“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我来治理,只要三年,可使百姓衣食充足,至于精神文明,要等能人来教化。”
【诸儒注疏】“求尔何如?”孔子问也。下放此。“方六七十里”,小国也。“如”,犹或也。五六十里,则又小矣。“足”,富足也。“俟君子”,言非己所能。冉有谦退,又以子路见哂,故其词益逊。
【理学讲评】孔子既闻子路之志,遂以次问于冉求说:“尔之志何如?”冉求对说:“千乘大国,非求所堪也。但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若使求也为之,制田里,教树畜,以开其源;薄赋敛,敦节俭,以导其流。将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富足,不惟爷事俯育之有资,亦且水旱凶荒之有备,求之志,如斯而已。若夫礼怪节民性,乐以和民心,使化行而俗美,则必俟夫才全德备之君子,然后能行之,非求之所敢当也。”盖冉有之资,本自谦退,又因子路见哂,故其词益逊如此。
【元典】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译文】“公西赤,你怎样?”答:“我不敢说能干好,但愿意学习。祭祀的事,外交的事,我愿穿着礼服,做个助理。”
【诸儒注疏】公西华志于礼乐之事,嫌以君子自居,故将言己志,而先为逊词,言未能而愿学也。宗庙之事,谓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頫曰“同”。“端”,玄端服。“章甫”,礼冠。“相”,赞君之礼者。言“小”亦谦词。
【理学讲评】宗庙之事,是祭祀祖考。诸侯时,见叫做会,众俯叫做同。端,是玄端,礼服。章甫,是礼冠。相,是赞礼者。谓之小者,谦词。夫子又呼公西赤而问说:“尔之志何如?”公西赤对说:“礼乐之事,非敢说我便能之,诚愿即其事而学焉。彼宗庙之中,有祭祀之事,至如诸侯修好,则有会同之事,皆礼乐之所在也。赤当斯时,若得周旋供事于其间,服玄端之服,冠章甫之冠,愿为赞礼之小相焉。序其仪节,使君不失礼于神明;审其应对,使君不失礼于邻国。赤之志,如斯而已矣。”盖礼乐本公西华之所优为,其曰愿学,曰小相,亦因问而承之以谦也。
【元典】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译文】“曾点,你怎样?”曾皙弹琴正接近尾声,他铿地一声放下琴,站起来说:“我与他们三位不同。”孔子说:“说说有什么关系?只是各谈各的志向而已。”曾点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夫子感叹说:“我欣赏曾点的情趣。”
【诸儒注疏】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夫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希”,间歇也。“作”,起也。“撰”,具也。“莫春”,和煦之时。“春服”,单袷之衣。“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蝉树木也。“咏”,歌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
【理学讲评】希,是间歇。铿尔,是瑟之余音。作,是起。撰,是具。莫春,是三月的时候。春服,是单夹之衣。风,是乘凉。沂,是水名。舞雩,是祭天祷雨。咏,是歌咏。喟然,是叹息之声。与,是许。方三子方志之是增点正在鼓瑟。三子言志既毕,夫子乃呼曾点问说:“尔之志何如?”点承夫子之间,鼓瑟之声方才间歇,余音尚铿然可听,乃舍瑟而起,从容对说:“点之志,与三子之所具者不同,有难言者。”夫子开导之说:“汝但言之,庸何伤乎?人各有志,亦惟各言其志而已,不必同也。”曾点乃对说:“点之志,非有他也,亦以性分之中,自有真乐,随寓而在,无事旁求。就如今暮春之时,天气和煦,景物固足以畅怀;冬衣已解,单夹之服既成,又足以适体,因而偕那同志之徒,冠而成人者五六人,年少的童子六七人,少长有序,气类相投,油油然往游于鲁城南之胜处。沂水有温泉,其洁可濯也,则相与洗浴乎沂水之滨;舞雩有坛蝉树木,其阴可可芘也,则相与乘凉于舞雩之下;兴寄有时而可止也,则相与歌咏而归。唱和交适,舒卷自如,是亦足以自乐矣,而他尚何慕焉?点之志,所以异乎三子者如此。”夫子一闻曾点之言,有契于心,乃喟然叹息说道:“吾与点也,其深嘉乐,予之意,溢于言表矣。”盖君子所性,万物皆备,人惟见道不明,未免有慕于外,始以得失为欣戚耳。若是反身而诚,无所愧怍,此心泰然,纯是天理,则无往而不得其乐矣。故蔬食水饮,箪瓢陋巷,此乐也。用于国而安富尊荣,达之天下而老安少怀,施诸后世而亲贤乐利,亦此乐也。大行不加,穷居不损,用行舍藏,惟其所遇,而我无心焉。盖圣门学术如此,曾点知之,故为夫子所深许也。
【元典】三子者出,曾晰后。曾晰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晒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译文】其他三人走后,曾皙问:“他们三人的话怎样?”孔子说:“只是各谈各的志向而已。“您为何笑仲由呢?“治国要讲礼让,他的话一点也不谦虚,所以笑他。
【诸儒注疏】点以子路之志乃所优为,而夫子哂之,故请其说。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
【理学讲评】礼,是天理之节文。让,是谦逊。昔诸子言志已毕,曾皙以夫子得与己之志,而于子路则哂之,子冉有、公西华则无言,不能无疑,乃俟三子皆出,独留身在后,问于夫子说:“适间三子所言之志,其是非得失何如?”夫子说:“也只是各言其志而已,无他说也。”曾皙又问说:“夫子何为独笑仲由也?”夫子说:“凡为国者,必以礼让为先,则上下雍睦,示民不争,而后国可治也。今由也,言辞急遽,自负有才,直任之而不让,则失乎恭敬辞逊之道,而有悖于礼矣,将何以为国哉?此吾所以笑之也。”
【元典】
“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译文】“冉求谈的是治国吗?”“怎么见得治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就不是治国呢?”“公西赤谈的是治国吗?”“祭祀和外交,不是国家大事是什么?如果公西赤只能当助理,谁能当总理?”
【诸儒注疏】曾点以冉求亦欲为国而不见哂,故微问之。而夫子之答无贬词,盖亦许之。此亦曾晰问而夫子答也。“孰能为之大?”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词。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又曰:“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又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孔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
【理学讲评】曾皙又问说:“冉求之志,虽在足民,而其所治,不过六七十、五六十之小,其无乃非为邦也欤?”夫子说:“先王之建万国,亲诸侯,虽有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不同,而分封之典则一也。百里固为大邦矣,安见方六七十,与五六十之小,而遂非邦也者?盖土地虽云狭小,然一般有封疆社稷,一般有人民政事,岂可谓之非邦乎?是求之所任,固为邦之事也,汝何疑哉?”曾皙又问说:“公西赤之志,虽在于礼乐,而春所愿,不过为小相耳,其无乃非为邦也欤?”夫子说:“自诸侯享亲,然后有宗庙;睦邻,然后有会同。赤既志于宗庙会同矣,谓非诸侯之事而何?且赤本素具礼乐之才,而顾愿为小相,特其谦退之意耳。若以赤为不足于大,而仅可以为其小,则谁有能优于礼乐,出乎其右,而为之大者乎?是赤之所任,亦为邦之事也,汝又何疑哉?”合而观之,三子言志,固亦夫子之所取者,乃独许曾点,何也?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意,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负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心学讲评】圣人之心,以万物之心为心,而无立功名于万物以自见其才能之意。故其出也,德施无穷,而常有歉然不足之情。其未尝出也,规量远大,而无急于见才之志。然而悠然自得之中,以至虚之心,合至足之理,初非却智名勇功于不用而不可实试之事,为其虚也。狂者得而见之,智效一官、才任一能者,未能见也。其虚而至足也,则乐与有为者其功名,而无损其冲漠含弘之量,则非狂者之所及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而夫子导之以言志。盖知诸子者,各挟一怀才欲试之心,则未免为才所困,而有贤智先人之病,特在夫子肃痈和平之下,有所敬忌而不能自暴,故从容以诱之曰:夫二三子非澹然忘情而不思表见者也,乃今者若无所可自见焉,则以吾一日长乎尔乎?夫君子出而对民物,无殊其退而对师友也。诚非可以自居焉,则处君民间而固不可引为己任也。诚可以自信焉,则当长者之前而又何不可自任也?吾愿尔之以对我者对天下,而何嫌以对天下者对我乎?毋无以也。夫尔且退而有所难忘者矣。晏居无事,尔其能忘情乎?则且曰:不吾知也。信之己,因以责之君相;授君相以用舍之权,而岂不自恤其怀来乎?如或知尔,尔犹是闲居之尔也,而尔之所以用天下者,不即今日志中所挟持之以哉?天下之所待于尔者何也?尔之所以无遗憾于天下者何也?
呜呼!夫子之言,温厚和婉,既以抑诸子迫动之志气,而微旨所寄,则以摘发其怨天尤人之隐,而度其所挟持者之各局束于一官一能,而不足与于高明广大之量亦见矣。此其意,唯曾皙知之,而三子者不喻也。子路尤不审,则率尔而对曰:知我者,其授我以千乘之国乎?由不敢不任也。而且摄乎大国之间,由不敢畏难也。国大则赋繁,邻强则衅易起。即加之以师旅乎,衅易起,而果起于不容戢也。因之以饥馑乎,赋既繁,而繁者之更难于给用也。于此而知由乎,由也为之矣。为理其纷,作其气,比及于三年报效之期,力强于食足之后,义申于气壮之余,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如或知由,而由所以者在是矣。夫子闻此事也而哂。子路之所能为,久已在夫子之意中,而果不出于此。以迫欲自见之衷,投之于静涵广远之圣心,有不及哂而哂者焉。
于时以齿而言,则曾皙当对,乃晰方鼓瑟而忘乎对也,子乃顾冉有而问曰:求尔何如?求之为求,夫子所知,而求之有余情与否,则非夫子所能信也。冉有对曰,有知求者乎,则六七十而为伯之封,如五六十而为子男之国乎,土狭而国易贫,然赋少而赋易给也。知求者使求为之,竭其计量,慎其出入,比及三年报政之日,地垦而民无慝情,国足则无非时之责敛,而民亦可足也。此求之所可为者也。抑求闻之,见食足而文教可兴,化行于上,而俗美于下,有礼耍焉,如其欲修明之,则俟之博雅之君子,求亦为其可俟者而已耳。
而曾点犹未对也,子乃顾弥而问曰:赤尔何如?赤之能,夫子所知,而任其大而无疑与否,非夫子所信也。公西华对曰:酬知者恃其能,赤所以酬知者存乎学。明于其度,明于其情,明于其义,而后可曰能。赤非敢自命也。循其度,尽其情,求其义,且学而且为之,赤所愿也。宗庙之事,以享以袷,神式凭焉;会同之礼,以时相见,以众相莅,两君交好焉。冕而临者,君与贵大夫也;衣玄端、冠章甫而侍者,有司也。有知赤者焉,愿从章甫之列,为小相焉,纳身于礼乐之中,而期以验所学之敬肆,此赤之所可为者也。
二子之言,知所不逮,而有余情矣;任所可为,而不自谓无疑矣;较之子路而有深焉者矣。要其所志者皆应世之大用,而圣人所以酬酢乎神人君民者,俱在所必不可废,以成大业而着盛德之光辉。然而函兵农礼乐于至一之原,以役群才而各着其用,则自有溥物无心、物来顺应之理,则三子皆未足以及之。夫岂必绌三子之所为而不为哉?正以因时顺施,而善三子之成能也。于时曾皙若有见焉,盖其素所规量者然乎?夫子若将见之,而且使自言以验之,顾点而问曰:点尔何如?于是鼓瑟曲终,而音之希者存,尚铿尔也。承夫子之问,乃舍瑟而作,其气象之悠然自得也,为能兼容并包三子于静涵之中,不废兵农礼乐之实,而浑然无迹者,不敢信点之能然,而固已有其量矣。对曰:三子之各有撰也,于未之知而构一知之境,于未有以而立一以之局,若民物之即受其经营,而指画之各成其规量。点则有异也。点未有撰而若有撰存也。点有所撰而一无所撰也,异乎三子矣。三子待知,而有以可对也,点何挟以仰对夫子乎?而夫子正欲闻其异也,曰:尔其以吾言知,而子志不在知,吾言以,而子非挟其所以,而不言乎?夫志不齐而所撰者迥,亦何伤而不言也。点乃对曰:知者何恃乎?以者何据而可乎?天之时,物之化,可与并存而不可执也。人之情,己之量,可与相顺而不可违也。就今日而言一之,因今日而为之,不预谋其往也。即此莫春者,春服而既成矣,其与冠者俱,五六人可矣,与童子俱,六七人可矣;浴乎沂焉,风乎舞雩焉,咏而归焉。于斯时也,偕斯人也,同斯乐也。若是者,以为有撰,而固未有撰也;固未有撰,而何不可以之为撰也? 点所以自喻其异而不敢言也。
于是触夫子天地同情万物各得之心,而觉因时自足之中,有条有理,以受万有而有余者之在是也。乃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吾之撰即不必同于点之撰,而点之志固吾之志也。如点之志,而吾之所以为吾者在是矣。吾岂不欲三子之自尽以勿虚于他日之知,而心所寄者,非点,吾其孰与哉!
夫曾皙之志所为与夫子合者,点知之,而点未尽知也。点其能以当世之知不知,而一如春游矣;点其能处当世之知,而使童冠胥乐于浴、风、咏归如莫春乎?点能出兵农礼乐之外,而有其浴、风、咏归之自得矣;点能入兵农礼乐之中,而以浴、风、咏归之自得者,俾事无不宜,而物无不顺乎?点能异三子而规其大矣;点能即三子而不失其盛德大业之实乎?此夫子所欲进点而使副其志者也。
乃三子者出,而曾晰后,亦将有求益于夫子之情乎?乃进而请曰:夫三子之言何如?其以均之乎事功,而岂亦有广狭乎?而夫子则视点之志虽见异于三子:而三子之志自可同于点之志,乃无殊乎告点之词而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所志者无不可言也,则所言者无不可志也。
曾皙曰:然则夫子何哂由乎?岂足民相礼者之能度越乎功名之末,而强国者之徒无足尚乎?子曰:非也。夫存之为志,而发之即以为国,为国者岂徒其治迹哉?其为之之次第,以成乎平治之气象者,礼也。有贤智不敢自任之意,则人情宜而事之条理以顺。今由有勇知方之言,亦为国之务也,乃果于自任而无让词焉,则且有迫遽无序之施,则且有拂众不宜之隙。吾哂其何必如是矜张,而后可以酬知而信所以也。
而曾皙犹未悟也,乃疑夫以为邦白任者之不足于虚也,而曰:“唯求则非邦也与?”待有邦而财乃足,以足财为邦,而未与于礼,亦与子路均矣。子曰:夫求何尝不以邦自期哉?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国虽小而政亦均,安见其非邦?而特不如由之决于大国而为之难尔。“唯赤则非邦也与?”所行者有邦之礼,而所愿学之礼,亦礼之文也,亦与子路均矣。子曰:夫赤何尝不以邦自期乎?宗庙会同,非诸侯之事,而谁其有之?为小相者,其谦词耳。使赤而处于有司之列以为小也,赤将谓孰能为大者,而己承其后也。特不如由之专以自任,而谓非人所能耳。
盖圣人之道,静而不挟一能以自恃者,动而不遗一物以自逃于虚;则在天下而为天下,在一国而为一国,凡国之兵农礼乐,皆因其缓而缓之,因其急而急之。质不为粗,文不为精,求而顺应,如其量而不盈,则有邦而治之,亦春风沂水也。于春风沂水而见天地万物之情者,即于兵农礼乐而成童冠咏归之化。惟其高明之致,冒物理而若忘,乃以精微之极,察物理而必尽。道盛于己,天下无不可为,故无必为之心;德充于内,出处有各得之宜,故无望得于人之愿。三子能实而不能虚,则大中至和之精意以失;曾点能虚而未能实,则用行舍藏之道未信诸己。故许曾晰以广三子,而与三子之为邦以正曾晰。要使不知何以之念不凝滞于胸中,则何兵农礼乐之不中于礼?其所以进四子者有浅深,而其理一也。
【心理穿梭】胡氏所述闵子芦花,事猥云出自《韩诗外传》。今《韩诗外传》十卷固在,与《汉艺文志》卷帙不差,当无逸者,卷中并无此文,盖齐东野人之语尔。宋末诸公,其鄙倍乃至于此。
“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其言猥弱,非先秦以上语,一望而即可知。“单”之为义:其正释,大也;其借用,尽也;唐、宋以前,无有作单薄用者。况抑似五言恶诗,而又用沈约韵邪?
且使如彼所云,则闵子之孝,固可顺乎其母矣。今子曰“人不问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而不云父母昆弟不问于人言,故勉斋云“父母昆弟之言或出于私情”,庆源云“或溺于爱,蔽于私”。则可以知闵子之父母昆弟,其相信相爱者,已先于外人,而必无继母忮害之事矣。
朱门弟子,初不用此邪说,而集注所引胡氏之言,亦与黄、辅符同,则辑大全者所引之胡氏,必即云峰而非文定父子可知已。此说与公冶长鸟语事,同一鄙秽。俗儒无心无目而信之,亦可哀矣!
至云“处人伦之常者,孝无可称”,则以天明地察之至德要道,而仅以为穷愁失所者之畸行,其害名教为不小。夫子之称武、周,孟子之推曾子,岂亦有不慈之父母以使得炫其名乎?
《易》言:“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始终”字,自不可作“生死”字看。使云“原生反死,故知死生之说”则不待辨而自知其不可矣,所以然者,言死生则兼乎气,言始终则但言其理而已。如云气聚而生,散而死,可以聚为始而散为终乎?死生自有定期,方生之日谓之生,正死之日谓之死。但自形气言之,则初生者吾之始也,正死者吾之终也。原始反终而知死生之说,则死生所指有定,而终始所包者广矣。
愚于此,窃疑先儒说死生处都有病在。以圣人之言而体验之于身心形色之间,则有不然者。今且可说死只是一死,而必不可云生只是一次生。生既非一次生,则始亦非一日始矣。庄子藏山、佛氏刹那之旨,皆云新故密移,则死亦非顿然而尽,其言要为不诬;而所差者,详于言死而略于言生。
以理言之,天下止有生而无所谓死,到不生处便唤作死耳。死者生之终,此一句自说得不易。如云生者死之始,则无是理矣。又云死者人之终,亦庶几成理,以人无定名,因生而得名为人也。如云生者人之始,则虽差可成语,而于意又成背戾。盖因生而有人,则一日之生自生之一日,其可云生者生之始乎?然则婴儿之初生而即死者,其又为何者之始邪?生既非死之始,又不可为生之始,则“始终”二字,当自有义,断不可以初生之一日为始,正死之一日为终也。
要以未死以前统谓之生,刻刻皆生气,刻刻皆生理;虽绵连不绝,不可为端,而细求其生,则无刻不有肇起之朕。若守定初生一日之时刻,说此为生,说此为始,则一受之成型,而终古不易,以形言之,更不须养,以德言之,更不待修矣。
异端说“囫地一声”,正死认着者劈初一点灵光,如陶人做鐾相似,一出窑后,便尽着只将者个用到底去。彼但欲绝圣弃知,空诸所有,故将有生以后,德撰体用,都说是闲粉黛。其云“一条白练去”,正以此为娘生面耳。
古之圣人画卦序畴,于有生以后,显出许多显仁、藏用之妙,故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云“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云“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直是有一刻之生,便须谨一刻之始。到曾子易箦时,也只是谨始,更不可谓之慎终。何尝吃紧将两头作主,而丢漾下中间一大段正位,作不生不死、非始非终之过脉乎?
《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与孟子“顺受其正”之说,相为表里。“莫非命也”,则天无时无地而不命于人,故无时无地不当顺,受无时无地不以惠迪得吉、从逆得凶。若靠定初生一日,则只有迎头一命,向后更无命矣,而何以云“莫非命也”哉?此理不达,则世之为推算之术者,以生年月日悬断吉凶,猥鄙之说昌矣。
凡自未有而有者皆谓之始,而其成也,则皆谓之终。既生以后,刻刻有所成,则刻刻有所终;刻刻有所生于未有,则刻刻有所始。故曰曾子易箦,亦始也,而非终也。反诸其所成之理,以原其所生之道,则全而生之者,必全而归之;而欲毕其生之事者,必先善其成之之功:此所谓知生而知死矣。
故夫子正告子路,谓当于未死之前,正生之日,即境现在,反求诸己,求之于“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之中,以知生之命;求之于“不闻亦式,不谏亦人,不显亦临,无敦亦保”之中,以知生之性;求之于“直养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以知生之气。只此是可致之知,只此是“知之为知之”,而岂令哼枯木,撮风声,向园地一声时讨消息哉?此是圣贤异端一大铁界限,走漏一丝,即成天壤,而废仁义、绝伦理之教,皆其下游之必至矣。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此如有人问到家路程,则教以迤逞行去,少一步也到不得,且举足趁着走,则息驾之日,自不差耳。且如子路死于孔悝,他死上也分明不错,而其陷于不义者,则在仕辄之日,即此是未知生而欲知死之一大病。释氏唯不然,故说个“生死事大,只办腊月三十日一套除夕筵席”。却不知除夕之前,衣食全不料理则早已冻馁而死,到腊月三十日,便煞铺设焜煌,也无用处。乃徒欲据元旦以知除夕,不亦慎乎!
愚以此求之,益见圣言之正大精密,与化工同其自然。先儒诸说,唯朱子“生理已尽,安于死而无愧”一语,为有津涯;其余则非愚所知,而问乱于释、老者多矣。语录有云“能原始而知其聚以生,则必知其后必散而死”,既即释氏假合成形之说,且此气之聚散,听之寿命者,何用知之,而亦何难于知,乃消得圣人如许郑重邪?而朱子答之曰“死便是都散了”,亦聊以破释氏死此生彼之妄,其于圣人之言,则全无交涉,所谓不揣其本而争于末也。诊其受病之原,只误认一“生”字作生诞之日“生”字解,而其或鄙或倍,乃至于此,是以辨贵明而思贵慎也。
释氏说生死有分段,其语固陋。乃诸儒于此,撇下理说气,而云死便散尽,又云须由造化生生,则与圣人之言相背。气不载理,只随寿命聚散,倘然而生,溘然而死,直不消得知生,亦将于吾之生无所为而不可矣。
生生虽由造化,而造化则不与圣人同忧,故须知死生之说,以为功于造化。此处了无指征,难以名言,但取孟子“直养无害,塞乎天地之间”两句,寻个入路,则既不使造化无权,而在人固有其当自尽者。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亦是此意。盖孟子合理于气,故条理分明;诸儒离气于理,则直以气之聚散为生死,而理反退听。充其说,则人物一造化之刍狗矣。
诸儒于此,苦怕犯手,故挐着个气,硬地作理会。乃不知释氏轮回之说,原不如此。详见愚所着《周易外传》,当以俟之知者。
夫子只许闵子之言为中。中者,当于理也,《集注》释此自当。双峰、新安添上“和悦雍容”一义,圣人既不如此说,且《论语》一书,皆经记者檗括成文,非闵子当日止用此二冷语论此一事。且其云“何必”者,则以长府之弊,别有所在,而不系于改不改,不正于其本而徒然改作,则不如无改之为愈,若用之得宜,则仍旧贯而亦何弊,故不云不可,而云“何必”,酌事而为言,非故为雍容和悦也。若明知其不可而故为缓词,则直是骑两头马,柔奸行径耳。以为无与于己,则何如弗言?既已言之,而又何避忌?不痛不痒,做款段而匿肝肠,此小人之尤也,而闵子岂其然!为长府,改钱法也,详《稗疏》。
孔子既没而道裂,小儒抑为支言稗说以乱之。如《家语》、《孔丛子》、《韩诗外传》、《新序》、《说苑》诸书,真伪驳杂,其害圣教不小。学者不以圣言折之,鲜不为其所欺。
《家语》、《说苑》称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说甚猥陋。夫子谓子路升堂而未入室,今须看升堂入室,是何地。步子之论善人,曰“亦不入于室”,圣人岂有两室,而室岂有异入哉?善人有善而无恶,特于天德、王道之精微处,未尽其节文之妙,止一往行去教好,所以云“未入于室”。看来,子路亦是如此。
孟子曰“可欲之谓善”,一“欲”字有褒有贬。合于人心之所同然,故人见可欲。而其但能为人之所欲,不能于人之所不知欲、不能欲者,充实内蕴而光辉远发,则尽流俗而皆欲之矣。故夫子曰“由也喭”。喭者,粗俗也。粗者不密,俗者不雅。未能精义入神以利用,故曰粗。不知文之以礼乐,而好恶同于流俗,故曰俗。
圣人虽不为异人之行,然其所以节太过,文不及,备阴阳之撰者,固非流俗之所能与知。粗俗者,虽不为合流俗、同污世之邪慝,而称意直行往往与众人一种皮肤道理相就。所以他于众睹众闻上,赫赫弈弈,有以动人,而求之于天理之节文,自然精密、自然卓尔者,深造以礼乐而后得入,则一向似不信有此理,故其言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则亦“不践迹”之意也。
唯其如此,是以虽复鼓瑟,亦聊以供其判奂,而不必合于先王之雅音,则虽郑、卫之音,且自谓无妨一奏。其于夫子之门,必以先王之正声,荡涤人心志,融洽人肌肤,以导性情之和者,殊为背戾。故曰“奚为于丘之门”。
合子路生平与夫子之言类观之,则可见矣。使如《家语》、《说苑》之猥谈,则子路无故而常怀一杀心,将与宋万、州绰、高昂、彭乐之流,同其凶狡,则亦名教之戎首,斯人之枭鹰,而何得要夫子“升堂”之誉哉?
子路好勇,自在闻义必为、闻过必改上见得勇于为义耳,初非有好战乐杀之事。虽孔悝之难,亲与戎行,而春秋时文武之途未分,冉有、樊迟,皆尝亲御戈戟,非但一子路为然。《家语》抑有戴雄鸡、佩豭豕之说,尤为诬罔,固非君子之所宜取信也。程子曰“言其声之不和”,自与圣言相符。
《中庸》就教上说,则过、不及之间,尚可立一“中”以为则。然或问已有“揣摩事理”之语,则过、不及自就知行上见,不与中庸之显道相对。此言二子学之所至,其非子夏在前面一层,子张在过背一层做,审矣。
“中庸”二字,必不可与过、不及相参立而言。先儒于此,似有所未悉。说似一“川”字相似,开手一笔是不及,落尾一笔是过,中一竖是中庸,则岂不大悖?中庸之为德,一全“川”字在内。若论至到处,落尾第三笔结构方成。一直到人伦之至,治民如尧,事君如舜,方是得中,则岂有能过之者哉?斯道之体,与学者致道之功,总不可捉煞一定盘星。但就差忒处说,有过、不及两种之病。不可说是伸着不及,缩着太过,两头一般长,四围一般齐,一个枢纽。如此理会,所谬非小。且如《河图》中宫之十五《洛书》中宫之五,却是全图全书之数;与乐律家说天数五、地数六,合之十一,遂将六作中声不同。天垂象,圣人立教,固无不然。所以无过、不及处,只叫做“至”,不叫做“中”。近日天主教夷人画一十字,其邪正堕于此。
今以道体言之,则程子固曰“中是里面底”,里只与外相对。不至者外,至者里也。非里面过去,更有一太过底地位在。若以学言,则不得已,且将射作喻。不及鹄者谓之不及,从鹄上盖过去之谓过。若正向鹄去,则虽射穿鹄,透过百步,亦不可谓之过,初不以地界为分别。只在箭筈离弦时,前手高便飘过去,前手低便就近落耳。则或过或不及,只缘一错。而岂鹄立于百步,便以百步为中,九十步内为不及,百一十步外为过之谓哉?
作圣之功,必知足以及之,仁足以守之,斯能至而不忒。今二子之为学,亦既俱以圣人为鹄矣。子夏只恁望着圣人做去,而未免为人欲所累带着,就近处落。子张亦只恁望着圣人做去,却自揣其力之不足试于人欲之域以得天理,乃便尽着私意往外面铺张,希图盖覆得十分合辙。所以二子之所造不同,然其不能用力于静存动察、精义入神,则一也。故曰“过犹不及”。
故夫子以“小人儒”戒子夏,而记称其有厚子薄亲之罪。曾子斥子张之“难与为仁”,而其言曰“丧思哀,祭思敬,其可已矣”。
譬之于射,则子夏亦知平水箭为百中之技,却力有不逮,不觉临发时前手便落,早插入流俗里去。子张亦缘力之不加,恐怕落近,便一直抬起前手,庶几起处高,落处合,而不知心目无一成之鹄,则必不能至,而徒为劳耳。
故子夏知有儒,而不知儒之或不免于小人,则一念之私利未忘,即为欲所泥而于理必不逮。子张谓丧尽于哀,祭尽于敬,可一直相取,乃不知存之无本,则有虽欲哀而不得哀,虽欲敬而不得敬者。所以于其志学之始,与其究竟之失,为之要言曰“过”,曰“不及”;乃统其知之不能及,仁之不能守,为之要言曰“过犹不及”。总以洞见其用功之差,而既不仅以天资言,尤不得谓两者之外别有中庸,两者之间不前不后之为中庸也。假令节子张之过,则亦不挣扎之子张;伸子夏之不及,亦一无归宿之子夏;且求为二子而不能得,况望其能至于圣人哉?
在他行迹处,见得有此两种共依于圣功而不能至之病。若以圣功之至言之,则子固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则颜子亦唯不及之为忧,而况子张?圣人之道,断无透过那一边还有地位之理,所以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二子之失,皆仰钻之未竭其才耳。而岂子张之已逾其高,过颜子之所仰;已抉其坚,过颜子之所钻乎?
子思赞中庸之德,说赞化育、参天地,说“无声无臭”,那有一重道理得陵而过之?尹氏抑过、引不及之说,自是见处未确。夫子之于子张,亦引之而已,而何有抑哉?如子张言“丧思哀,祭思敬”,自是粗疏不至语。藉令教之,亦引之于情文相称之实,俾得以尽其哀敬,岂抑之使毋过哀,毋过敬,而姑但已乎?故知以过、不及、中庸为三途论者,不堕于子莫之中,其无几矣!
“夫子不幸而与匡人之难”一转,甚是蛇足。诸老先生只管向者上面穷理,好没去就。不如桃应所问瞽瞍杀人为有是事者远矣。杞人忧天,而更忧何以支撑邪?
颜渊之后,大略是迂道相避,故致参差。彼此相信以不死,原不待于目击。其云“子在,回何敢死”,言夫子既有道以出险,己亦不恃勇以犯难。想来匡人之暴,亦不是莽莽杀人,处之有道,则自敛辑。上蔡训“敢”为果敢,极是分明。不果敢则不死矣。
胡氏告天子方伯请讨之说,尤迂疏无理。伤人者刑,杀人者死,司寇治之耳。夫子非有国之君,匡人亦非能阻兵负固者,何待天子方伯之讨哉?然要不须如此论,亦聊破胡氏之谬耳。
此胡氏未目言号谥,以其言考之,盖致堂也。文定《春秋传》中,不作此无稽之言。致堂不善承其家学,《读史管见》中往往有如此者。
程、朱论曾暂处,须是别看,不可煞着猜卜。如以为无所期慕,只自洒落去,则韦应物之“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足以当之矣。如将景物人事,逐一比配,以童子、冠者拟老、友、少,以浴风、咏归拟安、信、怀,以谓于物得理,于事得情,则曾皙不向诚然处直截理会,乃在影似中求血脉,其亦末矣。
但拽着架子,阑阑珊珊,如算家之有粗率,则到用处,十九不通。朱子谓三子不如曾点之细,又云“曾点所见乃是大根大本”。只此可思,岂兵农礼乐反是末,是枝叶,春游沂咏反为根本哉?又岂随事致功之为粗,而一概笼罩着去之为细邪?看此二段语录,须寻入处。“身心无欲,直得‘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读语录者,须知“清明在躬”时有“志气如神”事,方解朱子实落见地。
集注云“人欲净尽,天理流行”,朱子又云“须先教心直得无欲”,此字却推勘得精严,较他处为细。盖凡声色、货利、权势、事功之可欲而我欲之者,皆谓之欲。乃以三子反证,则彼之“有勇”“知方”“足民”“相礼”者,岂声色货利之先系其心哉?只缘他预立一愿欲要得如此,得如此而为之,则其欲遂,不得如此而为之,则长似怀挟着一腔子悒怏歆羡在,即此便是人欲。而天理之或当如此,或且不当如此,或虽如此而不尽如此者,则先为愿欲所窒碍而不能通。
以此知夫子“则何以哉”一问,缘他“不吾知也”之叹,原有悒快歆羡在内,一面且教他自揣其才,而意实先知其无可与而思夺之也。前云“则何以哉”,后云“为国以礼”。言及于礼,则岂欣欣戚戚,思以天下利见吾才者之所得与哉?
怀挟着一件,便只是一件,又只在者一件上做把柄。天理既该夫万事万物,而又只一以贯之,不是且令教民有勇知方,且令足民,且令相礼,揽载着千伶百俐,与他煜耀。故朱子发明根本枝叶之论,而曰“一”、曰“忠”、曰“大本”。凡若此者,岂可先拟而偏据之乎?故三子作“愿”说,作“撰”说,便是人欲,便不是天理。欲者,己之所欲为,非必理之所必为也。
夫子老安、友信、少怀之志,只是道理如此,人人可为,人人做不彻底,亦且不曾扣定如何去安老者、信朋友、怀少者。圣人只说末后规模,而即以末后之规亦为当前之志愿;一切下手煞着,即是枝叶,亦即不能尽己以忠,亦即是不能一以贯之;故唯一礼扑满周遍之外,更无闭门所造之车。
如夫子向后相鲁、却莱兵、堕邱、费,岂非圣人大道之公、三代志中之事?然使云“我愿堕三都,服强齐”,则岂复有夫子哉?恶三都之逼、强齐之侵陵,而不因其势在可堕,理在可屈,徒立一志以必欲如此,即此是人欲未净而天理不能流行。三代以下,忠节之士,功名之流,磨拳擦掌,在灯窗下要如何与国家出力,十九不成,便成也不足以致主安民,只为他将天理边事以人欲行之耳。
曾点且未说到老安、友信、少怀处,而一往不堕,故曰“人欲净尽”。人欲净尽,则天理可以流行矣。乃此抑未可作水到渠成会。水到渠成者,任乎物,曾皙则任乎己。看他言次自得之。故曰“与漆雕开俱见大意”“吾斯之未能信”,亦任乎己也。
庆源云“须是人欲净尽,然后天理自然流行”,此语大有病在。以体言之,则苟天理不充实于中,何所为主以拒人欲之发?以用言之,则天理所不流行之处,人事不容不接,才一相接,则必以人欲接之,如是而望人欲之净尽,亦必不可得之数也。故《大学》诚意之功,以格物致知为先,而存养与省察,先后互用。则以天理未复,但净人欲,则且有空虚寂灭之一境,以为其息肩之栖托矣。
凡诸声色臭味,皆理之所显。非理,则何以知其或公或私,或得或失?故夫子曰“为国以礼”。礼者,天理之节文也。识得此礼,则兵农礼乐无非天理流行处。故曰:“子路若达,却便是者气象。”倘须净尽人欲,而后天理流行,则但带兵农礼乐一切功利事,便于天理窒碍,叩其实际,岂非“空诸所有”之邪说乎?
但庆源以此言曾皙,则又未尝不可。曾皙自大段向净人欲上做去,以无所偏据者为无所障碍,廓然无物,而后天地万物之理以章。只此净欲以行理,与圣人心体庶几合辙。而所以其行不掩者,亦正在此,故未可据为学圣之功也。
“曾点未便做老、庄,只怕其流入于老、庄”,朱子于千载后,从何见得?只看“莫春”数语,直恁斩截,不于上面添一重变动,亦可以知其实矣。不然,则谓之天理流行,岂非诬哉?天理、人欲,只争公私诚伪。如兵农礼乐,亦可天理,亦可人欲。春风沂水,亦可天理,亦可人欲。才落机处即伪。夫人何乐乎为伪,则亦为己私计而已矣。
庄子直恁说得轻爽快利,风流脱洒;总是一个“机”字,看着有难处便躲闪,所以将人间世作羿之彀中,则亦与释氏火宅之喻一也。看他说大鹏也不逍遥,斥鹦也不逍遥,则兵农礼乐、春风沂水了无着手处,谓之不凝滞于物。
曾点所言,虽撇下兵农礼乐、时未至而助长一段唐突才猷为不屑,然其言春风沂水者,亦无异于言兵农礼乐,则在在有实境,在在而不慊其志矣。不慊其志者,不慊于理也。无所逃匿,无所弄玩,则在在有实理者,在在无伪也。此岂可与庄周同日语哉?
圣人诚明同德;曾点能明其诚,而或未能诚其明;老、庄则有事于明,翻以有所明而丧其诚。此三种区别,自是黑白分明。缘曾点明上得力为多,故惧徒明者之且入于机而用其伪,故曰“怕其流人于老、庄”。此朱子踞泰山而仰视日、旁视群山、下视培蝼眼力。呜呼,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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