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译文】庄暴来见孟子,说:“我被齐王召见,齐王告诉我,他喜爱音乐,我没有话回答他。”庄暴问道:“喜爱音乐怎么样?”孟子说:“(如果)齐王非常喜爱音乐,齐国恐怕就有希望了!”
【诸儒注疏】庄暴,齐臣也。“庶几”近辞也,言近于治。
【理学讲评】庄暴,是齐臣。庶几,是可近于治的意思。齐臣庄暴一日来见孟子说道:“暴昔者进见于王,王自以其情直告于暴,道他喜好音乐。暴于此时,既不敢谓其所好为是,又不敢谓其所好为非,固未有以对也。不知好乐何如?果有害于治乎?抑无害于治乎?”孟子对说:“好乐无伤,特患王好之未甚耳。使王知音乐之理可通于治,能以一念欣喜之情,推而广之,直至于一国和平而后已焉,则齐国骎骎然有兴起之势,而庶几可望于治矣。汝何不以此而对王乎?”
【元典】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译文】后来的某一天,孟子被齐王接见,问(齐王)道:“大王曾对庄暴说喜爱音乐,有这回事吗?”齐王(不好意思地)变了脸色,说:“我不是喜爱古代先王的音乐,只是喜爱世俗的音乐罢了。”孟子说:“大王非常喜爱音乐,齐国恐怕就有希望了!现在的音乐如同古代的音乐。”
【诸儒注疏】“变色”者,惭其好之不正也。“今乐”,世俗之乐;“古乐”,先王之乐。
【理学讲评】孟子以好乐之甚启发庄暴,因暴不能复问以达其意,他日乃入见于王而问之说:“王曾语庄子以好乐,有是言乎?”齐王自知其所好之不正,不觉惭愧,乃勃然变色而应之说:“乐固不同,有先王之乐,有世俗之乐。寡人之所好者,非能好那成、英、韶、濩,古先圣王所作之乐也,但好世俗之乐,新声俚曲,取适一时之听闻而已,何足为夫子道哉?”孟子遂迎其机而导之说:“王无谓世俗之乐为不足好,特患王之好乐未甚耳!诚使好之之甚,不徒嗜其音而深会其意,务使欢欣交畅,和气充周,则平心宣化之治,皆由此出,而齐国庶几其可望于治矣。何独古乐之可好乎?盖先王之乐,固此声音,此和理也;世俗之乐,亦此声音,此和理也,今乐与古乐,一而已矣。吾王欲审其所好,惟在甚不甚之间耳。何至以今乐为惭乎?”然而今乐古乐其实不同,孟子之言,特欲开导齐王之善心,而劝之使与民同乐,故其言如此。
【元典】
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译文】齐王说:“可以把道理讲给我听听吗?”孟子问:“一个人欣赏音乐的快乐,与别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哪一种更快乐?”齐王说:“不如同别人一起欣赏快乐。”孟子问:“同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同很多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哪一种更快乐?”齐王说:“不如同很多人一起欣赏快乐。”
【诸儒注疏】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亦人之常情也。
【理学讲评】齐王因问孟子说:“好乐之所以通于治道者,其说可得闻乎?”孟子欲引之与民同乐,乃先以常情提醒之说:“作乐为乐,一也。有独自为乐者,有与人共乐者,王以为孰乐乎?”齐王说:“独自为乐,其乐止于一己而已,若要彼此交欢,情意舒畅,固不若与人之为乐也。”孟子又问说:“与人共乐一也,有与少为乐者,有与众为乐者,王以为孰乐乎?”齐王说:“与少为乐,其乐止于数人而已,若要人人欢洽,和气流通,固不若与众之为乐也。”夫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此事理之至明者。人惟敝于己私,是以惟知独乐,而不能推以与人同耳。使齐王能推好乐之心,以及一国之众,则可谓好之甚矣,而齐安有不治者哉?此孟子委曲诱导之深意也。
【元典】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译文】(孟子说:)“请让我为大王谈谈音乐。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了大王钟鼓的声音,箫笛的曲调,全都头脑作痛,眉头紧皱,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喜爱音乐,为什么使我们痛苦到这样的极点?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打猎,百姓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看到旗帜的华美,全都头脑作痛,眉头紧皱,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喜欢打猎,为什么使我们痛苦到这样的极点?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 这没有别的原因,是不和百姓共同快乐的缘故。”
【诸儒注疏】“钟鼓”“管龠”,皆乐器也。“举”皆也。“疾首”,头痛也。“蹙”,聚也。“频”,頞也,人陇戚则蹙其额。“极”穷也。“羽旄”,旌属。“不与民同乐”,谓独乐其身而不恤其民,使之穷困也。
【理学讲评】钟鼓、管龠,都是乐器。疾首蹙頞,是愁苦的模样。羽旄,是旌旗之类。孟子开导齐宣王说:“王既知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则好乐之公私得失,从可知矣。臣请为王一一陈之于前,可乎?今王为鼓乐之乐于此,百姓每听得王所击钟鼓之声,所吹管筲之音,举皆疾首蹙额私相告诉说:‘吾王之好鼓乐,奈何使我辈到这等穷困之地,以父子不得相见,以兄弟妻子离散,其颠连如此而略不关心乎。今王为田猎之乐于此,百姓每闻王车马驰骤之音,见王羽旄缤纷之美,举皆疾首蹙额私相告诉说:吾王之好田猎,奈何使我辈到这等穷困之地,以父子不得相见,以兄弟妻子离散,其流移如此,而略不体念乎?’夫鼓乐田猎,王之所乐也,百姓每见了却这等嗟怨者,岂有他故?良由王独乐其身,而不能推此心以安养下民,使之与己同乐,故其愁苦之情有所感触,自不觉其嗟怨之若此耳。王如好乐,岂可独乐而不恤其民哉!按此疾首蹙额数语,说小民愁苦情状,宛然可掬,人君能以此轸念民瘼,常若见其愁痛之色,闻其咨嗟之声,则所以振救之者,当无不至,而自不忍于独乐矣。”
【元典】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译文】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到钟鼓的声音,箫笛的曲调,都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大概没什么病吧,不然怎么能奏乐呢?’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打猎,百姓听到君王车马的声音,看到旗帜的华美,都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大概没什么病吧,不然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是和百姓共同快乐的缘故。
【诸儒注疏】“与民同乐”者,推好乐之心以行仁政,使民各得其所也。
【理学讲评】这一节是与民同乐之事。孟子又告齐宣王说:“吾王独乐而不恤其民,固宜有以致民之怨矣。今王鼓乐于此,百姓每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皆欣欣然有欢喜之色而相告说,吾王庶几身其康强而无疾病与,不然,何以能为此鼓乐之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每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皆欣欣然有欢喜之色而相告说,吾王庶几身其康强而无疾病与,不然,何以能为此田猎之乐也?夫一般的鼓乐,一般的田猎,百姓每见了却这等欣幸者,岂有他故,良由王能推好乐之心以与民同乐,使之各得其所,故其爱戴亲附,自不觉其欣幸之若此耳。”
【元典】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译文】如果大王能和百姓共同快乐,那就能称王于天下了。
【诸儒注疏】好乐而能与百姓同之,则天下之民归之矣。所谓“齐其庶几”者如此。
范氏曰:“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人君独以南面之乐自奉其身。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由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杨氏曰:“乐以和为主,使人闻钟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则虽奏以咸、英、韶、濩,无补于治也。故孟子告齐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理学讲评】“夫观民情之忧喜,惟系于好乐之公私如此。今王诚能推好乐之心以及于民,使之各安其生,各乐其业,则天下之民皆将引领望之,闻风而来归矣。有不可以统一海内而成王业哉?我所谓好乐甚则齐其庶几者盖如此。今乐古乐又何择焉?”由此章而观,民情得所则喜,失所则悲。喜则欣欣相告,有盛世熙皞气象。悲则疾首蹙頞,为衰世离乱光景。一念之公私少异,而民情之苦乐,国家之治乱因之。是古圣王之于民,务生养安全,不使有一夫之不获,诚知所重也。愿治者宜深省于斯。
【心学讲评】王道本乎人情。人情者,君子与小人同有之情也。小人未尝不愿其君之得情而君子不恤民之失其情,则情先暌绝于上,而遂令天下之情皆违。夫上不恤下,亦将以自快其情也,而当众怨民离之后,使有人心者念之,亦必怵然而不安。王者之与民同情,亦唯早计此安不安之心而善成之耳。故孟子以之言乐,乐者,人情欣畅之极致也,可以得人情焉,即可以知王道焉。
齐臣庄暴者,见孟子而告曰:“昔者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在王固不讳其情,而或自引为不足也。乃暴欲顺其情,则恐悖于道,欲拂其情,抑恐言不足以动王,而止成乎激,故未有以对也。自今思之,以为宜好,则耽声色者危亡之道;以为不宜好,而古之王者亦不废宫悬歌咏之声。而好之之心为得为失,好之之效为善为败,将何如乎?夫子幸有以语我乎!”孟子既深达乎人情天理合一之原,而知王道之可即见端以推广,乃急应之曰:“何哉,子之不善引王也!夫好乐岂但无伤于治哉!乐有其从出之原焉,有其极致之量焉。使王之好也,触于耳,感于心,动于其原而充于其量,必有甚好而不容已者,则齐之朝野君民合同而各得,其庶几乎!”
孟子之言,理至而词隐,暴不能喻也,则不能述之以诏王也。故孟子他曰见王而问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知王之不足以达乐之理而广好乐之量,则言之而几欲不再言之。王果变乎色,曰:“此何足闻于夫子之前乎?尝闻先王之乐,朱弦疏越,一唱三叹,而天地之理、人神之和在焉,寡人未之学而不能好也;所好者直今世俗之以说耳逸情者,不能禁吾情而不好耳。”孟子曰:“臣固甚幸王之语庄子者,而知王好之之心,有合于至理也。夫惨核以为心,忿怒以为尚,天下之所以曰寻于乱者在此。王好乐而甚乎,知情之不可逆,而意之必欲得也,以此心而治齐,平其愤疾之气,遂其欣畅之情,致齐于上理者在此,而王何必以今乐非古乐为疑乎!自其比乐于律吕、节其音容者言之,则今之乐异于古矣。而以臣推夫乐之所生,与其成乎乐而遂人豫说之情者,则亦古人上以交于神明、下以推之乡人、推之邦国、推之天下者,而何不相犹者焉?王勿讳也。”
王乃幸其情之不害,而疑其理之难几也,问曰:“可得闻与?”私欲之中,天理所寓;末俗之弊,而古道未忘,诚不易测也。孟子乃即王好乐之情而诘之,使自知好之念一动,即有与人同情之几,而欲遂其好之心,必计及于无不可好之忧,乃曰:“今王之好乐也,而独奏之、独闻之,抑有相与赏鉴而共称为可好者,其乐也,孰乐?”而王固曰:“不若与人。”则乐非孤致而自私者可见矣。又进而问曰:“今王之好乐也,而独与一二人奏之燕寝,抑且奏之大庭而合众以见美者,孰乐也?”而王固曰:“不若与众。”则乐以普遍而欣说也,愈可见矣。
孟子曰:“有是哉!奏之于庭,谐之于众,足以赏心而自得。斯念也,岂非先王公天下而与民交得之心所自见哉?则臣请为王设一作乐之象于前,拟一众乐不乐之情于下,而揣王可好不可好之实于此,而为王言之。今试设一王之鼓乐于此,叩击者犹是鼓钟也,吹比者犹是管龠也,百姓闻之,亦非必以王所奏者非先王之雅乐而厌闻之也。然而怨积于中,而声逆于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亦犹是人之情也,吾纵不得乐焉,而何以至此极也!父子不相见矣,兄弟妻子离散矣。夫谁使我至此极也?王也。则岂王之可以自恣,而我独无旦夕保聚之情乎?’抑王或田猎焉,亦情之所不免也。而设一王之田猎于此,而其驰驱者,车马之音也,其招摇者,羽旄之美也,百姓闻之,亦非必以王之田猎非先王之搜狩而厌见之也。然而怨之已夙,而见闻皆怒,其疾首蹙頞而相告,犹夫鼓乐也。王试思之:于斯刚‘也,侧目而视、谰言而诅者,法不能禁,而独塞耳蔽目以自矜得意,且其后将有不测之忧随之,乐乎,不乐乎?可好乎,不可好乎?其为甚不可好者,不但如独乐乐者无忧危怨愤之在旁也,则王好乐之心必不乐矣。而推其所由,非乐之不如先王也,非好之异于先王也。无他、平昔未能体民父母妻子仰事俯育天性之欢不可违阻,而产不制、仁不施,使民与有乐而同乎已之情也。故无可好而好之者,有甚不乐者在也。
“今更设一可好之乐于此。王犹是鼓乐也,百姓闻之,非必谓王能兴先王之法乐而喜闻之也。而喜积于中者,必形乎色,见乎词矣,欣欣然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身安心怡,而能鼓乐也?’则使王而田猎乎,闻之见之,亦非谓王之顺时行狩而中礼也,而欣欣相告者,犹鼓乐焉。王试思之:于斯时也,拚焉舞焉,祝焉颂焉,钟鼓管龠若益助其铿锵,车马羽旌若愈增其赫,奕而乐之不穷,享之不愧,乐乎,不乐乎?可好乎,不可好乎?其为好之甚者,不但如与众乐乐者在一堂同事之间也,则王好乐之心能不为之大快哉!而推其所由,非乐之必如先王也非好之必法先王也。无他,平昔之所以为民父母妻子仰事俯育天性之欢。皆使之自足,而不遗亲、不后君、使民自动其油然之爱也。故果可好而好之者,必其可乐者也。使王而好乐甚乎?则必出于欣欣喜色之途,而求免于疾首蹙頞愁惨不欢之境,其亦决矣。
“然则今者王之好乐甚,即推此心以知好恶之情之不可抑,而忧乐之景为夫人安危生死必至之情,以此谋百姓之乐,而使欢欣鼓舞之情流动于王之一念,即以自谋其乐,而使鼓舞田猎之下,非偷一时之苟安,而享为人上者丰亨豫大之美报,则上下合而天人顺,其于王也,何难之有!而齐之庶几于三代之休可决矣。臣故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王勿疑于好乐之伤于治矣。”
孟子之告齐王也,往往迎其机而导之。若夫先王之乐以顺天地之气、养人心之和,与世俗之乐宣淫而导邪者,固治乱从出之原,大辨存焉。则孟子之言,权词也。乃乐以召和,乐之用也;和而生乐,乐之体也。使齐王果以百姓同乐为志,则自有以动其清明广大之心,而知世俗之乐为不可好,则亦有微意在焉,特不欲急为齐王言耳。
【元典】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
【译文】齐宣王问道:“文王的园林有七十里见方,有这事吗?”孟子答道:“在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宣王问:“竟有这么大吗?”孟子说:“百姓还觉得小了呢。”宣王说:“我的园林四十里见方,百姓还觉得大,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文王的园林七十里见方,割草砍柴的可以去,捕鸟猎兽的可以去,是与百姓共同享用的,百姓认为太小,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诸儒注疏】“囿”者,蕃育鸟兽之所。古者四时之田,皆于农隙以讲武事。然不欲驰惊于稼穑场圃之中,故度间旷之地以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后也与?“传”,谓古书。“刍”,草也。“荛”,薪也。
【理学讲评】囿,是繁育鸟兽之所。刍,是草。荛,是薪。战国之君,习于骄侈,多以宫室苑囿为乐。故齐宣王问孟子说:“我闻文王之囿,其周围凡七十里之广,果有之乎?”孟子对说:“古书所载,诚有此说。”齐王又问:“文王之囿,乃如此其大乎?”孟子说:“自王视之,若以为大,当时之民,犹嫌其为小也。”齐王说:“寡人有囿,周围仅四十里,比于文王之囿,固甚狭矣。乃百姓们犹嫌其为大,何也?”孟子对说:“文王之囿,虽有七十里之广,而未尝以为己私,囿中之草木,不禁民樵采,凡取草的、取薪的都往于其中焉。囿中之鸟兽,不禁民射猎,凡逐雉的、逐兔的都往于其中焉。举凡囿中所有,无一物不与百姓同之,是以一国之民,而此七十里之囿,物之所产有限,民之取用无穷,其以为小,不亦宜乎?”按,《书》称“文王不敢盘于游畋”,其囿必不如是之大,孟子不辨其规制之广狭,而但言其利民之公心;盖能与民公其利,则必不以苑囿为己私,而纵游畋之乐,可知矣。
【元典】
“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译文】我初到齐国边境时,问明了齐国重要的禁令,这才敢入境。我听说国都郊区之内有个园林四十里见方,杀了其中的麋鹿,就如同犯了杀人罪;这就像是在国内设下了一个四十里见方的陷阱,百姓认为太大了,不也是应该的吗?
【诸儒注疏】礼:“入国而问禁。”国外百里为“郊”;郊外有“关”。“阱”,坎地以陷兽者;言陷民于死也。
【理学讲评】国外百里为郊,郊外为关。阱,是掘地为坑,以掩取禽兽者。孟子又告齐宣王说:“文王之囿,惟其公之于民,故民以为小。若王之囿,民以为大者,岂无其故哉?臣始初来到王之境上,不敢遽入,先问了国之大禁,知所避忌,然后敢入。臣闻说国门之外,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不许百姓每出入;若有人擅入其中,杀伤麋鹿者,就与杀人同罪。夫人之所畏,莫甚于死。今杀一麋鹿,就以杀人之罪加之,则是以方四十里之地,为坑阱于国中,而故陷民于死地也,其为民害如此。民之视此苑囿,就如陷阱一般,其以为大,不亦宜乎?”夫囿一而已,在文王以为民利,而齐王遂以为民害。盖古人之囿,但用为讲武之地,而志不在于从禽,故其利常归之民。后世则专供游猎之娱,故其利擅之于上,而麋鹿为重,民命为轻矣。明主好尚,可不谨哉。
【心学讲评】人君之患,莫甚于已所为者,不道而托古人之迹以自文。不知古人之时地异,其用心也亦异,则所施于民者亦异,而民之恩怨亦异,不可援之以行己私,明矣。
齐宣王夺可耕之地以为园囿,纵出猎之游,专物产之利以为己利,民怨已甚。乃闻文王之事,遂欲引之以谢过,而移怨于民,问于孟子曰:“为君者而动必循理,事必利民,如文王可矣。而闻其囿方七十里,台沼备焉,鸟兽蕃焉,信有之乎?”孟子曰:“文王远矣,其为囿之广袤,不可得而详也,而传言有之。”传者或有深意存焉,而记其实以起意,则有然者。于是王得间而故为诘曰:“文王始于岐,迁于丰,其地可考也。未尝有千里之封,而囿若是之大。岂君之以自奉其游猎畜牧之地者,可唯其侈大之乎?”孟子曰:“王勿异于其大也。以文王之与民相信而民之所信于文王者度之,则意其时民且为憾其不更大于此。岂君民一体之情,民以其欲大者,欲文王之大之,而以七十里为小也。”王曰:“信如是,则民乐于奉上,而唯忧上之不给有如是者。乃寡人之国,视文王之封幸广矣,而寡人之囿视文王之囿三分而得其一,为方四十里耳。乃民之讹言,亦孔之将,且怨寡人之厚自封殖,而恨不狭小之。寡人自反,亦自有其囿耳,土地无损于人,而民情何如是之责上无已也?”孟子曰:“使王之囿而如文王之囿,又何患于大哉?臣所以知文王之民以为小者,度其事、度其情而知其必然也。文王之囿,非文王之自为囿也。方七十里,非文王之据此七十里以为己私利也。凡民之刍荛者往焉,谁无樵薪采蔌之心,而能无往乎?雉兔者往焉,谁无鲜食宾客之事,而能无往乎?往而不禁其往,有令之往者;往而不穷,有长养以时而使司频往者。此文王原以七十里供举国之用,而文王但以时巡厉,而因获其一焉。此囿也,名为文王之囿,而实与民同之囿。夫民有田以耕、有庐以宅,而草木鸟兽不能不需之山林,通国所需,民情且见其不足。以为小也,民之私愿,于情宜有之,于事宜有之也,不亦宜乎?故臣曰:‘民犹以为小!’度其情事之宜然也。”
“而王之囿则异是。当臣始至于境之时,已觉王之境也,非文王之境也。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盖虑王之禁非文王之禁也,则闻言而人,所以戒臣从者于樵苏游衍之时而无犯,不敢以入文王之国者望王也。告臣者曰,郊关之内,可耕可庐之地,而民所往来旁午之境也,曰有囿方四十里,则固已张皇言之,而形其地之广矣。日王之禁曰: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设极重之刑,唯恐麋鹿之不为王私也。臣闻之而怵然,其为禁也,亦至是哉!禁悬而民不犯,而王之言之也惨矣!禁悬而郊关之近,民居之众,见利而动之欲,不能不犯也,则王之法愈惨矣!则是此方四十里者,地无制而禽兽蕃,诱民以可趋之利而致之死阱也,非囿也;国中之阱也,非原野之阱也。民即万不敢以死尝试,而父忧其子之愚,兄虑其弟之妄,惴惴然于阱之旁。使其小焉,犹可相戒,而愈大则祸愈深。民之烦言怨诅而以为大,非不思奉上以逸游之乐、驯畜之盛,而事之甚危,即情之甚切也,不亦宜乎!而王何怪焉!王勿曰民之不及周民也。使王之民,而为周之民则方四十里不足以快其欲;使周之民而为王之民,亦唯是方四十里之惴惴栗栗,而能相安于方七十里乎?古人之迹见于传记,不可托以自文。古人之实心实德,可即于其上下合同之故而想之。斯以是知警而不让于古人乎!”
按岐、丰之地依山带渭,多硗确之土,不可耕种,而长林木,多禽兽,百姓取不以时则易尽,故文王名为己囿,以定民刍荛雉兔之时制。而齐为沃壤,郊关之内,肥衍可授井虑。齐人封殖以为君之私苑,则厉民不待言,又况不仁之禁设焉,则民怨可知。文王之囿方七十里,非囿也。西陇阪而南太乙,岂但七十里哉!
【元典】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
【译文】齐宣王问道:“同邻国交往有什么原则吗?”孟子答道:“有。只有仁人能以大国的地位侍奉小国,所以商汤曾侍奉葛国,文王曾侍奉混夷。只有聪明的人能以小国的地位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曾侍奉獯鬻,勾践曾侍奉吴国。
【诸儒注疏】仁人之心,宽洪恻怛,而无计较大小强弱之私,故小国虽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义理,识时势,故大国虽见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礼犹不敢废。汤事见后篇。文王事见诗大雅。太王事见后章。所谓“狄人”即獯鬻也。勾践,越王名,事见《国语》、《史记》。
【理学讲评】葛,是成汤时国名。昆夷,是西方之夷。獯鬻,即今北虏。勾践,是越王名。齐宣王问孟子说:“邻国壤地相接,容有以强凌弱,以小谋大者。兹欲交好于邻国,果有道乎?”孟子对说:“讲信修睦,国之大事,诚有这个道理。大凡为大国的,多恃其强盛,侵凌小国。惟是那仁者,度量宽洪,诚意恻怛,全无计较尔我之私,他为能以大事小,而尽其抚字之道。求之古人,若成汤是大国,反事葛伯;文王是大国,反事昆夷。虽是他犯上无礼,也都包容,不与计较。这便是以大事小,成汤、文王之所以为仁也。为小国的,多不审己量力,挑衅大国。惟是那智者,通晓义理,酌量时势,有知彼知己之明,他为能以小事大,而尽其恭顺之道。求之古人,太王为獯鬻所迫而至于迁都。勾践为吴所败而请为臣妾,虽被他侵凌役属,也只含忍,不敢抗拒。这便是以小事大,太王、勾践之所以为智也。吾王欲交邻国,能自处以仁智之道,则事大恤小,无一之不善矣,邻国安有不睦者哉。”
【元典】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译文】能以大国地位侍奉小国的,是乐于听从天命的人;能以小国地位侍奉大国的,是畏惧天命的人。乐于听从天命的能安定天下,畏惧天命的能保住他的国家。《诗经》上说:‘畏惧上天的威严,才能得到安定。’
【诸儒注疏】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诗》,《周颂·我将》之篇。“时”,是也。
【理学讲评】天,指“理”说。诗是《周颂·我将》之篇。孟子又告齐宣王说:“交邻之道,固在于事大而恤小矣;然大之当事,小之当恤,莫非天理之所当然,在仁智亦惟各尽其道而已。故自以大事小者而言,忘其势之在己,而诚心爱人,这是有优容之大度,而自然合理,能乐天者也;自以小事大者而言,顺其势之在人,而安分自守,这是有敬慎之小心,而不敢违理,能畏天者也。仁者惟其乐天,故其心与天为一,而包涵遍覆,无一物之不容,四海虽大,皆在吾怙冒之中矣,有不足以保天下乎?智者惟其畏天,故能听天所命,而制节谨度,无一时之敢忽,敌国虽强,而在我无可乘之衅矣。有不足以保其国乎?《诗经》有云:人能畏上天之威严,不敢违逆,于是可保守天命而不失。这两句说话,正畏天者保其国之谓也。而乐天者保天下,从可知矣。夫以心之所存,不外于一理,而国与天下,由此而可保焉。则交邻之道,诚莫善于此矣。王可不思所以自尽哉。”
【元典】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译文】宣王说:“讲得太好了!(不过)我有个毛病,我喜欢勇武。”孟子答道:“大王请不要喜欢小勇。按着剑、瞪着眼说:‘他哪敢抵挡我!’这是平常之人的小勇,只能对付一个人罢了。大王请把它扩大开去!”
【诸儒注疏】言以好勇故,不能以大而恤小也。“疾视”怒目而视也。“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
【理学讲评】气禀有偏,叫做疾。抚剑,是用手按剑。齐宣王闻孟子之言,有感于心,因叹美之说:“夫子论仁智交邻之道,能事大恤小,便可以保国保天下,可谓大哉言矣。寡人也有心向慕,但生来有一件病痛,性气粗暴,偏好刚勇,遇小国不恭,常不能包容,遇大国侵凌,常不能忍耐,如何做得这仁智之事。”孟子对说:“好勇无伤,但要知所决择耳。盖勇有小有大,王请勿好那小勇,激于一时之怒,便按剑在手,张目疾视,说何人敢与我为敌哉。这是匹夫之勇,凭恃其血气,仅可以敌一人者也,何足为好?王如好勇,请于帝王之大勇好之。振其天德之刚,发于义理之正,务使气慑万人,威加一世,而不徒恃区区之小忿焉,则仁智皆所优为矣,何至以好勇为病乎?”当是时,列国纷争,率以勇力相尚,未有能除暴救民,倡大义于天下者,故孟子于齐王因其机而导之如此。昔商纣力能格兽,天下咸苦其残;项王举鼎拔山,卒为汉高所蹙。然则匹夫之勇,诚非帝王之所宜尚也。
【元典】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译文】《诗经》上说:‘文王勃然发怒,于是整军备武,挡住侵犯莒国的敌人,增我周朝的威福,以此报答天下的期望。’这就是文王的勇武。文王一怒而安定了天下的百姓。
【诸儒注疏】《待》,《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众也。“遏”,诗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诗作“旅”;“租莒”,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笃”,厚也。“祜”,福也,“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
【理学讲评】这一节,是引诗而言文王之大勇。赫,是赫然盛怒的模样。爰字,解做于字。旅,是众。遏,是止。徂,是往。莒字,《诗经》作旅字。文王时,密国之人,恃强侵凌阮国,直至共地,文王因举兵往伐其众,所以说以遏徂旅。笃,是厚。祜,是福。对,是答。孟子又告齐宣王说:“臣谓大王当以大勇为好,盖尝观于文王之事矣。《诗·大雅‐皇矣》之篇有云,密人违拒王命,侵阮而往至于共,王乃赫然奋怒,于是整顿师旅,以止遏密人徂共之众,使不得侵扰邻国。于以抑强扶弱,而笃厚周家之福,于以慰抚天下百姓,而答其仰望之心。诗之所言如此。这是兴兵伐密,文王之所以为勇也。文王赫然一怒,除了密人之乱,由是四方诸侯,强不敢凌弱,众不敢暴寡,而天下之民,都赖之以为安,其勇何如其大哉!”
【元典】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译文】《尚书》上说:‘上天降生万民,为他们设君主,立师长,要他们协助上天爱护百姓,天下有罪和无罪的,都有我在(处罚或安抚他们),天下谁敢超越它的本分?’有一个人横行天下,武王就感觉到耻辱。这就是武王的勇武。而武王也是一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
【诸儒注疏】《书》,《周书·泰誓》之篇也。然所引与今书文小异,今且依此解之。“宠之四方”,宠异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衡行”谓作乱也。孟子释书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
【理学讲评】这一节是引《书》而言武王之大勇。宠,是宠任。越字,解做过字。衡行,是不顺道理而行。耻,是愤怒的意思。孟子又告齐宣王说:“臣所谓大勇不但征之于文王,又尝观于武王之事矣。《周书·泰昏》之篇有云:‘天降下民,不能自理,于是立之君,使之主治;不能自教,于是芷之师,使之教训。其意但要为君师者,替天行道,以辅助上帝之所不及,故受以至尊之位,而宠异之于四方也。今我既受天之命,作民君师,则凡天下卣罪者,惟我得诛之,无罪者,亦惟我得安之。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扎以虐民者乎。’《书》之所言如此。当时商纣以一人而肆于民上,凶暴淫泱,黄行天下,武王辄引以为己罪,不胜愤耻,因举兵以讨之,这是武王之所以为葶也。武王亦惟一奋其怒,除了商纣之暴,遂能绥定四方,而天下之民,都赖之以为安。其勇又何如其大哉!”
【元典】
“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译文】如果现在大王也一怒就安定天下的百姓,那么百姓还唯恐大王不喜欢勇武呢!
【诸儒注疏】王若能如文、武之为,则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乱而拯己于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
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
张敬夫曰:“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理学讲评】“夫观文武之大勇,惟在于除暴安民如此。当今之世,暴虐无道者多矣。吾王诚能法文武之所为,亦奋然一怒,予以除残去暴,而救安天下之民,则天威所加,民皆欣然望救,就如拯己于水火一般,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正臣所谓帝王之大勇,异于匹夫者也。何可以好勇为病乎?”按此章,前论仁智,主于事大恤小;后论大勇,主于除暴安民,其意若相反者。然究而论之,仁者虽能恤小,必不肯养乱以残民;智者虽能事大,而必思自强以立国,所谓大勇,岂有出于仁智之外哉?宋臣司马光以仁、明、武为人君三大德,盖有见也。
【心学讲评】战国之时,七雄角立,利在则合,利竞则争,大者饵小国而思夺之,小国屈于大国,而固愿甘心以请焉,乃愈交而愈离,愈争而愈受其败。夫大有为之君,审于存亡之理,而以包涵四海为量,唯是惩小忿而待时,至于天怨人怒,不容不救民于水火,时至事起,而吊民伐罪,似与其始退让不争之道相反,而不知容保天下之民而思安之,其情则一也。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当时之邻国自难与交,而宣王交之之心,亦或从或衡之策,则意其为道,一形势相持,权谋相诱之道也。孟子曰:“人君而有志于天下,则邻国者,吾所与共天下者也,而何容无道也?其为道也,当其言交,则尽其交之理而已。诚信者,天人之所不能违;理势者,事机之所不可昧。我大也,彼小也,而小者有不服之心,我欲交之,彼不知悔,而求尽吾道也难。唯仁者初无陵蔑弱小之心,恻怛而矜容之,冀可愧服而与我为善也,乃能不以饵之之术生其疑忌,而天下共信我之无私,则周恤之,慰安之,则其诚也。故汤之灭葛,其初但有匡扶贫弱之心,而事之也,诚也。文王之马兑昆夷,其初但有怀柔远人之念,而事之也,诚也。未尝以葛之诈己,昆夷之侵己,而忿然挟诈以交之也,尽人于己,其恩其怨,听彼之自为顺逆焉耳。
“我小也,彼大也,而大者有不容之心,我欲交之,彼益骄肆,而求得其情也难。惟智者深知冒昧以逞之非,委蛇而顺受之,冀可相安而各自得也,乃能不示以姑屈之情,深其忮怒,而天下共谅其道之已尽,则贡献焉,退避焉,非勉强也。故獯鬻终不能陨太王之问,而太王不以獯鬻之狂逞而亟与争,竭力以事之而已;吴强不能挫勾践之兴,而勾践不以吴之陵弱而疾与竞,屈己以事之而已。由此观之,则可知仁者智者道在己而无忧之心矣。
“以大事小而非饵之者,其心以为天之使有大而必有小,天之理也。吾安其大而彼安其小,苟可抚而怀之,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悠然共处于覆载之中,吾可以无求,而彼亦可以自遂。使其终若我训焉,则共相涵育而陶然自适矣。所乐者天也。
“以小事大而非姑屈者,其心以为天之使彼为大而我为小,天之势也。彼不安于大,而我恶得不安于小?但令俯而思戢,何气敢矜,何志敢溢,从容以顺其俟命之数,彼且不我毒,而我自有以得全。使其终能抚我焉,而敢生异念乎?所畏者天也。
“夫其所以乐天者,岂因循逸豫,而恃天之可永吾祚哉?盖其中怀之广大,唯恐一不尽其怀小之仁,则过开自我,而激成一不相下之势,兵连祸结,而寡人之妻、孤人之子,必有受其伤者。心之所规者并生并育之弘量,而恻怛之忱发见于外,则有坦然与四海合同之气象,于是而天下久载其生成,此汤、文之所以王也。时至事起,而征葛驱夷,岂其事之之心所忍及乎?
“夫其所以畏天者,岂偷安苟容,而置国计于不图哉?盖其审度之精密,唯恐一不尽其役大之礼,则民不适有安,而成乎自救不给之势,父老子弟且无能生聚,无能教训,而国且非其国。故虑之所定者,吾国固本之恒经,而谨守之情立其根本,则有卓然树建国不拔之规模,于是而国人皆将赖其深识,此太王,勾践之所以兴也。时至事起,而御狄沼吴,固非事之之曰所早计也。
“《诗》不云乎:天有定理,顺之者吉,逆之者凶。待时者命所集,怀奸者罚所降,天之威也。当其时,循其道,且保天下焉,且保吾国焉。无私之心,不争之志,天佑之,而天下信之,于时保之矣。然则当其交邻国也,吾尽吾仁焉,吾不昧吾智焉,亦道而已矣。探其诈,诱其合,阴取而阳与,远交而近攻,皆不仁不智,进无以图天下,而退且祸中于国,今之言交者类然,王勿听焉。”
齐王足用为善者,闻言而若喻其理,乃曰:“夫子之言及此也,含之于寸心,而量周乎远大;仁者之心,尽举天下而为之怀保;智者之识,全审一国而树其永图;于以戢宁社稷而抚六合者有余矣。乃寡人自念之,有不能然者。则以有为之心不自戢,而不甘为人下之心不可降,则小屈而大伸,不能隐忍而俟天之休命,恐不足以承夫子之训,将如之何?”
“夫子曰:夫勇何病哉?仁者智者岂其怯懦无为,而柔逊卑屈者乎?顾勇有大小焉,不仁而忮心生,不智而狂怒逞,须臾之忿,一胜之图,小勇也。王所宜戒者,此小勇也。夫小勇何足道哉?殆犹夫抚剑疾视而言曰:‘彼恶敢当我哉?’不察彼之何以不敢当,不度我之何以无能当,匹夫之以勇逞者则然。此身之不保,而何有于天下?王诚仁也,诚智也,以恻怛之诚,生其不忍一夫不被之耻,以明哲之识,知夫天与人归之几;由是而勇生焉,其大何如也!王请以仁存之,以智规之,至于不得不勇之时,奋发而初不失其保天下之素志,则勇亦何病之有乎!
“则请为王言大勇。《诗》云:文王赫然而怒,怒密人之不道而擅相攻以毒天下也。既怒之,则必克之。爰整其旅,不讳用兵焉,以遏止密人徂共之军旅,而密遏矣。斯役也,周之威德加于天下,而周祜笃矣;文王诛暴禁乱之心白于万邦、而以答天下‘其苏’之望矣。由《诗》言之,周之所以兴,与天下之所以戴周者,在文王赫然之心,奋起而无所疑,此文王之勇所以大也。怒生于不容已之怒,而强者戢,弱者安,侯邦无战争之苦,而百姓免于干戈,则一怒以安天下之民也,在文王有然者。
“《书》曰:天之降生下民也,必立一人以为君而养之,为师而教之,其命之之意,惟曰上帝能生民,而教之养之者在君师。其能助上帝以奠下民乎,则宠异之于四方,而使四方共戴焉。夫既受帝之宠,而助上帝之为,则有罪者自我诛之,无罪者自我保之,天下其何敢妄起一念而干我者?则我今奋起以伐有罪,尚何疑而何惧乎?书之所言,非武王之自矜大以制天下也盖天下之大,万民之罪,而纣一人者唯其残虐横行而不恤。武王内顾己而上念天心,诚引为自己之耻,谓当吾世而何忍此播虐者之无忌?以故诛其君,戮其党,以求免上帝之责,此武王敢于自任,而奋发于不容已,勇之所以大也。耻生于不容已之耻,而暴已易,仁已行,四海免于毒痛,万民抒其愁怨,则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也,在武王又有然者。
“合文、武之事而观之,天下无大可怒、大可耻之事,己不敢先;天下有不容不怒、不容不耻之几,己不敢后。无快其所欲之情者,仁之量;而不忍天下之乱者,仁之勃然必发之勇也。无妄求有功者,智之明;而无疑于一旦之兴者,智之见几必决之勇也。保天下者亦何尝废勇哉?
“今王且无妄怒而如匹夫乎,可容保者,则隐忍以尽吾交邻之道,期其感孚而相安于无事。然而好战乐祸且如密焉,播恶贼民且如纣焉,怒诚发于心,而为天下之公愤,大勇之养有素,而发之一旦,则暴者诛之,乱者定之,而所以安天下者在此。则民且望王师如时雨,而唯恐王之有疑而不决,有畏而不前也。而勇何病乎?
“仁也,智也,勇也,一而已矣。以事大而非姑忍,以事小而非饵之,以怒而非妄动。今曰正大有为之日。也彼连诸侯以阳相事而阴相夺,交其远而攻其近,畏其大而陵其小,皆不仁不智不勇之谋也,非道也。王何患乎无道哉!”
【元典】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
【译文】齐宣王在雪宫接见孟子。宣王问道:“贤人也有这种快乐吗?”孟子答道:“有。人们得不到这种快乐,就要抱怨他们的君主了。得不到就抱怨他们的君主,是不好的;作为百姓的君主却不与百姓同乐,也是不好的。”
【诸儒注疏】“雪宫”,离宫名。言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下不安分,上不恤民。皆非理也。
【理学讲评】雪宫,是齐国离宫名。齐宣王馆孟子于雪宫而就见之。因夸其礼遇之盛,问孟子说道:“宫室之乐,在人君则宜有之,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说:“王既以此处臣,是贤者亦宜有之矣。然好乐人心所同,不问贤者与庶民,皆欲得之。盖庶民自有庶民之乐,若使庶民不得其所乐,皆将以为人君独享其乐,而不恤民穷,皆将非怨其上矣。夫不得其乐而非其君上者,是不安为下的本分,固不是。为民上而独享其乐以致民怨望者,是失其为君的道理,也不是。所以人君当推己之乐,以公之于民,不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
【元典】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君主把百姓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百姓也就会把君主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君主把百姓的忧患当作自己的忧患,百姓也就会把君主的忧患当作自己的忧患。乐,同天下人一起乐,忧,同天下人一起忧,这样还不能称王天下的,是从来不会有的。
【诸儒注疏】乐民之乐,而民乐其乐,则乐以天下矣;忧民之忧,而民忧其忧,则忧以天下矣。
【理学讲评】孟子又说:“不与民同乐则民怨,能与民同乐者,民岂有不感乎?且如安居粒食,民之乐也,人君能看得如自己的乐事一般,务为之经营区处,使遂其有生之愿,则民之得有其乐者,莫不怀感,一见君可乐之事,便欣欣然喜色相告而为君乐之,亦如乐在于己也;饥寒困穷,民之忧也,人君能看得如自己的苦事一般,务为之设法救护,使无有失所之虞,则民之得去其忧者,亦莫不怀感,一见君可忧之事,便戚戚然中心不宁,而为君忧之,亦如痛切其身也。夫乐民之乐,民亦乐其乐,是乐不以一人,而乐以天下。忧民之忧,民亦忧其忧,是忧不以一人,而忧以天下。忧乐相通,上下无间,天下之人,莫不倾心归附于我,其有不成王业而王天下者,有是理乎?”可见人君之于民,语其势,则尊卑悬绝;论其情,则休戚相关。人君欲常享其乐,而不致有可忧之事者,其必加意于民而已。三代而后,若汉文帝议赈民之诏曰:“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民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危亡而莫之省忧,为民父母其何如?斯庶几与民同忧乐者矣。
【元典】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琊,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译文】从前,齐景公问晏子道:‘我想去游览转附、朝儛两座山,然后沿着海边往南,一直游览到琅邪;我要怎样修养才能和先王的巡游相比呢?’
【诸儒注疏】晏子,齐臣,名婴。转附朝儛,皆山名也。“遵”,循也。“放”,至也。“琅邪”,齐东南境上邑名。“观”,游也。
【理学讲评】景公,是齐之先君。晏子,是景公之臣,名婴。转附、朝侥,都是山名。遵,是循。放,是至。琅琊,是齐东南境上邑名。孟子劝齐宣王与民同乐,因举其先世行事以告之说:“臣谓公乐可以致王,不敢远征诸古,即齐之先君,亦有行之者。昔日齐景公问于其臣晏子说:‘省方观民,先王所重。我今欲观于转附、朝侥二山,遵海滨而南行,直至琅琊境上,思昔先王游观,当时以为盛典,后世以为美谈,吾当何修何为,而可以比于先王之行事也。’”
【元典】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译文】晏子答道:‘问得好啊!天子到诸侯那里去叫巡狩。所谓巡狩,就是巡视诸侯所守的疆土。诸侯去朝见天子叫述职。所谓述职,就是汇报履行职守的情况。都没有无事外出的。春天视察耕作情况,补助(种子、耕力)不足的人;秋天视察收获情况,周济歉收的人。夏代的民谚说:“我王不出来巡游,我们哪会得到休息?我王不出来视察,我们哪会得到补助?巡游视察,成为诸侯的榜样。”
【诸儒注疏】“述”,陈也。“省”,视也。“敛”,收获也。“给”,亦足也。“夏谚”,夏时之俗语也。“豫”,乐也。“巡所”,狩巡行诸侯所守之土也。“述所职”,陈其所受之职也。皆无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察民之所不足而补助之。故夏谚以为王者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诸侯皆取法焉,不敢无事慢游以病其民也。
【理学讲评】适,是往。省,是巡视。敛,是收获。夏谚,是夏时俗语。豫,是行乐的意思。度,是法则。晏子因景公之问,遂赞美之说道:“游观之典,不行久矣。吾君独有志于复古,欲法先王之所为,善哉问也。试以先王之法言之。天子十二年一适诸侯之国,叫做巡狩。谓之巡狩者,是巡察诸侯所守之境土,而考其政事之修废也。诸侯六年一朝于天子之国,叫做述职。谓之述职者,是陈述自己所受之职业,以待天子之黜陟也。天子诸侯,一往一来,都有事干,未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春焉省民之耕,察其中牛种有不足的,则发仓廪以补之。秋焉省民之敛,察其中收获有不及的,则发仓廪以助之。天子行此于畿内,诸侯行此于国中。其倦倦为民之心又如此。故夏时谚语有云:吾王有游豫之乐,然后吾民得蒙休助之泽。若吾王不来郊野一游,则补助之政不行,吾民那得蒙上之休;吾王不来郊野一豫,则吾民之不足不给者,那得蒙上之助。吾王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反民,而四方诸侯,都来取法,莫敢无事慢游以病其民者。斯世斯民,何其幸乎!观夏谚所云,则知王者补助之政,为不虚矣。先王游观之善,若此。乃吾君今日所当法也。”
【元典】
“‘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
【译文】现在却不是这样,出巡时兴师动众,征集粮食,使得饥饿的人没有饭吃,劳累的人不得休息。人人侧目而视,个个怨声不绝,百姓就会作乱造反。(这样的巡游)背逆天意,祸害百姓,吃喝浪费如同流水;流连荒亡,成了诸侯的忧患。
【诸儒注疏】“今”,谓晏子时也。“师”,众也。二千五百人为师。《春秋传》曰:“君行师从”“粮”,谓糗耩之属。“睊睊”,侧目貌。“胥”,相也。“谗”,谤也。“慝”,怨恶也。言民不胜其劳而起谤怨也。“方”,逆也。“命”,王命也。“若流”,如水之流无穷极也。“流连荒亡”,解见下文。“诸侯”,谓附庸之国,县邑之长。
【理学讲评】日局日局,是侧目而视的模样。胥字,解做相字。慝,是怨恶。方命,是违逆上命。诸侯,是附庸之国,县邑之长。晏子告齐景公说:“先王之一游一豫,都是为民,固足以为诸侯之法矣。乃今时之国君则不然,但是游观,则军旅随行,既有军旅,便有粮食。是以供给烦难,骚动百姓。百姓们饥者不得食,劳者不得息,皆怒目相视而口出谤言,愁苦不胜而心怀怨忿。夫天子之命诸侯,本欲其上宣德意,下安民生也。今乃上违天子之命,下虐无罪之民。靡费饮食,如水之流,无有穷极。是乃纵于逸乐,流连荒亡,徒为所属诸侯之忧而已。岂若先王之省方观民,可为法则者乎!”
【元典】
“‘从流下而忘返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译文】从上游顺流玩到下游,乐而忘返,这叫流;从下游逆水玩到上游,乐而忘返,这叫连;打猎不知尽兴,这叫荒;喝酒不知满足,这叫亡。先王没有流连的享乐、荒亡的行径。只看您怎么做了。
【诸儒注疏】此释上文之义也。‘从流下’,谓泛舟随水而下。“从流上”,谓挽舟逆水而上。“从兽”,田猎也。“荒”,废也。“乐酒”,以饮酒为乐也。“亡”犹失也,言废时失事也。言先王之法,今时之弊,二者惟在君所行耳。
【理学讲评】从流下,是放舟随水而下。从流上,是挽舟逆水而上。无厌,是不知止足。晏子承上文说:“所谓流连荒亡者,其义何如?盖人君之为乐,有恣情快意,流荡而无节者,就如放舟随水,顺流而忘返的一般,这叫做流。有拂人从欲,留恋而不舍者,就如挽舟上水,逆流而忘返的一般,这叫做连。以从兽为乐,而不知止足,把几务都荒废了,这叫做荒。以饮酒为乐,而不知止足,把政事都失误了,这叫做亡。此今时之弊也。若先王之游观,非巡狩则述职,非省耕则省敛,何尝有流连之乐,荒亡之行乎!夫游观一也,在先王如彼,在今时如此。这两件,一善一恶,分明易见,惟在君所行何如耳。若能戒今时之弊,而不至慢游以病民,则何先王之不可及哉?”王能绎思晏子之言,则必能公其乐以得民矣。
【元典】“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译文】景公听了十分高兴,在都城内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后离开宫室搬到郊外住。接着就开仓救济穷人。又召来乐官,吩咐道:‘给我作一首君臣同乐的乐曲!’大概就是《徵招》、《角招》这两首吧。其中有句歌词说:‘畜君有什么过错?’‘畜君’就是爱护君主的意思。”
【诸儒注疏】“戒”,告命也。“出舍”,自责以省民也。“兴发”,发仓廪也。“太师”,乐官也。“君臣”,己与晏子也。乐有五声,三曰角,为民;四曰征,为事。招舜乐也。“其诗”,征招、角招之诗也。“尤”,过也。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宜为君之所尤,然其心则何过哉!孟子释之,以为臣能畜止其君之欲,乃是爱其君者也。
尹氏曰:“君之与民,贵贱虽不同,然其心未始有异也。孟子之言可谓深切矣。齐王不能推而用之,惜哉!”
【理学讲评】大戒,是大出命令。舍,是止宿。兴发,是开发仓廪。招,是舜乐名。乐有五声,三曰角为民,四名征为事,故因以取义。诗,是乐歌。畜字,解做止字。尤,是罪过。好,是忠爱的意思。“景公一闻晏子之言,心中感悦。欣然以今时之弊为必可去,先王之法为必可行。乃大申命令,晓告国人,示以更化图新之意。乃不敢安处深宫,出而住居郊外,察问民间疾苦。于是始兴发仓廪,以补助其不足。其于晏子之言,果一一见之行事矣。既乃召太师而命之说,君臣相得,自古为难,我今喜得晏子而闻其善言,晏子亦喜得我以行其志,君臣相悦如此,尔当把这欢乐之情,宣播于音乐,以彰一时明良之盛焉。其所作之乐,即今所传《征招》、《角招》是也。盖征音属事,而景公料理国事,事已治矣,故被之征音,叫做《征招》。角音属民,而景公补助斯民,民已安矣,故被之角音,叫做《角招》。其乐中歌词说道:‘畜君何尤。’盖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不至于招尤而取罪也。夫人臣之罪,莫大于逢君之恶。今能畜止其君之失,使不至于流连荒亡,正是望其君为尧舜之君,忠爱之至者也。好君如此,且当感悟君心,引之当道,夫何罪过之有哉?观景公能悦晏子之言,遂有事治民安之效如此。王能行臣之言,与民同乐,岂有不足以致王者乎?”按,孟子于齐王,劝之与民同乐,则示以君民一体之情;劝之远法先王,则证以君臣相悦之盛。盖必君臣相得,谏行而言听,然后膏泽下究,政善而民安耳。使君臣之间,志意未合,则弊政曰积,善言不闻,求以保民致治,岂不难哉!明主所宜深念也。
【心学讲评】人君不可有游观以困民之事,而抑无端居高拱、而徒以无欲自信其无过,而遂置民于膜外之理。若夫勤民者降尊以出入于民间,而问民之疾苦,然而巡行之下,耳目得舒焉,心意得适焉,以荡涤其郁滞,而有仁智之乐,亦何不可之有哉!后世出必困民,而无能利民,于是百姓闻君之出则相与诅谤之。不仁之君,因以移过于民;而稍有心者遂自顾歉,然而若以己为无出而可以谢过。斯先王上下同情之风所为不可复也。
齐宣王游于雪宫而见孟子,于是意孟子之必以游为不可也,乃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盖意贤者之必闭耳塞目,自愁苦而后可无疚于民也。孟子曰:“法宫明堂之上,贤者所以修法纪也;山林原隰之间,抑贤者之所以行心志也。考之于古,验之于事,推之于理,达之于情,登车行野,而贤者之心益快,安得不有此哉?乃王所疑于贤者之不可有者,亦以今之君一出而民非之耳。夫民之非之也,有故。人皆有所欲得,得其所得则乐,失其所得则怨。无所侥恩惠而得于上,复不能安处而保所得于己,于是而以上之游观为非,则情理之必然者矣。夫国皆君之国,岂其不可以游行?不察夫君所以病我者何在,而但闻车马之音。羽旄之美,即启怨嚣者,民之愚也。孰是人而可无一日之乐,而徒吝于君?乃孰是人而可无一日之乐,而君乃使民之不得,视民之疾痛悲悯,而徒逞一日耳目之观,则亦非也。呜呼!孰使上下之交相非,而君民本一体,以可相安于和平欣畅之宇者,遂成一愁怨之天下乎?能念此,而王道在是矣。
“今夫民有其乐矣。仰可事,俯可育,岁时休息之余,行歌问劳于野者,民之乐也。而王能念之,使有此一日,而与之饮蒸焉,与之观蜡焉,则君有别宫离馆,而一适其心,民亦乐之矣。乃其能乐民之乐者,唯先有以忧民之忧也。如民之仰不足事,俯不足育,顾瞻原野,而计无所出:于斯时也,君出而问之,因代为虑之,取其所忧者而汲汲以图之,则国之有故,君之不宁,不能逸豫而畅其情也,民亦忧之矣。此理之必然,情之必至者也。人君而能然乎?则君以天下之家给人足为乐,天下以君之尊荣安富为乐,休哉,和平之沦洽无涯也!君以天下之一夫不获为忧,天下以君之大欲不得为忧,皇然一体之相恤也。然而有不王者乎!民之归也孰御之?王之兴也亦孰御之乎?未之有也。王业成,颂声作,名山大川登涉而广吾心志,孰是贤者而必域耳目,束形骸,养尊处高,以困于宫庭哉!”
“此其事,晏子尝言之矣。昔者齐景公将欲出游,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侥以尽齐之山而登之,因之以临流而遵海而南焉,放于琅邪,极齐之南境焉,乃吾恐出而以侈于游观为过也。闻先王抚有山河,亦尝观焉,而天下想望之、称颂之。此必有所修行之典,而后无伤于令德。则吾车辙所至,必有所修明而举行者,乃可上合于先王,吾将何为而可哉?’“晏子对曰:‘君欲观而思先王,非时君之志也;慕先王而欲有所修,乃先王之实也。不亦善哉。’请为君言先王之政所当修者。自其巡行天下而观天下,则天子十二载适诸侯而周于五岳,曰巡狩。巡狩者,以巡行省察夫诸侯所守之土、民之安危存亡也。诸侯六年朝于天子日述职。述职者,以述其所奉天子理万民之职,而告之天下,以自白其勤怠得失也。驱车而征,越国而游,非徒然也,皆以民事为主,而上下之惟此为孜孜也。自其巡行一国而观一国,则春可观也,观民之于耜举趾而劝其骏发也;其为勤为惰,省而戒之,有种饘饘之不足者,于是而补之。秋可观也,观民之其获纳稼而乐此黄茂也,其为盈为歉,省而知之,有终岁之不给者,于是而助之。斯道也,三代先王之所修,自夏后氏而已然矣。故民为之谚曰:吾王而不游乎,则吾何所资于补助,以得免于经营谋食之苦而休乎?吾王而不出游以豫情乎,则吾何能陈情于深宫重阙之中,而得此助乎?惟吾王之然也,天下诸侯而莫敢不然,而天下皆在王同情一视之中矣。此先王之所修而以勤民,故一游一豫而即以勤民,乃使诸侯率法而万民胥说如此。
“‘而今之游也,则不然矣。非王事也,非民事也,春不补、秋不助也。”而犹不但已也。徒御不简,侈扈从之雄焉;裹粮不夙,待挽运以给焉;治宫馆、除道路之苦,更杂出于辇输之中,饥者不得食,劳者不得息也。君自乐,而民自忧上不恤而下益不平,睊睊然侧目以视,而举下流之恶以归谤于君。于是而民心离矣,可叛则叛,可窃则窃矣。慝之作兴于心,而必见于事矣。若此,问其所为出何为也哉,非述职之典,而方王命;非省民之事,徒虐民生。以纵情于山水之间,为举酒邀欢之计,使饮食若流而已矣。绵延而不息,为流连耳;迷惑而不醒,为荒亡耳。”内以虐县邑之长,外以扰附庸之国。期会恐不至,而供意恐不备,为诸侯忧也。虐及于一方,而害延于远鄙,有如是者。
“‘流连荒亡之祸大矣哉!而请备言四者之实。以观于水,流者,放舟随水而下之谓也,水无涯,而行亦无涯矣。连者,挽舟逆水而上之谓也,挽不易至,而行不易止矣。以观于山,则荒者,逐兽而求获无已之谓也,兽不可尽,而荒远不恤矣,随其观于水,观于山,得可饮之地而纵饮焉。亡者,以酒为戏而无度之谓也,为酒所使,而国非其国,身亦非其身矣。夫偶然一乐而难与止息,势有必然,乐之不可纵也如此夫!
“‘夫先王之出,本以事而出。民足矣给矣,咏歌作矣,于斯时也,不废乐焉,登山临水,行猎饮酒,间亦所不废。而居安思危,乐极知反,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恶得有哉?此以自度而为诸侯度者也,以婴所闻于古,所见于今者如此。君而欲巡行国中焉,修先王之修,行之而已效,今日之为,亦谁能禁君之不行者?而君请择之。’
“于是景公闻言而说,喜于得民而免于民之非也,乃奉晏子之言而行之,大戒于国,使民喻于巡行之故,而知其非以厉己;出舍于郊,且勿务为远游,而先行之于近。于是时也,举久不修之旷典,动支发散仓廪之粟,以补民之不足。民情欣悦于一时,而景公因以眺山川之胜,抒四望之怀,故写意于乐,而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君臣之相说,说以民也。民说而君臣胥得,言者之情畅,行者之志快,而民受之者之心更惬也。其乐至今犹有传者,则用舜之招,而以征、角为声之主,其以勤于事而宜于民,与此二音相得乎?其升歌之诗有曰:‘畜君何尤?’言畜止其君之邪心而引之正道,君且悦焉,而何过乎?
“盖晏子之言,既以导公于先王之事,而且力救其游观以困民之非,防失于未然。是唯其有忠爱之心,而后能然,故景公谅之,而曰君臣相说也。以臣所闻于先齐者如此。夫景公非能纯法乎先王之忧乐者也,而闻晏子之言,则辑其雄游之心,而一时君臣交说于上,以传之音乐,则亦贤者自有其乐而不畏民非之征也。况忧以天下者,勤恤民隐,无行而不得民之心,则以时之康、事之暇,逸吾情,而得仁智之乐于登高流连之下,无非天和之至,而谱之音容,与咸、英、韶、濩而并美。王能勿志于此乎?”
呜呼!此孟子体天理人情之中以立言,而非但因几而讽谏,如晏子而已也。
【元典】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译文】齐宣王问道:“人家都建议我毁掉明堂,毁掉它呢,还是不毁呢?”孟子答道:“明堂是(施行仁政的)王者的殿堂。大王如果打算施行仁政,就不要毁掉它了。”
【诸儒注疏】赵氏曰:“明堂,泰山明堂,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汉时遗址尚在。人欲毁之者,盖以天子不复巡狩,诸侯又不当居之也。王问当毁之乎?且止乎?”“明堂”,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也。能行王政,则亦可以王矣,何必毁哉?
【理学讲评】明堂,是天子所居,以朝见诸侯之所。昔周天子建明堂于泰山下,在今山东泰安州地方。周室既衰,地为齐有。时人以天子既不复巡狩,而齐为侯国,非所宜居,理当拆毁。故齐宣王问孟子说:“人皆谓我毁明堂,果当毁乎?抑且止而不毁乎?”孟子对说:“明堂乃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是则王者之堂,而非诸侯之堂也。王若有心要行王政,便可王天下;可王天下,便可以居此堂,亦不必毁矣。”此孟子歆动齐王,使行王道也。
【元典】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译文】宣王说:“仁政的道理,能说给我听听吗?”孟子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地,农民只抽九分之一的税;做官的世代享受俸禄,关卡和市场(对商人)只稽查不征税;湖泊池沼不设禁令,(任人捕鱼;)惩办罪人不牵连妻儿。年老无妻叫鳏,年老无夫叫寡,年老无子叫独,年幼无父叫孤。这四种人是天下最困难而又无所依靠的人。文王发布政令、施行仁政,必定先照顾这四种人。《诗经》上说:‘富人的生活是称心啦,要怜悯这些孤独无依的人!’”
【诸儒注疏】“岐”,周之旧国也。“九一”,者井田之制也。方一里为一井,其田九百亩,中画井字,界为九区。一区之中,为田百亩,中百亩为公田,外八百亩为私田。八家各受私田百亩,而同养公田,是九分而税其一也。“世禄”者,先王之世,仕者之子孙皆教之,教之而成材,则官之;如不足用,亦使之不失其禄。盖其先世尝有功德于民,故报之如此,忠厚之至也。“关”,谓道路之关,“市”,谓都邑之市。“讥”,察也。“征”,税也。关市之吏,察异服异言之人,而不征商贾之税也。“泽”,谓潴水。“梁”,谓鱼梁。与民同利,不设禁也。“孥”,妻子也。恶恶止其身,不及妻子也。先王养民之政,导其妻子,使之养其老而恤其幼,不幸而有鳏寡孤独之人,无父母妻子之养,则尤宜怜恤,故必为先也。《诗》,《小雅·正月》之篇。“哿”,可也。“茕”,困悴貌。
【理学讲评】岐,是周之旧国,在今陕西凤翔府岐山县地方。九一,是周时井田之制,九分中只取百姓一分。讥,是察问。征,是起税。泽梁,是水泽中取鱼之处。孥,是妻子。鳏,是鱼名,鱼目不闭,故以比人之忧愁不寐者。告,是告诉。哿,是可。茕独,是穷困孤苦之人。齐宣王问孟子说:“夫子说寡人能行王政,则明堂可以不毁,不识王政如何,可使寡人得与闻乎?”孟子对说:“王政莫善于文王。在先文王之治岐邑,于耕田的百姓,则行九一之法,而敛从其薄。于仕者的子孙,则有世禄之赏,而报从其厚。于关市但盘察奸细,而不征商贾之私货。于泽梁则任民取利,而不为禁令以自专。于犯罪之人,刑法止及其本身,而不连累其妻子。文王之发政施仁如此,乃其中则尤有加意者。盖人之老年无妻的叫做鳏夫,老年无夫的叫做寡妇,老年无子的叫做独夫,少年无父的叫做孤子。这四样人,艰难困苦,乃天下之穷民而无所告诉者。文王发政施仁,虽于人无所不济,遇此等尤加爱惜,务使之各得其所焉。《诗经》上《小雅·正月》之篇有云:‘富人还可,惟茕独之人,情有可哀。’夫惟可哀,此文王所以必先之也。文王之治岐如此。此王政之善,所以开周家之基业者。王欲行王政,可不以文王为法乎?”
【元典】
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病,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缑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译文】宣王说:“说得好啊!”孟子说:“大王如果觉得好,那么为什么不照着去做呢?”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爱财。”孟子说:“从前公刘爱钱财,《诗经》上说:‘粮食积聚满囤仓,筹足干粮装橐囊。团结安定声威扬。箭上弦弓开张,干戈斧钺都带上,于是启程奔前方。’这就是说,留守故土的人粮食满囤仓,迁徙新地的人带足干粮,然后才启程远行。大王如果爱财,能和百姓共同享用,那么实行仁政有什么困难的呢?”
【诸儒注疏】王自以为好货,故取民无制,而不能行此王政。公刘,后稷之曾孙也。《诗》,《大雅·公刘》之篇。“积”,露积也。“糇”,干粮也。无底曰“橐”,有底曰“囊”,皆所以盛糇粮也。“戢”,安集也,言思安集其人民,以光大其国家也。“戚”,斧也。“扬”,钺也。“爰”,于也。“启行”,言往迁于豳也。“何有”,言不难也。孟子言公刘之民富足如是,是公刘好货,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今王好货亦能如此,则其于王天下也,何难之有?
【理学讲评】公刘,是后稷之曾孙。积,是堆积。缑,是干粮。橐、囊,俱布袋之类,无底为橐,有底为囊。戢,是安集。戚扬,是斧钺。爰,是于。何有,是不难的意思。孟子述文王治岐之政以告齐王,王遂叹美之说:“善哉夫子此言,真可谓治国之良图也。”孟子说:“闻善贵于能行,王既以为善,则何为不见之行事乎?”齐王说:“寡人非不欲行,但天性有一种病痛,好积财货。惟好货,故取民无制,而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对说:“好货与王政无妨,昔者公刘也曾好货。观《诗经·大雅·笃公刘》篇有云:公刘处西戎之间,国势微弱,后来能力行富民之政,其民田有露积,家有仓廪,既富且强。于是裹缑粮于橐囊,而为迁都之计,思以集和其人民,光大其国家;乃张我弓矢与干戈戚扬,启行而往迁于豳焉。由诗之言观之,可见公刘能推好货之心以及于民,能使民之居者有积仓,行者有缑粮,然后可以爰方启行,而保民立国如此也。王如好货,亦能仿公刘之遗意,而导利以厚下,约己以裕民,与百姓同之,使亦有积仓裹粮之富,则天下之民,皆归向之,其于王天下,何难之有?夫好货一也,私之于一己,则为专利;公之于百姓,则为施仁。然则王之于货,惟审其所好之公私,而不当以之为病矣。”
【元典】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蛊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译文】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好色。”孟子说:“从前太王也好色,宠爱他的妃子。《诗经》上说:‘古公亶父,清晨骑马奔驰,沿着西边水滨,到了岐山脚下,带着宠妃姜氏女,来勘察可建宫室的地方。’在那时候,内无找不到丈夫的女子,外无打光棍的单身汉。大王如果好色,(同时)也让百姓都有配偶,那么,实行仁政会有什么困难呢?”
【诸儒注疏】王又言此者,好色则心志蛊惑,用度奢侈,而不能行王政也。“太王”公刘九世孙。《诗》,《大雅·绵》之篇也。“古公”太王之本号,后乃追尊为大王也。“宜父”,大王名也。“来朝走马”,避狄人之难也。“率”,循也。“浒”,水涯也。“岐下”,岐山之下也。“姜女”,太王之妃也。“胥”,相也。“宇”,居也。“旷”,空也。无怨旷者,是大王好色,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
杨氏曰:“孟子与人君言,皆所以扩充其善心而格其非心,不止就事。论事若使为人臣者论事每如此,岂不能尧、舜其君乎?”愚谓:此篇自首章至此,大意皆同。盖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人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法似疏而实密,其事似易而实难。学者以身体之,则有以识其非曲学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复礼之端矣。
【理学讲评】太王,是公刘九世孙,周武王曾祖,名宣父,号古公,至武王即帝位,始追上尊号为太王。率,是循。浒,是水之涯岸。姜女,是太王之妃。聿,是语词。胥,是相。宇,是居。旷,是孤单的意思。齐王自揣不能行王道,又对孟子说:“寡人不但好货,更有一件病痛,喜好女色;惟其好色,故心志蛊惑,用度奢侈,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对说:“好色亦无妨于王政。昔者太王也曾好色,爱其妃姜女。观《诗经·大雅·绵》之篇有云:古公室父,为狄人所侵,不得已欲迁国避难,乃于明朝策马而走,顺着西河的边岸,径到岐山之下,爰及其妃姜女同来,与之相择地方,建造城邑,以为居止之所。由诗之言观之,可见太王也喜爱那姜女,而以配匹为重也。但太王不独自有配匹而已,当这时节,举国之中,女子都得嫁其夫而内无怨女,男子都得娶其妇而外无旷夫。盖太王能推好色之心以及于民,故能男女各遂其愿,婚姻各及其时如此也。王如好色,诚能仿太王遗意,而与百姓同之,保全其家室,完聚其夫妇,使无怨女旷夫之叹,则天下之民,皆将乐归于我,于王天下,何难之有?夫能推好色之心,便可以王天下,则好色又何足为病乎?”按此章孟子于齐王,因其毁明堂,而劝之以行王政。因其好货色,而劝之以体民情。盖货财妻子之念,人心所同。但在上者,知有己而不知有民,于是有府库充盈,而闾闫不免于空竭。嫔嫱众盛,而妇子不免于流离者矣。诚体民情,则必能行王政;能行王政,则自可以朝诸侯而王天下矣,此明堂之所以不必毁也。
【心学讲评】王者之道,固以清心寡欲为本,而抑非恬淡无欲,与万物相忘之遂足推恩于四海也。盖人之与万物相通者,心也。而君子之心,非小人所能有;小人之心,抑君子所不可无。小人之心而君子不可无者,情也。其以体天下之秀为士,朴为农,皇皇求利为商贾,愚不自知以陷于刑为罪人,乃至天所不能佑,而不适有生,为鳏寡孤独,其忧乐之不可抑者,为唯食色而已。君子而无此情,则何以知小人之有此情也?于是严酷裁制,唯其意之所行,而授人以不堪,此古今刻核之士,言治必入于名法,而圣贤怀保天下,元后父母之道则异是。以我之有道而不能无情也,知民之非有道而必不可更违其情也,本忠厚之意以推行之。周之有天下,开明堂,成八百年之令祚者,此已矣。孟子之学,深造乎天理人欲同行异情之条理,故以齐王之好货好色,而决之以王政可行、明堂可兴之理焉。
周天子东巡狩之明堂,在泰山之下,齐宣王之时犹存。而齐王问曰:“进言者皆曰,周不复兴,七王角立,孰与一之?王自王于东方,何用此为,而谓我毁之。敢请于夫子,毁之以示分土之势乎?抑勿毁以待王者之兴乎?”孟子曰:“夫明堂者,非一姓之守,而四海之望也。王者顺时巡守省方,而布政教于此堂焉。王无其志则已,王欲行王者之政,则今行于国中者,他日行于天下,且于此而出治焉,勿毁之矣。王者之兴,舍王其谁也?”于是王欣然而愿闻王政。
孟子曰:“周之明堂,作之于成王致太平之后,而周之王业,则起于文王居岐之时凡明堂所布之仁政,皆推本文王治岐之政而行者也,而其大端亦易简而无难行者。周以农事为开国之本,而取民之制,所以安农也;耕者则九一矣。周以亲亲尊贤为立国之基,而厚下之泽,以劝贤也,仕者则世禄矣。商旅以通国之有无,民用所由利也,关市则讥而不征矣。鱼食以佐艰食之穷,民食所以裕也,泽梁无禁矣。至不得已而用刑,杀之中有生焉,则罪人不孥矣。文王以此治岐,而耕者说,仕者劝,远人归,贫民给。其后推本此意,凡明堂之令,所以颁于诸侯,施于天下,而正疆界,录贤能,施法详刑,皆推此而行之耳。若夫民有老而无妻者焉,无宁处也,曰鳏;有老而无夫者焉,无与立也,曰寡;有老而无子者焉,病痛无与恤也,曰独;有幼而无父者焉,长养无与援也,曰孤。此四者,与民并生于天地之间,而天下之人无可告者。文王之于岐也,有此四者,于凶荒寒暑之时,发补助之政,施布帛酒浆之仁,必先施四者,诚以不得不先而先之也,《诗》曰:‘哿矣富人,哀此茕独。’则凡有情者无不哀之,而文王于人之哀,而深致其哀且不徒哀而必使免于王焉。文王自不容已于恻隐,而尽协天下之心者此也。其后推本此意,凡明堂之恩,访百年,问疾苦,以倡率诸侯,而制为恩泽者,皆推此而行之耳。王而行于齐,则一国之人心得,而天下引领而归王,明堂出治,可事半而功倍矣,勿毁焉可矣。”
孟子所言之王政,天理也,无非人情也。人情之通天下而一理者,即天理也。非有绝己之意欲以徇天下,推理之清刚以制天下者也。齐王于此,唯其情之必动,而遂欣然慕之曰:“善哉言乎!”孟子曰:“夫今天下之君,惟其残忍无情,闻此而不惬于心耳。王而知文王之政之善矣,而不行焉,必有所为。所为者而碍于行,犹可言也;所为者而不王于行,王何不行哉?”王曰:“寡人之所以不能行者,以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也。好货则有所吝而不能舍。亦念民之无以自存,而不禁此心之见货而动者,何也?”孟子曰:“夫王政岂必不好货者而后行哉!如必不好货而后可行,则枯槁以自托矫廉,亦何以知民耕三余九之深计哉?周之王业始于公刘,而公刘尝好货矣。笃公刘之诗曰,公刘未迁豳之前,乃露积焉,乃仓贮焉;于其行也,乃裹之为糇粮,于橐焉,于囊焉,思以安集其人民而得所居止,光大我土宇而展封域焉。于是张我弓矢,举我干戈,持我戚扬,乃启行而之于邠。由此而思之,必于其居也有积仓,乃于其行也有裹粮,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焉,则当其未迁之先,勤于收敛,畜为公藏,公刘苟不好之,而何以得此哉?然而终以肇周于邠,以为斯民之君宗者何也?唯公刘之有此好也,即念民之有此好也。而所以劝相之、赈恤之者,即为文王爱养斯民,定取民之制,弛山泽之征之根本。王如于好货之心方动之时,即以此心而推之,知小人之好货更有切于我者,而损上益下之情,自勃然而生。其于以行王政而坐明堂,何有哉!”
王又曰:“寡人更有疾焉,寡人好色。好色则有所耽而易于怠。亦念民之劳我经营,而不禁此心之遇色而忘者,何也?”孟子曰:“夫王政岂必不好色者而后行哉!如不好色而后可行,则孤处以绝人世,亦何以知民茕独可念之情哉?周之王业盛于太王,而太王尝好色矣,而爱厥妃矣。诗曰:古公亶父以避狄难之故,一旦决往,而于来朝走马以迁,率渭水之西,而循其浒,以至于岐山之下。盖爰及姜女,聿来此以相居处焉。夫流连播迁之际,必谐厥妃而谋安集,欲自得宁处,而即欲厥妃之有宁焉如是,非大王夫妇之情有笃焉者哉!而新迁之民,各无弃捐其室家者。当此远行之际,内无留豳之怨女,外无独往之旷夫。盖亦屑屑为室家计者,上下同情也。然而终以成王业之基,以启翦商之祚者,何也?唯太王之有此好也,‘即念民之有此好也’,而所以使之完聚,所以俯育者,即为文王哀闵鳏寡,保百室之盈,致妇子之宁之根本。王如于好色之心方挚之时,即以此心而推之,知小人之好色更有难于我者,而《桃·夭》《鹊巢》之仁自得所从。致其于以行王政而坐明堂也,何有哉!王欲行之,行之而已矣。百年之废绪,不必一姓,而可以代兴;小人之情欲,达于君子,而无异理。故曰王政之易易也。”
呜呼!此孟子所以即人情合天理,无不可行仁之人,无不可行仁之心,而异于名法之苛严,异端之孤寂。非灼见天地之心者,何以与于斯!
【元典】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
【译文】孟子对齐宣王说:“假如大王有个臣子,把妻子儿女托付给朋友照顾,自己到楚国去游历,等他回来时,妻子儿女却在受冻挨饿,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宣王说:“抛弃他!”
【诸儒注疏】“托”,寄也。“比”及也。“弃”,绝也。
【理学讲评】馁,是饿。齐宣王怠于政事,孟子欲劝王有为,先引起他事以发问说道:“朋友有相周之义,设使王之臣,有以其妻子寄托于所厚之友,而自往游于楚国者。及至回还之日,始知其妻子一向冻馁,衣食不足,王之臣当所何如以处其友耶?”齐王说:“受入之托而负义如是,非可交之友也,当弃绝之。盖朋友以义合,不义则当绝也。”
【元典】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
【译文】孟子说:“司法官管不好他的下级,那该怎么办?”宣王说:“罢免他。”
【诸儒注疏】“士师”,狱官也。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士师皆当治之。“已”,罢去也。
【理学讲评】士师,是掌刑之官。士,是士师的属官。孟子又问说:“士师以明刑为职。设使为士师者,不能统理其所属之士,使刑狱不当,职业不修,王当何如以处之耶?”齐王说:“立人之朝,瘝旷如是,非可用之臣也,宜罢去之。盖人臣各有职任,失职则当去也。”
【元典】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译文】孟子说:“一个国家治理不好,那该怎么办?”宣王扭头去看左右的人,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诸儒注疏】孟子将问此,而先设上二事以发之,及此而王不能答也。其惮于自责,耻于下问如此,不足与有为可知矣!
赵氏曰:“言君臣上下各勤其任,无堕其职,乃安其身。”
【理学讲评】孟子又问说:“如今四境以内,皆王之所统理,乃政教不修,人民不宁,是谁之任,又当何如以处之耶?”孟子此言,盖欲齐宣王反己自责,虚心下问,以讲求治国之道,其望之者深矣。王乃耻于闻过,而顾视左右以释其愧,更言他事以乱其词,其不足与有为可知矣。此齐之所以止于齐,而不能成一统之业也。
【心学讲评】齐宣王进不能图王,退且不能自治其国,而不知自耻其失,则天职堕而天命不佑,人心怨而人治必离,且无以保其国矣。孟子于此不能深喻而切责之,乃设一事以问之曰:“夫人之困苦而不能恤者,以为情不关己也。乃有如王之臣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则既托以后,其妻子所欲得之情,舍所托者而谁告乎?未几而游者反矣。而未反以前,妻子之冻馁无与恤也。于斯时也,王之臣其能与此友而无异昔日之好乎?抑否乎?”此不待论而知其必绝交者也,王曰:“弃之,”诚当弃也。唯王不知弃之者,更无容忍相安之理也。由此言之,人以情恃我,而我违其情,固分义之所不能强合矣。
孟子更设一事以问曰:“夫人之理乱付于不闻者,惟其职不己属也。乃有如既受命而为士师矣,而乡士、遂士任其或出或人,以利鬻狱,以意破法,曾不为纠正而平反之。如斯以为士师也,王其能听此士师之尸位乎?抑否乎?”此不待论而知其加绌者也。王曰:“已之,”诚当已也。唯王亦知已之者,更无国法不伸之理也。由此言之,苟职既有所受,而不能自尽,固爵禄之不可以久幸乎!
孟子曰:“事有类此者,而王知之乎?人君有四境之土地则有四境之人民,其饥寒之必恤者,民所托命,不啻如友之托家;有四境之人民,则有四境之政刑,其纲纪之必饬者,天命之为君,不啻如君命之为吏。然且民有疾苦而不知,国多奸邪而不察。斯其为君也,天鉴之有赫,其能终宠绥之;民情之可畏,其能终奉戴之乎?抑否乎?而王谓之何?”
呜呼!孟子之望王也切,而忧王也深,故危词以动之,使知民之必我弃,而天之必我已也,而王不能受也,顾左右而言他,不愧而愤,不悔而骄斯其所以终不可有为乎!
【元典】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译文】孟子谒见齐宣王,说:“所谓故国,不是说国中要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要有世代(与国家休戚相关)的臣子。现在大王没有亲信的臣子了,过去任用的人,现在不知哪里去了。”
【诸儒注疏】“世臣”,累世勋旧之臣,与国同休戚者也。“亲臣”,君所亲信之臣,与君同休戚者也。此言乔木世臣,皆故国所宜有,然所以为故国者,则在此而不在彼也。昨日所进用之人今日有亡去而不知者,则无亲臣矣,况世臣乎?
【理学讲评】乔木,是高大之木。世臣,是累世勋旧之臣。亲臣,是君所亲信之臣。昔者,是昨日。亡,是走失。孟子因齐宣王待下疏薄,一日进见而讽之说:“大凡人君继世而有国,其基业相承,历年久远,如高大的树木,累世的旧臣,都是有的。但故国所以见称,却不是为着有这乔木,便叫做故国,正以有累世旧臣之谓耳。盖乔木有无,何足轻重,惟是那老成故旧之臣,世受国恩,义同休戚,国运赖之以匡扶,人心赖之以系属,这才是故国之所重,而人主不可一日无者也。然他日之世臣,本是今日之亲臣;以今观之,王已无亲臣矣。盖亲臣日在左右,视如腹心,时刻少他不得。王昨日所进用的人,今日有走去而尚不知者,则无亲信之臣可知。既无亲臣,安望他日有世臣乎?然则齐何以保其故国也?”
【元典】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窬尊,疏窬戚,可不慎与?”
【译文】宣王说:“我怎样识别哪些人没有才干而不任用他们呢?”孟子说:“国君进用人才,如果不得已,将会使地位低的超过地位高的,关系远的超过关系近的,对此能不慎重吗?
【诸儒注疏】王意以为此亡去者,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今不以其去为意耳。因问,何以先识其不才而舍之邪?“如不得已”,言谨之至也盖尊尊亲亲,礼之常也。然或尊者亲者未必贤,则必进疏远之,贤而用之是使卑者窬尊,疏者窬戚,非礼之常,故不可不谨也。
【理学讲评】舍,是舍置。不得已,是势不能已的意思。逾,是逾越。戚字,解做亲字。齐王因孟子讥己无亲臣,自家解说:“此等亡去的都是不才之人,我始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不以其去为意耳。我今当何如可以预知其不才,遂舍之而不用,使所用皆贤乎?”孟子对说:“人君用人,与其悔之于后,莫若谨之于始。是以国君进贤,当那将用未用之际,其难其慎,审之又审,恰似势之所迫,不得不用他一般,其谨如此。所以然者,盖以尊尊亲亲,乃国家体统之常,设使今日所尊者未必贤,目后必别求那卑而贤者用之。是使卑者得以搀越尊者,失尊卑之序矣。今日所亲者未必贤,日后必别求那疏而贤者用之。是使疏者得以搀越亲者,失亲疏之等矣。一举措之间,而所关于国体者甚大,是安可以不慎乎?始进能慎,则所进皆贤,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自可以无后日之悔矣。王何以不知人为患哉。”
【元典】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
【译文】左右侍臣都说他好,还不行;大夫们都说他好,也还不行;全国的人都说他好,这才去考察他,见他确实是好,这才任用他。左右侍臣都说不行,不要听信;大夫们都说不行,不要听信;全国的人都说不行,这才考察他,见他确实不行,这才罢免他。
【诸儒注疏】左右近臣,其言固未可信诸大夫之言。宜可信矣,然犹恐其蔽于私。也至于国人,则其论公矣,然犹必察之者,盖人有同俗而为众所说者,亦有特立而为俗所憎者。故必自察之,而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从而用舍之,则于贤者知之深,任之重,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所谓进贤如不得已者,如此。
【理学讲评】孟子告齐宣王说:“国君进贤,固所当慎,而慎之何如?盖人才之用舍,不可徇一己之私情,当付之众人之公论。且如有人于此,左右近侍,俱道其贤,吾未敢遽以为然也。举朝大夫,俱道其贤,吾未敢遽以为然也。何也?诚恐其有私誉也。至于通国之人,俱以为贤,宜若可信矣,但世间有一等的,同流合污,为众所悦,以致虚誉者,原来不是好人,安知国人之所谓贤,非此之类欤。于是又从而察之,或听其言,或观其行,必看得真真实实,是有才德的人,然后进而用之,其不肯轻用如此。又或有在我左右的人,都说道此人不贤,不遽信也。众大夫每也都说此人不贤,不遽信也。何也?诚恐其有私毁也。至于通国之人俱谓不贤,宜若可信矣。但世间又有一等的,特立独行,与世不合,以招谤毁者,终不失为好人,安知国人之所不可,非此之类欤。于是又从而察之,或探其心术,或考其行事,必看得的的确确,是不贤的人,然后从而去之。其不肯轻去如此。夫其一用舍之间,既遍访于人,又精察于己,虽或跻之尊亲之列,而其从容详审筹处迟疑,真若有万不得已者。如此乎慎之至也,又安有不才而误用之者耶?王欲知用人之当慎,则宜以是为法矣。”
【元典】
“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
【译文】左右侍臣都说可杀,不要听信;大夫们都说可杀,不要听信;全国的人都说可杀,这才考察他,见他确实可杀,这才杀掉他。所以说,是全国的人杀掉他的。
【诸儒注疏】此言非独以此进退人才,至于用刑亦以此道。盖所谓天命天讨,皆非人君之所得私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齐宣王说:“人君进退人才,固当审察公论以求至当矣,至于用刑,也不可不谨。有人于此,左右都说他可杀,不要遽然听信;众大夫们都说他可杀,也不要遽然听信。何也?诚恐其有私怨也。至于通国之人俱以为可杀,其言宜可信矣。但世间也有一等的人,无罪无辜,而虚被恶名者,安知国人之所谓可杀者,非此之类欤。于是又从而察之,或验其罪状,或审其情实,必看得情真罪当,是可杀的人,然后从而杀之。决断虽在于君,而公论实出于国人,所以说是国人杀之。”明其犯众人之公恶,而非一己之私也。以此用刑,也就如不得已而然者,又何其慎之至乎。
【元典】
“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译文】这样,才可以算是百姓的父母。
【诸儒注疏】《传》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人君用舍刑杀,一惟决于众论之公如此。则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就如父母之于赤子,求中其欲,而惟恐拂其情的一般。不可以为民之父母乎?民心得,则邦本固,而宗社其永安矣。尚何故国之不可保哉?”此可见人君用人行政,当以公论为准。内不专任一己之独见,外不偏徇一人之私情。至虚至公,无意无必,然后好恶之私不作,而爱憎之说不行,贤者必用,而政无不举矣。明主宜致审于斯焉。
【心学讲评】春秋之时,世卿执政,天下不治,而诸侯倚之,可乱而不可亡。至于战国而一变矣。匹夫挟术以干王侯,立谈而取卿相,排陷大臣,人主惑之,而削夺故旧尊亲,以听其所为;不效,则引身以去,旦秦莫楚,唯其所之。以是亲离于上,则众叛于下;民志不定,而败亡相踵。
齐宣王馆稷下之士,乃至一旦而进七十人。其七十人所夺之位,虽有不才,要皆与齐同休戚之臣也,怨愤兴而民心解。譬犹一父之子,本属天性之爱,而离间者兴,则父子离而家必覆,孟子知其不能保国也,而谓之曰:“国所恃以长存者,以其为故国也。士有旧德之可食,农有先畴之可服,则患难相恤,不期而亲乎上也。今齐僻处东海,非战争之地,井庐城郭,依然旧望,而无斩木伐社之事,故一望而乔木植焉。虽然,此岂故国之实哉?君受先公之付托,而世其国。本枝之裔,勋贤之后,亦受先公之简畀,而世其家。则前以养百年之福者,后以贻无疆之休,斯乃足为故国矣。而视王之庭,诛者诛,逐者逐,避忌而退者退,王诚念之,谁为王安危与共之亲臣乎?夫亲臣何以无也?则进者进而亲臣退矣。王将以此进者为可托国乎?而顾念昔者之所进,言仇则来,智穷则去;利禄可得,则相依而若将托命;权势或衰,则相背而唯恐不先。今日念之,其何以出亡而之于他国,王不知其故,而并不复记忆其人矣。夫徒空人国,而王之廷,一去留不定之廷;则王之国,固朝更夕改之国;而何恃以云故国乎?”
孟子之言,非但欲王之慎于用也,而急欲王之慎于舍。乃王不能知忠厚立本之图,而徒憾于舍之不早,乃曰:“夫昔进而今亡者,皆不才者也。乃当其始至于吾之前,言皆可听,行皆可观,任之事而后知不才焉。吾何以早识而决舍之乎?”孟子曰:“王无轻言舍也,曷亦慎于言用?夫官职止有此数,而君心之向背不容两全。是以国君承先世之绪,而以先君之禄位,百姓之生命,付托于人。有贤者至于吾前,在所必进矣;而其进之也,如可已,则姑已之。至于贤不易得,国不能理,而迟回审处,乃受之以位,不得已而不能已也。所以然者,岂其吝天位天禄而私之,于贤人君子而疑之乎盖立国之道,以忠厚为本,以尊尊亲亲为固结民心而睦之之教。乃贤者自远而来,未系国人之望,既进之矣,位必有所代,恩必有所移,将使卑者窬尊,而尊者卑;疏者窬戚,而戚者疏。自非耕莘钓渭,大者为名世之才,则势倾世俗,恩衰骨肉,上以感先公之怨恫,下以启百姓之危疑,可不慎与?慎之故,自非不得已而必姑已之。慎于进者,正慎于言舍之深仁至意也。王勿轻言舍也。
“不得已而进,其进也将如之何?夫亦念不才者之进,王能用众乎?抑能用独乎?必其有为之居间而称其贤者,则左右乎?左右者,有所兴,有所废,以市王之恩威者也;皆曰贤,未可也,抑诸大夫乎?诸大夫者,且欲援之为党,而不知树之为仇,以昧于要结者也;皆曰贤,未可也。诚慎之,亦不容不有所访求,其国人与!国人而皆曰贤,则进之而不以王为私恩,因之以有所窬,而不以为王之私断者也,此因众以顺人心之道也。然恐其不才焉,则用独之道进矣。然后询之以言,考之以事,徐审其果异于挟策之奸,邪而必为吾宗室勋贤所敬服者也;贤已见矣,上可以告无罪于先君,下可以泯怨忌于臣民,然后用之,则信可以为王之亲臣矣。
“且王之进之也,不问其才不才,而亟欲窬我尊亲者盖亦疑忌夫在位者之不可托国,而思夺其柄,故乐得人而代之也。乃此疑忌何自而生乎?无亦唯是左右乎?私利相干而不遂也,其日不可者勿听,则衅销自内矣。或即诸大夫乎?权势相轧而相倾也,其曰不可者勿听,则党散于下矣。乃法在必舍,亦必有所询问焉,其国人乎?则已之而不以王为私恶,即有窬之者,而不以王为抑彼而伸此也。用众以示无私,而独可用矣。恐其不当舍也,然后鉴之于生平,审之于后患,其果不如新进者之能得人心,而为将来子孙黎民之害乎?不可已见矣,其祖宗不得怨于幽,其子孙不得而怨于后,然后去之,无复疑世臣之无矣。如其不然,一用也,一去也,将有大伤国家之元气,而解散人心之祸存焉。
“其未去也,媒孽之者尚有所忌,而彼亦有所顾恤也。如其去之,则攻之者,唯恐其复用而思除之。彼亦自知其不复用而难保其无怨怼也。于是过曰闻,嫌曰积,而不免于杀矣。王勿以左右之皆曰可杀,而激成不解之怒也;小人之毒烈也勿,听而有余恩焉。王勿以诸大夫之皆曰可杀,而信为公恶之难容也;朋党之祸酷也,勿听而务矜全焉。倘以为众恶之不可违,则必待国人之皆曰可杀与,是不杀而害果中于宗社,杀之而大惬群心者也。且不遽用众也,而犹用独焉。然后度之于八议,之中而无可议求所以生之而生不可得,其可杀之情形着而不可掩矣。王之曲全之情可暴于天下,而凡我宗臣故旧,抑知苟不如是其恶,而大法不加也,然后杀之。夫岂以欲宠一新进之小臣,而酿成上下相形之痛哉!
“王而诚如此乎,以慎于已之心而慎于用,则必慎于已,而必不至不慎于杀。一人立于上,而亲贤聚于下,分定而情相联,王保王之民,彼亦各自保其民,以保其富贵。一国之势如一家,一国之情如一父之子,安有与乐也,危有与恤也,然后居兆民之上而为之父母,民不容不尊而亲之矣。此则上以承祖宗之世泽,下以贻无穷之令绪,而不虚为故国矣。不然,离者在廷而叛者在野,人心散而大命倾,乌容不为王虑之乎?不才者曰进于前,愿王勿以左右诸大夫之居间而听之,以摇大臣也。此保国之急图,王勿忽焉。”
盖齐至宣王之世,衅先开于田婴,而国且滨危;而淳于髡之徒急引邪佞,卒致淖齿之祸。孟子非与巨室比者,而原本忠厚立国之至意以折游士,一本于先王尊亲之精意,而惜乎王不能用也!
【元典】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译文】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商纣,有这些事吗?”孟子回答道:“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宣王问:“臣子杀他的君主,可以吗?”孟子说:“败坏仁的人叫贼,败坏义的人叫残;残、贼这样的人叫独夫。我只听说杀了独夫纣罢了,没听说臣杀君啊。”
【诸儒注疏】“放”,置也。《书》云“成汤放桀于南巢。”桀、纣天子,汤、武诸侯。“贼”,害也。“残”伤也。害仁者,凶暴淫虐,灭绝大理,故谓之“贼”;害义者,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所以深警齐王,垂戒后世也。王勉曰:“斯言也,惟在下者有汤、武之仁而在上者有桀、纣之暴则可;不然,是未免于篡弑之罪也。”
【理学讲评】贼,是害。残,是伤。齐宣王问孟子说:“世传汤放桀于南巢,武王伐纣于牧野,果有此事否乎?”孟子对说:“南巢之放,载在《汤誓》,牧野之战,纪于《武成》,传记盖有此说矣。”齐宣王又问说:“桀、纣,君也,汤、武,臣也,以臣弑君,于理可乎?”孟子对说:“君臣大分,岂可逾越,但汤武乃奉天伐暴,与称兵犯顺之事不同。盖天生民而立之君者,为其能尽仁义之道,以为斯民共主也。惟害仁之人,其存心凶暴淫虐,灭绝天理,故谓之贼。害义之人,其行事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残贼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只是一个独夫,不得为天下之共主矣。所以《书经》上说独夫纣。盖纣自绝于天,故天命武王诛之,为天下除残贼。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观于武王,则汤之伐桀,亦犹是耳。”《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正谓此也。
【心学讲评】汤、武之事,君子所难言也。置汤、武于不言,而但言桀,纣,则汤,武之心可得而白于天下,而其言可以为万世戒。
齐宣王问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非疑其无此事也,疑其何以有此事也。孟子曰:“汤、武之事,记之史策而无惭,传之后世而称道弗绝。诚有之也。”宣王曰:“未放未伐之前,桀、纣固汤,武之君也。放之伐之而无忌,岂其臣果圣,遂弑君而无不可乎?”孟子曰:“君之不可弑,大义昭垂,谁敢犯者!而抑问其何以谓之君也,君者,以大仁育天下,以大义正天下者也。育天下而天下亲之,正天下而天下尊之。天下所尊亲,虽圣人其敢不尊亲之乎?若夫贼仁者,非但不能育天下也,恣其凶暴以绝天地之生理,则谓之‘贼’,生人之害气所集也。贼义者,非但不能正天下也,任其侮乱以败天下之彝伦,则谓之‘残’,四海之祸败所生也。残贼之人,孰与亲之?孰与尊之?众叛亲离,谓之‘一夫’而已,纣唯如是,故武王起而诛之,天下莫不悦服焉。当时称之,后世传之,信纣为覆载不容之人,诛之而已!夫汤之于桀,亦犹是也。若夫君无失德,则四海戴之,而孰敢弑焉?帝王之兴,虽不一致,未闻敢有以弑君自居而天下不致讨者也。知桀、纣之所以亡,则知汤、武之所以兴,行之无贰,居之不疑,汤、武之心岂易测哉!”
孟子不言汤、武而言桀、纣者,以见苟如桀、纣,则人得而诛,足以责君道之必尽,而苟非桀、纣,则必不敢放伐,又以正大分之不可干,足以垂世而立教矣。若夫汤、武顺天应人之心,则固未易言也。
【元典】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汝所学而从我’,则何如?”
【译文】孟子谒见齐宣王,说:“建造大房子,就一定要叫工师去寻找大木料。工师找到了大木料,大王就高兴,认为工师是称职的。木匠砍削木料,把木料砍小了,大王就发怒,认为木匠是不称职的。一个人从小学到了一种本领,长大了想运用它,大王却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本领来听我的’,那样行吗?”
【诸儒注疏】“巨室”,大宫也。“工师”,匠人之长。“匠人”,众工人也。“姑”,且也言贤人所学者大,而王欲小之也。
【理学讲评】巨室,是高大的宫室。工师,是匠作之长。胜,是担当得的意思。斫,是斫削。夫人,指贤人说。孟子因齐宣王不能任贤图治,一日进见而讽之说:“人君任贤以治国,就如用木以治室一般。王欲建造高大的宫室,谓非大木不可,则必遣命工师,多方采取以充其用。假如工师采得大木,则王欣然而喜,说道可以做梁做柱,能胜巨室之任了。倘或匠人误加斧斤,斫削短小,则王艴然大怒,怪他损坏了这美材,不能胜巨室之任矣,是王之用木,惟欲其大,不欲其小如此。至于贤人为国家之桢干,当其幼时,诵读讲明,都是圣贤的道理,帝王的事功,正欲待其壮年,遭时遇主,一一见之施行,以期不负其所学也。吾王不思大用以尽其材,却乃教他说:‘你且舍置汝之所学,而从我所好。’夫贤人所学者,乃修齐治平之具,而王之所好者,不过权谋功利之私而已。今要他舍所学以从王,则是贤人之学甚大,而王顾欲其小之也。夫不忍斫小一木之材,而乃欲贬损大贤之用,则何其任贤不如任木也哉。王诚比类而观之,则知任贤图治之要矣。”
【元典】
“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汝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译文】设想现在有块璞玉在这里,虽然价值万金,也必定要叫玉人来雕琢加工。至于治理国家,却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本领来听我的’,那么,这和非要玉匠(按您的办法)去雕琢玉石不可,有什么不同呢?
【诸儒注疏】“璞”,玉之在石中者。“镒”,二十两也。“玉人”,玉工也。不敢自治而付之能者,爱之甚也。治国家则徇私欲而不任贤,是爱国家不如爱玉也。
范氏曰:“古之贤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学,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贤者不能从其所好,是以君臣相遇,自古以为难,孔、孟终身而不遇,盖以此耳。”
【理学讲评】玉在石中叫做璞。镒,是二十两。孟子讽齐宣王说道:“王任贤而欲小用之,使贤者不得行其志,岂是治国家的道理。且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价值万镒,十分爱重的,也不能自以己意为之雕琢,必求惯能治玉之人使雕琢之。盖玉必雕琢而后能成器,亦必良工而后能雕琢,故治玉者,未有不付之人者也。至于国家之当治,就如万镒之玉。贤者之能治国家,能如玉人之能治玉一般。王如得贤而用之,则必举国而听之可也。今乃说姑舍汝之所学,而从我之所好,则何王之治国家,乃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盖国家机务繁多,责任重大,一切要整顿料理,兴起治功,非是涵养有素,抑负不凡的贤人,岂能胜任。既得其人,尤须推心委任,一一付托于他,使得展布发虑,乃能致理。今以玉则一听于玉人,以国家则不肯专听于贤者,是爱国家不如爱玉也,王亦未之思乎?”大抵用贤之道,惟在纯心。必人君专心求治,念念在一协家,然后能虚心任贤,事事付之能者。成汤昧爽丕显,旁求俊彦。高宗恭默思道,梦赉良弼。此所以登于至治,而逸于得人也,人君欲用贤以治国家者,宜三复于斯。
【心学讲评】孟子所学者王道,所欲行于齐者王政,而齐王功利之习已深,乃欲屈孟子而从已富强之术。孟子志不行,而所望于王者且相负也,乃自明其道之不可屈,而示王以不当屈己之道,为广譬而醒之曰:“今王且谓士之不能贬道以从王也,则不知士之有不可贬者存也。且使士之贬道以从王也,王甚无利于其贬也。夫道有大小,小者不可使大,大者尤不可使小。士之自度审矣,而王弗能为士度。事有能,有不能不能者从能者则成,能者从不能者则败。士固为王计之明,而王不能自为计,则请为王喻士之不可屈者。
“今夫王而欲为巨室,其事大,其志不容苟也,则使工师而求木,必求其大者矣。乃不难于求,而难于得也;且不难于得,而难于用所得也。工师而得大木,则王必喜矣。夫岂以为吾求之,吾得之,足以侈所得之盛哉?将有以任之,而心期乎其能胜也。有匠人者,不知大者之必大用,而以为可使小用之也,断其固有之美,而以徇一榱一桷之求,而王岂不怒乎盖舍所可胜之任,而将欲大用而不能矣。王之易喜而怒也,唯大木者王之所得,则望于匠者不轻,屈木即以屈王,怒不可止矣。
“以此推之,夫人易喜而怒之心,岂非情之必然哉?夫此人也,幼而学之,所学者何事?壮而欲行之,所行者何为?天下之生民于我托命,斯道之兴废于我见功,舍近小之规,弘远大之图,王且为王者,而夫人且为名世。乃王则曰,女学所者未能行也,乃舍之以从我。谋尺寸之利,规旦夕之功,夫人之心将何如乎?昔之见王者喜,而今能无怒乎?昔之学而欲行者喜,而今能无怒乎?如是而欲其欣然听命也,必不能矣。王不谅士之心,而士固不可枉也。
“抑请更为王喻其不当屈士者。今有璞玉于此,玉也,可成乎大用者也;乃尚为璞也,则未成而有待于成之者也。虽其值万镒,不能不珍重之乎,而必使玉人雕琢之,非玉人而玉失其玉,且非玉人而并毁其玉。王亦惟自不能雕琢而后需玉人也,其能不任玉人之为,而己无容以私意与哉!王之于此,必明计之矣。乃至于治国家,非但万镒也。向惟不能治而使成乎今日之国家,则欲去其近小之害,进以弘远之图,安未安之民,制未制之法,必得士而使展其学以见于行。乃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以士之才屈而就己之志,夫士之不屑为王之所为者久,则不能为王之为也。必矣。而一旦改行易操以从王,则进不足以成、而退且以败。何异于教玉人雕琢玉而终不成乎器哉?王不自念其不可有为,而士不敢以虚名受实责也,必矣。王度之,为士度之,二者何利焉?则士亦安能为王任咎,而郁郁于王之廷,以不伸其志也乎?将不敢久奉王之教矣。”
呜呼!此孟子将去齐之言也。其词切,而王卒不悟,末如之何矣!
上是言己必不肯舍其学,下言舍所学亦于王无益。两喻各别,须要分析。
【元典】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译文】齐国攻打燕国,战胜了燕国。齐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有人劝我吞并燕国。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五十天就打了下来,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不吞并它,必定会有上天降下的灾祸。吞并它,怎么样?”
【诸儒注疏】按《史记》,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而国大乱。齐因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遂大胜燕。以伐燕为宣王事,与《史记》诸书不同,已见《序说》。
【理学讲评】昔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国人大乱,齐人因乘其衅而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遂大胜燕。宣王乃问计于孟子说:“燕国既破,其土地人民,尽当为我所有矣。或言利不可贪,劝寡人说莫取;或言机不可失,劝寡人说取之。众论不一,莫知适从。自寡人论之,齐与燕同一万乘之国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势均力敌。乃不待旷日持久,只五十目内,就收战胜之功。纵使将勇兵强,人力众盛,未必成功之速,遽至于此。殆天意有在,阴助而默相之耳。天既以燕予我,我反弃而不取,必受其殃。兹欲从而取之,可与不可,夫子以为何如?”齐王本意在于取燕,特欲借孟子一言以自决耳。
【元典】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译文】孟子回答说:“吞并了,燕国人民高兴,那就吞并它。古代有人这么做过,武王就是这样。吞并了,燕国人民不高兴,那就不要吞并。古代也有人这么做过,文王就是这样。
【诸儒注疏】商纣之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至武王十三年,乃伐纣而有天下。张子曰:“此事间不容发。一日之间天命未绝,则是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然命之绝否何以知之,人情而已。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
【理学讲评】孟子对说:“天意之予夺难知,民心之从违易见。王欲取燕,亦惟决诸民心而已。诚使取燕而燕民喜悦,都欣然归附,则是天之所废,不可兴也。王其顺民心取之,亦可。古之人有行此事的,是周武王。盖武王当纣恶贯满盈之后,人心皆已归周,所以有牧野之师,可取而取,武王无容心也。王能如是,是亦武王而已矣。使或取燕而燕民不悦,犹思恋故主,则是天命未改,未可图也。王其顺民心而勿取,乃可。古之人有行此事的是周文王。盖周文王当纣恶未稔之初,人心犹不忘商,所以执事殷之节。不可取而不取,文王亦无容心也。王能如是,是亦文王而已矣。然则燕之可取与否,吾王当视民心之向背何如耳。众论纷纷,何足据乎?”
【元典】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译文】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百姓带着酒食来迎接大王的军队,难道有别的要求吗?只是想避开水深火热的环境罢了。如果水更深,火更热,百姓也就只有转望别人去解救他们了。
【诸儒注疏】“箪”,竹器。“食”,饭也。“运”,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赵氏曰:“征伐之道,当顺民心。民心悦,则天意得矣”。
【理学讲评】箪,是竹器。食,是饭。汤酒之类都叫做浆。运,是转动的意思。孟子告齐宣王说:“民心可以仁感,而不可以威劫。今齐与燕俱万乘之国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若使并力固守,其势足以相抗。乃燕之百姓,一闻齐师之来,便不战而服,都盛着箪食壶浆迎犒王师,这岂有他意,特以燕政暴虐,民被其害,如在水火中一般,忍受不过,故避之而望救于齐耳。王如发政施仁以慰其望,则燕人之心始安矣。若恃其强力,更为暴虐,如水之深者益深,火之热者益热,则燕民愈不能堪,今之望救于齐者,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齐岂得而强取之哉?可见得国有道,惟在得民,而民罔常怀,怀于有德。王欲取燕,亦求其所以安民者而已。”
【心学讲评】以征伐得天下者,取人之国而不以为贪,则燕之无道,齐已克之,因而取之,正为定天下于一统之机。然而得失安危之介,正在于此。在彼有必亡之理,而在我又须有以大反其所为,收民心而顺天道,则王业自此而成。如其不然,则姑且置之,进不足以图王,而退犹可以保其国。故孟子之心,非不欲取燕,而料齐之不足有为,则姑为两端之辞,以使之自揣,而无如宣王之急于功利而听邪说者何也。
齐人伐燕,克其国都,而以大胜告。于是宣王有贪燕之心,而邪臣复进谀言以动之。王乃问于孟子曰:“今曰者,燕无不可取之势,取不取唯吾之意而已。寡人乃谋之于众人。或谓寡人勿取者,执诸侯各有分土之成说也。或谓寡人取之者,明时势不可失之理也,且又曰:‘以万乘之国,不加强也;伐万乘之国,势相敌也。乃五旬而举之,兵不劳而功倍,非师武臣力之能至此也,天也。天有所废,因有所兴。天与不取,违上帝付托之心,且降之殃焉’。斯言也,较谓勿取者理正而言顺,寡人固欲取之,因此而兼其地,有其人,改其社稷,南向以临天下,不亦可乎!而夫子以为何如?”
于是孟子欲言勿取,则燕有亡道,而燕民无去危就安之望;欲言取,则齐无兴王之资,而燕民亦终无出于涂炭之日。乃不得已为两端之辞,以使王自揣而自尽也,曰:“夫燕之士卒不战,城门不闭,五旬而举者,天也。而岂有一杳冥不可测之天司其成败乎?天之视听在民之耳目,天之心,即在民之喜怒,亦求之于民而已。吾试自揣焉,未取以前,燕民幸其君之亡也,而既取以后,民能终无故主之心,而欣戴于王乎?则取之可也。古之人有决于取而可信于民者,武王之取商是也。武王可以取商,王何不可以取燕哉!若既取以后,民且有疑吾私利之心而不乐相推戴乎,则勿取未为失时也。古之人有慎于取而求信于民者,文王之养晦是也。文王且不取商,而王轻言取燕乎?王内度之己,外度之燕民,勿徒矜一时之功,信天命于偶然之成败也。
“王之所信者,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势可相亢而不亢,力可相敌而不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谓天使燕民之如此耳。此岂一予夺之别有天哉?民情而已矣。燕之虐民,如水之溺,如火之焚,故愿就王以避之。然则今日之燕民,非文王时之殷民犹未尽忘殷而戴之矣。则王不揣之民而但揣之己,无信今日之民情,而度他日之民情,所以出之于水火而登之于衽席,在王也。如其以天幸为可恃,以民心为不足畏,因而虐之,则以水继水,而水益深,以火继火,而火益热,民且忘召公之德,叛其七百年所戴之故主,而何难舍吞并之新君以望他人之至哉?其去留之机,如运转之易而已。是得失安危之枢,正在今曰,王亦念何以致燕民之悦而已。言勿取者,阻王大有为之志;而言取之者,又不恤后灾之说。王度之民亦度之己而已矣,其可以旁观之论轻于一举也耶?”
盖深仁厚泽之施,德望积于平日者,齐无其具。则幸燕民之疾其君而思易主,行吊民伐罪之善政,犹可决计于一旦,即乘此以取天下,在深体民心,而尽救焚拯溺之仁。此孟子之所望于齐者大,而不易言取与不取之两端,以决裂于一朝。惜乎齐王之终不足有为也!
【元典】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
【译文】齐国攻打燕国,打下了燕国。别的诸侯国合谋去救燕国。宣王说:“很多诸侯谋划来攻打我,怎么对付他们呢?”
【诸儒注疏】千里畏人,指齐王也。孟子回答道:“我听说凭七十里见方的一大块地方就统一了天下的,商汤就是这样。没有听说凭着千里见方的一大块地方还怕别人的。
【理学讲评】齐人前欲取燕,孟子告以当顺民心,齐人不听,竟乘燕国破败,利其有而取之。于是列国诸侯,皆有不平之心,相约起兵,将谋伐齐以救燕。宣王闻而恐惧。乃问计于孟子说:“自寡人取燕之后,诸侯多谋举兵来伐寡人者,事势至此,有何计策,可以设备而预待之乎?”孟子对说:“臣曾闻古之帝王,有以七十里之小国,遂能伐暴救民,行政于天下,而万邦无不归服者,商王成汤是也。今齐国地方千里,堂堂一大国,乃惧怕诸侯伐己,则是以千里而畏入,怯亦甚矣,臣实未之闻也。王何不以之自反乎?”
【元典】
“《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后来其苏。’”
【译文】《尚书》上说:‘商汤的征伐,从葛开始。’天下的人都信任商汤,他向东征伐,西边的民族就埋怨,向南征伐,北边的民族就埋怨,(他们埋怨)说:‘为什么(不先征伐我们这里,而要)把我们放到后头呢?’人民盼望他,如同大旱时节盼望乌云虹霓一样。(汤的军队到了一地,)赶集市的照常做买卖,种田的照常干农活。杀了那里的暴君,慰问那里的百姓,像是及时雨从天而降,百姓欣喜若狂。《尚书》上又说:‘等待我们的君王,君王来了,我们就得到新生。’
【诸儒注疏】两引《书》,皆《商书·仲虺之诰》文也,与今书文亦小异。“一征”,初征也。“天下信之”,信其志在救民,不为暴也。“奚为后我”,言汤何为不先来征我之国也。“霓”虹也,云合则雨,虹见则止。“变”,动也。“徯”,待也。“后”,君也。“苏”,复生也;他国之民皆以汤为我君而待其来,使己得苏息也。此言汤之所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也。
【理学讲评】这一节正是成汤为政于天下的事。葛,是国名。奚字解做何字。霓,是虹霓,云合则雨,虹见则止,以比民望王师之切的意思。吊,是抚恤。徯,是等待。苏,是复生。孟子说:“臣谓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观于《书》之所言可见矣。《书经·仲虺之诰》有云:汤初与葛为邻,葛伯无道,汤乃举兵伐之,是汤之征伐,自葛国始。那时天下之人,都信其志在救民,不是为暴。汤若往东面征讨,则西夷之人怨望;若往南面征讨,则北狄之人怨望。都说道:‘我等受害一般,王何为不先来征我之国乎?’这时节,百姓每冀望王师之来,又恐其不来,就如大旱之时,望着云合而雨,又恐虹见而止也。其望之之切如此。及王师既至,商贾各安于市,而交易者不止;农夫各安于野,而耕耘者不变。但诛戮其有罪之君,抚安其无罪之民,就如大旱之后,甘雨应时而降,民皆喜色相庆,欣然大悦。《书经》上载着百姓之言说:‘我等困苦无聊,专等我君来救,我君一来,我等方得苏息,真是死而复生一般。’观《书》所言,则知成汤能以七十里而王于天下者,惟其行仁政以救民,而有以慰斯民之望耳。王今伐燕,未能行仁政以慰民心,则所以致诸侯之兵者,岂无自哉?”
【元典】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
【译文】现在,燕国虐待它的百姓,大王去征伐它,百姓都以为会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用竹筐盛了饭,瓦壶装了酒,迎接大王的军队。如果您杀戮他们的父兄,囚禁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国家的宝器,那怎么行呢?天下本来就畏忌齐国的强大,现在齐国扩大了一倍的土地却不施行仁政,这就使得天下的诸侯要出兵攻打您了。
【诸儒注疏】“拯”,救也。“系累”,絷缚也。“重器”,宝器也。“畏”,忌也。“倍地”,并燕而增一倍之地也。齐之取燕,若能如汤之征葛,则燕人悦之,而齐可为政于天下矣。今乃不行仁政而肆为残虐,则无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诸侯之心,是以不免乎以千里而畏人也。
【理学讲评】拯,是救。系累,是执缚的意思。重器,是宝器。畏,是忌。孟子告齐宣王说:“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而齐乃以千里畏人者,何耶?盖燕国无道,暴虐其民,如在水火中一般。王兴师往伐,以正其罪,燕之百姓,以为将救我于水火之中,欣然以箪食壶浆,迎犒王师,亦不异大旱之望云霓矣。王必如汤之伐罪吊民,发政施仁乃可。今乃残杀其父兄,系缚其子弟,拆毁他祖先的宗庙,搬取他珍宝的重器,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使燕民大失所望,如之何而可以如此也?夫天下诸侯固已忌齐之强,而欲并力以图之,特未有可乘之衅耳。今并取燕国,增了一倍之地,又不能举行仁政,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诸侯之心,故诸侯之忌愈深,伐齐之谋遂合。是天下之兵,王实有以鼓动之也,能不以千里而畏人乎?”
【元典】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译文】您赶快发布命令,遣回老老小小的俘虏,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臣民协商,选立一位燕王,然后自己从燕国撤退,这样做,要使各国停止兴兵,还是来得及的。
【诸儒注疏】“反”,还也。“旄”,老人也。“倪”,小儿也。谓所虏略之老小也。“犹”,尚也。“及止”,及其未发而止之也。范氏曰:“孟子事齐、梁之君,论道德则必称尧、舜,论征伐则必称汤、武。盖治民不法尧、舜,则是为暴;行师不法汤、武,则是为乱。岂可谓吾君不能,而舍所学以徇之哉!”
【理学讲评】旄,是老人。倪,是小儿。置,是立。孟子说:“王既已动诸侯之兵矣,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王须是急发号令,晓谕国人,将掳掠的老小,尽数遣还,将欲迁的重器,即便停止。子哙已死,燕国无君,则谋于燕之群臣百姓,择一贤者以为君,而后引兵而去之。如是,则燕乱已定,诸侯不得以救燕为名。齐不为暴,诸侯不得以伐暴为名。虽已兴师,尚可以及其未发而使之中止也。王欲求何以待诸侯者,亦惟如是而已。”夫当战国之时,皆急功利,尚权谋,而孟子之所为齐王言者,一出于正,可以观圣贤之学术,与王政之大端矣。
【心学讲评】齐人伐燕,有可以取之势。齐王不思既取之后,何以收燕民之心而服天下,终以利其所有之情,冒昧而取之。于是燕民怨于下,燕之臣子保燕后而乘民怨,外结诸侯。诸侯有怨可假,有辞可执,而其民亦唯恐齐之并已而残害之如燕,将谋救燕,诸侯合而齐孤矣。宣王乃迫而问孟子曰:“寡人取燕,因天心,顺民情也。而诸侯多谋伐寡人者。量力之强弱,齐不能胜诸侯也。何以待之?寡盖求其术而不得也。”
孟子知其民怨于下,敌乘于外,势迫而畏之甚,乃曰:“孰使王之进不能有为,退无以自保,而至于此也?臣以为一齐不足以胜天下,似也。臣闻势之不敌,更有甚于王,而天下环起而听命,莫敢不来富而来王,则汤以七十里兴是也。乃齐有千里,甫诛一虐民之主,为民之所迎,而惴惴然如此其畏也,臣所未闻。夫汤亦何尝不伐国而取之哉!葛无道,而汤之有事于天下也,自此始。乃取葛以后,天下皆谅其为匹夫匹妇报仇之心,而信其可恃以为元后父母也。于是东面而征,西夷怨矣;南面而征,北狄怨矣。怨之之辞曰:‘奚为后我乎?’由此思之,若大旱之望云霓,冀云之生,而恐霓之阻之也。夫其时所征之国,岂其君之不思苟存,而同恶之邻邦不畏兵之且加己乎盖汤之征也,将体君之仁,而兵遵将之法,于时归市者不止也,耕者不变也。汤之所诛,其无道之君耳。其于民也,则问其疾苦而哀矜之,除其虐政,与以生全,盖若时雨降焉。其望于始者,果有以慰之于终,若时雨之降,无负人之引领而望,而既优既渥,以起百昌之死。斯时也,民之说之何如乎!故书述复民之辞曰:‘吾昔者待我后之至。而后之来,吾乃得自死而之生也。’然则汤何尝不伐人之国而取之乎?信之于未至之先者,果有以说之于既至之后。其所灭之君,即欲拒汤,而民不为之用。未伐之国,即欲党恶相恤假救患之名以与汤争,而其民亦望汤之民;自救不暇,而况敢与汤为难?故东西南北唯其所征,而一无所畏。以七十里服天下而有余,未闻其有畏心也。
“夫王之于燕,其始之望王,亦何大异于汤乎?今燕之虐其民,亦无异于葛也。王声罪以讨之,天下之可信者在斯。燕之民以为王之来将拯已于水火之中也,于是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燕民方且厚望于王,而天下之属望于王者自此始也。王于斯时,诛子之之僭乱,改虐政之殃民,致燕民之说者在斯,而起天下之望者亦在斯。诚说矣,诚不失其望矣,诸侯即有忌王者,而民心离叛,倒戈之势成,王何畏乎哉?而王之所为,则有若此之甚者:王利燕之所有,而君掠其君,将掠其臣,兵掠其民,相率以暴,而父兄杀矣,子弟系累矣,宗庙毁矣,重器迁矣。燕民乱而燕之臣子愤衅开于内矣。天下之民皆唯恐齐师之至而齐之得志于中国,外怒激矣。至于今日,而将如之何其可自保以无虞乎?王畏之,诚不得不畏也。何也?天下之诸侯,其畏齐之强而唯恐其逼己也,固矣。今且有燕之土,抚燕之民,则诸侯之忌王益甚。而王仁政不施,无以矜全水火之民,则天下之民且宁忍故主之虐,而畏齐之杀掠。君忌于上,民戒于下,燕愤于内,天下之兵动矣。非燕人之能动之,诸侯之能动之,王动之也。
“至于今而事去矣,不可为矣,收燕以临天下之势必不可用矣,则王今者唯有弃燕而已矣。与其委燕于诸侯,无宁捐燕于在我,捐燕而失本无之燕;必欲有燕,而且危固有之齐。乘其谋之方兴,兵之未动,速出令焉,反其旄倪,民怨可平也;止其重器,不据利以召争也;谋于燕众,置君而去,以免天下见讨之名也;则诸侯之兵犹可止也。舍此不图,非臣之所与知矣。
“畏天下而悔过,王诚怯矣。处于不得不畏之涂,自不能免于畏之之实。惜哉,有大有为之时,而竟弃成功于一旦,臣岂愿王之出于此哉!仁不足以安天下,而义犹足以保其国。千里而畏人,诚自王始,而不知畏人更有大可畏者在。此今日弃燕存齐之下策,不得已而为王谋者也。”
【元典】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
【译文】邹国与鲁国交战。邹穆公问孟子:“我的官员死了三十三人,而百姓没有一个肯为长官效死的。杀了他们吧,无法杀尽;不杀吧,又恨他们看着自己的长官死难而不去救,怎么办才好呢?”孟子回答道:“饥荒年头,您的百姓,年迈体弱的辗转饿死在荒山沟里,
壮年人逃往四方,都快上千人了,然而您的粮仓里粮食满满的,库房里财物足足的,官员们没有一个向您报告(这些情况),这就是对上怠慢国君,对下残害百姓啊。曾子说过:‘警惕啊,警惕啊!你做出的事,后果会反加到你身上。’百姓从今以后可以反过来这样对待他们的长官了。您不要责怪他们了。
【诸儒注疏】“哄”,斗声也。“穆公”,邹君也。“不可胜诛”,言人众不可尽诛也。“长上”,谓有司也。民怨其上,故疾视其死而不救也。“转”饥饿辗转而死也。“充”,满也。“上”,谓君及有司也。“尤”,过也。
【理学讲评】哄,是战斗之声。穆公,是邹君。转,是饥饿展转而死。残,是残虐。尤,是责怪的意思。昔邹国与鲁国交兵战斗,为鲁所败。穆公因问于孟子说:“民以用命为顺,不用命者,国有常刑。今我国与鲁接战,众有司对敌而死者三十三人,乃百姓们曾无一人赴救有司而死者。此等顽民,将要杀之,则人众不可尽诛;将要不杀,似这等怨恨长上,疾视其死而不救,法令何由而行乎?或诛或宥,当何如处之而为当也?”孟子对说:“民不用命,不当责之于民,惟当反之于己。盖凶年饥岁,君之百姓,老弱不能动移的,则饥饿展转倒死于沟壑。其少壮的就食他邦,散走于四方者,不知其几千人矣。这时节,人人都望救于君上,如死中求生一般。而君之仓廪有余粟,府库有余钱,有司曾不肯告之于君,散财发粟以赈救之。是君与有司暴慢不仁,而残虐下民也。上既虐下,下有不疾怨其上者乎?曾子有言,为民上者,当戒之戒之,施恩得恩,施怨得怨,出自尔身者,即还报尔身者也。由此言观之,君与有司,视民之死而不救,民怨久矣,到如今才得还报,所以视有司之死而不救也。一施一报,乃理之常,君何可归咎于民,亦反求诸己而已。”
【元典】
“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译文】您能施行仁政,百姓自然就会亲近他们的长官,愿为长官牺牲了。
【诸儒注疏】君不仁而求富,是以有司知重敛而不知恤民。故君行仁政,则有司皆爱其民,而民亦爱之矣。
范氏曰:“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仓廪府库,所以为民也。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恤其饥寒,救其疾苦,是以民亲爱其上,有危难则赴救之,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扞头目也。穆公不能反己,犹欲归罪于民,岂不误哉!”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民心疾怨,虽有司不恤其民,亦由君之不行仁政也。若君能以爱民为心,而举行仁政,务恤其饥寒,救其疾苦,则有司皆体君之心为心,而无有不爱其民者矣。有司既爱其民,则为之民者,自然情义相关。居常则亲其上,爱戴而不忘,遇难则死其长,捐躯而不悔矣。何至疾视其死而不救哉?此君所以当反己,而不可过责于民也。”大抵君民:之情,本同一体。民有财,则当供之于君;君有财,则当散之于民。丰凶敛散,上下相通,故虽水旱灾荒,不能为害,而国与民常相保也。后世人主,以府库为私藏,有司以聚敛为能事,民心一散,不可复收,虽使积藏如丘山,何救于败亡之祸乎?明主不可不鉴也。
【心学讲评】百姓之生死操于有司,有司之贤不肖因于人君,而国家之安危,则在民心之恩怨。君以百姓为心,则有司以君之心为心,而百姓因之以君与有司为一心。非是,则众散民离,国非其国矣。
邹穆公不恤民,而好养武健严酷之士,使为有司,恃之以强,而与鲁哄,谓有司效命,则战可胜。而其败也,有司歼焉,乃问于孟子曰:“国有法,军有律,所从来尚矣。将吏死国,都邑之民在戎行者死其主,一定之法也。今此之战,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可谓尽忠于国矣。岂其力之不敌哉,而退阅民之为兵者,未有死者矣。有司不负国,而民负有司,法所必诛矣。乃欲诛,则通国皆然,不胜诛也。将不诛乎,操愤怼之心,视长上之死而莫之救,后何所惩焉?吾其如此百姓何也?”
孟子对曰:“合三十三人之部伍,无一人救其长者,君亦思何以致此,而尚议诛乎!民之不救,非不能救也,实欲置有司于死也。其所以然者发于战之日,而原于凶年饥岁也。君之民尝遇凶饥矣,于时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今所存者,其死亡之父兄子弟也。乃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民且引领而望君之赈焉,乃不闻发一粟、捐一币以救之。盖有司不以上闻,感君不忍之心而行补助也。此其过,有司成之;而其怨,有司作之。盖君之有司以武健自恃,而谓民不足恤;敖慢于上,因而戕害及下。民之怨之,岂一朝一夕哉!呜呼!不可死者民也,不可逆者天也。故曾子曰:‘凡人之有所施于人也,天理之循环不爽,可不戒哉!人情之恩怨不诬,可不戒哉!勿恣吾之欲而夺人之欲;勿利吾之私而伤人之私,今之出乎尔者,他日之反乎尔者也。’出之不自知其非,而反之则悔将无及。夫民畜怨已久,而势位所限,无能如此有司何耳。当此两军交绥之际,一生一死民乃快其夙愿,以为昔之视我之死而不救者,今亦且视有司之死而不救也。此天理之自然,而人情之必至者,君其可独归罪于民乎?则即可胜诛而不可诛,况不可胜诛乎!虽然,此又岂有司之自取哉?有司之所以不告者何也?君无爱养斯民之心,而行苛敛无度之政,有司既习于残忍之风而不欲告,抑限乎法禁之严而不敢告,上下相蒙,以成乎虐,此其尤不在君而谁哉!
“今君既畏一旦瓦解之情,而思惩后之策,勿言诛也,有仁政在。制民产以养之于先,修荒政以恤之于迫,则有司亦翕然以民事为先,而疾痛相关,与斯民为一体。则民戴君而即戴有司,无事之时相亲也,临敌之下争相死也,赏祖戮社之法亦可以不设矣。而君何尚未之知悔也?夫君为民父母,其行仁也,岂为效死疆场故而诱之哉!”
孟子此言,亦因邹君之迫,而乘机以道之耳,行王政可以贞常,可以应变,亦于此而见之矣。
【元典】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译文】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的中间,侍奉齐国呢,还是侍奉楚国呢?”孟子回答道:“谋划这个问题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要我说,就只有一个办法:深挖护城河,筑牢城墙,与百姓共同守卫,百姓宁可献出生命也不逃离,这样就好办了。”
【诸儒注疏】“滕”,国名。“无已”,见前篇。“一”谓一说也。“效”,犹致也。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
此章言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免。
【理学讲评】滕,是国名,在今山东兖州府地方。文公,是滕国之君。滕文公问于孟子说道:“小国势孤力弱,必须依托大国,乃能自安。今滕国方五十里,乃至小之国也。又夹在齐楚两大国之间,分当事之,而力不能以兼事,欲就中抉择,则将事齐乎?抑事楚乎?不知孰可依托以安吾国也。夫子其为我谋之。”孟子对说:“凡事倚靠他人的,不可取必;而惟主张在我的,乃可自尽。齐楚皆大国也,事齐则见怒于楚,事楚则见怒于齐,必不能两全而无害,这计策非吾所能及也。若必欲言之而不已,则别有一说,惟是自守而已。夫高城深池,所以卫国。必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而为之民者,亦感君平日之恩,出力报效,虽至危亡困迫,亦舍死而不肯去。上下相依,患难相保,庶几可以自全,此则事理之可为者耳。若事齐事楚,岂吾所能必哉?盖保国资乎地险,守险在于人和;而固结人心之道,则又在于施仁之有素。若平时不知恤民,则人心离散,一遇患难,皆委而去之矣。欲知有国之长计者,宜致审于斯焉。”
【心学讲评】滕文公当国未有难之日,不知固本自立之道,而惑于当时之习,欲有所依付以求苟免,乃问于孟子曰:“国大,则力可恃也;处于僻远,则险可凭也。而滕小国也,力不足以自存,间于齐、楚,势不容于孤立。事齐而齐保之,或可以亢楚;事楚而楚辅之,或可以拒齐。夫子酌二国势之,孰可倚邪?而情孰可托耶?”
孟子曰:“今之为谋者无不出此,而非吾所能及料也。所不事者怨咎之所启,所事者窥伺之所生。君且悉国之力,尽民之资,以为牺牲玉帛,而供无厌之求。吾何能保其非取亡之道乎?夫出极难之势,而激发其大有为之心,斯诚非无道。无已,而但为保国自全之图,则吾有一谋在:君且以事大国之力,凿斯池乎,筑斯城乎,有可守之具,而亟求所守之人,恩信结于平居,休戚同于一旦,晓然示民以与城池而俱亡之理。君效死也,而民莫忍不效死也,无有溃散而去者也。不以有尽之财力填齐、楚之溪壑。民渐以亲,国渐以固,虽齐、楚其如予何!及时为之,尚未为晚。君奈何听游士之谈,以敝君民而待毙乎?义不可屈,民不可废,君尚念之哉!”
【元典】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嶭,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译文】滕文公问道:“齐国要修筑薛城,我很害怕,怎么办才好呢?”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里,他便离开,迁到岐山下居住。不是愿意选择那里居住,迫不得已罢了。”
【诸儒注疏】“嶭”,国名,近滕。齐取其地而城之,故文公以其逼己而恐也。
“邠”,地名。言太王非以岐下为善,择取而居之也。详见下篇。
【理学讲评】嶭,是国名,与滕相近。邻,即今陕西邡州。岐山,在今陕西凤翔府地方。时齐欲取嶭,滕文公恐其逼己,因问计于孟子说:“滕与嶭同处于齐之西境,势相依倚,就如唇齿一般。今齐人恃其强大,将要取嶭之地,筑以为城。嶭亡,则滕之势益孤,而齐之侵陵益迫,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寡人深以为惧,不知当如之何而可免于吞并之患也?”孟子对说:“敌国外患,从古有之。昔者太王居邻,与北狄为邻,狄人时来侵扰,太王力不能御,遂弃了邻地,去到岐山之下,重建都邑而居之。这时候,仓皇迁徙,非谓邻地不如岐山之美,有所拣择而取之也,盖由迫于狄人之难,无可奈何,只得迁徙以图存耳。今滕迫近齐患,诚不得已而图自全之策,则法太王之所为可也。”
【元典】
“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译文】如果能施行善政,后代子孙中必定会有称王于天下的。君子创立基业,传给后世,是为了可以继承下去。至于能否成功,那就由天决定了。您怎样对付齐国呢?只有努力推行善政罢了。
【诸儒注疏】“创”,造。“统”,绪也。言能为善,则如太王,虽失其地,而其后世遂有天下,乃天理也。然君子造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但能不失其正,令后世可继续而行耳。若夫成功,则岂可必乎!“彼”,齐也。君之力既无如之何,则但强于为善,使其可继而俟命于天耳。此章言人君但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侥幸于其所难必。
【理学讲评】创,是造。统,是统绪。继,是继续。彼,指齐说。强,是勉强。承上文说:“太王迁国于岐,虽出一时避难之权,而周家兴王之业,实由此起。使为君者,果能修德行仁,如太王之所为,则虽暂时失国,后来子孙,必有应运而兴,如周之文武,为王于天下者,此天理之必然者也。然人君创基业于前,垂统绪于后,但能为所当为,而不失其正,使后世子孙,可继续而行耳。若夫兴起王业,而成一统之功,则上天自有主张,岂人力之可必乎?今齐强滕弱,势固不敌,君将奈彼何哉?为君计者,只宜勉强为善,尽其在我,听其在天而已矣,此外则非意虑之所能及也。”夫滕文之意,在免祸于目前,而孟子却教以为善,使之积德于身后。盖目前之计,止可侥幸于一时,而善以诒子孙,乃所以为国家长远之虑也。小国尚然,而况处全盛之世者,可不务增修其德,以绵宗祀于无穷也哉。
【心学讲评】滕文公不能立固本自强之谋于先,齐祸将成,乃问于孟子曰:“滕、嶭邻也。齐已取薛而城之,以逼乎滕,吾安能不甚恐乎?先君之祀,其将斩矣!欲事而且不听我之事,欲守而无以守,如之何则可?夫滕之祸亟矣,齐之欲吞滕定矣。于斯时也,欲存祀而免于亡,非大有为之资,别图一百年之计,更无策矣。”
孟子曰:“势有极而后反,事有激而后成。君其念叔绣之祀不可斩,而奋发有为乎!无庸恐也。请为君言太王之事。君如舍此土以无与强齐争,诚有大不得已者,而太王亦然。昔者太王居邠,是公刘之世守也。狄人侵之。太王知其不足以争,而保国不如保祀,乃去邠而之岐山之下居焉。后世论者以岐山为兴王之地,异乎邠地之苦寒,谓太王之择滕滕之周原而取之,乃大王当日欲保邠而不能,不提已也。然而大王之所以居岐者异矣。以新造之邦,抚流离之众,而规模弘远,唯厚恤其民,以自强于为善。夫人君而苟能然,则由微至盛,民心曰以结,国势曰以昌,延及后世,子孙兴王之资,原本于我。太王既然,孰有不然者乎?此可必也。
“盖为善者,君子之道也。君子上念先王先君所自传之泽,下念后世子孙所取法之规,业即于我创焉,不必因前人之成绩也;统乃于我垂焉,可俟百世而不惑也。后之人因而继之,而德已盛矣,功已集矣。立国之规模,安民之条理,即以经理天下,而不待更制,可继者在我后人继之而已。夫然,则民心所归,即天心所鉴,一代之大功自此成焉,天自不能违矣。然则君今日者不无可迁之地,抚此乐迁之民,所可为者。齐方恃强大以相逼,君如彼何哉!恭以礼下,俭以养民,于贫寡艰难之中,为所难为,强为之而已矣,而又何恐为!”盖滕至此无可守矣。委土于齐,而避之僻远,以保民而不失其祀,此大有为之业也,非孟子不能为之。然又岂虚言而无实哉!
【元典】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邪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译文】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个小国,竭力去侍奉大国,却不能免除威胁,怎么办才好呢?”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里。(太王)拿皮裘丝绸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好狗良马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珠宝玉器送给狄人,还是不能免遭侵犯。于是召集邠地的父老,对他们说:‘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君子不拿用来养活人的东西害人。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我要离开这里了。’于是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城邑定居下来。邠地的人说:‘是个仁人啊,不能失去他啊。’追随他迁居的人,多得像赶集市一般。也有人说:‘(土地)是必须世世代代守护的,不是能自作主张的,拼了命也不能舍弃它。’请您在这两种办法中选择吧。”
【诸儒注疏】“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属”,会集也。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争地而杀人,是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也。“邑”,作邑也。“归市”,人众而争先也。又言,或谓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已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太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扬氏曰:“孟子之于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礼之正也。至其甚恐,则以太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无太王之德而去,则民或不从而遂至于亡,则又不若效死之为愈。故又请择于斯二者。”又曰:“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谋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贤之道也。”
【理学讲评】属,是会集。逾,是过。梁山,在今陕西西安府乾州地方。滕文公问孟子说:“滕乃小国,间于齐楚之中,虽致敬尽礼,竭力以奉事之,犹不免于侵陵之患,不知何以为计,而后可免乎?”孟子对说:“寡不敌众,弱不胜强;为今之计,惟当避难以图存耳。昔周太王住在邻国,与狄为邻,狄人时来侵犯。初奉之以皮币,不得免焉;再奉之以犬马,亦不得免焉;又奉之以珠玉,亦不得免焉,必欲攻取其国而后已。太王乃会集邻民中的耆老而谕之说:‘吾今奉事狄人,亦已至矣,犹不得免其侵陵之患,是狄人所欲者,不在吾皮币犬马珠玉,而在吾土地也。夫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为争地以战,杀人盈野,是反以养人的害人矣。我闻说君子以爱人为心,不以所养人者害人,吾故不忍与之争地,害及尔等。尔二三子莫谓我去之后,便无君长,以为忧患;但使有人抚安尔等,是即尔之君长也。我今要舍去此地,迁于他方,以图免患矣。’乃离了邠地,经过梁山,至岐山之下,作邑而居,以避狄难焉。此时邠民感太王平日之恩,相与说道:‘吾君乃仁人也,我辈赖以为安,何忍舍之。’于是相率从之,迁于岐下,就如赶集做市的一般。土地虽失,人民如故,此乃迁国以图存者,固一计也。或又说,国家土地,原是先代传来,贻与子孙世守的,非我一身所得专主。纵遭患难,只宜尽力守死,不可舍而他去,使先人基业,自我不传。此谓守正以徇国者,又一计也。夫此二者,在太王所处,是一时的权宜;在或人所言,是正经的道理。为君今曰之计,只是看自己力量,做得那一件,便于此二者之间,拣择而取之。尽其在我,而听天所命,事理可为,不过如此。若夫侥幸苟免之计,岂吾所能及哉?”
【心学讲评】滕势益危,而文公无济难之才,唯事大国以祈免。孟子至此将不能复为之谋,唯以道之所可为、义之所不可屈者告之,为后世危亡之国作法而已矣。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财赋殚矣,奔走疲矣,乃大国欲兼并之心不已,将不免于亡焉,如之何则可?”文公心甚恐而情已怯,于斯时也,必有奉土地以请臣属之说进。
孟子曰:“人君奉先世之祀,俨然南面而君一国,虽滨危亡,道固不可穷,义固不可屈也。因难而图存者,时穷而道不穷;守正以俟命者,势屈而义不屈者也。
“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侵之而姑事,大王之始计亦不审也。故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太王愈屈,而狄愈骄,乃以感大王因败为成之志。而仁泽素洽,耆老可喻也,召会而告之曰:‘狄人所欲者吾土地也。吾欲与一决,而重伤吾子弟。吾闻之也,土地以养人者,争之而伤人,则害人矣,君子不忍为也。二三子不忍于吾者,以吾为君耳,有其土则有人治之,何患乎无君哉!我将去之,二三子留焉,可无兵革之惨矣。’去邠,逾梁山,作邑于岐山之下居焉。有其荒高山,定胥宇之道,不择地而可保其明禋;乃唯有其恤父老、抚子弟之仁,咸相信而不难捐其家室于是邠人曰:‘仁人也!田畴可弃,而仁人不可失也。’从而迁者如归市焉。此时穷而道不穷者也。
“或曰,吾之有国,上受之先王,下交之先公,守其宗庙,守其社稷,则必守其土宇。事之不免,死而已矣,所当效之以报君亲者也,将焉去哉?此势屈而义不可屈者也。
“君诚料其不得免乎,于此而自择焉!有太王之志,有太王之道,有土可迁而民不离,则去而迁焉,不可后也。念去而未必存,民离而不可合,则大义所在,唯一死可以无罪,而慷慨以与国俱亡,亦正也。生而为人,则有生人之气。居人上而为君子,则存亦君子之存,亡亦君子之亡。若柔异委靡而国为墟,身为俘,以偷一日之生,则非吾之所闻也。”
【元典】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
【译文】鲁平公要外出,他所宠幸的近臣臧仓来请示,说道:“往日您外出,总是告诉有关的官员要去的地方。现在车马都已准备好了,官员还不知道您要去哪儿,因此冒昧请示。”鲁平公说:“要去见孟子。”臧仓说:“您降低自己的身份主动去见一个普通人,是为什么呢?是认为他是个贤人吗?礼义的事是由贤人做出来的,然而孟子为母亲办丧事,超过了先前为父亲办丧事。您别去见他!”鲁平公说:“好吧。”
【诸儒注疏】‘乘舆”,君车也。“驾”,驾马也。孟子前丧父,后丧母。“逾”,过也;言其厚母薄父也。“诺”,应辞也。
【理学讲评】平公,是鲁君。嬖人,是亲幸之臣。臧仓,是人姓名。国君所乘的车辇,叫做乘舆。驾,是驾马。之,是往。逾,是过。诺,是应词。当时乐正子仕于鲁国,曾在平公面前,称道其师孟子之贤。一日孟子至鲁,平公将要出朝而往见之。时有嬖幸之臣臧仓,请问平公说:“人君举动,关系非轻,往常吾君驾出,则必传命有司,示以所往之地,使知响导。今乘舆已驾马将行,有司未知何往,敢此请命。”平公说:“我将往见孟子。”臧仓遂拦阻说道:“吾君乃千乘之尊,孟子一匹夫而已,何故吾君不自尊重,而轻身以先加礼于匹夫,岂道他是有德之贤人乎?夫贤者举动必循乎礼,作事必合乎义,这礼义宜从贤者身上做将出来。我闻孟子前时丧父,其礼甚简;后来葬母,却极其丰厚,过于前丧,则是厚母薄父,不知有礼义之大道,何得为贤?君勿轻身而往见也。”于是平公惑于其言,应之曰:“诺。”遂止而不往见焉。夫往见孟子者,乃平公一念好贤之心,只因臧仓阻之,遂以不果。可见谗说易行,君心易惑,此明主任贤不可不专,听言不可不审也。
【元典】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译文】乐正子入朝见鲁平公,问道:“您为什么不去见见孟轲呢?”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为母亲办丧事超过了为父亲办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是指什么呢?是指先前为父亲办丧事用士礼,后来为母亲办丧事用大夫之礼;先前办丧事用三个鼎,后来用五个鼎吗?”鲁平公说:“不是的,是指棺椁衣物的华美。”乐正子说:“这不叫超过,是前后贫富不同的缘故。”
【诸儒注疏】乐正子,孟子弟子也,仕于鲁。“三鼎”,士祭礼,“五鼎”,大夫祭礼。
【理学讲评】乐正子,是孟子的门人。鼎,是调和五味之器,古时祭祀燕飨皆用之。鲁平公既惑于嬖人臧仓之言不见孟子,乐正子乃入见平公而问之说:“吾君欲往见孟轲,乘舆已驾,何故忽然中止?”平公说:“我初间仰慕其贤,所以欲见。今有人告寡人说,孟子后丧母,前丧父,其治母之丧,胜过父丧。夫父母之恩,同一罔极,今乃厚母薄父,此是不知礼义之人,恶得为贤,所以不见。”乐正子又问说:“君所谓后丧逾前丧者,指他那一事说。莫不是谓其前葬父用士礼,后葬母用大夫之礼;前祭父用三鼎,后祭母用五鼎,如此之厚薄不同与?”平公说:“吾所谓逾者,不谓是。谓其葬母之棺椁衣衾,美过其父也。盖礼数厚薄,乃朝廷之名分,固不可以强同,而棺椁衣衾,则人子于父母,皆得以自尽。于此而有厚有薄,所以为逾耳。”乐正子又分解说:“这不是逾,是贫富不同也。盖孟子前为士,其家贫,贫则力不能厚,故不免于薄。后为大夫,其禄富,富则力能从厚,故不以俭其亲。丧具厚薄,称家有无,乃所谓礼,非所谓逾也。君以此谓其非贤,不亦过乎?”夫孟子之贤,闻于天下,乃嬖人一言,遂能沮平公用贤之意,而使鲁不得为善国,则谗言之为害甚矣。人君听言,其尚知所辨哉。
【元典】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余不遇哉?”
【译文】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告诉过国君,他打算来见您的,宠臣中有个叫臧仓的阻止他,所以国君最终没有来。”孟子说:“(道,)行得通,有某种力量促使它;行不通,有某种力量阻挠它。行和不行,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我不能被鲁君信用,是天意啊。姓臧的小子怎能使我不被鲁君信用呢?”
【诸儒注疏】“克”,乐正子名。“沮”“尼”,皆止之之意也。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然其所以行,所以止,则固有天命,而非此人所能使,亦非此人所能尼也。然则我之不遇,岂臧仓之所能为哉!
此章言圣贤之出处,关时运之盛衰,乃天命之所为,非人力之可及。
【理学讲评】克,是乐正子的名。尼,是阻。乐正子因臧仓谮孟子于鲁君,既已辩白其诬,乃遂往见孟子说:“我昔日以夫子之贤,荐于鲁君,鲁君以我之言为然,已是命驾出朝,来见夫子。被嬖人臧仓造为谮毁之言,阻住鲁君,君以此遂不果来也。小人之能害正如此,奈何?”孟子说:“这也不是臧仓之过。凡人之遇主而行者,或有人在君前称道其贤,使之见用。其不遇而止者,或有人在君前阻遏其进,使之不通。这行止虽系于人,而主张实在于天;行固非人所能使,止亦非人所能尼也。我今不遇鲁侯,你道是臧仓阻之;自我看来,还是时衰运否,天意不欲平治鲁国,故使我不遇也。彼臧氏之子,不过一嬖人而已,安能以人力害我,而使我不遇于鲁君乎?然则我今不遇,但当安命可也,岂可归咎于人哉?”此可见圣贤出处,关时运之盛衰,盛则明良合而为泰,衰则上下不交而为否。否泰之分,乃国运治乱兴亡所系。所以君子小人进退,都有天数,非人力也。但士君子可以言天,而入主不可言天。入主以造命为职,惟尊用贤才以挽回气数,则国家之泰运,可常保矣。
【心学讲评】天岂人之所易言哉!人道尽,而后可以言天;其进退存亡有关于道之兴废,而后可以言天。若一贵一贱,一得一失,无关于世道人心,则偶然之遇,若一草一木之荣枯,天无心而物自遇之。况乎咎且自贻,有可以致悔吝之道,而为世所不容,我得而主之,人亦得而持之,虽小人亦可制其命,人也,非天也。故唯君子知天,即矣己之出处决天之否泰,而人不得与焉。
孟子葬于鲁之后,因留于鲁。鲁用乐正子,而平公旧嬖臧仓。一日者,平公将出,虽未尝言其所往,而左右宵小伺而知之。臧仓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人君之行,无不可告之臣民也。今乘舆已驾矣,而君未命,有司不知,恐非甚重举止自重之道也。敢请。”夫平公欲见孟子,何不可正告国人?意者知小人之不足与谋乎,至此而见诎于小人矣,乃曰“将见孟子”,何告之晚也?仓乃用其谮曰:“士委贽而求君,礼也。君所为轻身而先匹夫者,以孟子为非常之贤,不可以常礼待乎?”仓闻之,礼以义正。贤者之所行,世之所法也。父尊而母亲,亲不敌尊久矣。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前则如此,而后则如此,一一历举之,非诬也。是违礼不义,而以恩掩分也,非贤者也。君勿见焉!”而公曰:“诺,”何其而始密之欲见之笃,继而闻一言而止,更无疑也?盖公之欲见也,以乐正子之称述;而至是而听臧仓者,亦如听乐正子也。
乐正子知其不见,而人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乐正子自信其言之切而君何以不悟,公乃隐臧仓而述其言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非可以正国而垂法者,是以不往见也。”而乐正子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岂不谅其分之所宜然,而礼之不可越与?其遣奠、虞、祔也,前以三鼎,士之礼后以五鼎,大夫之礼。不得不逾,而何非礼乎?”公曰:“吾所闻之逾者非此也。分不可越,而情初无制。棺椁之厚,衣衾之备,礼达上下,可以唯其所为,而厚葬加美焉,岂其心之安乎!”乐正子曰:“此何得谓之逾哉!分无所限者,财或不可强。后则食禄而富,前则贫焉。富可以为说,而贫不能也。孟子之于礼,奚违焉?”
夫以乐正子之辨如此其明,而终不敌仓之一言。公不复悔,而终不见。乐正子乃归憾于臧仓,而告于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克之言而将来见,庶几望斯道之行乎!而嬖人有臧仓者,以小人不利君子之行,谗毁而沮君,君是以不果来。谗人之能为害也如斯乎!”道之行也,君子之所乐,以承天也;其不行也,非君子之所忧,以达天也。孟子坦然之衷,信之已久,于是而言曰:“夫使吾而遇鲁侯,而岂徒哉?其行也,非吾之利见也,道之行也,其止也,非吾之不试也,道之止。故行也矣。未决于行也,若有或使之者,虽欲止而劝之以行;止矣,非必于止也,若有或使之者,将行而遽然已止。此岂君子能诱中主之心,而使之行;小人能移好贤之志,而使之止哉!或一长而一销,或方否而难乎泰,造之者无心,而成乎化者不测,此则天之所以异乎人也。然而吾之不遇鲁侯世其不可平乎?道其终于隐乎?而吾之行止鲁何足计乎!若夫臧氏之子乘乎气机之动,而谗毁之心若不容已;鲁侯者亦因乎屯塞之数,而乐善之心忽尔不终。不然,则盛世不乏顽谗,而何以不碍明扬之典邪?吾与子可以释然矣。”
盖孟子之行无所缺陷于礼义,此人尽而可听之天。而其或行或止,关斯世之治乱,斯道之明行,则天实司其显晦,圣贤之言天者也。此愚者于一己之得失利钝,自反不无咎愧,而所争乃名利之微,举而归之于天。天岂屑屑然为孑然之人任荣辱贵贱之劳哉!
【心理穿梭】“乐天”、“畏天”,皆谓之天,则皆理也。然亦自有分别。此与“斯二者天也”“天”字一例。大当字小,则是天理极至处,仁者所体之天也。以小事大,则有非天理之极至处者矣,则智者所知之天也。
庆源说“小者自当事大,此坤之所以承乾”,说得太衙衍着。太王、句践可自处以坤道,獯鬻、夫差其如乾之当承乎?太王之事獯鬻在殷之末造,句践之事吴在春秋之季年,皆无道之天下也。无道之天下,小役大,弱役强,非弱小者有必役于强大之理,非强大者有可以役弱小之理,但以疆域兵甲争主客耳。安得如大当字小,为与“天无不覆”之理同哉?乃其得谓之天者,则以强大之所以强大,弱小之所以弱小,亦莫之为而为,则岂非天邪?虽莫之为而为,而顺之存,逆之亡,则亦不得谓之非理矣。
其时天下既已无道,则志壹动气,天不能违乎人,而存亡之理遂因是以立。则虽无必然之理,而其必然者即理也。说见《离娄篇》。于斯时也,天之所以待智者,止予以保国之理,则安于其理而福之,越位以思而祸之矣。祸福所系,故引《诗》之言天者曰“天威”。若仁者所乐之天,固以德与人相陟降,而不以威者也。固不得谓言天、言理,而皆极其至也。
集注“非但当与贤者共之”,从“人不得”上生出此意,盖齐王时与孟子同游故也。云峰不审,遂谓“贤者亦有此乐”为问孟子之亦有此乐与否。乃不知“有”者,有之之谓,雪宫安得遂为孟子之所有哉?
云峰所疑,在一“见”字,意将谓孟子先馆于雪宫而王往见。近人如此说。不知王若往见,当云“就见”,若但言“见”,则有二义:一音现,往见之也,“孟子见梁惠王”是已。一如字读,彼来见而接之也,如“孔子不见”、“吾今则可以见”是也。细绎本文,初终皆以言人君游观之事,则可谓孟子同游,而不可谓孟子所馆。“贤者”亦贤君也。
于“好货、好色,与百姓同之”上体认出“‘克己复礼’之端”,朱子于此,指示学者人处,甚为深切着明。庆源乃云“体察于所谓毫发之际,然后力求所以循天理”,则仍未得其端也。夫云“‘克已复礼’之端”,则克己之端在是,复礼之端亦在是矣。缘学者求克己之端则易,求复礼之端则难,故朱子于此显夫礼之所丽,令人有所致力。奈何庆源之当前不省而犹外索之?
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从乎天理已得现前者而言也。天理现前,而后其为非礼者,不待择而有自然之则以为之对照,但致力于勿视听之,勿言动焉,而己无不克,礼无不复矣。若夫天理之节文未能实有诸心,则将待视听言动之发,且择而且禁焉。天下之声色相引者沓至,而吾之为言动也,亦发不及待之几。以不给之心力,接无穷之因应,非谬入于非礼之礼,则抑将尽绌吾耳目口体之用,为槁木死灰以免于咎矣。此必能审夫复礼之端而后己可克。而庆源“然后力求所以循天理”之说,其妄明矣。
乃复礼之端,将于何而体认之?夫克复之道,复道也。复之“见天地之心”复之动而见天地之心也。震下一阳。动则见天地之心,则天理之节文随动而现也。人性之有礼也,二殊五常之实也。二殊之为五常,则阴变、阳合而生者也。故阳一也,合于阴之变而有仁礼;仁少阳,礼老阳。阴一也,变以之阳合而有义知。义少阴,知老阴。仁所以为少阳,义所以为少阴者,仁本阴而变阳,义本阳而合阴。阳合于阴而有仁礼,则礼虽为纯阳而寓于阴。夏至则一阴生。是礼虽纯为天理之节文,而必寓于人欲以见;饮食,货。男女,色。虽居静而为感通之则,然因乎变合以章其用。饮食变之用,男女合之用。唯然,故终不离人而别有天,礼,天道也,故中庸曰“不可以不知天”。终不离欲而别有理也。
离欲而别为理,其唯释氏为然。盖厌弃物则,而废人之大伦矣。今云“然后力求所以循天理”,则是离欲而别有所循之理也,非释氏之议辞哉!五峰曰“天理人欲,同行异情”,韪哉!能合颜、孟之学而一原者,其斯言也夫!
即此好货、好色之心,而天之以阴骘万物,人之以载天地之大德者,皆其以是为所藏之用;故《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于此声色臭味,廓然见万物之公欲,而即为万物之公理;大公廓然,物来顺应,则视之听之,以言以动,率循斯而无待外求。非如老子所云“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与释氏之贱以为尘、恶以为贼也。
因是而节文章焉,则其有淫浃而太过、鄙僖而不及者,固已如衾中蚤虱,克去之而后寝得安焉。当几但加警察,则已净尽而无余。是故“克己”“复礼”,互待为功,不得云克己先而复礼后,业已克己然后力求复礼也。
使无礼以为则,则己亦何以克?使不于人欲之与天理同行者,即是以察夫天理,则虽若有理之可为依据,老之重玄,释之见性。而总于吾视听言动之感通而有其贞者,不相交涉。乃断弃生人之大用,芟薤无余,日中一食而后不与货为缘,树下一宿而后不与色相取,绝天地之大德,蔑圣人之大宝,毁裂典礼,亏替节文,己私炽然,而人道以灭,正如雷龙之火,愈克而愈无已也。
孟子承孔子之学,随处见人欲,即随处见天理。学者循此以求之,所谓“不远之复”者,又岂远哉?不然,则非以纯阴之静为无极之妙,则以央之“厉”、大壮之“往”为见心之功,仁义充塞,而无父无君之言盈天下,悲夫!
齐威、宣之初,以有盼子、种子诸臣,皆田氏公族,相与用命,故齐以之强。其后宣王喜纳辩士而听用之,稷下之馆客日进,而田婴之流且以外向,此则非徒不足以有为,抑取亡之道矣。
凡此挟策而游之士,恃其小慧之无往不合,交游之散在列国,可以或去或来,而不与人同其成败,故苟可以利其身,则虽一言之覆人邦家而不恤,方其巧干人主以夺卿相之位,则多诋毁旧臣,劝人主以迸逐而诛杀之;迨乎丑迹且露,则一旦逃去而无余恋。此“昔所进而今不知亡”,齐王且逐虎进狼而莫之觉也。一游士退,一游士进,其来去乘权,颠倒于游士,而与之为终始,则世臣势益衰落,亦将弃故国以他往矣。
齐唯长此不悛,故末数十年币f 苏代、公玉丹之流得以人其肺腑而亡其国。其仅存也,则又公族之田单;其终亡也,则饿王建于松柏者固客也。孟子知其祸本之所在,故危言以动之,而王但言舍而不言留,言“识不才而舍”,而不知小有才之为害更甚,则其不智久矣。盖登进大贤以兴王业,如商、周之用伊、吕,自是非常举动。使卑疏逾尊戚而人无怨者,缘此一人关于兴废之,大则虽欲已而弗用而不得。是破格求贤以躐旧臣而代其任,自非王者之于名世,固不容授诸小有才之佞人。以朝廷自有大体,而斯民之所尊亲者自有其素也。民志定而后因尊以尊其上,因亲以亲其上斯以一国如一家,君民如父子。今信游士之立谈,遂取民之素相尊亲者去之、杀之而无忌,则斯民不知有尊亲,而情势瓦解,尚能立其上而为之父母乎?
孟子逆探齐之将倾,故深着其轻听之为祸媒,而害莫惨于诛逐故旧,以快游士之意,是以于去、于杀,词繁不杀,其用意深矣。王唯不改,终使淳于髡之流得排去孟子以行其志,国以滨亡,其自取已。
宋李沆以不用梅询、曾致尧为生平报国之事,良亦此意。汉用谷永、杜钦而斥刘向,唐用令狐绚而窜李德裕,近者陈启新乘间入谏垣而资格尽坏,古今一辙,祸乱同归。犹且有执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以惑人主如苏氏者,岂非浮薄之前茅而败亡之左券也哉?朱子谓苏氏得用,祸更甚于王氏,洵非诬也。
有所用则必有所舍,而祸成于杀,至于妄杀而国乃亡。新安乃云“因用舍而及刑杀,亦是孟子敷演以明其意”,何其疏陋而不思也!
孟子之对梁襄王曰:“定于一。”七篇之中,但言兴王业事,而于天下已定,所以经理之,如孔子所言兴灭国、继绝世,一切均平天下之事,曾不一及。想来战国时天下受瓜分之祸已极,孟子亦知封建之不能复矣。
孟子而为王者师,虽未必尽废封建,如赢秦之所为,乃周之千八百国,其子孙之亡灭者已不可复求,而当时所存诸侯,自七雄而外,宋、卫、中山、邹、鲁、滕、薛而已,季任为任处守,任即薛也。旧说曹交曹君之弟,非是。鲁哀公八年,曹已亡。岂得寥寥然建此数国,各据千里,以成尾大之形哉!
后来项羽封诸侯王,只缘可封者无几,故剖土皆大,而争战不息。如将尽一时之贵戚功臣而封之,则周公所不以施及闳、散、颠、容之裔者,而欲加诸屠沽盗贼之武人,使与元德显功之子孙均立民上,其亦拂天经而违民欲矣。
古之封建,是五帝、三王以前相沿而立国,故民志素定,戴之不衰。太嗥之裔,至春秋而尚有须句、颛臾之得存,虽天下屡易而其国不改。即偶灭亡,而子孙之谱系自相承可考。周之末造,其势之不同而理之不一也,明矣。乃徒孤存此数强大无道之子孙,与为分割,又岂足以为公天下哉!
故孟子于齐王胜燕之时,但欲其出民于水火,而不为燕之子孙计。则燕之子孙而有贤者,官之可也禄之可也,即或复其百里之封,使守召公之祀可也;其胥不肖也,则如汤之于韦、顾、昆吾,文王之于密、崇,不复立其嗣焉,亦可也。此孟子之初志,所欲定燕地以一天下,止此而已矣。
迨其后,齐已肆暴于燕而不可复为收拾,燕昭已自立,而国人固拥之以求脱齐祸,乃进置君之策,以谢咎于诸侯,而不复顾前功之可惜,故曰“则犹可及止也”。不得已而姑出于此,岂孟子之初志哉?双峰、新安乃谓齐为燕置后而不有,乃与汤诛君吊民之义同。不知齐之克燕,是何等机会,孟子以汤、武望之,便欲因此而兴王业以安天下。若使初封百里之燕,因吞并而尽有幽、并,仍其乱而置君以私王其土,则虽义师四征,而七雄之割据者犹七雄也。天下之定于一也,其何曰之有?且汤之于葛,亦未尝有置君而去之事。不得已而置君以免诸侯之兵,其不能如汤,已明矣。诸儒之说,有但务名高而无实者,要非天理,人情之极至也。
孟子于王道,有前半截,无后半截。时君固不可与语,奈何不一与弟子论之!看他说“今乐犹古乐”,一似粗疏。此云“拯民于水火”,则亦沛公除秦苛政,约法三章,权宜之术而已。又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等,亦有英气而无密理。故其倒了处,只规画得个“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便休。到已王后,又待如何?
禹、汤、文、武,吃紧却在后半截,此理须求之《论语》、《大学》,方有归宿。然孟子间架来得恁好,则由后以定一代之治,亦可驯致渐进,不须湔洗过别用。观其自言曰“天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胸中应自有个主张。乃诸儒多为孟子补出,却又总不中理。如言仍置燕君而不有,则固与孟子“在所损益”之语显相背戾矣。
集注“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权”“义”两字,正不必对。或问欲改作“权也”“经也”,则于迹近似,而于理反不协。经、权一也,因事之常变而分尔。“效死勿去”,自处变之义,已早非经矣。后人不识“权”字,更不识“经”字。曰“经纬”,经持纬也;曰“经纶”,理其绪也;固非有体而无用。事无可为,只拼一死,更何经之有哉!言“权”则故不爽乎经,言“经”则自有轻重取裁之意,故曰“变而不失其经之谓‘权”’。有可权者,则权以合经,故迁国图存,自保国之经也。无可权矣,则亦无经,而所守者唯舍生取义而已。此“义”字,但求之心,不求之事,本无随时合宜意。集注自精当,无庸更添蛇足。
双峰以“天之未丧斯文”与“不遇鲁侯,天也”分圣贤优劣,乃向石田中求罅隙。孔子是临生死关头说底,孟子在遇合上说底,原有分别。鲁侯之不来见,岂遂如匡人之不逞乎?君子之于死生,虽看得平易,然较之遇合,则自有内外、轻重之分。且遇不遇之权,鲁侯可以主之,臧仓可以操之。孟子为看高一层,说到天上去,则已极其至。若匡人之肆暴,原在情理之外,忽然乌合做下者事来,此并非匡人所可主,则明白是天操其权。故孔子须把天理天心,细看出不丧斯文,方尽理之精微。且孔子固曰“天不丧斯文”,非曰“我能使天不丧我”也。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此是君子小人分界处,不容有圣贤之别。于弥子曰“有命”,于颜渊死曰“天丧予”,于公伯寮曰“命也”,皆与孟子意同。若谓“孔子告子服景伯,低一等”,说圣贤元无此移下一层、同流合污之教。浸令更与不如景伯者言,又当何如邪? 以此区别法看圣贤文字,以自误误人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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