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经纬-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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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典】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译文】公孙丑问道:“如果您在齐国掌权,管仲、晏子那样的功业,能再次建立起来吗?”孟子说:“你真是个齐国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罢了。”

    【诸儒注疏】公孙丑,孟子弟子,齐人也。“当路”,居要地也。管仲,齐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诸侯。“许”,犹期也。孟子未尝得政,丑盖设辞以问也。齐人但知其国有二子而已,不复知有圣贤之事。

    【理学讲评】公孙丑,是孟子的弟子。当路,是官居要地。公孙要地。公孙丑问孟子说:“先年齐国贤相,桓公时有管仲,景公时有晏子,都能致君泽民,功业显着,后来无有能继之者。设使夫子今日得居要路,而秉齐国之政,似他这等功业,还可复自期许,克继前人否乎?”盖战国之世,崇尚伯功,多推尊管、晏,故公孙丑之言如此。孟子答说:“自古豪杰之士,以道德功业,显闻当世者,岂止是管仲、晏子二人。惟二人相齐有功,故齐国之人,习于闻见,多有称道之者。今子亦以管仲、晏子为言,子真齐人也,但知有管仲、晏子而已。岂知圣贤经纶康济之业,光明俊伟,有高出于管、晏之上者乎?然则子之期待我者亦浅矣。”夫伯者之佐,非不有高世之才,特其志于功利,而不纯乎道德,是以见小欲速,规模狭隘,而为圣门之所羞称如此。故论治者,宜以唐虞三代为法。

    【元典】

    “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

    【译文】有人问曾西说:‘你和子路相比,谁贤?’曾西不安地说:‘子路是我的先人所敬畏的人。’那人又问:‘那么你和管仲相比谁贤?’曾西顿时很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竟拿我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齐桓公的信任是那样专一,执掌国政是那样长久,而功业却是那样卑微。你为什么竟拿我同这个人相比?’

    【诸儒注疏】孟子引曾西与或人问答如此。曾西,曾子之孙。“蹴”,不安貌。“先子”,曾子也。“艴”怒色也。“曾”之言则也。“烈”犹光也。桓公独任管仲四十余年,是专且久也。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术,故言功烈之卑也。杨氏曰:“孔子言子路之才曰:“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使其见于施为,如是而已。其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则曾西推尊子路如此,而羞比管仲者何哉?譬之御者,子路则范我驰驱而不获者也;管仲之功,诡遇而获禽耳。曾西,仲尼之徒也,故不道管仲之事。”

    【理学讲评】曾西,是曾参之孙。蹴然,是不安的模样。先子指曾参说。畏,是敬畏。艴,是怒色。孟子又辟公孙丑说:“汝但知齐有管仲、晏子,不知管、晏事功,固圣门弟子所羞称者也。昔者或人问曾西说:‘圣门有子路者,吾子自度与他孰为高下?’曾西蹴然不安说:‘子路在圣门,闻过则喜,见义必行,学已造乎正大高明之域,乃吾先祖所敬畏而推让者也,我何敢与之比方乎?’或人又问说:‘汝既不敢比子路,然则自度比管仲孰为高下?’曾西艴然不悦说:‘你何乃比我于管仲?凡人出而用世,有做不成功业的,多因得君不专,行政不久。管仲辅相桓公,桓公委心信任,君臣之间,志同意合,其得君那等样专;独操国柄四十余年,大小政务,都出其手,其行政那等样久。若是大有抱负的,乘此机会,便须有大功业做将出来。今考其功业,不过九合诸侯,假仁义以成霸功而已。其功烈则那等卑陋,而无足观也。管仲之为人如此,固我之所深鄙者,尔何乃比我于此人乎?’”盖有圣贤之学术,斯有帝王之事功,管仲识量褊浅,不知有圣贤大学之道,故其功业所就,止于如此,所以曾西鄙之而不为也。

    【元典】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译文】(孟子接着)说:“管仲那样的人是曾西不愿做的,而你以为我会愿意吗?”公孙丑说:“管仲使他的君主称霸,晏子使他的君主扬名,管仲、晏子还不值得效仿吗?”孟子说:“凭齐国的条件称王天下,真是易如反掌。”

    【诸儒注疏】“曰”,孟子言也。“愿”,望也。“显”,显名也。“反手”,言易也。

    【理学讲评】以,是赞成的意思。霸,是诸侯之长。反手,是转手。孟子又答公孙丑说:“观曾西与或人问答之言,则管仲之功烈,乃曾西之所不屑为者也。曾西既所不为,而子乃为我愿之,岂以我为不及曾西乎?其待我亦浅矣。”公孙丑犹未之达也,复辩之说:“管仲相桓公,尊周攘夷,以为盟主,而诸侯皆奉其命,是能致其主以为霸于天下也。晏子相景公,布德缓刑,以修内治,而一时盛称其贤,是能致其主以显名于当世也。二子之功烈,卓然如是,而夫子犹以为不足为,不知更何以加于此乎?”孟子答说:“管仲辅君以霸,晏子辅君以显,虽亦有功于齐,然未能致主于王道也。如使我当路于齐,而得君行道,则将天下之民举安,而以齐王于天下,如转手之无难矣。岂特以其君霸,以其君显而已哉。此吾之所以卑管、晏而不为也。”

    【元典】

    曰:“若是,则弟子子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译文】公孙丑说:“如果是这样,我这个学生就更糊涂了。凭文王的德行,寿近百岁才去世,尚且没能(使仁政)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这才(使仁政)遍及到天下。现在您说起称王天下,似乎很容易的样子,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孟子说:“哪可以同文王相比呢。从商汤到武丁,贤圣的君主出了六七个,天下归顺殷朝很久了,久了就难改变了。武丁使诸侯来朝拜,统治天下,就像将它放在手掌中转动一样容易。商纣距武丁的时代不算长,(武丁时代)勋旧世家遗留的习俗,及当时流行的良好风气和仁惠的政教措施,还有留存下来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都是贤臣,一起辅佐他,所以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失掉天下。(那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他的疆土,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臣民,然而文王还是在百里见方的地方兴起,所以是很困难的。”

    【诸儒注疏】“滋”,益也。文王九十七而崩,言“百年”,举成数也。文王三分天下才有其二;武王克商,乃有天下。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然后教化大行。“当”,犹敌也。商自成汤至于武丁,中间太甲、太戊、祖乙、盘庚,皆贤圣之君。“作”起也。自武丁至纣凡七世。“故家”,旧臣之家也。

    【理学讲评】滋,是加益。洽,是溥遍。武丁,即高宗。微子、微仲,是纣之庶兄。比干、箕子,是纣之叔父。胶鬲,是纣之贤臣。公孙丑因孟子说齐王犹反手,疑其自许太过。遂辩说:“夫子说管、晏不足为,弟子已不能无疑,乃又说齐王犹反手之易,信如此言,弟子之惑转益甚了。且以周文王有大圣之德,又在位寿考百年而后崩,其施泽于民,不为不久,然三分天下,才得其二,其德泽尚未遍及于天下也。直待武王伐暴救民,周公制礼作乐,克继其后,然后九州一统,教化大行。则王业成就,固若此之难矣。今乃说齐王如反手之易一般,则虽圣如文王,也不足法与?”孟子挠之是有周基命之主,其德至盛,何可当也。但古今时势,难易不同,其难耳。盖商家之天下,自成汤开创以至于武丁中兴,中间如太祖乙、盘庚,贤圣之君凡六七作,其累世德泽,深入于入,天下之归殷久矣。久则人心固结,难以遽变。故当武丁之时,国运虽衰,王业未改,一加振作,遂能朝诸侯而有天下,如运掌一般。及纣之时,去武丁年代未久,其世臣故家,礼义遗俗,与夫前哲之流风,保民之善政,尚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都是有才德的贤人,相与同心戮力,匡救其缺失而辅相之,故纣虽无道,国不遽亡,必待日久而后失之也。是文王所遇之时,其难如此。况当时天下大势,尚然一统,无尺地不是商家之土,无一民不是商家之臣。然而文王谨守侯邦,由方百里之地而起,安能与商为敌。是文王所处之势,其难又如此。惟其时势皆难,故虽以文王之德,而终身不能成一统之功者,以此故耳。若今之时势,则异乎是矣。岂可谓文王不足法哉?”

    【元典】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

    【译文】齐国人有俗谚说:‘虽然有智慧,不如趁形势;虽然有锄头,不如等农时。’现在(要称王天下)却是很容易的。

    【诸儒注疏】“镃基”田器也。“时”,谓耕种之时。

    【理学讲评】慧,是聪明。镦基,是锄田的器具。时,是耕种的时候。孟子又答公孙丑说:“吾谓以齐王犹反手者,岂真以文王为不足法哉?盖以时势而论,则文王处其难,而齐处其易耳。齐人尝有言说道:‘人虽有才智聪明,足以办事,然势有未便,则智慧亦无所施,不如乘着可为之势,因而展布,可以建立功业。人虽有锨基,可以治田,然时有未至,则镒基亦无所用,不如待到耕种之时,因而力作,可以成就稼穑。’观齐人之言,则知王天下者,必有资于时势矣。兹以齐之势当今之时,与文王之所处不同,欲图兴王之业,真有至易而无难者,所以说以齐王犹反手也。”

    【元典】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呜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

    【诸儒注疏】此言其势之易也。三代盛时,王畿不过千里。今齐已有之,异于文王之百里。又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言民居稠密也。

    【理学讲评】孟子指齐国之势,以明其易王。说道:“昔夏后、殷、周之盛时,王畿之地,不过千里,今齐地亦方千里,则固已有其地矣。且民居稠密,鸡鸣犬吠之声,自国都以至四境,处处相闻,则齐已有其民矣。夫土地不广,须更开拓,今地方千里,则不待改辟而地已广矣。人民不众,须更招集,今民居稠密,则不待改聚而民已众矣。地辟民聚,泽可远施,以之鼓舞人心,兴起事功,最为容易。若乘此而行仁政,则人民之归附益众,土地之开辟益广,其一统而王天下,谁得而禁止之哉?”盖齐有可乘之势,故易于致王如此也。

    【元典】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译文】夏、殷、周三朝兴盛时,土地没有超过纵横一千里的,而现在齐国有那么大的地方了;鸡鸣狗叫互相听到,一直传到四周的国境,齐国已经有那么多的百姓了。土地不必再扩大,百姓不必再招聚,施行仁政称王天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的。况且,仁德的君王不出现,没有比现在隔得更长的了;百姓受暴政折磨的痛苦,没有比现在更厉害的了。饥饿的人什么都吃不挑拣,干渴的人什么都喝不挑拣。

    【诸儒注疏】此言其时之易也。自文、武至此七百余年、异于商之贤圣继作;民苦虐政之甚,异于纣之犹有善政。“易为饮食”,言饥渴之甚,不待甘美也。

    【理学讲评】疏,是稀。憔悴,是困苦的模样。孟子又告公孙丑说:“我谓齐之易王者,不但以其有可乘之势,而且幸其当可为之时。盖自文武造周以来,至今七百余年,没有个圣君出而抚世,是王者之不作,未有稀阔于此时者也。今之诸侯,恣行残虐,流毒百姓。百姓每财尽力竭,不得安生,其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此之时,若能举行仁政,以收拾人心,则民之感戴,就如那饥饿的人,但得食,便以为美,而易为食;枯渴的人,但得饮,便以为甘,而易为饮。其于致王,何难之有哉?”是时之易为又如此。

    【元典】“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译文】孔子说:‘德政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快。’【诸儒注疏】“置”,绎也;“邮”马曰;也所以传命也。孟子引孔子之言如此。【理学讲评】马递叫做置,步递叫做邮,即如今驿递铺兵一般。孟子又说:“得时乘势,

    固易于行仁,而况仁政之行,本自速者。孔子有云:人君之德政,出乎身而加乎民,其流行之机,速于置邮而传命。盖置邮传命,虽是甚速,尚须论其道里,责以程期而后可至;若德之流行,则沛然旁达,一日而遍乎四海,比之置邮传命,岂不更速矣乎?观于此言,则德之感人,有不赖时势而裕如者,而况时势之可乘乎?此我所以决齐之易王也。”

    【元典】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唯此时为然。”

    【译文】当今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百姓对此感到喜悦,就像在倒悬着时被解救下来一样。所以,事情只要做古人的一半,功效必定是古人的一倍,这只有现在这个时候才能办到。

    【诸儒注疏】“倒悬”,喻困苦也。所施之事半于古人,而功倍于古人,由时势易而德行速也。

    【理学讲评】倒悬,是形容困苦至极的模样。古人,指文王。孟子又答公孙丑说:“德之流行固为甚速,然未有背时违势而能成功者。乃当今之时,乱极思治,时则易矣。齐国万乘,地广民稠,势又易矣。于此而一行仁政,以慰民心,则民心欢悦,就如替他解救下倒悬的一般,其感人之速,入人之深,又不但如饥食渴饮而已。夫古人如文王积德百年,而犹未洽于天下,只为处时势之难故也。其在今曰所行之事,不须全学古人,但行得他的一半,即可以长驾远驭。其成功加倍于古人矣。此惟在今时为然。盖其时势既易,而德行自速,是以用力少而成功多也。吾谓以齐王犹反手者以此。而子以管、晏之功为我愿,岂为知我者哉?”

    【心学讲评】王霸之分,学术邪正之辨,即世运盛衰之别也。王之所以异于霸者无他,仁而已矣。王者以清心寡欲为本,而无欲之极,天下为公,推而行之,其教之养之之政,一本于侧怛之至诚。霸者异是:其心,利欲之心也;其政,富强之政也。时虽假仁以行,而不足泽及斯民。故天下之戴王者无已时,而霸者则暂服而终离。孟子之时,正王者之时也。而当时唯伯功之是尚,乃或为之说曰,王道迂远而不能速见其效。即使迟之又久而始成乎王,抑贤于伯功远矣,况其时在可为而莫之为乎?

    孟子于齐,在欲用未用之际。而公孙丑问曰:“使夫子而居辅佐之位,齐王唯夫子之说是行,则齐且兴焉。而管仲、晏子之功,可得而期许乎?”

    于是孟子昌言吾道之大,而明伯功之不足为也,乃曰:“夫人志如其量,量如其识。君子上溯千古,俯观当代,有所必为,有所不屑为,其量大,其识宏也。子生于齐,习闻者齐耳,非所为天下士也,则唯于齐人之中,知其小功小利之表着者,管仲、晏子而已矣。夫晏子所为,尤卑卑不足数者。而以管仲言之,子不闻君子之论乎?

    “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就才而言之,疑其治赋折狱之才相类也。而曾西蹴然不安曰:‘夫子路,其志大,其学正,有所不为,而大有为,吾先子之所严惮,以为刚方正直之不易学也而我何敢比焉?’或曰:‘子既不足以当子路矣,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取威定霸,子有其才乎?’夫或人亦知管仲之下于子路矣,而曾西犹艴然曰:‘吾即不及子路,固奉教于君子,宁守正而无成,不阿时而小就。而尔何曾比予于是乎?夫学术不正,则多委曲从时之计,而施于民者,皆利威,势胁,而无固结人心之实。君苟悦而从之,得君专矣,而举国以听,如彼其专也,得君专而权归己,而人不能挠之,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以仲父而秉四十余年之政,而合诸侯而不能尽合,攘夷、狄而不能终攘,当时之人非心服,而后世之乱不旋踵,又如彼其卑也。其志如是,其学如是,其功如是,我固与闻乎王道,特才有不逮耳,尔何曾比予于是?’

    “今即从而断之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明王道,黜霸功,君子之于此严矣。而我之所自期者何如?所期于齐者何如?生民之知觉于我而开,吾道之兴废于我而任,而子为我愿他之如此乎?”

    公孙丑曰:“齐之僻处东海也,而管仲以其君伯,中国莫不服也,及其伯业已衰,而晏子以其君显,晋、楚莫与争也。故谈齐事者,一则曰管仲,再则曰晏子。犹不足为,则夫子将何为乎?”

    孟子乃自白其学之正,道之高,施为之本于心,推行之及于天下者,而曰:“使吾而用齐哉,则离判不一之民心,合而戴一人之德;威力相劫之天下,革而为有道之长。如是以运之于心,如是以施之于政,说而归者,不俟崇朝;顺而治者,不劳余力;以齐王,犹反手也。方今所最为天下害者,莫如霸者功利之图,而亟反之以成不世之业者,唯王者治安之略。吾正与天下争得失于此,岂复知有管、晏哉!”

    呜呼!孟子之言决矣!乃天下所以疑王道之不可行,则以为迂远而不可急成,故不如从权以小成于一日。公孙丑习闻其说,而问曰:“若夫子之言,王犹反手,则弟子之疑滋甚矣。王道不可行于今日,而况可期于旦夕乎?夫言王,则文王是矣。且以文王言之。霸者尚功,王者尚德,固已。文王以如伤之仁,施丕冒之政,岂有加哉!百年而后崩,宜其道着而功集也。乃六州归化,而东国未孚,天下犹未胥洽焉。乃武王劳牧野之师,周公定管洛之策,然后东西南北无不奉宗周之政。而今夫子言之,行之五七年之间,而欲以定八千里之中国,然则夫子更有不疾而速之神化,而文王之以绥西土而化南国者,犹不足为与?”

    孟子曰:“此则存乎时势之说,而不可以一概论也。若以德言之,则吾所效法者文王也。体其心,遵其政而何敢与之相并哉!有其时,有其势,而无其德,今日之齐是也,伯功乱之也。有其德,无其时与势,文王是也,王者之道未丧于殷也。

    “以时言之,殷之立国,由汤至于武丁,四百祀而余矣。中间继汤之德而圣,守汤之绪而贤者,凡六七作。德稍敦而复修,圣稍坏而复理,民不敢贰、不忍离也。其归心久矣。久则安之习之,虽有不令之君、不善之政,变无从而起也。故武丁乘衰而起,五服不敢不来王,而天下共效其职贡。恭默于庭,而化及四海,犹运之掌,而殷道复兴矣。纣虽无道乎,然去武丁未久也,则武丁所建立之世臣而为故家,所培养之余民而为遗俗,武丁所以教天下而有余风,所以养天下者而为善政,纣虽灭裂之,未能尽废也,犹有存者。且其同姓之贤,而有微子、微仲、比干、箕子,痛念宗邦之将毁而思救之;异姓之贤,则有胶鬲裴回殷、周之间而思匡救;皆贤人,不让于周之有十乱也。或忘躯以谏争;或委曲以图存,则民虽怨纣之深,而犹冀诸贤之可挽。以是之故,文王之德虽盛,而民心之瞻恋未忘。故必待贤人尽去,旧政无余,而后失之也。此文王之时也。

    “夫其时既然,而以其势言之:周之立国,自公刘居邠,大王迁岐,启宇之初,甚弱小也。大王荒高山,而王季因之,授于文王,尚未能扩土宇于侯封之外也,犹然百里而已。抚此百里之民,仁泽未能远及,而仁声不能四播,于以翦除无道,力不敌也。故密、崇伐而后可迁于丰,虞、芮成而后化行于南。是以终文王之世,六州归化,而奄,毫以东犹未效诚。所为立之有基,而后推之有渐,是以王业如此之难也。此文王之势也。

    “夫时与势并会于一时,而后其时乃易,则时势亦重矣哉!齐人之言功利者曰,智慧以立功,而有智慧而无可为之势,则不如乘势者之因机顺导易用其智慧;镃基以尽利,而有鲢基者非可耕之时,则不如待时者之土膏疏发利用其镃基。天下事以效而言,有必如此者。则以此而思今时之齐,周视天下而观其所遇之时。自顾国中而审其可资之势,特智慧不生,而镃基不具耳。以时势言之,岂不易哉!

    “何言乎势之易也,夏后、殷、周王天下之初,其制为王畿,常足以待诸侯,而变足以张六师,其土地之提封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可以为强干弱枝之本矣。千里之内,民之众寡何如哉?闾井相连之盛,验之于鸡鸣狗吠焉,如其声相续而互闻,自国中以达于四境,则其为可耕可教之民,以具万乘六师而有余者,可不谓庶乎?而齐自保东海以来,国固而无兵火,地富而无流亡,有其民矣,可不须生聚招徕之久矣。夫文王自岐徂丰,戡黎而强阮,改而后辟也;齐无待于兼小以成大也。文王惠鲜鳏寡,长养而休息,改而后聚也;齐无待乎长育以蕃盛也。以此之势临天下,而居重驭轻,何难哉!而欲有为而或御之者何也!贫霸者之功,急富强而竞争战,则力有所屈,而不敌八千里之天下耳。使我为之,去耕战之陋习,征构怨之小勇,以王者不忍之诚心,行王者不忍之德政,则夏后、殷、周所以绥万邦者在是。君欲御而民不为之御,而君孰敢御哉?莫之能御也必矣。

    “何言乎时之易也?文王之所以难者,殷多贤圣之君,民虽怀新而犹念故也。今则自成、康以后,周有其位而无其德;东迁以后有其名而无其实;则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天下其能终不复有王乎?文王之所以难者,纣独肆恶于上,天下犹各爱其民也。今则诸侯各以其忿而糜烂其民,民死于战;游士各以其术而诛求于民,民死于耕;则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民其能终不复有生乎!夫乘治之后,而欲动民之心,非积功累仁渐洽之已深者,民无动也,文王之所以难也。民幸免于死,而已若更生矣;幸免于饥寒,而已若乐利,不见饥者之易为食乎,无择于精美也;渴者之易为饮乎,无待乎清甘也。特急伯功者夺其饮食而已矣。若王政则正所以止民之饥渴者也。使吾为之,予之以所宜得,而慰其悬望之情,不仅如六州之趋事,二南之讴思而已矣。

    “夫霸者以功,而王者以德。功则威所加而犹不辑,德则惠未及而已无不孚。孔子曰:德者本于吾之诚,然而为天下之共信,其自家而邦,自国而天下也,速于置邮而传命令焉。盖被其德者所尊亲之,则发为讴吟,竞为趋附,人争慕而争传之,不祟朝而遍天下。置邮者,法使之速也。德之流行,心速之也。心欲其流行,亦孰与止之哉?甚哉,德之本为易食易饮而莫能御也!又况时势之相就,而益以流行之必速乎!今使吾当路于齐,则所因者,当今之时也,天之厌乱急而民之怀生切也;。所资者,万乘之国也,土地不待于辟,人民不待于聚也。使我得尽所学,因王心之足用,顺王政之易行,修行于一国,而流行于天下,则民之说齐也,犹倒悬而为解之,有不幸其之死而之生,以乐归而不舍者乎?以是之故,我可以自信,可以信齐。改霸图于一旦,修王政于五七年之间,若文王之所为者,恩无俟其深洽于肌髓,化无俟其渐推于遐迩;而古人百年之功,我收之旦夕,惟此时为然,文王之时未能然也,故曰以齐王犹反手,而岂谓文王之百年三世为不足法乎?然而今之论者皆曰,王道迂阔而无速效,宜乎古不宜乎今,则不如修管、晏之法,以富以强,而可以雄长。此道之所以不明,世之所以不治。其不能洞鉴古今之理势,以分道术之贞邪,自锢其知而不足与言,亦安知吾筹量之深,而所学之大哉!”

    呜呼!王伯之辨不明,唯欲速见小之过;而欲速者不得速,见小者并其小而不利,是以人之不可不务广其智也。为一国之人,则所知者为一国之习;为一时之人,则所知者为一时之习;为古今天下之人,则通古今,周天下,而知其得失难易之理,故学者以去其习气为邪正之大辨!

    【元典】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译文】公孙丑问道:“如果让您担任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您的主张了,那么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业或王业,也不必感到奇怪的了。如果这样,您动心不动心呢?”孟子说:“不,我四十岁起就不动心了。”

    【诸儒注疏】此承上章,又设问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则虽由此而成霸王之业亦不足怪,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

    【理学讲评】异,是怪异。公孙丑因孟子说霸王事业太容易了,恐其力不能任,又设问说:“论天下之事易,当天下之事难。以夫子之道德,诚使遇合于齐,加以卿相之位,得志行道焉,虽从此而建功立业,小则以霸,大则以王,皆所优为而无足怪矣。但这等地位,其任至大,其责至重,夫子处此,也容有所疑惑恐惧而动其心否乎?”孟子答说:“否,我从四十岁的时节,道明而无所疑,德立而无所惧,此心久已不动了。若今日加我以大任,固将从容运量而有余,夫何动心之有?”这“不动心”三字,是孟子生平学问得力处,而其大本大原,却从知言养气中来,盖善学孔子而有得者也。

    【元典】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译文】公孙丑说:“如果这样,老师就远远超过孟贲了。”孟子说:“做到这点不难,告子在我之前就做到不动心了。”

    【诸儒注疏】孟贲,勇士。告子,名不害。孟贲,血气之勇,盖借之以赞孟子不动心之难。孟子言告子未为知道,乃能先我不动心,则此亦未足为难也。

    【理学讲评】孟贲,是齐之勇士,力能生拔牛角者。告子,名不害,是当时辩士。公孙丑说:“人心难制而易动,夫子当大任而能不动心如此,则其气力足以负荷一世,比之孟贲之勇,仅能举一器一物之重者,相去远矣。”孟子说:“心能不动,这也不足为难。即如告子为人,虽其见道未真,他未及四十岁,已能先我不动心了。则此果何足为难哉?”大凡人心有所管摄,则不动甚易,无所管摄,则不动甚难。告子未为知道,而能强制其心,倘能使之不动,况以道义管摄之乎?此事心者所当知也。

    【元典】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

    【译文】公孙丑问:“做到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孟子说:“有。”

    【诸儒注疏】程子曰:“心有主,则能不动矣。”

    【理学讲评】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则既闻之矣。敢问心之不动,亦有道乎?”孟子答说:“人以一心而应天下之事,若心中没个主张,则卒然临之,未有不惊,纷然而来,未有不扰者。惟其中有定主,然后能无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此可见不动心之有道也。”

    【元典】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译文】北宫黝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双目被刺不转睛;但他觉得,受了他人一点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国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了恶言,一定回击。

    【诸儒注疏】“北宫”,姓;“黝”,名。“肤挠”,肌肤被刺而挠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转睛逃避也。‘挫”,犹辱也。“褐”,毛布。“宽博”,宽大之衣,贱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杀也。“严”,畏惮也,言无可畏惮之诸侯也。黝盖刺客之流,以必胜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理学讲评】北宫黝,是个勇士。肤挠、目逃,都是退缩恐惧的模样。挫,是挫辱。挞,是捶挞。褐,是毛布。宽博,是宽大之衣。严,是畏惮。反,是还。孟子又说:“所谓不动心之有道者,且不论当大任的,只观那勇士每亦自可见。勇士中有北宫黝者,其养勇也,挺身而斗,其肌肤不畏刺而挠屈;怒目而视,其目睛不畏刺而逃避;盖自恃其勇而不肯示怯于人也。推其心,不必大有挫辱,才不肯受,纵使一毫之微受挫于人,看来就似挞之于市朝一般,有不胜其愧耻之甚者。不论事之大小,人之贵贱,一味要求胜,不惟不肯受辱于褐宽博之夫,亦不肯受辱于万乘之诸侯。视刺万乘之诸侯,便与刺褐夫的一样容易,殊不见有诸侯之可畏惮者。如以恶声加之,则必以恶声报之。身可杀而志不可挫,盖以必胜人为主也。惟其主于必胜,此其心之所不动耳,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此其一也。”

    【元典】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译文】孟施舍这样培养勇气,他说:‘把不能取胜看作能够取胜;估量了势力相当才前进,考虑到能够取胜再交战,这是畏惧强大的敌人。我哪能做到必胜呢?能无所畏惧罢了。’

    【诸儒注疏】“孟”,姓;“施”,发语辞。“舍”,名也。“会”,合战也。舍自言其战虽不胜,亦无所惧。若量敌虑胜而后进战,则是无勇而畏三军矣。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理学讲评】孟施舍,是古人姓名。会,是合战。孟子又告公孙丑说:“我谓不动心有道,不但于北宫黝见之,又闻古之勇士有孟施舍者。其人之养勇也,尝自负说,战胜非难,敢战为难。我之于敌,莫说既胜了他才能不惧;便遇着劲敌在前,战不能胜,自我看来,也如胜了他的一般,更不计较强弱胜败而有惧心也。设使度量敌人之强弱而后敢进兵,计虑在己之能胜而后敢合战,这是逡巡退缩,畏怕三军之众者也。一有畏心,虽胜不足以为武矣。观舍此言,岂是他有百战百克之勇,能保得自家必胜哉?只是他胸中胆气素定,不见得三军为众,一身为寡,而勇往直前,能无恐惧而已矣。惟其无惧,则生死利害皆不足以挠其中。此以无惧为主,而能不动心者也。”

    【元典】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译文】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人的勇气,不知道谁强些,但孟施舍是把握住了要领。

    【诸儒注疏】黝务敌人,舍专守己。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故二子之与曾子、子夏,虽非等伦,然论其气象,则各有所似。“贤”犹胜也。“约”,要也。言论二子之勇则未知谁胜,论其所守,则舍比于黝为得其要也。

    【理学讲评】贤,是胜。约,是简要。孟子说:“北宫黝、孟施舍之养勇,固皆能不动其心矣,若论其所守,则亦有不同。盖孟施舍以无惧为主,是专务守己者,看他气象却似曾子,平曰凡事反求诸己的一般。北宫黝以必胜为主,是专务敌人者,看他气象却似子夏,平日凡事笃信圣人的一般。然此特其气象之相似耳。若论二子之勇,都是血气用事的,他两人不相上下,也定不得谁胜,但就中较量,则孟施舍之所守,为得其要焉。盖黝务敌人,是求在人者也,求在人则有时而不可必。舍专守己,是求在己者也,求在己则无往而不自由。此舍之所守为得其要,而非黝之所能及也。若进而求诸义理之勇,则舍与黝又何足道哉?”

    【元典】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译文】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在孔子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觉得理亏,那么即使对普通百姓,我也不去恐吓;反省自己觉得理直,纵然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

    【诸儒注疏】此言曾子之勇也。“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孔子也。“缩”,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今也衡缝。又曰:“棺束缩二衡三。”“惴”,恐惧之也。“往”, 往而敌之也。

    【理学讲评】子襄,是曾子弟子。夫子,指孔子说。缩字,解做直字。惴,是恐惧的意思。孟子又告公孙丑说:“孟施舍之勇,虽似曾子,然但以气胜,非以理胜也。昔者曾子因子襄好勇,教他说道:‘子好勇乎?勇有大小,那血气之小勇,何足为好?我尝闻义理之大勇于夫子矣。夫子有言,人之所恃以常申而不屈者,莫过于理。设使自家反己,理有不直,就是衣褐宽博至微之人,也敌他不过,岂得不惴然恐惧乎?使或自家反己,其理本直,纵有千万人之众,我也理直气壮,当奋然而往,与之相抗而不惧矣。这乃所谓大勇,而为子之所当好者也。’观于此言,则曾子之勇,比之于孟施舍,又自不同矣。”

    【元典】

    “孟施舍之守气,叉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译文】孟施舍的保持勇气,又不如曾子能把握住要领。

    【诸儒注疏】言孟施舍虽似曾子,然其所守乃一身之气,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孟子之不动心,其原盖出于此。下文详之。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孟施舍之勇,所以能无惧者,只是守得自家一身之气,比干北宫黝为差胜耳。却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盖气有时而或屈,理则无往而不申。此曾子之勇,所以不可及耳。孟子之不动心,其原盖出于此。

    【元典】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译文】公孙丑说:“请问,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讲给我听听吗?”(孟子说:)“告子曾说:‘言论上有所不通,心里不必去寻求道理;心里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心里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意气,这是可以的;言论上有所不通,心里不寻求道理,这不可以。心志是意气的主帅,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心志关注到哪里,意气就停留到哪里。所以说:‘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动意气。’”

    【诸儒注疏】此一节,公孙丑之问,孟子诵告子之言,又断以己意而告之也。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动之速也。孟子既诵其言而断之曰,彼谓不得于心而勿求诸气者,急于本而缓其末,犹之可也;谓不得于言而不求诸心,则既失于外,而遂遗其内,其不可也必矣。然几凡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人固当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养其气。盖其内外本末交相培养,此则孟子之心所以未尝必其不动,而自然不动之大略也。

    【理学讲评】帅,是主将。充,是充满。无暴,是善养的意思。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北宫黝、孟施舍与曾子之所以不动心者,则既闻之矣;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其道亦可得闻与?”孟子答说:“欲知告子之不动心,只观其所言,便见他主意所在。他尝说:‘人于言语间,理有不达,却要用心思索以求通解,是心以言而动也,必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人于处事时,心有不安,却要用力修为,以求妥当,是心又以气而动也。必制住此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观告子之言,则其所以先我不动心者可知矣。然自我言之,心为本,气为末;彼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是专以根本为急,而末在所缓,犹之可也。至如理寓于言,而言发于心,不得于言,正宜反求于心也。他却说勿求于心,则不惟所言之理,终有不通,而吾之本心,亦如槁木死灰,自丧其虚明之体,内外胥失之矣,夫岂可乎?何也?盖志以主宰乎一身,而役使乎气,是气的将帅。气以充满乎一身,而听命于志,是志的卒徒。虽有本末缓急,而其实不可偏废。是志固第一紧要,而气即次之矣。所以说,人固当持守其志,使卓然于内,以为一身之主宰,亦当善养其气,使充满于身,以为吾志之运用。此内外本末,交相培养之道也。彼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但知强持其志,岂能无暴其气乎?其为不可则一而已。然则告子先我不动心,亦岂知制心之要者哉?”

    【元典】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译文】(公孙丑问:)“既说‘心志关注到哪里,意气就停留到哪里’,又说:‘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动意气’,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心志专一就能调动意气,意气专一也能触动心志。譬如跌倒和奔跑,这是意气专注的结果,反过来也使他的心志受到触动。”

    【诸儒注疏】公孙丑见孟子言志至而气次,故问如此则专持其志可矣,又言无暴其气何也?“壹”,专一也。“蹶”,颠踬也。“趋”,走也。孟子言志之所向专一,则气固从之;然气之所在专一,则志亦反为之动。如人颠踬趋走,则气专在是而反动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无暴其气也。程子曰:“志动气者什九,气动志者什一。”

    【理学讲评】蹶,是跌倒。趋,是快走。公孙丑未达志至、气次之义,又问说:“天下之理,分数有轻重,则工夫有缓急。夫子既说志为至极,气为次之,则志重于气,人但当持守其志可矣;却又说无暴其气,而气亦在所当养者,何也?”孟子说:“志气本是相须,持养不可偏废。如志之所在专一,则四肢百骸,皆随其运用,固足以动乎气。然使气之所在专一,则心思意念,或不及管摄,而志亦反为其所动矣。何以见得气能动志?今夫人之步履至于倾跌,奔走至于急遽,这蹶者趋者,都是仓卒之间,气失其平所致,若与心无干,而反能震动其心,使之惊惕而不宁,这岂非气一动志之验乎?夫志壹动气,可见志为至极;而气壹亦能动志,可见气即次之矣。此所以既持其志,又无暴其气也。子何以此为疑哉?大抵志动气者理之常,气动志者事之变。志固难持,而气亦未易养也。且如溺声色,则耳目易荒,嗜盘游,则精力易耗;喜怒过当,则和平之理易伤;起居不时,则专一之度或爽。诸如此类,皆谓之暴其气,不但一蹶一趋,足以摇动其心而已。养气者不可不知。”

    【元典】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为浩然之气?”曰:“难言也。”

    【译文】(公孙丑问:)“请问,老师擅长哪方面?”孟子说:“我能识别各种言论,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孟子说:“难说清楚啊。”

    【诸儒注疏】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长而能然,而孟子又详告之以其故也。“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盏睢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告子之学与此正相反,其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孟子先言知,言而丑先问气者,承上文方论志气而言也。“难言”者,盖其心所独得,而无形声之验,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故程子曰:“观此一言,则孟子之实有是气可知矣。”

    【理学讲评】长,是高过乎人的意思。浩然,是盛大流行的模样。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夫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者,有何所长而能然乎?”孟子答说:“我之所以异于告子者,只是两件学问。告子说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是不能知言也。我能穷究天下之言,而于是非得失之指归,能悉知其一定之理。告子说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不能养气也。我能善养吾身之气,而于盛大流行之体用,能复全其本然之初。惟知言,则遇事有真见,而心无所疑。惟养气,则临事有担当,而心无所惧。吾之所以异于告子而能不动心者,如此。”公孙丑又问说:“气便是气,如何叫做浩然之气?夫子既善养之,必有可得而名言者,请试言之。”孟子说:“凡物之有形有声者,便可指其形声而言之。惟这浩然之气,充满于身,而听命于志,无形可见,无声可闻,有难以言语形容者。我虽能善养之,不能为子言之也。”观此,则孟子之实有是气可知矣。不然,亦何其体验之真切如此哉。

    【元典】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译文】它作为一种气,最为盛大,最为刚强,靠正直去培养它而不伤害它,就会充塞天地之间。

    【诸儒注疏】“至大”,初无限量;“至刚”,不可屈挠。盖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以生者,其体段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缩,则得其所养;而又无所作为以害之,则其本体不亏而充塞无间矣。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一为私意所蔽,则欲然而馁却甚小也。”谢氏曰:“浩然之气,须于心得其正时识取。”又曰:“浩然是无亏欠时。”

    【理学讲评】大,是宏大。刚,是坚劲。直,是顺其自然。塞,是充满的意思。孟子说:“浩然之气,虽是难言,然求之赋予之初,验之扩充之后,则其体段亦有可见者。盖这气在人,不是狭小柔弱的。自其舍弘而言,则浑浑融融,太和之内,无物不容,而非形骸所能限量,何如其至大乎。自其强毅而言,则凛凛烈烈,奋激之下,百折不回,而非物欲所能屈挠,何如其至刚乎。这等样刚大,乃人有生之初,所得于天地之正气,其体段本自如此,但人不能善养之耳。诚能顺其自然以直养之,而不使有一毫作为之害,则刚大之本体无亏,而磅礴之真机自运。上际乎天,下蟠乎地,盈天地之间,无非此气之充塞矣。”夫以天地之大,而此气充满于其间,其浩然为何如哉?盖吾身之气,本与天地之气相为流通,故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若一为私意所累,便觉得狭小柔弱,充拓不去了。《书》称“帝德广运”,其功业至于格上下,光四表,何莫而非此气之运用乎?

    【元典】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译文】它作为一种气,要和义与道配合;没有这些,它就会萎缩。

    【诸儒注疏】“配”者,合而有助之意。“义”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馁”,饥乏而气不充体也。言人能养成此气,则其气合乎道义而为之助,使其行之勇决,无所疑惮。若无此,气则其一时所为虽未必不出于道义,然其体有所不充,则亦不免予疑惧,而不足以有为矣。

    【理学讲评】配,是合。义,是人心之裁制。道,是天理之自然。馁,是气不充体,如饥饿的模样。孟子又告公孙丑说:“人能善养刚大之气,而塞于天地之间;则是气也,岂空虚污漫,无所附着者哉?乃与道义相辅而行者也。盖道义虽具于人心,而不能自行。惟养成此气,则见义所当为的,便奋然必为,而吾心之裁制,因之以果决;见道所当行的,便挺然必行,而天理之自然,得之以深造。气因道义而发愤,道义得气而赞成;两相配合,无所疑惮,而凡利害祸福,出于道义之外者,皆不足以动其心矣。若无是气,则体有不充,索然自馁,纵欲行夫道义,也都逡巡退缩,且疑且惧,而不足以有为矣,其何以配之哉?夫天地间莫大于道义,而此气有以配之,则其所谓浩然者可见矣。功用之大如此,人可无善养之功哉?”

    【元典】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译文】它是不断积累义而产生的,不是偶然地有过正义的举动就取得的。如果行为有愧于心,气就萎缩了。因此我说,告子不曾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作是外在的东西。

    【诸儒注疏】“集义”,犹言积善,盖欲事事皆合于义也。“袭”,掩取也。如“齐侯袭莒”之袭。言气虽可以配乎道义,而其养之之始,乃由事皆合义,自反常直,是以无所愧炸,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也。“慊”,快也,足也。言所行一有不合于义,而自反不直,则不足于心,而其体有所不充矣。然则义岂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内义外,而不复以义为事,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浩然之气矣。上文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即外义之意、详见《告子上篇》。

    【理学讲评】集,是积聚。袭,是不由正道,掩袭于外的意思。慊,是快足。孟子说:“浩然之气养之固足以配道义矣,然方其养之之始,这气何由而生?必由平日工夫,事事合义,日复一日,积聚既多,则心无愧怍,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是乃集义所生者,不是一事偶然合义,便可感激奋励,掩袭于外而取之也。若平时无集义之功,只是一事偶合,则行出来的,必有亏欠,心中岂能快足。心既不慊,则气亦从此不振,而索然馁矣。是岂可掩袭而取乎?夫心之慊与不慊,由于义之集与不集,则是义本心中自有之理,而不在于外明矣。我故说告子不曾识义,正为他说义在于外而不在于心故也。既以义为外,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气,其先我不动心者,不过悍然不顾,以袭取之而已,岂真不动心者哉?”按孟子所谓集义以生气,正曾子所谓自反而缩,则千万人吾往。盖人能事事合义,自反常直,则此气自然充拓得去,而浩然塞于天地之间。古之圣贤,以大勇称者,其工夫正在于此。

    【元典】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译文】(对浩然之气,)一定要培养它,不能停止下来;心里不能忘记它,也不妄自助长它。不要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担心他的禾苗不长而去拔高它的人,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对家里人说:‘今天累极了,我帮助禾苗长高啦!’他的儿子赶忙跑到田里去看,禾苗已经枯死了。天下不助苗生长的人实在很少啊。以为(培养浩然之气)没有用处而放弃的人,就像是不给禾苗锄草的懒汉;妄自帮助它生长的,就像拔苗助长的人,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危害了它。

    【诸儒注疏】“必有事焉而勿正”,赵氏、程子以七字为句,近世或并下文“心”字读之者亦通。“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此言养气者必以集义为事,而勿预期其效。其或未充,则但当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为以助其长,乃集义养气之节度也。“闵”,忧也。“揠”,拔也。“茫茫”,无知之貌。“其人”,家人也。“病”,疲倦也。舍之而不耘者,忘其所有事;揠而助之长者,正之不得,而妄有作为者也。然不耘则失养而已,揠则反以害之,无是二者,则气得其养而无所害矣。如告子不能集,义而欲强制其心,则必不能免于正助之病。其于所谓“浩然”者,盖不惟不善养,而又反害之矣。

    【理学讲评】事,是用功。正,是预期其效。助长,是作为以助气之长。闵,是忧。揠,是拔。芒芒,是昏昧无知的模样。病,是疲倦。孟子说:“气由集义而生,非由义袭而取。则欲气之充者,其用功当何如?必须从事于集义,孜孜汲汲,专一在义上做工夫,庶几功深力到,自然充足。切不可预先期必,一面用功,一面便欲取效,使进修之志,或杂于谋利之私也。如或未充,亦是集义之功未至。但当勿忘其所有事,心心念念,到底在义上做工夫,庶几优游餍饫,自然生长。切不可躁进欲速,作为以助其长,使正大之体,反害于矫揉之力也。夫有事勿忘,则气得所养。勿正而勿助长,则气又无所害。集义养气之节度如此。善学者当循此而行,慎无若宋人的模样乃可耳,盖宋人有忧其苗之不长而拔起其根,使之骤长者。却乃芒芒然归,对家人说,今日我疲倦矣;苗之不长者,我助之长矣。其子信以为然,趋向田间视之,则见苗已枯槁矣。是宋人自谓助苗以长,而为苗害也。今天下之养气者,类先有个期必的心,都去做助长的工夫,其不若宋人之助苗长者少矣。不知助之为害,有甚于忘。彼以气为无益而舍之不养者,就如不耘苗的一般,虽无所益,未甚为害。惟是助气之长,正如揠苗的一般,非惟无益于气,又从而害之矣。盖其忽然而长,既勇猛粗暴,而不能以自制;忽然而馁,则又消沮退怯,而不复能以有为,其害可胜言哉?此可见义可集而不可袭,气可养而不可助。”孟子一生学问,皆从集义中来,其源固出于曾子之大勇;而告子强制其心,正蹈宋人之害者也。养气者其慎辨之。

    【元典】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译文】(公孙丑问:)“什么叫能识别各种言论?”(孟子说:)“偏颇的言论,知道它不全面的地方;过激的言论,知道它陷入错误的地方;邪曲的言论,知道它背离正道的地方;躲闪的言论,知道它理屈辞穷的地方。(这些言论)从心里产生出来,会危害政治;从政治上表现出来,会危害各种事业。如果有圣人再次出现,一定会赞成我所说的。”

    【诸儒注疏】此公孙丑复问,而孟子答之也,“诐”,偏陂也。“淫”,放荡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沈溺也。“离”,叛去也。“穷”,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则心之失也。人之有言,皆出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苟为不然,则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决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无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彼告子者,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至为“义”外之说,则自不免于四者之病,其何以知天下之言而无所疑哉!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又曰:“孟子知言,正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若犹未免杂于堂下众人之中,则不能辨决矣。”

    【理学讲评】谀,是偏曲。淫,是放荡。邪,是邪僻。遁,是逃躲。这四件都是言语之病。蔽,是遮隔。陷,是沉溺。离,是叛去。穷,是困屈。这四件都是人心之病。公孙丑问说:“夫子之不动心,由于知言养气,养气之说,既闻命矣,如何谓之知言?”孟子答说:“人之言语,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若是任其偏曲之见,说着一边,遗了一边的,叫做波辞。必其心中见理不透,为私欲之所障蔽故也。我则因其淫辞,而知其心之所蔽焉。又有高谈阔论,放荡而无所归宿的,叫做淫辞。此其心中蔽锢已深,为私欲之所迷陷故也。我则因其淫辞,而知其心之所陷焉。又有好为异说,新奇诡怪,与正论相背的,叫做邪辞。此必其心中惑于他歧,与正理判然离异故也。我则因其邪辞,而知其心之所离焉。又有说得不当,却支吾躲避,屡变以求胜的,叫做遁辞。此必其心屈于正理,自觉其穷极而难通故也。我则因其遁辞,而知其心之所穷焉。这四者之病,不但有害于人心而已;既生于其心,则施之礼乐刑政,俱失其中,而有害于政。既发于其政,则凡一举一动,皆不当理,而有害于事。其机相因,断断乎决然而不可易;虽圣人复起,他见得道理分明,不过如此,我知其必从吾言矣。夫既知其发言之所自,而又知其贻害之无穷,吾所谓知言者如此。若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是冥然罔觉而已,何足以语此哉?此我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也。”此可言出心,其发于是非邪正之端甚微,而关于理乱安危之机甚大。古之圣王,惟虚心以观理,据理以察言,是以权度不差而聪明不眩也。然则知言之学,图治者岂可忽哉?

    【元典】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

    【译文】(公孙丑说:)“宰我、子贡擅长言谈辞令,冉牛、闵子、颜渊擅长阐述德行。孔子兼有这两方面的特长,(却还)说:‘我对于辞令,是不擅长的。’(老师既然说擅长识别言论,)那么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吧?”孟子说:“唉呀!这是什么话!”

    【诸儒注疏】此一节,林氏以为皆公孙丑之问,是也。“说辞”,言语也。“德行”,得于心而见于行事者也。三子善言德行者,身有之,故言之亲切而有味也。公孙丑言数子各有所长,而孔子兼之,然犹自谓不能于辞命。今孟子乃自谓我能知言,又善养气,则是兼言语、德行而有之,然则岂不既圣矣乎?此“夫子”,指孟子也。

    程子曰:“孔子自谓不能于辞命者,欲使学者务本而已。”

    【理学讲评】说辞、辞命,都是言语。夫子,指孟子说。恶,是惊叹辞。公孙丑闻孟子知言养气之言,乃疑而问说:“当初孔门弟子,如宰我、子贡这两人说的言语,皆能合道理,当事情,而善为说辞。如冉牛、闵子、颜渊这三人素有德行,故说着身心上的道理,便亲切有味,而善言德行,数子各有所长如此。然在宰我、子贡兼不得德行;在冉牛、闵子、颜渊兼不得说辞;惟孔子则言语德行都兼有之。然犹不敢自任,尝说我于辞命之事,则不能也。今夫子既说我能知言,便是长于言语,又说我善养气,便是长于德行,以众贤所不能兼,而夫子兼之,以圣人所不敢任,而夫子任之,然则夫子岂不既圣矣乎?”孟子不敢当公孙丑之言,乃惊叹说:“圣人岂是容易说的,子不察我之言,便轻以圣人许之,是何言也?”盖孟子知言养气,虽得之圣学,而亦不敢自比圣人如此。

    【元典】

    “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译文】从前子贡问孔子道:‘老师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不能做到,我只是学习不觉满足,教人不知疲倦。’子贡说:‘学习不觉满足,这样就有智慧;教人不知疲倦,这是实践仁德。既有仁德又有智慧,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圣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你说我是圣人了,)这是什么话呀?

    【诸儒注疏】“昔者”以下,孟子不敢当丑之言,而引孔子、子贡问答之辞以告之也。此“夫子”,指孔子也。“学不厌”者,智之所以自明;“教不倦”者,仁之所以及物。再言“是何言也”,以深拒之。

    【理学讲评】孟子因公孙丑尊己为圣,既责其失言,又引子贡之言以晓之说:“圣人之名,莫说我不敢当,就是孔子也不敢以自任。昔子贡问于孔子说:‘夫子道高德厚,天下莫及,其殆圣人矣乎?’孔子答说:‘圣者大而化之之称,岂易得到,此非我所能也。我所能者,只是将圣人之道,学习于已,汲汲敏求,而不敢有厌敦之意。将圣人之道,教诲他人,循循善诱,而不敢有倦怠之心。此则我之所能而已,岂可谓之圣乎?’然孔子虽不自任,而实有难掩者。子贡乃赞美之说,常人为学,始初或能奋励,久则厌心生矣。夫子学而不厌,正是聪明天纵,深知义理之无穷,故能深造而不已,乃夫子之智也。常人设教,始初多能启发,久则倦心生矣。夫子诲人不倦,正是仁心自然,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曲成而不遗,乃夫子之仁也。既仁且智,则是体用兼备,道大德宏,既已优入圣人之域矣,虽欲辞其名,岂可得乎?子贡之言如此。可见圣人之名,虽实有圣德如孔子者,尚不敢居,况我之学,远不及于孔子,而子轻拟以为圣,是何言也?”大抵古之圣人,皆有望道未见之心,虽圣而不自以为圣;惟不自圣,此所以益成其圣也。学圣人者,诚不可有自足之心矣。

    【元典】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舍是。”

    【译文】(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子夏、子游、子张都有圣人的一部分特点,冉牛、闵子、颜渊具备了圣人所有的特点,只是还嫌微浅。请问您处于哪种情况?”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问题。”

    【诸儒注疏】此一节,林氏亦以为皆公孙丑之问,是也。“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安”,处也。公孙丑复问孟子:既不敢比孔子,则于此数子欲何所处也。孟子言且置是者,不欲以数子所至者自处也。

    【理学讲评】一体,是一肢。具体,是具有全体。微,是不广大的意思。安,是处。公孙丑见孟子不敢以圣自居,又问说:“昔者丑尝窃有所闻,孔门弟子个个都学圣人,但其学力不同,所得亦异。如子夏、子游得圣人的文学,子张得圣人的威仪,都有圣人之一体。如冉牛、闵子、颜渊则气质不偏,义理完具,已得圣人的全体了,但局于形迹,尚未广大,不若圣人大而化之,无限量之可言耳。今夫子既不敢比孔子,不知于这数子,欲何所处乎?”孟子答说:“立志要大,取法要高,这数子虽贤,且都置之而勿言,此非我之所欲处也。”夫以颜、闵之徒,犹非其所安,则孟子虽不敢当圣,而愿学圣人之意,固有在矣。

    【元典】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译文】公孙丑问:“伯夷、伊尹怎么样?”孟子说:“处世的方法不同。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动乱就辞官隐居,这是伯夷的处世方法。可以侍奉不好的君主,可以使唤不好的百姓,天下安定去做官,天下动乱也去做官,这是伊尹的处世方法。该做官就做官,该辞官就辞官,该任职长一些就任职长一些,该赶快辞职就赶快辞职,这是孔子的处世方法。(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我还做不到他们这样;至于我所希望的,那就是学习孔子。”

    【诸儒注疏】伯夷,孤竹君之长子。兄弟逊国,避纣隐居,闻文王之德而归之。及武王伐纣,去而饿死。伊尹,有莘之处士。汤聘而用之,使之就桀。桀不能用,复归于汤。如是者五,乃相汤而伐桀也。三圣人事,详见此篇之末,及《万章下》篇。

    【理学讲评】公孙丑又问说:“夫子之学,既不欲以孔门诸子自处矣,进而求之,若伯夷、伊尹,都是有道德的人,夫子以之自处何如?”孟子答说:“伯夷、伊尹之道,与我不同,试以其出处之大节言之。如上则择君而事之,非可事之君则不事;下则择民而使之,非可使之民则不使。世治便进而仕,世乱则退而隐,超然独立,有高世绝俗之行,此伯夷之道也。如以为得君则事,那一个事的不是我君;得民则使,那一个使的不是我民;世治也进而仕,世乱也进而仕,慨然自任,以救世安民为心,此伊尹之道也。若夫出处不系于一偏,行藏惟于所遇,时可以仕,即仕而用世;时可以止,即止而洁身;时可以久留,即久留而不以为迟迟;时可以速去,即速去而不以为悻悻;恽然无迹,无意必固我之私,此则孔子之道也。这三人之所造,皆不思不勉,从容中道,都是前古的圣人,我岂能全体而遂行之哉?但我之心,只愿学孔子。盖伯夷虽圣之清,然偏于清,则不免于窄狭。伊尹虽圣之任,然偏于任,则不免于迁就。惟孔子员神不滞,变化无方;未尝不清,而不泥于清;未尝不任,而不倚于任;乃万世道德之宗,我之所愿学者也。伯夷、伊尹,道既不同,岂吾之所愿学者哉?”夫孟子虽不迳以圣人自居,而尤必以学孔子为愿,可见趋向贵正,立志贵高。为学者当以仲尼为师,图治者尤当以尧舜为法也。

    【元典】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其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译文】(公孙丑问:)“伯夷、伊尹相对于孔子来说,是同等的吗?”孟子说:“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公孙丑问:“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孟子说:“有。如果能有方圆百里的一块地方而由他们做君主,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见而拥有天下;如果要他们干一件不义的事情,杀一个无辜的人而让他们得到天下,他们都是不愿去干的。这些是共同的。”

    【诸儒注疏】“有”言有同也。以百里而主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心之正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根本节目之大者,惟在于此。于此不同,则亦不足以为圣人矣。

    【理学讲评】班,是齐等。公孙丑又问孟子说:“伯夷、伊尹于孔子,既皆古之圣人,则其人品,果是齐等而无高下否乎?”孟子答说:“伯夷、伊尹,岂可比于孔子。盖凡行造其极,皆谓之圣,而分量大小不同。若孔子之道德事功,就是从古到今,许多圣人,都未有如此之盛者,非伯夷、伊尹所得而班也。”公孙丑又问说:“孔子虽称独盛,然与夷、尹皆谓之圣人,不知也有同处否?”孟子说:“也有同处。盖谓之圣人,则其根本节目之大,自异于人。假如得百里之地而君临之,这三圣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略,能朝服诸侯,而一统天下。盖其德既盛,则天与人归,自能得众而得国也。然虽有君天下之德,而初无利天下之心,若使他行一不义之事,杀一无罪之人,而可以得天下,这三圣人必不肯为。盖其心既正,则内重外轻,必不苟取而贪得也。此则根本节目之大,三圣人无有弗同者。于此不同,则乌在其为圣人哉。”然观孟子以辅世长民自任,以仁义劝时君而岩岩气象,虽万钟千驷不可夺,非其所造几于圣人,安能言之亲切如此?

    【元典】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

    【译文】公孙丑说:“请问孔子和他们不同的地方。”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他们的智慧足以了解孔子,即使有所夸大,也不至于阿谀吹捧他们所敬爱的人。”

    【诸儒注疏】“污”,下也。三子智足以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誉之。明其言之可信也。

    【理学讲评】污,是卑下。阿,是私曲。公孙丑又问说:“夷、尹之与孔子,其根本节目之同,则既闻之矣,敢问孔子之所以异于夷、尹者何如?”孟子答说:“孔子异于群圣,非我一人之私言,比先孔门弟子已有言之者矣。昔宰我、子贡、有若,这三人识见高明,学力至到,其智足以深知圣人,凡所称扬,一一都有的据。假使他自处卑下,故欲推尊其师,亦必实有所见,不至阿私所好而空誉之也。吾谓孔子之尤异,盖亦取信于三子之言耳。”

    【元典】

    “宰我曰:‘以予观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译文】宰我说:‘根据我对老师的观察,老师远远超过尧、舜了。’

    【诸儒注疏】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于尧、舜,语事功也盖尧、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万世。尧、舜之道,非得孔子,则后世亦何所据哉!”

    【理学讲评】予,是宰我的名。贤,是胜过的意思。孟子引宰我之言说:“‘自古圣人,必以尧舜为称首,以予观于夫子,胜于尧舜远矣。盖尧舜以道治天下,其功业在一时。夫子又推其道以删述六经,垂教万世,则其功业在万世。以一时之功,较诸万世之功,夫子其不贤于尧舜乎?’宰我之推尊孔子如此。”

    【元典】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译文】子贡说:‘见了一国礼制,就能知道一国的政治;听了一国的音乐,就能了解一国的德教;即使从一百代以后来评价这一百代的君主,也没有谁能违背孔子这个道理的。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诸儒注疏】言大凡见人之礼,则可以知其政,闻人之乐,则可以知其德。以我从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无有能遁其情者,而见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引子贡之言说:“‘自古圣王,世代久远,其所行之政,与其所存之德,固不得见而知之,然亦有可知者。盖礼所以饰政,观其所制之礼,则其所行之政可知。如礼之尚质者,其政亦简;礼之尚文者,其政亦详,是也。乐所以彰德,听其所作之乐,则其所存之德可知。如乐之尽善者,必性之之德,乐之未尽善者,必反之之德,是也。我持此以论前代,由今百世之后,而差等以前百世之王,其政其德,宛在目前,莫能逃吾之见者。然自生民以来,作者虽多,未有如吾夫子之盛者也。盖吾夫子虽生于百世之后,而能集群圣之大成。其政则绥来动和,与天地而同流;其德则祖述宪章,与天地而同大。此所以远过百王,而莫之能及也。’子贡之推尊孔子又如此。”

    【元典】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译文】有若说:‘岂只是人类有这样的不同!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丘,河海对于水沟,都是同类的;圣人对于一般的人,也是同类的。(这些)都高出了同类,超出了同群。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了。’

    【诸儒注疏】“麒麟”,毛虫之长;“凤凰”,羽虫之长。“垤”,蚁封也。“行潦”,道上无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圣人固皆异于众人,然未有如孔子之尤盛者也。

    程子曰:“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

    【理学讲评】垤,是蚁穴上土堆。行潦,是路上无源之水。萃,是聚。孟子引有若推尊孔子之言说道:“‘天地间其惟民有同类哉?凡物亦皆有之。如麒麟与走兽,一般是走;一凤凰与飞鸟,一般是飞;太山与丘垤,一般是山;河海与行潦,一般是水,其类未尝不同也。至若圣人之与凡民,一般有形有性,亦同类而已。但圣人能践其形,能尽其性,虽与入同类,而卓然高出于人类之上,虽与众聚处,而挺然超拔于群聚之中,此圣人所以异于凡民耳。然圣人固异于凡民,而孔子尤异于群圣。自生民以来,非无出类拔萃的圣人,而孔子道冠百王,德超千古,实未有如其盛者,岂非出类拔萃之尤者哉?’由宰我、子贡、有若之言观之,则孔子之圣,虽自古帝王皆莫能及,而况于伯夷、伊尹乎?此吾所以愿学之也。”按《孟子》此章,始言知言、养气,以明不动心之原,末复推尊孔子,以申愿学之意。盖当时霸功甚盛,圣学不明,管、晏之术大行,孔子之道不着,故孟子直以其学于孔子者告公孙丑,所以辨王霸之大端,而扩前圣所未发也。有志于圣学者,宜潜心焉。

    【心学讲评】圣贤之学,出以应天下者,皆原本于一心;所以与功名之士无本而苟于自见,乃使涉当世是非得失之繁而不胜其忧疑者异也。乃于此而又有异端圣道之别焉。异端之所以得成乎异端者,亦知心为应物之主而持之,然有见于心之可贵,遂欲置其心于是非得失之外,而听得失是非之变于自然之数,悍然不与之交,而心为溺丧蒙昧之心。彼唯不知心也者,效之所自全,而非功之所可施者也。贤圣之学,以正心诚意贞天下之得失,以格物致知审天下之是非。得失贞,而气以贞而盛大;是非审,则知以审而博通。在我无不直之道义,则可进可退,而利害之中,无不伸之气;在物无不察之条理,则为邪为正,几微之辨,有不易之知。以是而应天下,无可疑也,无可惧也,何至却物以孤恃其心,而道穷于天下哉?此其为道,自孔子集群圣之成,以圣德养志气之正,而尤以圣学广心知之理;以其德之无私而贞天下之动者,会往圣之同,而以其学之至大治天下之赜者,超尧、舜以来圣人之道,而标其异,传之于曾子,而孟子受之,乃着其道之要归,而以二言指之,日知言日养气。养气之功在于道义,知言之功在于学诲。道立于义,诲因于学,而效着于心。其为心也,含古今,统常变,与时偕行;退而明道以变异端,进而行道以成王业,皆其固有,而何有于是非得失之可疑可惧哉?孟子于公孙丑,既辨王、伯之殊,以自明其异于功名之士,而于其再问,则辨学术之大以辟异端之非,而明孔子之道至其极而无可异者,以知言为精义之至,而即以此心所喻之义,集之为养气之本。故于养气极尽其说,而于知言则以微言显之,而赞为圣功之极致。则与异端绝学弃智,无以辅气,而逃其心于是非得失之外者,天地悬隔矣。

    公孙丑曰:“夫子加齐之卿相,而得行其行仁之道,则虽用今日之齐而成古人之业,进霸而王,无异于古矣,此以异于当世功名之士矣,乃当斯时也,以事几之得失,则进而用,退而舍矣;而天下必顺,人不必应,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变矣,此恐惧之难免者也。言治者各有其说,言道者各有其术,见以为是而又有其非,见以为非而又有其是,断然行其所知,而群言相难者起,此疑惑之难免者也。而夫子能决然唯吾之所为,信诸心而不为其所动乎?”

    孟子曰:“此岂足为吾患哉!使吾道行焉,吾业成焉,事几之无方,我有以御之;众论之不同,我有以折之;泰然自定之心,何动乎?我自四十以来,虽未得行吾道,而定天下之乱,决天下之疑者,皆一出于自然而不劳,早已自信矣。”公孙丑闻之,以为此勇也,曰:“若是,则夫子之过孟贲远矣。贲既胜天下以力,而夫子能胜天下以心,力勇易勉,而心之勇难恃也。”夫孟子未尝非勇,而不可以勇言,乃曰:“若但以勇内制其心而外扞天下,夫岂难哉!告子者尝从事于斯,而其术较易,一操其术而即成其效,先我不动心矣。”

    公孙丑曰:“心之易动也无端,而夫子得之,告子亦速获之,此有道致然乎?”孟子曰:“我有道,而告子未尝无道。立一不可动之主,以惧焉而不惧、疑焉而不疑者,皆非无术也。其为术也。畜之平居,试之临事,渐以治其血气而使遂其心者,皆有以养之也。

    “以勇言之,即匹夫之勇,而亦有所豫存于心以待变者,且亦各有养之者焉。北宫黝之勇,决然以为刺客之雄,且非以一旦之气鼓之而忘生以殉志,也当其居平之时,常存之念无不在于是者,养之久矣。其以勇鼓其形者,则击刺加于肤而肤不挠,击刺接于目而目不逃,以是为有可奋击之具也。其以勇激其情者,则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而深耻之为不可忍;于褐宽博不恕也;于万乘之君,不怯也;皆不受也。其以勇凌乎物者,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知有刺而不见贵者之贵、贱者之贱,归于一死,则同也。由是而进于诸侯之前,合则为之效死,而若忘形之交;离则见为可刺,而若生死之在吾;知有勇而已,不能以一刻待也。人有以恶声相加者,不旋踵而反之。唯如是以为养,故于天下举不见为可畏,而不度之势,不揣之理,一旦决起而成乎刺客焉。

    “孟施舍之勇,毅然以为力战之士,且非一旦之气乘之而轻生以拒敌也,其筹之已定,思之已审,而见之于言曰:‘吾之于胜败岂有取必之心哉,恃吾之勇而已。故知有进而不知有退。虽不胜,非吾怯也,犹胜矣。操一必死之心,故三军无畏。如其量敌之可攻而后进入敌陈,虑在己之所以取胜者而后兵刃相接,则是有所敢,有所不敢,而畏三军矣。夫舍岂能为必胜哉!能忘胜不胜而唯力是用,无惧而己矣。唯如是以为养,故于吾心自恃其可不畏,而目无强敌,身无返图,一与敌交,而其战必力焉。”

    “此二子者,皆有所养以成其勇,且有道焉,而奚况告子乎!夫君子之不心动,非勇也;而养之也,则有类乎勇。故取此二子而拟之君子。夫孟施舍信勇之在己,以自养其无惧之情,昔者曾子之贞己以御物,有似焉。北宫黝凌物而轻之,以养成其必胜之志,昔者子夏傲物而自尊,有似焉。见子语朱类。夫彼二子者,皆勇也。使其试于刺与战之日孰胜而孰败,未知其所得之功孰多而孰少。然而以可以胜之理言之,则孟施舍所守以成其勇者,操之在己,为简易而可恃也。

    “若夫君子之不动心,岂尚勇哉!而以之小试于勇,亦未尝有异道也。昔者子襄,勇者也,而曾子谓之曰:‘子好勇乎?徒好而不知勇,勇不可恃也。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勇之大者,无所往而或挫者也。夫子之言曰:‘师之老壮在曲直。天下唯直而已矣。故与物不能相忘于无竞也,则自反而已。自反而不直,则心怍而气先沮,虽所敌者褐宽博耳,吾安得不惴惴焉!自反而直,则生死在天,荣辱在我,虽千万人,吾何不可往哉!’以此言之,则即一养勇之事,而孟施舍之守之,守一往之气;曾子所言大勇者,守气之所从生也。气有所自生,而操之尤约矣。然则一血气之勇,在黝与舍有以养之,而守其所养以为道;曾子明乎守之道,而可以所守者试于勇;其道之得失不同,而莫不有道。今我与告子所守异主,所养异功,然而各成其所以不动心者,岂无道乎!”

    夫孟子以血气之勇拟君子之不动心,而于黝与舍有辨,又进而归其至约之守于曾子;则以浅言之,告子,黝也,孟子,舍也;告子,舍也,孟子,曾子也。凌物之不如恃己,恃己之不如持道,在勇且然,而况当霸王而不动之心哉!乃公孙丑必欲详于学术之辨也,而问曰:“不动心有道,则夫子与告子皆有道矣。乃告子不从事于夫子之学,而夫子不肯为告子之学者,将有同焉亦有异焉,其是非得失之辨,可得闻与?”孟子曰:“夫能使此心之不动者,能不能之别也;我能之,而告子亦能之。乃心虽不动,而亦有可不可者存,吾深知夫不可之理,而不欲与告子同者也。请言告子之学。告子之言曰:‘天下之动吾心者,言而已矣;吾心之动,而致天下之足以动吾者,气而已矣。夫言,无涯者也,安能尽彼之言而皆有以得其故?有信焉,则有疑焉,而心动矣。有言于此,吾不知其何以云然而不得也。吾守吾是,而安用知彼之非,勿以累吾清虚无物之。心其容察物理之琐屑,待学问以求之乎?则众籁争鸣而吾神自静矣。若夫心,则惟无思无虑,而无得无不得也。天下之理,安能使吾心之皆备?天下之事,安能顺吾心而皆宜哉?有不得于心者乎?吾自全吾清虚无物之心,顺逆皆安,而勿求助于气以取必于常胜,而心乃适也’。吾盖取告子之说而衡之久矣。其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以理言之不可,以事言之或可也。吾守吾常而不求胜于天下,以天下为不足与争,而听彼之自销,则亦可自全于忧患之涂;道有出于此者,而天下亦莫能竞也。若夫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理既不可,而事亦不可矣。悍然自以为是,安能屈天下而谓我是乎?反而求之于心,安能遽违天下之公论、古今之常理,而自幸为是乎?幸而与不择于言者遇,则彼屈矣。使其与精于言之理者遇,则以冥然无觉,悍然不学之心,未有不困者也。怙其不相下之微明,而求以忘于疑惑,势之所必不得矣。夫废心而忘言,此异端之所以绝圣弃智,成乎无忌惮之小人;其诱天下以偷安苟且之学者在此,而我安屑与之同哉!且其谓勿求于气者,于理不可,而于事又岂可乎?夫告子之自信以为不待气而能胜天下者,恃其一往自遂之志而已矣。告子有志,君子亦有志,非无志而独恃其气之能胜物也盖以志立于不易,则凡吾之所以折大疑、御大难者,皆此确乎不拔之志以帅气而行者也。然我与天下相应,而可否传于噘笑,喜怒发于威仪,刑赏决于辞色,则体者,所以效吾志而加诸天下者也。“体”字如此解。俗解作耳以能听,目以能视,乃血气之气,非此气也。乃其有是志而传之于体,必有充满于体之中,成乎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之威仪动作,而物不能挠,则岂非气乎?由此言之,则君子之学,知志为言行动作之主,而所尚者莫加,诚至矣。乃志之未正,则未暇及气;志之已立,即急以气之充体者辅吾志而次焉。故君子之言曰:志苟正矣,行乎百变之涂而不可夺者,持之之力。也乃志难定矣,而气不盈者,一出而即为物之所挠,于是摧折其气,以恬淡为可安,而气受物之暴。其气,即下“无”害“害”字,非气发从容不泪之喟。于此必使吾气充满于吾体之中,使之欲言而言,欲动而动,而不畏天下之暴之也。如此则天下之得于吾心者,吾以顺吾气以行吾志;不得于吾心者,吾顺吾气以不弱吾志。非然,则志见为然,而气受挫,则百体皆靡,是焉而不能行其是,非焉而不能拒其非,勿求焉,而欲使吾心常伸于天下之上也,而不动也,又奚可哉?”

    于是公孙丑闻志气之说,而疑志之重于气也,乃问曰:“既日志至焉,气次焉,则人苟无不可移之志,而气不可用也。乃又曰:‘持其志’,志可以帅气矣,而曰:‘无暴其,气,是志定而气犹有暴折之忧,然则志不足为立身之主,而必待于气乎?”孟子曰“子勿轻言气也。志者立心之始事,而气者成能曰益之资也。有并论而言者,则志不独重,而气不独轻。故人之志,专于有所为而壹矣,则因此而生必为之气,弱者可使之强也,此持志之功也。乃既有志矣,因而毅然作吾气以为之而无所畏沮,则愈作而愈见其可成,愈守而愈见其不易,因以警动其志而使之益决,此无暴其气之功也。若自志既持之后而言之,则气之权更重乎志。今夫人之立志,未尝有急迫之心,而或疾趋而蹶,或疾步而趋,则心亦为之敏速而若不能自已。以此思之,则吾气苟足以求胜于天下,缶大纷,际大难,而必不惴焉,则志亦因之以有定力而不迁,、此则气之大有功于志者。而告子曰‘勿求’,然则彼虽有志,亦高论阔视于外物不接之时,利害不切于躬,得失不系于天下,谓其心可坦然自适耳。使之居卿相之位而任霸王之业,吾知其志曰丧,而惴惴然引身而退。况乎‘勿求于心’者,于物理茫然无辨,而但成一清谈欺世之学,虽置其心于不疑不惧之中,又岂可久哉!其见效速而其持之也不长,君子之所不屑也,固矣。”

    呜呼!以血气之勇拟之,告子之“勿求言于心”者,北宫黝之养也;黝之不辨贵贱,不择生死,告子之不审是非也;其“勿求于气”者,孟施舍之养也;舍之不虑于胜、不量于敌,告子之不求胜物也。若孟子承曾子之传于孔子者,则以之勇而千万人不惧,以之当大任而居仁由义、以王天下而裕如,故必有功矣。

    故公孙丑问夫子之恶乎长,欲知孟子之学也,而孟子告之曰:“我于是岂无其功哉!天下之言不易知也,我必求知之,求知之而后庶几乎无不知也。吾之气有浩然不易养也,而我必求善养焉,善养之,而后庶几其浩然也。天下之言有所不知,则即吾心之明有所未至。然不能以一理,格众理以一事通众事。吾求之,吾乃知之;吾益求之,乃益知之。言无尽而知无尽,知必尽乎言,而后天下无可疑也。吾身之气一有不振,则即吾身之欲为有不能行;然必不能坐而听气之自生,亦不能起而期气之必壮。吾求之,吾乃善养之;吾益求所以善养之,乃成乎其浩然。气无迫见之效,养无迫见之功,养必充乎吾气,而后天下无可惧也。此吾不动心之道,吾之学也,而非告子之能及久矣。”

    于是公孙丑进而问浩然之气。孟子曰:“夫浩然之气,惟有诺己者自信其盛大流行之无可御,而言之则难也。盖言其藏诸己者之实,则不足以尽其用之大,而或近于硁硁之气节;言其加诸物者之盛,则不足以知其本之厚,而或近于一往之风裁;言其固有而不待于安排,则人皆具此气,而何以或全而或丧;言其矜持而始成其大勇,则人可鼓其气,而即以无愧而无忧。虽然,吾既养之,吾既善养而浩然者如此矣,则抑有可言者。其为气也,不可于未养之前窥其涯量,而必于既养之后乃见其本然。天下之理,至不一矣,其力不大,何以举之?乃尽古今来所有之道德事功,皆气举之也。天下有此理,则吾有此气;吾此气足以及之,天下乃有此理,而其大也,孰得而限之?天下之变,至难测矣,其情不刚,何以御之?乃尽古今来所莫必之险阻忧危,皆气御之也。天下之有变,自人生所必不可无;惟吾之有气所以伸于天下,而因成乎变,而其刚也,孰得而挠之?唯其未能养也,则一事之理至吾前,而吾无以胜之,而不知吾气之可以治万有而无歉;一物之变投吾前,吾无以处之,而不知吾气之可以贞生死而不惊;于是而盖然退缩于一身,而天地之间觉其寥霩之莫穷也。若因其固有,而不以委曲之情乱之,直也,无害也,则凡天地之间,天地之有变迁,天地所生之民物有忧患,此浩然之气经之纬之,镇静而持之,旋转而治之,无不可治也,无不可使有得理之常也,塞之矣。天地之间,乃事物之府,非上塞九霄、下塞九泉也。盖于此而其盛大流行之本体毕见,而惟吾心之用矣。乃其以用之而应乎天地之间者,非曰吾有此气而惟吾用也,则得其所以用之之宜,而无忧其不足以有功也。其为气也,所可任用以成乎必伸者,道也,义也。故见有义焉,为心之所审为必然者,抑又度之于道焉,为理之所定而不易者。于是而以吾气配之而行,则气非躁发,而自无难继之忧;气非坚僻,而自有旁通之妙。乃义已正矣,道已合矣,而苟无此浩然者以发挥而固持之,则和平之敝,适以召物之轻;权宜之说,且以乱吾之守;而吾之道义且不足以危吾言、危吾行,而反诎于物,以渐即于溺丧矣。

    “所以然者何也?以是气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盖所配之道义,一时之道义也,而浩然之气所由生,惟吾内审之心,此为义,此为利,此为公,此为私,于一介之微,而有耻而不屑为、见为必然而不可不为者,择之自能精,决之自能固。因此而养其心以推于天下之大,皆此不屑为,不可不为之根心而不可易。乃心从此立,则气亦从此生,因而无所不可配焉,即无所不可塞焉。义之通万事应万物者本盛大而流行,则气亦有据以滋长,而一遇事几之至,自足以发义之光辉而用无不畅。故其配义以行,非偶见一事之义可以胜物,因揭义为名,蒙覆天下,而遂可取古人无愧无怍之迹以往应物,而自信其不挠也使其为袭也。则一时之义,一事之义,偶乘乎事之宜,而回念生平取与进退之间,有不慊于心者矣。义因乎时,而心则始终共此一心。不能充满快足于此心,则始之以无惧,终必有所瞻顾而不敢必为,不待人之见摘,而先已自处于有所惮而不决之中,能无馁乎盖义非仅事之宜,而实心固有之制也。由此言之,惟天地有正直裁制之理,故吾有担荷驰骋之气;而吾既有性中固有之义,即此以为遇事必行之气。求气者,求之义也;求义所生之气者,求之心也。心不与义离,义不与心离,而心即不与气离。吾之善养,惟灼见义之根心而不容已者,非因事物而始有,而告子未之知也。我故曰,告子亦尝言义矣,其所言之义,非义也。以当世无定之是非、俗儒固执之名法为义,而实未知何者为义,以其言义为外起,而非性中不可没之羞恶也。不知义,则以义为可袭;不知义,则以气为袭义而生;是以欲并以其气而去之。夫义外矣,而气亦外乎?气非外,则义非外;特不集者不知,因而“勿求”之邪说起矣。其集之也,将何如?义之不集,私利间之也,于是而有治私去欲之事;抑察识之未精也,于是而有处几度务之事。乃其有事也,但以治吾情之不可不治,尽吾心之不可不尽,而非曰此义也,可期必于动而可当,即可期必吾气之无馁也。当其有事,则所集在事;当其无事,则所集在心。虽物之未至,己之未应,而持此心以存主吾气者,恒于不见不闻之际,有指示交临、鬼神交格之心,而隐隐一可推行之义,守吾心以专吾气,物所忘也。乃其操心之密,而气不懈者可断而后断,可为而后为,持此无所屈挠之本体,而不挟义以任气之一发,则以其难其慎之心,而养此不妄不肆之气。听义之生气,而非以欲助气之长,故以义助之也。使助长焉,则为宋人矣。若宋人,而助亦不能助,又将何以长哉!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其闵之也,急于求胜于人之心也;其揠之也,见为可助而助之也。芒芒然归,谓其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_恃其助而以胜于人。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必然之势,其子虽欲救之于后而不能也。以此而思,天下之傲王侯取卿相者,或舍大义而矜矫廉之节,或假一义而欲立不世之功,皆助苗长者。而能养以从容,集以深密,使气之自生者,寡矣。有助长者,气小伸而大屈,使胜而终败,于是而有若告子者曰:气不可求也,义外也,义无益于气而气无益于心,不如清静无为,而天下自无能如我心何者。此犹夫不耘苗者也。不耘苗而苗不即槁,故亦可不动其心。而有气而舍之,则即有心而舍之,本所可生,而听其不生,其不动之心,抑将何所用乎?

    若夫助之长者,则惟挟一事之义,狂争以与世竞得失是非之涂,此犹夫揠苗者也。苗本可长,而不待其长则成乎必槁之势;非徒无益于气,而一挫不可复振,且令天下疑义之不如功利,气之不如妾妇。而如告子之流,抑以为逍遥于无为之不增益其所本无,以讥君子之集义养气为袭取,则岂不贼义贼气,而诒人以槁苗之诮乎?故我之必求于气,而善养以求之,乃实有此浩然者以配道义,而常伸于天地之间,无所恐惧,以虚此霸王之大业,固非告子所易知矣。”

    于是公孙丑欲知知言之所以不动心,而问曰:“何谓知言?”孟子曰:“天下之理,其出于天理之本然、人心之所必然者,则虽发之于言,而非但言也。其他,则皆言而已矣;其言,则皆辞而已矣。天理民物之故,统之一理,而见端各异;偶见其一端,则即可以言引而伸之,又不患乎无辞。于是贤智者倡其说,而愚不肖者和之。以言道也,则大人气数皆可据其偶然之迹;以言治也,则礼乐刑政且不胜其小辨之工。其始未尽离乎道也,得其一偏,而以一偏掩其大全,于是而有诐辞。既诐矣,于一偏之中,反复浸淫以求工,而淫辞成矣。既成矣:则可坚执其偏,以背乎大公至正之理,而为邪辞。邪固不胜正者也,理已屈,事已不成,而更诡托于他端,而为遁辞。辞屡变而不穷,以言德,则可以诬人之性,而使同于禽兽;以言治,则可以饰辞之实,而使指为至安。当大任者,疑之所自生也。我知其诐也,窥见一曲,而所蔽者大同之理也;其淫也,护其所蔽,而陷焉不反也;其邪也,并其一曲之明而离之,不恤其本;也其遁也,离于理则穷,不得已而姑求胜也。如是者,吾有以知之,求之于吾心而已矣。吾心之所安,即天理不易之则;吾心之已定,无人事百变之差。盖求之求之,求之久而豁然贯通之后,不待求而自无不知矣。夫吾既知之矣,则守吾之正而听彼之自起自灭于天下,不亦可乎?而固不可也。言不自言,而终则以贼道诬人,坏人心而终不可兴王业者,皆在于此。言从心生也,生乎偶然之心,而引而之于诐、淫、邪、遁,则还以生心。辞之所至,若有其理,始于疑者终于信,而心皆从辞以发矣。心既生矣,则为之立法以实之,于是矫帝王之常法,违人心之公理,而布为经画,以为所以治民物者,皆如此以为之矣,害于其政矣。政既成矣,亦似有条理焉,如有规画焉,遂举而实行之,而政发矣;则人情以之违,天理以之蔑,而害见于事。性恶也,而仁义可以不行;道异也,而井田封建可以不设。为我也,而君臣可废;兼爱也,而父子可离。然则言之为害,如此其大,而吾之知之也不容不审;知之必审,而求之不容不精。此圣学异端、王道伯功必争之界,吾所奉以治、人心正风俗、奠生民之纪者在是。百世而下,圣人复起,其不能无言而建道法也,必矣可信以必从者也。岂若彼告子者自处于蔽陷之中,因欲置是非于不辨,以孤守其心而终离乎道,以不恤其穷哉?”

    于是公孙丑知言之不可不知,而不得其所以能知之道,则见夫知言之难也,而问曰:“言诚不可不知,而知言岂易易哉!欲知天下之言者,必吾之言无不善,而后彼之妄不辨而自明。凡为言者,以言天下之事,则有讲说焉,有辞命焉;在昔宰我、子贡善之矣。以言性命之理,则言其心得焉,言所躬行焉;在昔冉牛、闵子、颜渊善之矣。至于孔子,德已盛,行已至,以应天下之辨说而应对之也,言无不中于道,然且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盖以在己之立言易,而天下纷起之智数,欲穷其失而伸我之得,不易。乃夫子游于设、淫、邪、遁之中,尽察其蔽、陷、离、穷,而辨其心迹之妄,则道盛化神,其既圣矣乎?”孟子乃微示以言之所以知,而明作圣之功,即就孔子以应之曰:“夫养气之学,以自免于道义之馁;知言之学,亦以妨乎心政之害。此君子之所不可不修,而驯至于心之不动,亦但以异夫功利之俗,惊心于利达;异端之教,逃心于虚妄者耳。而子遽以为圣。恶!是何言也!夫惟冥持其心,置天下之是非于不辨者,则自处于尊高,而妄谓合天道之无言以自矜于圣。而圣人岂若是乎!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自圣德言之也。孔子曰:‘圣者,德之已至,吾其能以自信乎?惟是吾学焉,研之于心,察之于理,必求其无不惬于天怀而遂已者,不以详而厌也。吾教焉,明其所是,辨其所非,必求其无不审于物情而无疑者,不以难而倦也。吾之所以尽乎己而应乎人者,如此而已。’子贡则知圣德之本于圣学,而穷理致知为圣学之要,乃曰:‘学惟患其厌耳。诚不厌矣,古今之精义,毕会于一心,此大智之成德也。教惟患其倦耳,诚不倦矣,贤智愚不肖之通蔽,裁成于一心,此至仁之成能也。仁且智,于物无不成,而销生人之忧患;于己无不通,而立万理之统宗。夫子既圣矣,又何辞焉!’夫孔子之圣学至矣,圣德成矣,且不居焉,惟是勤勤于学与教,以博通物理,而折千古之疑。我乃从事于斯之不遑,而遽谓我圣,是何言也?”夫孟子引孔子不自圣之言以自况,则其所自居者可知。而孔子之圣在学与教,则惟是格物穷理,必尽其心以求上达而不为物论所疑,以会通于千圣百王,而成大业者之在知言,亦于此见矣。此孟子之微言未易测也。

    公孙丑以孟子不居圣,而遂降论焉:“昔者丑奉教于君子,而闻孔子之门,若子游、子夏、子张,各尽其高明沈潜之才,而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克致其躬行心得之实,具圣人之体,而特未能充之以尽其用之大。此皆学圣人之学者也,而夫子何安焉?”孟子曰:“学必求其全也,非可以一节而遂信诸心也;学抑必求其大也,非可以独言而无疑于世也。体之一,体之微,吾何安焉?姑舍是而进论之。”

    丑乃曰:“伯夷、伊尹,或隐或见,或独立于物表而不惧,或身任天下而不忧,夫子其殆与之齐乎?”孟子曰:“夫二子之德至矣,而德所从人,有道焉。由乎其道者,即成乎其德。乃吾所由者不同,则所成者亦不同矣。夫将出而应天下,则必入而求之吾。心求之心而心正于是,则任天下之百变而不足以动之;不问其所以应世者出于何术,而问我之所以自命者遵于何涂。故出处者,君子之大闲也。有卓然不易之义,则有断然不惑之出处;有精义入神之知,则有随时顺应之出处。故非其君,必不仕也;非其民,必不使也;治则进,非治不进也;乱则退,于乱必退也;虽世方求我,我可救世,而不动其清严恶恶之心者,伯夷也。何事非君?事之者惟我也;何使非民?使之者惟我也;治亦进,进以立功也;乱亦进,进以拨乱也;虽时不可为,为或无救,而不动其觉民救泽之心者,伊尹也。若夫可以仕则仕,无疑于道之不可行;可以止则止,无疑于道之不可弃;可以久则久,无疑于不善之必远;可以速,则速无疑于舍此之何适;以一心析众理之安,而事至即决,物来不违,无所往而劳其心之推测者,则孔子也。夫三子者,皆以其浩然之气,直行于天地之间,而行之以道义之当然,以造其极,皆古圣人也。吾方曰孜孜于学,而未能有行焉,而所愿学者,则孔子也。而学之于仕止久速而时之莫违者,必将学之于可仕可止可久可速之理,而物之各审;学之于随时各得而尽义之变者,必将学之于析理无差,而尽知之微。进可为卿相,而王业亦如其素位之行;退可俟圣人,而定论以折异端之妄。吾与夷、尹之道不同,实其学之不同也。不厌不倦之学,吾从事久矣。四十而不动心,吾之所长于告子者在是矣。”

    公孙丑闻“皆圣”之语,而欲折衷以定论,曰:“伯夷、伊尹圣矣,而孔子亦圣。道不同,而其有道也均,若是其班乎?”孟子曰:“夫孔子而岂夷、尹所能班哉!其圣德不可班,其圣学尤不可班也。且非独夷、尹。自生民以来,圣者不一矣,尽生民之所,知而知无不至,乃以集群圣之大成而为大成,未有孔子者也。”公孙丑问曰:“夷、尹诚不可班于孔子,而皆谓之圣,然则有同与?”斯问也,所以明乎异端、圣道之大别,而会圣人于一涂,以立大闲者也。故孟子急应之曰:“有。由乎斯以立本者,斯为圣;不由乎斯以为无本之术者,斯为狂。伯夷、伊尹安得异于孔子,而孔子亦何容异于夷、尹乎!使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道之隆也,有配道者以任之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义之正也,有配义者以决之也。是则一介不取与之伊尹,即不视恶色、不听恶声之伯夷,而孔子人欲净尽、天理流行者亦同焉;义之精也,气之塞乎天地者也。其不孤立一无用之心以浮沈于世,数圣同归,而无异端迥别在此矣。”

    公孙丑乃更进而问所以异。斯问也,欲以标圣功之独至,而显愿学者希圣之实功也。乃孔子之为至仁大智,而尽天理物情于学诲之中者,孟子既言之矣。至此,则惟明夫其复绝古今之有在,而知学圣者之舍此无道也,乃曰:“孔子之异于夷、尹,其道之盛,人能知之,而所以为群圣之莫及者,则惟及门之士知其下学上达之真,为可据焉。知圣者存乎智,惟察其所以通天下之理者,而后因圣学以见圣心,则宰我、子贡、有若足以知矣。如谓其阿私所好而为溢美之词,三子虽污,亦岂如异端之立门庭以惑天下哉。宰我则曰:‘天下知尧、舜之圣,以为莫可及矣,惟未尝观也。以予观之,敏求者如斯,愤乐者如斯也,以故事理明通,而心常泰定。尧、舜能以其道义成圣人之大业,而夫子精义入神,以立天下万世人心之极而远其害,夫子之贤远矣!’子贡曰:‘百王有必同之心,而有不齐之道。故德也,政也,以期中乎道义,将无殊矣,而于制作则有差焉。择天理之过不及,而礼乃得其大中;察人心之节与不节,而乐乃得其大和;礼明乐备,如斯之难矣。故见其礼则知其政,礼之升降,政之醇疵也;闻其乐而知其德,乐之美善,德之隆杀也。吾由百世而下,以此等百世之,王莫有能违乎此则者也。以之论夫子,则礼无不明,乐无不备,既以体道义于一心,复以尽修明于众论;自生民以来,人治之大备,极乎昭明,未有夫子也。统内圣外王之理于穷理致知之中,古之王者,孰能及之哉!’有若则曰:‘民有心知,则皆可致也;民有气志,则皆可充也。而受大均之生,本无不相及之理者,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灵蠢殊矣;凤凰之于飞鸟,文质殊矣;泰山之于丘垤,高卑殊矣;河海之于行潦,大小殊矣;而其为蠕动峙流之类,则一也。圣人之于民,亦同此形,则同此义、同此知,亦类也,而圣人者,为民之所不敢为,不为民之所竞为;于其同种之中,高自标举以伸其志,而超然自拔于流俗萃聚之中。凡圣人之首出庶物者,异矣。乃就其出而拔者思之,则为人之所不能为者,贞千古之常;而知人之所不能知者,尽万有之变。其以穷理尽性,以一心含万象而盛焉者,未有如夫子者也。岂果人之不可及哉?学未全而功未造极,圣人且弗及,而况于民乎!’由三子之言思之,则孔子之贤于尧、舜者何也?为百王之不逮者何也?为出类拔萃之圣人所莫及者何也?道义统其同,而仁智立其异,吾之所愿学者此矣。吾奉孔子之道,以为道天下孰有可疑之理,而使我心之或动乎?彼告子者,师心自用,而成乎孤僻之学,又乌足以言哉!”

    孟子之与丑言,详矣。养气者,道义之所以塞天地而无馁,夷、尹、孔子所同,告子且以勿求而使此心之荒废。知言者,仁智之所以成己而成物,而正人心、息世害,夷、尹之所不及,尧、舜百王之所不足,亦何望告子之能潜心以求,而不流于设邪哉?盖正心诚意以立其本,格物致知以尽其用,乃夫子所授于曾子,而孟子传之,而非格致之极功,则诚者或非所诚,正者或非所正。故集义必于精义,而心愈明者气愈昌,此圣学、异端之大辨。故异端可托于言心,而必不可托于言知。知者有不厌不倦之实功,不疑乃以不惧,其理甚易,其功甚难,其效甚迟。异端欲速效而惮学实学,故宜其不足与于此也。

    【元典】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译文】孟子说:“凭借武力假托仁义的可以称霸,称霸必须具备大国的条件;依靠道德施行仁义的可以称王,称王不必要有大国的条件--商汤凭七十里见方的地方,文王凭百里见方的地方就称王了。”

    【诸儒注疏】“力”,谓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霸”,若齐桓、晋文是也。“以德行仁”,则自吾之得于心者推之,无适而非仁也。

    【理学讲评】霸,是诸侯之长,言其势力强大,足以把持天下,如齐桓公、晋文公是也。孟子说:“古今论治道有二端:一是霸道,一是王道。欲知王霸之异道,亦观其心术而已。若恃其土地甲兵之力,而假托于救世安民之事,其事虽公,其心实私,这等的叫做霸。霸者必据有大国,然后威势足以制人,名号足以鼓众,天下皆畏而服之,此所以能合诸侯而成霸业也。苟非大国,则无所凭借以立功名,何以成其霸乎?若以大公至正之德,而行其救世安民之仁,心皆实心,政皆实政,这等的叫做王。王者则至诚自足以感动,善政又足以招徕,不待土地之广,甲兵之强,而人心自然悦服,可以朝诸侯而王天下。如成汤起于亳都,地不过七十里而已。文王起于岐周,地不过百里而已。惟以德行仁,遂建有商周之王业,何待于大国乎?夫王霸之所为皆仁也,顾出于假即为霸,出于诚即为王。心术之诚伪甚微,而治道之纯驳顿异,如此。”

    【元典】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译文】靠武力使人服从,不是真心服从,只是力量不够(反抗)罢了;靠道德使人服从,是心里高兴,真心服从,就像七十位弟子敬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诸儒注疏】“赡”,足也。《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王霸之心,诚伪不同,故人所以应之者,其不同亦如此。

    邹氏曰:“以力服人者,有意于服人,而人不敢不服;以德服人者,无意于服人,而人不能不服。从古以来,论王霸者多矣,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着明者也。”

    【理学讲评】赡,是足。《诗》,是《大雅·文王有声》之篇。孟子承上文说:“王霸之心术不同,故人之服之者亦异。霸者以力假仁而入服之,虽外面顺从,却不是真心爱戴;特屈于力之不足,寡不敌众,弱不敌强,故不得已而服之耳。若王者以德行仁而人服之,非是勉强顺从,乃其中心爱慕喜悦,有发于至诚而无所强者,就如七十子之于孔子一般。非有名位势力以联属之,而流离困苦,相从不二,其服之诚如此。《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说道:‘王者之化,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所思而不服。’夫服尽于东西南北,则德之所被者广。服出于心思,则诚之所结者深;此正王者以德服入,而心悦诚服之谓也。彼霸者何足以语此哉?”按此章论王霸之辨,只在诚伪之间,同一施仁也,而以力假之则霸,以德行之则王;同一服入也,而以力服之则霸,以德服之则王。其事功纯驳,感人之浅深,不可同日而语。此论王道者,所以必本之诚意也。图治者其审所尚哉!

    【心学讲评】孟子辨王、伯以正治术曰:“今天下移霸功而谓王道之不能行者,皆谓王道之难于见功,而霸者之易于见效。而岂其然哉!其行之也,有待难乎?无待者难乎?及其效也,不得已而从我者可据乎?其率四海以从我而无异心者可恃乎?则试取而并论之。

    “霸者之以内息其民,而外为分灾救患之术者,仁也。而所恃者,则为其兵威之足以胜人,而假此以动天下也,其必有其土地而后有其人民,有其人民而后兵可强、威可盛也。故齐先力争于纪、谭、阳,遂,而晋先竭智殚力以兼虞、虢、屈,蒲,国大而后伯成,力已竭矣。若夫王者之仁,保一国以保天下,其心不忍伤物也,其事则顺其心而出之也。于是而不贪功利之情,为天下所共信;而覆育弱小之政,为天下所共依;则无假于兵威,无借于土地,而何待大焉,汤之有七十里是也,文王之有百里是也。世守者本不大,而抑无借于兼并以为大也。以此言之,则有待者使无可挟之势,伯终不成;无所待者即此固有之资,而王业已定。则始之图其功也,果孰难而孰易耶?

    “及进而考其效,则又异矣。天下之翕然而听命于霸,亦尝服之矣,强之会盟,而莫敢不赴;搂之征伐,而莫敢不从。乃其服之,以其国大兵强而服之,非服其所以假之仁也。窥见其仁之假,而心已厌恶之久矣;以己之国小而力不赡,欲与抗而非其敌耳。然则使其力有余焉,则竞取而争之矣。故齐桓死而宋、卫交伐,晋伯衰而齐、秦交侵。若夫王者之服人也,非但感其仁恩之及己也。体其包涵万方之心,而戴其一夫不获之耻,则既中心欣说而度己德之不若,则愿戴之为共主,皆诚也。惟然,则天下无贤不肖,尽欲仰其盛德而从其教令,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惟然,则天下之无远无迩,以渐次而来归,而修其职贡。《诗》所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始于岐西,及于陕东,渐于南国,成于北土,无诸侯民庶之心不服者,此之谓也。弱者从而强者亦帖,力虽有余,莫与之抗,而永绥大定之功。”

    由此言之,则天下之力,其可恃其终不赡乎?而不恃天下之力不足,而恃天下之心有余,诚服者之收效,以视力诎者之面从,孰得而孰失邪?然且曰王道难成而霸功易效,则世之不足有为,而天下其何能有定哉!

    【元典】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

    【译文】孟子说:“仁就获得尊荣,不仁就招来耻辱。如今有人厌恶耻辱却又安于不仁,这就像厌恶潮湿却又安于居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样。如果真的厌恶耻辱,就不如崇尚道德、尊重士人,让贤人在位做官,让能人在职办事。国家太平无事,趁这时候修明政教刑法,(这样,)即使大国也必然会怕它了。”

    【诸儒注疏】好荣恶辱,人之常情。然徒恶之而不去其得之之道,不能免也。此因其恶辱之情,而进之以强仁之事也。“贵德”,犹尚德也。“士”则指其人而言之。“贤”,有德者,使之在位,则足以正君而善俗。“能”有才者,使之在职,则足以修政而立事。国家间暇,可以有为之时也。详味“及”字,则惟曰不足之意可见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情孰不好荣而恶辱,然荣辱无常,惟人所召,在仁与不仁而已。诚使为人君的修德行善,事事皆出于仁,则身尊名显,不期荣而自荣矣。若是骄奢淫泱,事事皆出于不仁,则身危国乱,不欺辱而自辱矣。今之人君皆有恶辱之心,而所为的都是不仁之事,虽欲去辱,势必不能;就如恶湿之人不能移居高敞,而仍处卑下之地,岂能免于湿乎?故人君惟不恶辱则已,如诚恶辱,则莫如去不仁而为仁,不自挟其贵也,而贵重道德,不自恃其尊也,而尊礼贤士。士之贤而有德的,则使之布列有位,以正君而善俗;士之能而有才的,则使之分任众职,以修政而立事,斯则有治人而可与图治道矣。如幸而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忧,可以从容有为,次第整理,则趁这时节,务与贤能之臣,修明其政事,而使大纲小纪秩然不乱;修明其刑法,而使五刑五用,咸适其宜。似这等用人行政,孳孳汲汲,惟务修德以自强,则可谓仁矣。由是人心悦而邦本安宁,国势张而天下无敌,虽强大之国,亦翕然畏服而听命之不暇矣。何荣如之?吾所谓仁则荣者如此。”

    【元典】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

    【译文】《诗经》上说:‘赶上天气没阴雨,取来桑皮拌上泥,窗洞门户细修葺。从今下边的人,有谁再敢把我欺?’孔子说:‘做这篇诗的人,真懂得道啊!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

    【诸儒注疏】《诗》,《豳风·鸱鹗》之篇,周公之所作也。“迨”,及也。“彻”,取也。“桑土”,桑根之皮也。“绸缪”,缠绵补葺也。“牖户”,巢之通气出入处也。“予”,鸟自谓也。言我之备患详密如此,今此在下之人,或敢有侮予者乎?周公以鸟之为巢如此,比君之为国,亦当思患而预防之。孔子读而赞之,以为知道也。

    【理学讲评】诗,是《豳风·鸱鹗》篇。迨,是及。彻,是取。桑土,是桑根之皮。绸缪,是缠绵补葺的意思。孟子说:“人君欲强仁以求荣,则当及时以图治。昔周公作《鸱鹗》之诗,托为鸟言说道:我之为巢,将以蔽风雨而御患害。然使既雨之后为之,则无及矣。必趁此天末阴雨之时,先取那桑根来,补葺巢之牖户,使坚好完固,则他目虽遇阴雨,亦不动摇,在下之民,宁或有侮我而击射之者乎?诗人托为乌言如此。孔子读而赞之说:为此诗者,其知治国之道乎!盖凡有国家者,其平居无事,正如天未阴雨之时,若能乘其闲暇,汲汲然简任贤才,励精治理,纪纲紊乱的,及时整顿;法度废弛的,及时修补,使事事周密,无一些罅漏,亦如鸟之绸缪牖户一般。则内政修明,根本牢固,那敌国自将畏服不暇,谁敢有肆其侵侮者乎?此诗之言所以为知道也。由诗及孔子之言观之,我所谓仁则荣者,益可信矣。”

    【元典】

    “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

    【译文】如果国家太平无事,趁这时候寻欢作乐,怠惰傲慢,这是自找灾祸啊。

    【诸儒注疏】言其纵欲偷安,亦惟曰不足也。

    【理学讲评】般乐,是乐而忘返,盘旋不已的意思。怠,是惰慢。敖,是恣肆。孟子又说:“人君图治,不在于扰攘多故之曰,而在于安宁无事之时,时固难得而易失也。但今之诸侯,都没有忧深虑远未雨绸缪之意,见得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忧,便谓可以久安长治;乃及是时,般乐以纵欲,怠敖以偷安,把政事刑法,全不整理。致使国本动摇,人心离散,内忧外患,纷然并起,而败亡随之矣。这祸患却是自己求来的,又将谁咎哉?我所谓不仁则辱者如此。”

    【元典】

    “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译文】祸与福,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上说:‘永远配合天命,自己求来众多的幸福。’《太甲》说:‘上天降下灾祸,还有办法可躲;自己造下罪孽,那就别想再活。’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诸儒注疏】结上文之意。《诗》,《大雅·文王》之篇。“永”,长也。“言”,犹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此言福之自己求者。《太甲》,《商书》篇名。“孽”,祸也。“违”,避也。“活”,生也,《书》作“逭”;逭,犹缓也。此言祸之自己求者。

    【理学讲评】永言,是常常思念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人君当国家闲暇之时,而修德自强,则必受兴隆之福;苟盘乐怠敖,则必受败亡之祸;是祸与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求祸得祸,求福得福,皆所自取,岂可诿于偶然之数哉!《诗·大雅·文王》之篇说:‘为人君者,若知天命至重,不可以易承,或修德行仁,克反身克己,长思与之配合,而不敢违背,则天心降鉴,福祚无疆,多福之来,乃其所自求者矣。’《商书·太甲》篇说:‘凡祸孽之来,若是天之所作,如水旱灾眚之类,出于气数者,犹可以人力挽回而去之。若自作不善而致祸孽,则为恶得祸,乃理之常,必至于死亡而不可救矣。’夫福曰自求,则非无因而得福。孽曰自作,则非无因而致祸。《诗》、《书》之言如此,正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谓也。吾所谓仁则荣,不仁则辱,岂不信哉!”按孟子此章论祸福之说甚明,而其大旨以及时修德为要。盖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未有修德而反受祸者,亦未有丧德而反获福者。祸福之机,天人之际,明主宜致思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仁君之与天下相通而成治者,此心而已矣。心清则明明则庶民之情,庶事之理,皆关生于一心,而自不容已于忧勤惕厉,以康兆民而安社稷,仁之体也。仁则一心之中,焉万理兴,万事发焉,其光大昌明之气象施于友邦,而人莫不仰其德业之盛以推尊之,荣矣。倘其不仁,一身之外不知有国也,不知有邻邦之相角立也,昏浊之气,迷焉罔觉;则卑污之行,为天下所共轻,役使之,侵陵之,辱矣。今之诸侯,相峙而竞强大,割地纳贿奉,冠带,祀春秋,辱莫甚焉,亦知恶矣,而于不仁之事,以之为乐,而居之甚安。是犹处地之下,湿必集焉。恶湿而居下,求其免也,得乎?其处之也,忘其恶;而恶之也,终无以远其恶。不知此恶之之心,犹有生人之气,而特不知反而自计耳。

    “如其恶之,思所以免之,割地请和,无益也;兴兵构怨,害且及也。其亦退而自循其本心乎!修德于躬,则迥出于流俗,而置身于高明之宇;资德于士,则自端其好尚,而不陷于污下之中。由是而慎简乃僚,贤者在位,论道者皆清心寡欲一理也;能者在职,任功者皆精明不偷之业也。于是而当国间暇,不恃外患之不加而遽即安也,心之不自康者汲汲然,及此时也,明其政以勤民事,明其刑以正国典焉。凡此者,心无念而不在国,而无嗜欲以浊乱其盈庭之气,事集矣,民安矣,此崛起勃兴之气象,将有包四海理万民之势,虽大国能勿畏乎?而孰敢以辱加己乎?

    “说在孔子之论《诗》矣。《鸱鹗》之诗,托鸟言以见意也。取子毁室之难,亦孔亟矣。而其诗不但恶彼,而但勤自治也。曰‘迨天之未阴雨。一‘迨”云者,不忘阴雨之且至,而迫图之于早,即吾及时之说也。曰‘彻彼桑土’,必求桑土而彻之,以其坚固而柔和、可以为固本之资,即吾知所贵、知所尊之说也。曰‘绸缪牖户’,补其隙,营其可久,以为风雨之防,即吾明政、明刑之说也。曰‘今此下民,或敢侮予?民强于鸟,而鸟不畏,有恃在己而物不能侵,即吾大国必畏之说也。而孔子赞之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道定于心,而知之者惟此清明无欲之本体,于得失成败之数,昭然不昧者也。能治其国家,孰敢侮之?决之审矣。’或敢侮予者,审物情之变而虑之也。信其莫敢侮者,审之已定,则荣辱判然于两涂,而不战以屈人之兵,尊俎而寓折卫之定理也仁之荣也,不信然哉!

    “而今之恶辱者,辱至则恶之,在外患洊加之曰;暂恶之而终忘之,在国家幸免之日也。君臣相与贺于廷,阴雨不集,而侮予者免矣,斯太平无事之日,正可般乐也,何妨怠傲也。气一偷,则志已纵,神已迷,而事皆废。贤能以直谏而放逐,政刑以委下而淆乱,民心去,国势削,强大者又将起而图之,祸且日至焉。非祸之不可息也,已之般乐怠傲者惟恐国势之或振,邻国之不见欺,而亟亟于耽酒、嗜色、鼓乐、田猎之中以求之也。不仁之辱,岂有爽哉!

    “夫清其心以谋一国,则无所侈威,而大国畏也如彼;丧其心以从所欲,求以偷安,而祸之必至也如此。得失存亡之几,系于一念之敬肆,非天之不佑之,人之不助之也,无不自己求之,审矣。自求之而自恶之,辱人贱行之事,以堂堂之国君为之而不耻。盍亦思福有可求,而图荣于当念哉?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凝德于心,而修之在躬,则可以配上帝之命;无疆之福,非天锡之也,自求之也。福自己求,岂不信乎?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以心从欲而作之不悔,则天犹可违,而自不可活。无穷之祸,非天降之也,自求之也。祸之自己求,岂不信乎?始于一念之中,天理人欲之分甚微;而成乎祸福之大,成败存亡之几不昧。自有心而自忘之,人而不仁,亦不可与言矣!”此章“仁”字以体言,无欲而不失其心之谓;与他“仁政”字言爱之理者异。般乐怠傲之谓不仁。

    【元典】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

    【译文】孟子说:“尊重贤人,任用能人,杰出的人在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而且愿意到那个朝廷去做官;市场,提供场地存放货物而不征租赁税,依照规定价格收购滞销货物,不使货物积压在货场,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把货物存放在那个市场上了。”

    【诸儒注疏】“俊杰”,才德之异于众者。“廛”,市宅也。张子曰:“或赋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货;或治以市官之法,而不赋其廛盖。逐末者多,则廛以抑之,少则不必廛也。”

    【理学讲评】俊杰,是才德出众之人。廛,是市上的房税。法,是市官的法禁。孟子说:“王政之要,在得人心。而人心之向背,亦视其行政之得失何如耳。且如贤能之士,乃国家所赖以辅治者,使弃而不用,则豪杰解体,而人心失矣。必于贤而有德者,隆礼以尊敬之;能而有才者,分任而器使之,使才德出众之俊杰,皆济济在位,而不肖者不得参与其间;则野无遗贤,朝无幸位。天下之士,凡以俊杰自待的,皆自庆其遭逢之不偶,中心喜悦,而愿立于其朝矣。至于日中为市,亦国家所资以通财用者,使征求太过,则商贾不行,而人心失矣。必于逐末者多,则量取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货。若逐末者少,则但治以市官之法,而不税其廛。则上不废法,下不病商。天下之商,凡以有无相易者,皆不苦于征求之害,中心喜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天下之士归之,则上不劳而政自理。天下之商归之,则赋不加而用自足。此用人理财之大端,王政之首务也。”

    【元典】

    “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

    【译文】关卡,只检查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愿意经过那条道路了;对于种田的人,只要他们助耕公田,不征收私田的赋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会高兴,愿意在那样的田野里耕种了;人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劳役税和额外的地税,那么天下的人都会高兴,愿意来做那里的百姓了。

    【诸儒注疏】解见前篇。但使出力以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也。《周礼》:“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郑氏谓宅不种桑麻者罚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民无常业者罚之,使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也。今战国时一切取之,市宅之民已赋其廛,又令出此夫里之布,非先王之法也。“氓”,民也。

    【理学讲评】讥,是盘诘。借民之力以耕公田,叫做助。夫,是夫家之征,即今粮差等项。里之布,是一里二十五家之布,即今布绢等项。周制,民无常业的,罚他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不种桑麻的,罚他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氓,是民。孟子说:“王政非止一端,如关隘去处,乃行旅之所往来,恐有奸细诈冒,圆当盘诘,若因而抽取货物,岂不失了远人:之心?必定为关市之法,但讥察异言异服之人,而不征其税,则天下之旅,皆;悦吾柔远之政,更相传告而愿出于其途矣。农夫乃王政之本,国家经费,多出其力。若又妄取以竭其资,岂不失了农夫之心?必修井田之法,但使通力合作以助耕公圃,而不复税其私田,则天下之农,皆悦吾恤农之政,更相传{告,而愿耕于其野矣。至于夫家之征与一里之布,皆先王所以罚游惰之民者。若市宅之氏,已出了麈税昀,使之安其常业,不复征其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吾厚民之政,更相传告,而愿为吾之民矣。凡此三事,皆王者恐失天下之人心,而曲为之体念;恐竭天下之财力,而曲为之撙节;宁损上以益下,勿瘠入以肥已,真天覆地载之心也。以此致王,不亦宜乎!”

    【元典】

    “信能行此五者,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真能做到这五个方面,那么邻国的百姓就会像敬仰父母一样敬仰他了。(邻国要想率领这样的百姓来攻打他,那正像是)率领子弟去攻打他们的父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能成功的。像这样就能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的人,是奉了上天使命的人。这样还不能称王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诸儒注疏】吕氏曰:“奉行天命,谓之天吏。废兴存亡,惟天所命,不敢不从,若汤、武是也。”此章言能行王政,则寇戎为父子;不行王政,则赤子为仇雠。

    【理学讲评】天吏,是奉行天讨之君。孟子承上文说:“王者之政,能使士农商贾、行旅居民,无不归心,其明效大验,有如此者。特患今之人君,不能着实举行耳。诚能以实心行实政,将这五件一一见诸施行,则政事修明,德泽周遍,不但本国之民,欢欣鼓舞,戴以为君,即邻国之民,亦皆心悦诚服,仰之若父母矣。夫既仰之若父母,则邻国之民,就是我之子弟一般。那邻国之君,欲率其民以攻我,是率其子弟,以攻其父母,谁肯替他出力闹命。自生民以来,未有如此而能济事者也。这等样人心归服,则人不能捌我,而我常可以制人,天下谁能敌之。无敌于天下者,是乃奉天命而为天吏者也。谓之天吏,则凡逆天害民之国,皆得而诔伐之。可以抚安万民,宰翩六合,而王于天下矣。借曰不王天下,岂有是理哉?”按《书经》上说:“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盖民。心无常,抚之,则邻国之民皆为子弟;虐之,则邦域之内尽为寇仇。其废兴存亡之机,甚可畏也。战国之君,率以诈力相敢,而不知人心一失,为敌滋多。故孟子特举王政之无敢者,谆谆言之,诚有国者所当鉴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仁政行而王业必成,理也,情也,势也。审于理者,即人情之所必说;当乎情者,即大势之所必归。下顺人心,而即上合天意。其故可推详而信其必然矣。尽天下之人,为士、为商、为旅、为农、为氓而已矣。士之所以不归者,礼任不隆,贤奸杂进,以失其择主之望也。贤者宾之师之,能者信之任之,在位者皆俊杰,而君子之道昌矣。则天下之士,虽未履其庭,而闻而说之,愿立其廷以得展其所为者,此必然之理也。其得主而乐为之效,士之有此情久矣。商之所以不集者,既赋其廛,又征其货,以损其求赢之实也。逐末者多,则赋其廛而必不征其货;逐末者少,则治以法而并不税其廛;则天下之商虽未人其市,而闻而说之,愿藏其市以得遂其所欲者,此必然之理也。其趋利而必择其安,商之有此情久矣。旅之所以不倈者,名为立关以御暴,而实夺其财也。讥之即所以卫之,而货无征焉,则天下之旅闻而说之,愿出其路,以惟其所欲往,必然之理也,旅之情同也。农之所以不归者,废井田什一之法而增加其税也。复助法以用其力,而亩无税焉,则天下之农闻而说之,愿耕其野,以遂其生,必然之理也,农之情同也。市廛之民所以散者,既有廛居之赋,而又责以百亩一夫之征,宅不毛者之布,重困之而曰贫也。薄取应得之廛,而除无艺之求,则天下之民闻而说之,愿为之氓,以得有宁居,必然之理也,其求乐土而居之情同也。凡此五者,岂有术以诱天下哉!抑岂必就人国而施不测之惠以招致之哉!法立于此,而情动于彼。试设身而思之,有不说者乎?有不愿者乎?君子有不乐得其道,小人有不乐得其欲者乎?而世主趋小利而忘大计,策士矜权谋而废大法,明明一先王怀迩柔远之道而不能行耳。

    诚翻然大悟,有怀保天下之心,而为平一六寓之远略,崇道以论官,节取以养民,行之能行之,无惮其周详;能行之信能行之,勿疑其迂阔;则天下之情得,而天下之势有不可决者乎?行之于一国,而声施于邻国,势之无微不彰者然也。邻国之民陷溺已深,而仇雠其君,以怙恃于我,其仰望之深,情也,即势也,莫能制其心也。或则疑夫其民愿归于我,而其君必疾忌而与我争,将欲攻我乎?乃不逞而欲犯我者,谁与攻之哉?其民而已矣。以我为父母,则皆我之子弟,率之而攻,未有为仇雠而攻父母者。生民以来,有此逆行之势哉?其倒戈内向之势不可必乎?夫势之已成也如此,于是而有伐暴吊民之师焉,强者无与之战,弱者无与之守,虽大国兵强,君骄将悍,民已散而孰能敌者?尽天下矣。夫同为侯王,其不相下者固然。乃一旦惟我所欲为,而无能敌,此岂人之所能为乎?天授之矣。所讨者天讨,则所命者天命,此奉天以平定天下,而天必不我违者也。民心得矣,天意归矣,然且疑诸侯之不易顺,万姓之不易服,四海之不易一乎?以情度之,匹夫匹妇之好恶甚易见矣;以势揣之,东西南北之风尚所必然矣。则上天宪数之攸归,又何疑哉!故行仁政而王天下,非迂计也,情也,势也,即理也。而无如世主之不能行何也!

    【元典】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译文】孟子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先王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才有不忍伤害别人的政治。用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施行不忍伤害别人的政治,那么治理天下就会像在手掌中转动它那么容易。”

    【诸儒注疏】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言众人虽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欲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识而推之政事之间。惟圣人全体此心,随感而应,故其所行无非不忍人之政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各得天地之心以为心,故可矜可怜之事,一触于外,而恻怛好生之意,遂动于中,这叫做不忍人之心。是心也,人皆有之。但众人每为物欲所蔽,故不能察识此心,而推之政事之间耳。惟古先圣王,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满腔子都是不忍人之心,所以随感而发,行出来的,无非不忍人之政。如不忍人失养也,便为之制圃里,教树畜,以厚其生。不忍人之失教也,便为之设学校,明礼义,以复其性。皆真心自然,不由矫强。夫有是心而继之以政,则非徒善;行是政而本之于心,则非徒法。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虽大,以此心治之而有余矣。岂不如运之掌上而无难哉!夫不忍人之心一也,众人徇欲,则此心愈削而愈微;圣人无欲,则此心愈推而愈大。愈微,则违禽兽不远,愈大,则与天地同流。故能察识而扩充之,则可以复天地之初,而与先王同治矣。”

    【元典】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译文】之所以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根据在于,)假如现在有人忽然看到一个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都会有惊恐同情的心情--不是想借此同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要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名声,也不是讨厌那孩子惊恐的哭叫声才这么做的。

    【诸儒注疏】“乍”,犹忽也。“怵惕”,惊动貌。“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此即所谓不忍人之心也。“内”结;“要”,求;“声”,名也。言乍见之时便有此心,随见而发,非由此三者而然也。程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谢氏曰:“人须是识其真心,方乍见孺子人井之时,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之私矣。”

    【理学讲评】乍见,是骤然看见。孺子,是孩子。怵惕,是惊动的模样。恻,是伤之切。隐,是痛之深。声,是名声。孟子又说:“天下之人,各一其心,我却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从何处验之?盖人情于从容闲暇之时,容可安排矫饰;惟是卒然感触,着不得一毫思虑的去处,才是真心。今有人骤然见一无知孺子将入于井,无论亲疏厚薄,智愚贤不肖,皆必为之怵惕而惊动不宁,恻隐而痛伤甚切。盖触于目,激于衷,其真心自然呈露,有不容已者。这不是要交结那孺子的父母,使之感戴而为之;也不是要乡党朋友,称誉他的仁德而为之;也不是怕人非议,恶此不仁之名而为之。乃卒然感遇,良心自形,发之骤而无暇思维,动以天而不待勉强,一无所为而为之者也。即此验之,可见不忍人之心,果是人人同具,不独先王有之矣。盖人得天地生生之理,满腔子都是此心,故其发见真切如此。推之则舜矜不辜,禹:泣无罪,亦不过即此乍见孺子之心,充之以保四海耳。”孟子尝以见牛觳觫之:心启齐王,盖与见孺子之意互发,人主能扩充是心,以行如保赤子之政,则仁不可胜用矣,何有于先王之治哉?

    【元典】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译文】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的,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的,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

    【诸儒注疏】“羞”,耻己之不善也;“恶”,憎人之不善也。“辞”,解使去己也;“让”,推以与人也。“是”,知其善而以为是也;“非”,知其恶而以为非也。人之所以为心,不外乎是四者。故因论恻隐而悉数之,言人若无此则不得谓之人,所以明其必有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

    【理学讲评】端,是头绪。孟子承上文说:“人见孺子入井,即有怵惕恻隐之心,又皆发于自然,不待勉强。这等看来,可见好生恤死,人之同情,未有可伤可痛之事交于前,而悲伤哀痛之意不动于中者。若无恻隐之心,则非人类也。观恻隐之心,则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可知。如己有不善,未有不羞耻者;人有不善,未有不憎恶者,此心人人皆有。若无羞恶之心,则非人类也。理所当辞,则必辞使去己,理所当让,则必让以与人,此心亦人人皆有。若无辞让之心,则非人类也。知其为善,则必以为是;知其为恶,则必以为非,此心亦人人皆有。若无是非之心,则非人类也。是人之所以为心,只此四者而已。然此四者之心,所以感而遂通,触而即应者,为何?是皆吾性之所固有,而发之为情者耳。盖性中有仁,其慈爱之真,有蔼然而不容已者。故遇有可伤可痛之事,而恻隐之心自形,此乃仁之端绪也。性中有义,其裁制之宜,有截然而不可紊者。故遇有可耻可憎之事,而羞恶之心自发,此乃义之端绪也。性中有礼,其斋庄恭敬,有自然之品节。故出之即为辞让之心,此乃礼之端绪也。性中有智,其灵虚洞彻,有本然之衡鉴。故出之即为是非之心,此乃智之端绪也。性虽观见,而呈露必有端倪,就如丝虽难理,而寻绎皆有端绪的一般。有是性,则有是情,因其情,可以知其性矣。然则扩充之功,岂可诿哉!”

    【元典】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译文】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样。有这四种开端却说自己不行,这是自己害自己;说他的君主不行,这是害他的君主。凡自身保有这四种开端的,就懂得扩大充实它们,(它们就会)像火刚刚燃起,泉水刚刚涌出一样,(不可遏止。)如果能扩充它们,就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扩充它们,那就连侍奉父母都做不到。

    【诸儒注疏】“四体”,四肢,人之所必有者也。自谓不能者,物欲蔽之耳。“扩”,推广之意。“充”,满也。四端在我,随处发见,知皆即此推广,而充满其本然之量,则其曰新又新,将有不能自己者矣。能由此而遂充之,则四海虽远,亦吾度内,无难保者。不能充之,则虽事之至近而不能矣。

    此章所论人之性情、心之体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条理如此。学者于此反求默诚而扩充之,则天之所以与我者可以无不尽矣。程子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为能扩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弃也。然其充与不充,亦在我而已矣。”又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诚心为四端,则信在其中矣。”愚按:四端之信,犹五行之土,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而水、火、金、木无不待是以生者。故土于四行无不在,于四时则寄王焉,其理亦犹是也。

    【理学讲评】四体,是手足。贼,是害。扩,是推广。充,是满。孟子承上文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固为仁义礼智之端矣,然这四端,非本无而暂有者。人有这心,决然有这四端;就如人有这身,决然有这四体。天下无四体不备之人,则亦岂有四端不具之人乎?既是人皆有之,则扩充之功,人皆能之矣。故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扩充者,是置其身于不善之地,而自害者也。或谓其君不能,而不勉之以扩充之功者,是引其君于不善之地,而害其君者也。为人臣者,固不忍薄待其君,而爱其身者,又岂可自处其薄哉?但人多为私欲所蔽,不能察识而扩充之耳。若使凡有四端于我者,皆能察识此心,知得扩充的道理,如有恻隐之心,则知以其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以扩充之以求仁;有羞恶之心,则知以其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而扩充之以行义;至于辞让、是非之心,亦莫不然。则本体昭融,真机活泼,引之而即起,触之而即通,其日新月盛之机,就如火之方炽,而不可扑灭;泉之方出,而不可壅遏矣。苟能由此方动之机,而遂充满以极其量,则仁无所不爱,义无所不宜,礼无所不敬,智无所不知,举四海之大,皆囿吾一心之中,自足以保之而无难矣。苟为不充,则仁义礼智,终非己有;性分日亏,彝伦攸敦,虽至亲若父母,且不足以事之,而况于四海乎!”夫此一心也,充之,则可以横乎海宇;不充,则不能行于家庭。古之先王,所以始于家邦,终于四海者,惟善推其所为而已。齐宣王知爱一牛,而功不加于百姓;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皆不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者也。何足以语先王之治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世主无不有可治天下保四海之资,而规规然狭小于功利之中,其臣又为王道高远难行之,说以蔽锢之是其良心之不容昧者未尝不时一发见焉,而功利之术牿之反复,则乍见而终隐。呜呼!一心可以涵万理,一念可以周六合,仁不仁之分,在充不充而已。

    夫人之心,用焉而无不灵,施焉而无不顺,我体之于上天生人之理,而静察于夫人必动之几,岂不皆有不忍人之心哉!我与人而皆人也,己所不可忍,即人所不能忍者也。割弃斯民之生死,漠然不恤,皆利欲逞而强其心之不安。若其人忧而不能忍其愤叹、人乐而不能忍其欣说之本心,则匹夫匹妇有之,帝王亦有之;尧、舜、汤、武有之,桀纣亦有之;而奚容自昧乎?然而其心然,而其政不然,则将疑心之起灭于一念,而无可与人同忧与人同乐之条理哉?而不观夫先王乎?先王不忍人之心,亦犹夫人之心也。乃既有此心,则不忍不与同忧者,即有所以远人之忧者;不忍不与同乐者,即有所以遂人之乐者。好者聚之,而已原不劳;恶者勿施,而已原不损。而教养之纲纪,顺此一念而无不有修理之可循也。然则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人一也,不容忍者一也,可以全一人者,即可以全天下。尽吾所不可忍,而吾心之安,即天下之情皆得。因人而治,因时而治皆此心无所缺之条绪,即天下无所难治之理也。不犹运之掌上乎!甚哉!此人人皆有之心,即天下治平之理,察识之而岂其远哉?

    乃今之言政者曰:世主之德,不先王若也,先王之心,惟天授之独得,而谓人皆有之,将疑吾言之过许斯人而厚望之耳。乃吾断然于人欲横行天理澌灭之余,而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岂信在我之心,而不曲体天下气质之不齐乎?天之命人,此心也,未知天者不易语也。人之存之而全有之者,此心也,未能存养者不易测也。今且就夫人而言之,奚必问其心之存去何如哉!但犹是人耳,乍见孺子将人于井,前之未尝拟一阽危之象,后之或不能善其拯救之术,而当斯时,则皆有怵然而惊。惕然而惧,恻然而动、隐然而悲之心矣。此心也,发于不及觉,不知其所从来;动于不自持,尽忘乎其有他念。夫人之心一转念而其出也异,则有恩怨毁誉之情焉。乃试反而察人之此心,谓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而市恩乎?非也。谓以要救人之誉于乡党朋友乎非也。谓恶残忍之恶名而避乎?非也。任其然而不得不然,有其必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夫人试反而思之,人皆有之,而己独无乎?己既有之,而谓人之君或不有乎?天理见于初几,而人心效其必动,有如是乎?

    则由是观之,而人之为人,心之为人之心,类可推矣。草木有气而无情,禽兽有情而无理,兼情与理而合为一致,乃成乎人之生。故遇物之危而恻然动,见人之哀而隐然恤,虽残忍习成,而当可恻可隐之时,则心必动,如其悍然而恝忘之,则必非人而后然矣。如己有可愧而羞之,见人有不善而恶之,虽廉耻道丧,而于可羞可恶之时,则心必动,如其坦然而忽忘之,则必非人而后然也。得非所有,不容已于辞;人不可陵,不容已于让;虽骄盈气盛,而当必非必让之际,则心为之动,如其傲然而安之,必非人而后然矣。理所同是,不可以为非;理所必非,不可以为是;虽私利相蒙,而当一是一非之着,不觉而动,如其冥然而莫觉,则必非人而后然矣。贤者全此心,而不肖者亦不昧;后念失此心,而前念必不迷也。孰有终身而无一日之明,终日而无一念之发者乎?是何也?天命之为人,而仁义礼智早在性中,牿亡之余,不能尽丧,因感而发者,仁义礼智之本体于此见端也。

    夫仁之全体大矣,以遍民物而施其爱,而其不忍之心,即此偶露之恻隐,无异心也。义之全体精矣,以制事物而无不互,而其不为之心,即此乍然之羞恶,无异心也。吾性之礼,节文无不具焉。而不僭之则,即此不容已之辞让之心也。吾性之智,物理无不察焉,而不昧之明,即此不可诬之是非之心也。全其心之体者,大用即此而流行。则先王不忍人之政,由其不忍之心,而不忍不互,不忍不中,不忍不别,经纬万变而咸因于一念。乃失其心而不能存者,其不忍为其所不为,受其所不可受,诬其所不可诬,亦忽遇所感于计较不起、思虑不及之际而见其端。此端也,以全体注于一念,而一念即其全体。然则于以推行仁义礼智之实,岂有不能者哉?则其有是四端也,犹其有是四体,而在手能持,在足能行,皆不待于体之外而别求用也。四体有强弱,而无不可持、无不可行之体;四端有偏全,而无不可爱、不可互、不可履、不可辨之心。乃今之人君,虽其无有仁义礼智之成能,而乍然之顷,岂无此四端也?之四端既自有之,乃曰仁义礼智之以运天下于掌者,非我能也。高者以功利为己能,卑者以嗜欲为己能,岂非自贼者乎?其臣亦曰,吾君所能者,功利而已矣,不然则偷安以遂其所欲而已矣。君有其天良而,我摧折其生理,岂非贼其君者乎?如其因此念而求之,而其心之不可遏,以行乎政之不可废者,将何如哉!

    如使凡有四端于我者,因其必发之几,而自察识其心之何以生,因以知其心之不可止,而为臣者又能迎其几以使之自求而自得焉,于是而知一念之如是则他念之必不能不如是;一事之可能,则事事之无不可能;此不可忍也,孰可忍也?此不可为也,孰可为也?此不可争也,孰可争也?此不可不辨也,孰可不辨也?扩其现在之心,以仁心而得仁术,经权常变,皆有可自遂之本心;充其未生之心,以万理而生一心,觉天地民物,皆无不可通之心理。信能然矣,斯时也,发而不可复禁,顺而无能相御,火之始然,泉之始达,郁者散而滞者通,及于一家,及于一国,及于天下,不忍之心炽盛周流,良自乐也。心之所莫息,即政之所必行,仁义礼智之大用日新而益广,岂有涯哉!天下运掌,而孰曰不能乎!

    故止此一心也,其量本充,而能充者存乎人耳,则保四海者无不足也。四海虽大,其人虽众,不忍其失养而养之,不忍其失教而教之,止此不忍之心满于其量而已矣。乃有此心矣,无不可充,而私欲蔽之,邪说辞之,止于此而已矣;则勿论天下也,即以事父母,而在心之爱且或夺之而不行,一事之孝且又继之以不顺。不足以事父母,岂其不能哉?所不为耳,夫人即不肖,亦孰无事父母之诚,忽动而不可已者?然而足事者不多得。则以此思之,仁民爱物而以义、礼、智尽其用,亦孰无此可能之端?狭小于功利之中,蔽锢于嗜欲之内,而上下相诿曰不能。故不能之说,以贼天下而有余。

    此章前后俱自人君上讲,中间推开印证耳。俗讲全不相贯。“以不忍人之心”句推开说,不顶先王运掌,且是做得去,不曾说效。“所以谓”三字有情。

    【元典】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

    【译文】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不仁吗?造箭的唯恐(造的箭不尖利)不能射伤人,造铠甲的唯恐(铠甲不坚硬)使人被射伤。(求神治病的)巫医和(做棺材的)木匠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所以谋生的职业不能不慎重选择啊。孔子说:‘住在有仁德的地方才好。经过选择却不住在有仁德的地方,哪能算聪明?’仁,是天(赋予人的)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最安定的住所。没有谁阻挡他(行仁),他却不仁,这是不明智。”

    【诸儒注疏】“函”,甲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矢人之心本非不如函人之仁也。巫者为人祈,祝利人之生;匠者作为棺椁,利人之死。里有仁厚之俗者,犹以为美。人择所以自处,而不于仁,安得为智乎?此孔子之言也。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此又孟子释孔子之意,以为仁道之大如此,而自不为之,岂非不智之甚乎?

    【理学讲评】矢人,是造箭之人。函人,是造甲之人。巫,是祈禳的。匠,是造棺椁的。御,是止。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矢人之心,岂不仁于函人哉?其初一而已矣。但矢人造箭,惟恐箭之不利而不伤人;函人造甲,惟恐甲之不坚而至于伤人。术业既殊,故其存心自不能不异耳。不但这两样人,那巫者以祈禳为事,常利入之生;匠者以造棺为业,常利人之死。是匠者之心,岂不仁于巫者之心,乃其术业使之然也。故术之在人,关系甚大。习于仁,则有仁人之心,而善端曰长;习于不仁,则亦有不仁之心,而恶念日增。人之择术,岂可以不慎哉?孔子曾说:‘习俗移人,贤者不免。里有仁厚之俗,择居者尚以为美;若人之择术而不处于仁,则本心之明已失,安得为智乎?’观孔子之言,则可以见仁之当处矣。夫仁之为道,论其贵,则为天之尊爵,论其安,则为人之安宅。盖凡天所赋予之善,皆为天爵。而仁乃天地生物之心,居五常百行之上,得之最先,而所统最广,就如爵位尊贵,无所不统的一般,所以说天之尊爵也。凡人所居止之处,皆谓之宅。而仁则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就如高堂大厦,住得安稳的一般,所以说人之安宅也。这尊爵安宅,是己所自有,人皆可居,本非他之所能止者;而乃不知择而处之,则取舍之分不明,而是非之心已失矣。故孔子谓之不智也。观孔子之言,则慎于择术者,可不务于求仁哉?”

    【元典】

    “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译文】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只配当别人的仆役。当了仆役而觉得当仆役羞耻,就像造弓的觉得造弓可耻,造箭的觉得造箭可耻一样。果真觉得可耻,不如就行仁。行仁的人就如比赛射箭:射箭手先要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放箭;射不中,不怨恨赢了自己的人,只有反过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罢了。

    【诸儒注疏】以不仁,故不智;不智,故不知礼义之所在。“如耻之,莫如为仁。此亦因人愧耻之心,而引之使志于仁也。不言智、礼、义者,仁该全体。能为仁,则三者在其中矣。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

    【理学讲评】人役,是为人所役使。孟子承上文说:“仁义礼智,乃人之四德,本自相因者也。若择术而不处于仁,则物欲日蔽,本心日昏,固谓之不智矣。夫既不智,则不复知礼义为何物,而动必越礼,行必乖义,又将无礼无义矣。四者尽无,则人道已丧,自置其身于卑贱之地,而天下之有德有力者,皆得而役使之,岂不为人役乎?既为人役,则虽有愧耻之心,而终不可免,就如业弓之人而耻为弓,业矢之人而耻为矢,虽欲不为弓矢,不可得也。如知人役之可耻,而必求所以免之,岂有他术哉?亦惟反其不仁而为仁耳。所尊者天爵,始可去卑而为尊;所居者安宅,始可易危而为安,自强之计,无出于此。然仁亦岂待于外求哉?求在我而已矣。盖仁者之于仁,就如射者之于射一般。射者必内正其志,外直其体,然后发矢。若发而不中,不怨那胜己的,惟反求诸身,以为吾志容有不正,吾体容有不直,求所以正之直之而已。为仁由已而不由人,何以异此。盖仁本固有,一反求而仁无不在。仁统四端,一为仁而智与礼义无不该矣,何患为人役哉?此择术者,所以必处于仁也。”按战国之君,不务行仁,而以力相尚,往往小役大,弱役强,至于辱身亡国而不悟,故孟子谆谆言之。一则曰,不仁则辱,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一则曰,不仁则为人役,如耻之莫如为仁。皆启其羞恶之良,而进之以强仁之事,其旨最为深切。人生所宜深省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有心也,而术生焉。乃术生于心,而还以生心,善恶各成其条绪。习之不已,而其中之条条绪绪日以着,而乐为之不舍,则心亦专移于此而尽忘其他。此非心之咎也明甚,而天下举归其咎于心,不已过乎!

    夫人心之本体,自有其至安而必处者,迨其牿亡之余,则又有惭愧而不能自安者。能不失其天良者,于此求之而已矣。自其本心而言之,人之所以为人者,仁而已矣。迨其后而仁、不仁分焉。今夫矢人,孰能谓其所为者非不仁之器乎?而从其心以核之,非有所忮害而欲杀其人也,则以视函人之所为以卫人之生者,又岂有别哉!各习其事,各尽其能而已矣。然及其为之也,则专心致志以为之心亦尽于所为之中矣。矢人则惟恐不伤人,非其所伤者所欲必杀也,而精之又精,求一念之欲人生而宽之者无有也。函人则惟恐伤人,非其所欲不伤者所欲必生也,而密之又密,求一念之听人死而不恤者无有也。此其得失,不在心,而心从乎其所为。天下事之类有然者多矣。巫岂必仁哉?而惟恐人之不生;匠岂必不仁哉?而惟恐人之不死。所为在此,而所利在此,又岂矢人与匠之独利,而函人与巫之独不利乎?术使之然耳。故心可任其固然,而术者千涂万派之分,两端而止:义利也,生杀也,君子小人也。志至之,知从此入之,力从此用之,师授之,友辅之,孰其肯綮者自不容已于中废,乃仁不仁背驰,而终不相杂,慎之于其始而已矣。不慎,则本非残忍之心,而成乎贼害者迷而不复。天下之为刑名,为耕战,为纵横,为无父无君之教,皆、矢匠之属也,可不慎乎!

    夫慎之之术无他。是非之心不昧,则择善之识必明,亦因吾心固有之智而已矣。故孔子曰:“择居者以里有仁厚之俗为美。身且以仁而安,而况心乎!若择所以用此心者,而处于不仁之术,斯人也,虽利害精,而焉得谓之智也?以孔子之言思之,择处之必审,岂有难辨之得失哉!诚择焉,而仁之当处也明矣。夫仁,岂非天之尊严乎?天以大生之理生万物、统万物而为其父母,乃即以此理授之于人,而使抚伦类以为之君长,何尊如之!人能居之,而宅岂不安乎?天下至凶至危之涂,皆始于嗜杀之一念;而慈和者物之所不争,矜育者物之所不忍害,何安如之?人之择术,抑求其尊以安者而已矣。仁道甚易,为之由已,谁御之而使不仁乎?则惟一是一非之涂显陈于前,而偶一念之狂趋,尽忘其得失之明辨,不智乃以成乎不仁。仁涵于心,而智因术而始见。故君子清心以无蔽其本体之明,而明断以察夫流俗之好尚,惟其智而已矣。夫智不智决于初念之明。以下阙。

    【元典】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译文】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高兴。禹,听到善言,就拜谢。伟大的舜又超过了他们,好品德愿和别人共有,抛弃缺点,学人长处,乐于吸取别人的优点来修养自己的品德。”

    【诸儒注疏】喜其得闻而改之,其勇于自修如此。周子曰:“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讳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程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亦可谓百世之师矣!”书曰:“禹拜昌言。盖不待有过,而能屈己以受天下之善也。言舜之所为,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善与人同”,公天下之善而不为私也。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此善与人同之目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古之圣贤,其乐善之诚皆同,而分量之大小则异。昔圣门弟子有子路者,是勇于自修的人,其心惟恐己之不善,失于不知,而不能改,故人来说他的过失,便欣然喜受,以为幸而可改也。夏王大禹,是不自满假的人,其心惟恐人之有善壅于不闻,而不能行,故一闻善言,便肃然拜受,以为幸而可行也。一喜一拜,其乐善之心,皆出于诚如此。至于大舜,则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盖子路之喜,犹见不善之在己,未能忘己;禹之拜,犹见善之在人,未能忘人。舜则见得这善,是天下公共的道理,非是一人的私物,不把做自己的,也不把做别人的,而与人同其善焉。如有见于己之未善,便舍却自己,而翻然从人,一毫无所系吝。有见于人之善,便乐取于人,而为之于己,一毫无所勉强。人己两忘,形迹俱化,这叫做善与人同。其心胸何等开豁,其气象何等浑融,视禹与子路诚有间矣。此舜之所以为大也。然此二圣一贤,论其分量,则舜优于禹,禹优于子路。论学者所造,则必由子路之克己,而后可以希禹;由禹之下人,而后可以希舜。不然文过饰非,过将曰积,而诎诎之声音颜色,士止于千里之外矣,其谁乐告以善哉?此又希圣者所当知也。”

    【元典】

    “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译文】舜从当农夫、陶工、渔夫,直到成为天子,没有哪一点长处不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吸取众人的长处来修养自己的品德,这又有助于别人培养品德。所以,君子没有比帮助别人培养好品德更好的了。

    【诸儒注疏】舜之侧微,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与”,犹许也,助也。取彼之善而为之于我,则彼益劝于为善矣,是我助其为善也。能使天下之人皆劝于为善,君子之善,孰大于此。

    【理学讲评】陶,是烧造瓦器。渔,是捕鱼。与,是助。孟子又说:“舜之所以大于禹与子路者,固以其取善于人矣。然舜之取于人,不但一时为然,从那侧陋之日,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以至登庸而为天子,一生所行,只是取诸人以为善。或闻一善言,或见一善行,不问其出于刍荛,出于岳牧,无不并取而兼用之。其好问好察之心,盖有穷达不移,始终无间者。夫取人之善而为之于己,虽未尝有及物之心,然天下有善的,以见取为荣,自然益励于善;天下有未善的,以不见取为耻,都勉而为善,是乃助人之为善者也。夫使天下之人,皆劝于为善,则视人惟我,视我惟人,无尔我形骸之隔,真有如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者。君子之善,孰大于是哉?此舜之所以大于禹与子路也。盖圣人之心,至公至虚,公则小大不遗,而取善之途广;虚则人已两忘,而取善之心融。舜所以能用中于民而成其大者如此。后世以聪明自用者,视天下若无一足以当其心,其究至于恶闻其过,而昌言且不至矣,何由与人为善乎?”

    【元典】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译文】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就不去侍奉,不是他中意的朋友就不去结交。不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同恶人交谈。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同恶人交谈,就觉得像是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样。把这种厌恶恶人的心情推广开去,他就会想,如果同一个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帽子戴得不正,就该生气地离开他,就像会被他玷污似的。因此,诸侯即使有用动听的言辞来请他的,他也不接受。不接受,就是不屑于接近他们。”

    【诸儒注疏】“涂”,泥也。“乡人”,乡里之常人也。“望望”,去而不顾之貌。“浼”,污也。“屑”,赵氏曰:“洁也”。《说文》曰:“动作切切也。”“不屑就”,言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是也。“已”,语助辞。

    【理学讲评】涂,是泥。乡人,是乡里间的常人。望望,是去而不顾的意思。浼,是污。屑,是洁。孟子说:“古之人有伯夷者,其平生只是一个‘清’字做到极处。上则择君而事,非可事之君,则弗事焉。下则择友而交,非可交之友,则弗友焉。当是时,国君有不善的,必不肯立于其朝。国人有不善的,必不肯与之言。使其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则此心跟躇不宁,就如着了朝衣朝冠坐于涂炭的一般,有不能一息安者,其恶恶之严如此。推他这恶恶之心,莫说真是恶人不肯近他,就是与乡里常人并立,其冠不正,亦失礼之小耳,他也看做不好的人,必望望然去之,若将污累及己,而远之惟恐不速也。莫说是恶人之朝,不肯就他;虽是诸侯有善其辞命,卑礼屈节来征聘他,他也必不肯受。所以不受者,盖其心视天下无可事之君,亦无可立之朝,故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就也。此其立己甚峻,不肯降志而辱身;待人甚严,不肯和光而同俗。伯夷所以为圣之清者如此。”

    【元典】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阮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译文】柳下惠不认为侍奉坏君主是羞耻的事,也不因为官职小而瞧不上;到朝廷做官,不掩藏自己的贤能,必定按自己的原则行事;被国君遗弃而不怨恨,处境穷困而不忧伤。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赤身裸体地在我身旁,你又哪能玷污我呢?’所以他能高高兴兴地同这样的人处在一起而不失去自己的风度,拉他留下,他就留下。拉他留下他就留下,这也就是不屑于离开罢了。

    【诸儒注疏】柳下惠,鲁大夫展禽,居柳下而谥“惠”也。“不隐贤”,不枉道也。“遗佚”放弃也。“悯”,忧也。“尔为尔”至“焉能浼我哉”,惠之言也。“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由由”,自得之貌。“不自失”,不失其正也。“援而止之而止”者,言欲去而可留也。

    【理学讲评】遗佚,是放弃。阮穷,是困穷。悯,是忧。露臂的叫做袒裼,露身的叫做裸裎,都是无礼的模样。由由,是自得的意思。援,是留。孟子说:“昔鲁大夫有柳下惠者,其为人只是一个‘和’字做到极处。与伯夷相反,故有君可事,便委身事之,虽污君而不以为羞;有官可居,便安心居之,虽小官而不以为卑。其进而事君居官也,推贤让善,未尝隐人之贤,且直道事人,不肯枉己之道。虽是为人所放弃而身处困穷,其心亦无入不得。遗弃而无所怨尤,困穷而无所忧患,盖其坦夷平易有超然于进退荣辱之外者如此。其平日尝说:‘人生世间,形骸既分,善恶自别;尔自尔,我自我,原不相关;虽袒裼裸裎无礼于我侧,亦尔之自失耳,能污浼及我哉?’所以不择交游,不立崖岸,由由然与众人并处,而不自失其正焉。虽当欲去之时,有留住他的,他便住了。这等援而止之而止,则是视天下无不可事之君,无不可居之官,而亦无不可处之众。故不以去为洁,而切切于去也。此其进退绰然,虽降志辱身而不以为屈;人已有辨,虽和光同俗而不以为非。柳下惠所以为圣之和者如此。”

    【元典】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译文】孟子又说:“伯夷狭隘,柳下惠不严肃。狭隘与不严肃,君子是不效仿的。”

    【诸儒注疏】“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不可由也。

    【理学讲评】隘,是窄狭。不恭,是不整肃的意思。由,是行。孟子既述伯夷柳下惠之为人,遂从而断之说:“君子处世待人,自有个大中至正的道理。才偏着一边,便少了一边,非中道也。如伯夷之清,固是高洁,然却少了和这一边,其弊至于圭角太露,界限太严,看得天下没一个好人,就是衣冠不正这样小节,也便包容不得了,其度量何等窄狭,是失之隘也。柳下惠之和,固是平易,然却少了清这一边,其弊至于不修廉隅,不循礼度,看得世上没有一个不好的人,就是袒裼裸裎这样无礼,也都不计较了。其威仪全不整肃,是失之不恭也。夫伯夷、柳下惠都是圣人,就他身上来看,不至如此。但学了伯夷,其流必至于隘。隘则可以洁身,不可以容众接物;君子但取其清,弗由其隘也。学了柳下惠,其流必至于不恭。不恭则可以谐众,不可以砥行立节。君子但取其和,弗由其不恭也。盖必清而能通,不至于违世而绝俗;和而能介,不至于同流而合污,乃为中正之道,而君子所当由者耳。学者可不慎哉?”观此言而孟子愿学孔子之意,隐然在言外矣。

    【心理穿梭】庆源云:“子路是范我驰驱而不遇王者,故不获禽;管仲则诡遇以逞桓公之为,故得禽多耳。”说管仲处是,说子路处则非。子路若得君专而行政久,亦岂遂足以成伊、傅之业哉?其贤于管仲者,子路得王道之偏,管仲则别是一帆风耳。故有王者起,子路可以其所长备垂、益九官之用;若管仲所学所为,必逢显诎矣。

    道之大者功必至,而道之未全者功不能大。若夫有功者,不必能合于道,乃其功亦不小;顾其功虽大,而终不能高。盖大小在成绩,而高卑在规模也。

    集注所云获不获,以功言,而非以遇言。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朝而获十也。子路范我驰驱,而疏漏处不少,其失禽也亦多矣,岂但不遇王者之故哉?

    陵阳李氏因集注“道明德立”语生先后见,谓道明而后德立,必先知言而后养气。此种语,说得似有径路,而于圣学之津诶,则杳未有见。今且看知言是如何用功,养气是如何用功。若人将集义事且置下不料理,且一味求为知言之学,有不流而为小人儒者哉?知言是孟子极顶处,唯灼然见义于内而精义入神,方得知言。苟不集义,如何见得义在内?既不灼然精义之在吾心,而以求知天下是非得失之论,非屑屑然但从事于记诵词章,则逆诈、亿不信,为揣摩钩距之术而已矣。

    集注于“知言”下个“尽心知性”,是何等语!此岂漫未集义者初学之始事?知言至处,是“大而化之”之境;养气至处,只得“充实而有光辉”。若以为学之序言之,养气以徙义为初功,知言以穷理为始事,内外、主辅虽并进,而自有别。此与《大学》格、致、诚、正之序同。知不至,固意不能皆诚,然抑非待物之尽格,知之已至,而后始有事于诚正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后其内而先其外,岂知本之学哉!

    庆源云“曾子之自反,以缩不缩为勇怯”一语,大失本旨。自反虽是处世一枢机,然曾子之言大勇,与孟子之引此,则意在缩,而不在自反。缩者,集义也。唯其缩,乃能生浩然之气而塞两间。若不缩,则固为欺人负理之事,虽自反而怯,亦何救哉!齐宣以不缩,千里而畏人,正所谓“胡不惴焉”者。既惴矣,而犹可谓勇乎?

    庆源惟不察于此,故又云“所守之要,非舍之所能知”,竞将自反为约。不知此之言约,是与不约者相形出底。前云“孟施舍守约”,此云“曾子守约”,亦是一例。自黝视之,则舍之守气为约;自舍视之,则曾子之守气又为约矣。

    孟子吃紧工夫在气上。集注云“一身之气”,意与下言塞两间之气分大小。然后云“气,体之充也”,则塞乎两问者,又安在非一身之气邪?气是个不恐惧的本领,除告子外,则下而北宫黝,上至曾、孟,皆以此为不动心之道,特其所以守之者有约不约之分耳。

    内里有个义作骨子,义即缩也,故曰“义以直内”。以听气之自生,则守之功约,而其用大。若其不然,则守之气之末流,其功不约,而用反有所诎尔。约以言其守气者,而非与气为对。气只(其)[共]此一个气。曾、孟之气,较黝、舍百倍刚大而塞两间,非曾、孟舍气不守,而别守一自反以为约法也。不出吾心而守之,乃以塞乎两间,则日约。所守在此,其气亦尽于此,则频用气而频须守,斯不约矣。若北宫黝者,日奔命于褐夫、万乘、挫事、恶声之间而不给也。

    “不得于言”一“言”字,所该者甚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可名之为言者,皆言也。孟子向后说波、淫、邪、遁之辞,却但从言之差谬者一边说,则以当其世而为齐之卿相,则异端说士杂沓进前,自势所必有,须与之距其邪说尔。

    乃欲辟人之妄,则岂徒在逆亿钩距之间哉?己之真不显,则人之妄不可得而辟。故知言之成效,在邪说之不能乱;而知言之全体大用,则唯义精仁熟,于是非得失之百致,炳然如日光之被物,容光必照,而天下之理自莫有能遁焉者矣。

    知此,则告子之“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也,亦谓:天下之理,本非吾心之所有而不可胜穷。即是非得失之不能解了者,姑且是与为是,非与为非,因应乎天下,听物论之不齐而无庸其察。若求于心者,役心于学问思辨以有得,而与天下争,则疑信相参,其疑愈积。不如听其自得自失于天地之间,可以全吾心之虚白,而由虚生白、白以无疑之可不动其心也。若云告子于己言之有失,不反而求之以期其必是,则亦孟浪狂躁之妄人耳,何以能先孟子而不动心邪?抑谓“杞柳”“湍水”,屡易其说,为“勿求于心”之证。乃不知论性三说,立喻不同而指归则一,非有不得于“杞柳”之说,遂顺唇舌之波而改为“湍水”之喻也。说见后篇。

    先须识得告子是如何底蕴,方于此一章大义得贯彻分明。先儒于此,俱皂白不下。

    告子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只缘他自认此心与天下之言判然为二,不当强引言人,而役心以出。直安顿者心,教在未有名言上一层,笼罩着天下,俾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者,至我之前,如蚊子咂铁牛,丝毫摇动他不得,所谓“你若无情他也休”也。若必求之于心,则将役其心以穷理格物,是非得失先积于我而心为之动。故程朱于此,识得他外义处。乃其云“生之谓性”者,亦谓有义有理,因而言有得有不得,皆非性之所有,非其所有,故不当求也。

    其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他只认定此昭昭灵灵底便作主人,却将气为客感之媒,但任着气,便揽下天下底事物来,去外面求个义以与物争。乃能胜乎物者,物亦能胜之矣,故即使吾心有不能自主之时,亦且任之而俟其自定,如公子牟之所谓勿“重伤”者是已。若求助于气,则气本浊而善流,有所胜,即有所不胜矣。盖气者吾身之与天下相接者也,不任其所相接者以为功,则不求胜于物,而物固莫能胜之,斯以荣辱利害之交于前而莫之动也。告子之为学术,大要如此。盖亦源本老、庄,而后世佛氏之言亦相承以立说焉。乃孟子则以为:天下之言,其是非得失不可枉于当然者,本吾心固有之义,见其是则不容以为非,见其非则不容以为是也。惟吾性固有其义以制天下之是非得失,则天下之言本待治于吾心。而苟尽吾心之制,则万物自有其贞形,万事自有其贞则,吾心自有其贞观,虽曰与议、淫、邪、遁者接,而其根苗枝叶之所为起止,我具知之而无所疑惑,则何用笼罩天下,弃物理于不求,而后可以使心得宁哉!

    故学、问、思、辨之下学也,始于疑,而聪明睿知之上达也,终以成夫大信,则天下之名言,显诸仁者皆通,而藏于用者各得矣。此孔子之所以时措咸宜者,固即在“学不厌、教不倦”以为圣功也。

    若吾心之虚灵不昧以有所发而善于所往者,志也,固性之所自含也。乃吾身之流动充满以应物而贞胜者,气也,亦何莫非天地之正气而为吾性之变焉合焉者乎?性善,则不昧而宰事者善矣。其流动充满以与物相接者,亦何不善也?虚灵之宰,具夫众理,而理者原以理夫我者也,理治夫气,为气之条理。则理以治气,而固托乎气以有其理。是故舍气以言理,而不得理。则君子之有志,固以取向于理,而志之所往,欲成其始终条理之大用,则舍气言志,志亦无所得而无所成矣。

    以志之无所成,即偷安于其无成者,自谓不失其心而天下亦莫能吾胜。乃本以不能胜之故,匿其不胜,而云百战百胜不如不战,遂废己所受持天下之资,以绝天下,则是自反不缩,而恃不侮褐夫以无惧。乃不知自反而缩者,原无惧于千万人也。气唯不以义动则馁,而岂有多所成即多所败、有所胜即有所不胜、一盈一虚之忧?气从义生,而因与义为流行,则以我之制治天下之不足畏者,初非以求胜于物,而自成胜物之用。又岂理外有气,心外有义,袭而取之,以揽天下,而争一旦之胜,如告子之所讥者哉?

    故但慎其动于进退取舍之间,充而至于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积小以大,由着彻微,坦然终日,无所愧怍,极夫朝诸侯、有天下,而终无所逢迎规避以求事之成、功之可,俾志不能主而授其权于外物;则即此气之大以刚者,可曰与天下相接于吉凶生死之途而无所惧矣。此孟子所为不为告子之为,而伯王之任亦终不能动其心也。以此折衷则诸家之说,其合其否,可考而知也。

    集注不详“暴”字之义,但云“致养其气”。读《孟子集注》,须于其所略者,循本文以求之,不可胡乱成悖。致养之功,虽有“有事勿忘”、“勿正勿助”两段,然其所云“勿正勿助”者,亦非以防夫太过也。凡人做工夫而有期待之心,只是畏难而望其止息。其助长者,则如宋人之揠苗,不耐得薅锄培壅,索性拼一番劳苦,便歇下也。暴者,虐而害之之谓。故不芸苗而任其草满者,暴其苗也;助之长而揠死之者,亦暴其苗也。陵压其气,教他一向屈而不伸者,暴其气也;执着一段假名理,便要使气,求胜于人,到头来却讨个没趣,向后便摧残不复振起者,亦暴其气也。

    潜室不察,倒着本文,将“暴其气”作暴气说。不知此所谓气,乃以担当霸王之业而无惧者,非但声音笑貌之节,则亦何有发得暴之忧邪?一字之颠倒,满盘皆错。

    无干说得和鸾、佩玉去,直向黄瓜蔓上求瓠子,一倍可笑!和鸾、佩玉,养心于静者也。此之无暴,养气于动者也,故曰“浩然”,曰“至大至刚”;而其不养也,则曰“馁”,曰“害”。抑其盛大流行,塞乎两间之大用,而使若庄子“养鸡”“承蜩”之邪说,此正“暴其气”者也。学问事,不知用功之各有攸当,鲜不倒行而逆施矣。

    志是大纲趣向底主宰,虽亦以义为归,乃孟子之言义也,曰“集”则不但其心之专向者一于义,而所志之外,事物瞥尔当前,不论小大常变,一切都与他一个义,以为之处分。乃使吾气得以自反无不缩之故,恒充而不馁,则于其所志者,优有余地,坦然行之而无惧也。若夫所志之义,以事物未当前,则但谓之道,而不名为义。义散见而日新,道居静而体一也。故孔子言“志于道”,而孟子“以集义”为养气之功。志主道而气主义,明矣。其曰“配义与道”,是志气合用底。气配义以不馁其气,即配道以不馁其志也。集注“敬”字,与“主敬”“敬”字别。敬者,谨持之谓尔。使如云峰所引《易》“敬以直内”以释此,则当云守其志以敬,不当但云敬。守志只是道做骨子,不消添入敬来。且敬之为德,乃静时存养,无把持中以此为依据。有志则有可持,故知其所持在道而不在敬。

    “志壹则动气”一段三“动”字,只是感动意,即其相为感动者以见其俱不可“勿求”,元与“不动心”“动”字不同。“不动心”者,无恐惧疑惑也。但以气之壹而动其志,岂遂至于恐惧疑惑!且志壹动气,气其知恐惧而生疑惑者哉!此本以志气之专壹有为者言之。“持其志”者,志固壹也;“心勿忘”者,气固壹也。推而极之,天理人事,莫不皆然,胡文定以“先天而天弗违”为志动气,“后天而奉天时”为气动志,虽与孟子立言之指别,而理则一也。

    集注中一“从”字,极下得活。小注谓“喜怒过度,志反为动”,则误。喜怒过度时,直把志丧了,而岂但动乎?下云“反动其心”,心又非志之谓,志者心之用。不可云蹶者趋者反动其志也。气壹动志,乃是气之既充,必将专壹以有为,则先未有此志,亦便动着教生长者志来。如子路只缘他气之兼人,故“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动得志上如此上紧。与志之专者,弱可使强一理。说个“壹”,便是好底。悠悠而任其喜怒者,志则时此时彼,气亦时盈时虚,而安得壹哉!

    “蹶”之为义,自当从《说文》正训云“跳也”。促步日趋,高步日蹶。若作颠踬解,则既害文而抑害义。颠者非气也,形也形动气而非气动心也。蹶、趋亦不是不好事。古人于朝廷宗庙必趋,临戎登车则蹶。孟子之言此,只是借喻意,故加以“今夫”二字,非谓蹶者趋者之暴其气也。

    此言气言心,但在血气之气、知觉运动之心上立喻,与上言志为“志道”之志,言气为“浩然之气”者不同。盖谓凡人之为善为恶,此兼善恶说。先有其心,无定志则但名为心。而气为之用者固多矣;然亦有时本无是心,而因气以动作焉。如今人言乘兴而为。如方在蹶、趋,则心亦为之疾速,与缓步时不同。则心虽有觉,气虽无觉,而偶然之顷,气且乘权以动一时之心。然则专壹之气,其以感动常存之心,亦于此而可推矣。

    或问“志养得坚定,蹶、趋亦不能动得”之疑,全是隔篱猜物话。朱子所答,亦不分明。不察于此,而“和鸾、佩玉”之说得以阑入,而黄四如“文武火二三十年”之邪说亦以倡矣。

    尽心、知性是知言本领,非知言后功效,盖由尽心知性以知言,其功虽似不可企及,而本末固顺。若从拣别设、淫、邪、遁上下工夫,以求心之尽、性之知,则如拔壮士之爪而欲仆之也。

    集注先说“尽心,知性”,后说“于凡天下之言”云云,甚是分明。东阳倒着说,即是门外语。《中庸》谓“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孔子谓“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俱是此理。苟非尽心知性,何以能不逆亿而先觉邪?

    知言与穷理自别。“知”字是现成字,“穷”字是工夫字。穷理则为知性者人德之门,知言乃知性后全体大用之发。循本以知末与即末,以求本,迹同而实大异。程子斥人读史为“玩物丧志”,及自看史,一字不遗,其所以用心者不同,本末逆顺而已。

    所谓“天地之间”者,只是有人物底去处。上而碧落,下而黄泉,原不在君子分内。圣贤下语,尽大说,也有着落,不似异端,便说向那高深无极,广大无边去。“间”字古与“闲空”“闲”字通。天地之化相入,而其际至密无分段,那得有闲空处来?只是有人物的去处,则天及之化已属于人物,便不尽由天地,故曰“间”。所谓“塞乎天地之间”也,只是尽天下之人,尽天下之物,尽天下之事,要担当便与担当,要宰制便与宰制,险者使之易,阻者使之简,无有畏难而葸怯者。但以此在未尝有所作为处说,故且云“塞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皆理之所至也。理之所至,此气无不可至。言乎其体而无理不可胜者,言乎其用而无事不可任矣。

    集注云“充塞无间”间者,隙漏之谓,言无一理一事之不周也。新安云“无有间断之者”, 有句无义。

    天下固有之理谓之道,吾心所以宰制乎天下者谓之义。道自在天地之间,人且合将去,义则正所以合者也。均自人而言之,则现成之理,因事物而着于心者道也;事之至前,其道隐而不可见,乃以吾心之制,裁度以求道之中者义也。故道者,所以正吾志者也。志于道而以道正其志,则志有所持也。盖志,初终一揆者也,处乎静以待物。道有一成之则而统乎大,故志可与之相守。若以义持志,则事易而义徙。守一曲之宜,将有为匹夫匹妇之谅者,而其所遗之义多矣。

    义,曰生者也。日生,则一事之义,止了一事之用;必须积集,而后所行之无非义。气亦日生者也,一段气止担当得一事,无以继之则又馁。集义以养之,则义曰充,而气因以无衰王之间隙,然后成其浩然者以无往而不浩然也。

    小注“父当慈、子当孝”云云,只是道,不是义;又云“道义是公共无形影的物事”,尤谬。义亦云公共,则义外矣。此门人记录失实,必非朱子之语。朱子固曰“道是物我公共自然之理,义则吾心之能断制者”,何等分明!

    大要须知:道是志上事,义是气上事。告子贵心而贱气,故内仁而外义;孟子尊气以尽心,故集义以扩充其志之所持。于此辨得分明,更无混乱矣。

    此“义”字,大段在生死、行藏、进退、取舍上说,孟子以羞恶之心言义是也。孔子说义处较不同,如云“行义以达其道”,则小注所云“父当慈,子当孝,君当仁,臣当敬”者是。亦止是此一理,孔子见得大,孟子说得精,故程子以孟子言义为有功于孔子。

    孟子唯在羞恶之心上见义,故云“义内”。呼蹴之食,至死不屑,岂在外哉?唯此羞恶之心,人皆有而各自有,彼此不能相袭,袭如“袭裘”之袭,表蒙里也,犹今俗言“套”。集注引齐侯袭莒,非是。故宋、薛不受则为不恭,受齐之馈则为货取;有伊尹之志则忠,无伊尹之志则篡:唯不可袭,袭而取之必馁也。

    亦为此羞恶之心,最与气相为体用,彼君臣父子之义,但与理合,不资气用。气柔者,大抵羞恶之心失也。故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只以保全此羞恶之心,内之无微而不谨,外之无大之可摇,则至大至刚之气自无所惴矣。

    小注中一段,说“是集义所生”一段,甚为明快,集注却未能如彼清楚。“是”字与“非”字相呼应,盖以自白其如此而非如彼也。譬之南人知稻田而不知麦陇,乃告之曰“此麦也,是高田秋种而夏获者,非水田夏植而秋获者”也。此两句文字,直承上“其为气也”四字,一气赶下,不可以集注分节而割裂之。天下必无有低田潴水、夏种秋获之麦,犹之乎必无有以义袭而取之之浩然之气。麦陇之水一未分泻,种之稍后于秋,则麦不登矣,况水田而夏种之乎?行一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况可云以义袭而取之哉!

    “取之”“之”字,指浩然之气说,非泛言气也。义惟在吾心之内,气亦在吾身之内,故义与气互相为配。气配义,义即生气。若云义在外,则义既在外,其可云气亦在外乎?义在吾身心之外,而气固在吾身之内,乃引义人以求益其气,则气有虚而义乘其虚以袭之,因挟取此气以为义用矣。

    如实求之,吾身之气,岂身外之物可袭而可取者哉!其有谓义袭而取气者,则告子之说是已。告子以吾心本无义,但有此昭昭灵灵之体,堪为主而不为万物所摇,则心既恒宁,而气亦顺适,泊然无争而天下莫之能胜。今无故外求一义,闯入吾心之内,使吾气不得以宁,而挟与俱往,以与物争胜于是非得失之林,则吾之气不得以顺安其居,与心相守,而受夺于义,以纷纭而斗构。故我唯不得于心,抑唯务安其心,而不外求义以袭取夫气而妄用之,则心不动而气亦不伤。

    此告子之邪说固然。而孟子曰:我之养此浩然之气者,非义在外,使之人袭吾气而取之也,乃义在内而集之,则气之浩然者以生也。明其是,白其非,而告子之诬其所不知,以妄讥吾养气之非,其失自见矣。盖告子不能测孟子之所得,故妄讥孟子以外求义而袭取夫气。

    实则孟子既已不然,而天下亦必无外求义以袭而取气之人。且外之与内,不相为配,则不相为取。既云义外,则义固无为者矣。无为者安能致其袭取之事哉?

    乃告子之致疑于袭取者,由其不知有义,而以天下之是非得失为义,则且曰大道既隐,人心之纯白者既失而后有此也。是其徒以当世无实之是非为义,而于其心羞恶之见端者昏不自知久矣。夫告子而岂无羞恶之心哉?乃由其蔽陷之深,则虽有所羞恶而反自诬其固有之、良,以为客感之所生。固将曰呼马应马,呼牛应牛,而又何羞?食豕无异于食人,盗跖不殊于伯夷,而又何恶?是如己有目,不知其可以视,乃以谓白黑之班然者足障吾明,而欲弃之!

    告子盖自有义而不自知,因不自知而义以丧。非然,则义本在内,与气相配而生其浩然,而何以云义外哉?由其不识义,是故外义;如子久逃,不识其父,故以父为外人。由其不识义而外义,故以养气者为义袭取气。则亦犹夫不识麦者之谓麦为水田夏种之苗,遂谓种麦者必潴水以防夏旱,我所耕之田,皆平原爽垲,本无水之可潴,不当种麦也。

    以不种麦故,虽旱而无可槁之麦,乃曰赖我之不种以免于槁。孟子所谓“不芸苗”者,正此谓也。故于此而深辨之,以自明其长答“恶乎长”之问。集注“事皆合义”,“一事偶合”云云,俱未得立言之旨。

    说“必有事勿忘”处易,说“勿正、无助长”处,不知养浩然之气当何如用功,则人鬼窠臼去。黄四如说“如炼丹,有文武火,惟慢火常在炉中,可使二三十年伏火”,真鬼语也!孟子说养气,元不曾说调息遣魔,又不曾说降伏者气,教他纯纯善善,不与人争闹,露圭角。乃以当大任而无恐惧者,其功只在集义;集义之事,壹整日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何怕猛火炽然。

    塞乎天地,须穷时索与他穷,须困时索与他困,乃至须死时亦索与他死,方得培壅此羞恶之心,与气配而成其浩然,此火之有武而无文者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则得天下而不为;非其义也,非其道也,则一介不取,一介不与;恰紧通梢,箪食豆羹与万钟之粟,无不从羞恶之心上打过,乃以长养此气而成其浩然,则又火之有武而无文者也。今云“火猛则丹走”,其将一半拿住,一半放松,遇肉三片,遇酒三杯,且教浑俗和光而可乎哉?

    黄四如者岂以为然,特其茫然不知何者为“养气”,何者为“勿正、无助长”,黑撞着便与他比方两句。恰得此村道士口头内丹语,随便胡铳出来,故曰“鬼语”也。

    此“勿正、无助长”,是明白分晓,有可指证语,与前义袭取气,为有其言而必无其事者不同。孟子固曰“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须于此看出天下之人是如何助长。

    盖尽人之情,自非奴隶佣保之不堪者,与夫巨奸极险之夫,以阴柔而济其恶,则虽无志可持之人,亦未尝不以其气而求胜于物;而当其求胜之时,则皆有不惧之心。若此者何也?气之至大至刚者,人所共有而与性俱生者也。乃又唯暴戾凶很之人,则不论曲直而概施其血气之勇。若其较为自好之士者,固且以义自居,而折人之不义矣。乃方其以义自居,则亦用其羞恶之心以为制,不可谓“不芸苗”矣。而所守之义,不过刻苦以自树立于一日,遂恃此以为可以折人之具而无所惴,以任其非所任而敌。其非所敌此宋人所谓“今日病矣”,亦未可谓为之不力也。而所任非所堪,所敌非所胜,根本不固而枝叶徒繁,则果有千驷万钟以诱之,得生失死以胁之,而义力未厚,气焰徒浮,将有摧挠屈折,一挫而不能更振者矣。此助长者之无益而反害乎气也。

    抑或见义思为,而无久大之志,立一近小之规,以为吾之所能乎义如此,而苟善是,是亦足以求伸于天下矣。如戴盈之所谓“请损之”者,则其义易成,而其气亦易振,以刻期而见巧。此所谓“正”也。

    未欲去二者之病,则亦唯一倍精严,规恢广大,于其羞恶之本心,扩而充之,如火始然,愈昌愈炽,更无回互,更无贬损,方得无任不胜,无难可畏,而以成其气盛大流行之用。若畏火之太猛,从而缓之,又从而伏之,一日暴而十日寒,亦终身于首鼠之域而已矣。斯唯异端之欲抑其气为婴儿者则然。故曰“为善无近名,文火带武。为恶无近刑武火带文”,以遁于“知雄”常在炉中三十年。“守雌”伏火。之诡道。其绪余以为养生,则于取与翕辟之际,不即不离,而偷其视息。若圣贤之学:无论经、大经立大本、云行雨施、直内方外者,壁立万仞;即其祈天永命以保其生者,亦“所其无逸”,而忧勤惕厉,以绝伐性戕生之害。又奚火之必伏而文武兼用者乎?

    在四如本不知而妄言,窃鬼语以欺人,亦非果有得于异端之教。乃读者不察,或反屈诬孟子以证彼内养之邪说,则其害大矣。若此类,愚读大全而深有惧焉者也。

    “勿助长”原不与告子对治,集注语自未审。告子只是不芸苗,以气为无益而舍之,故“勿求于气”。由他错认苗为稂莠,谓其不可以充食,故遂不芸。且不芸矣,又何助长之有?前段“告子未尝知义”二句,已辨尽告子之短。“必有事焉”四句,孟子自言其集义、养气之功,不复与告子相比拟。前段集注“行一事偶合于义”云云,正好在此处作注。

    集义、养气,却不是拼一日之病,须终岁勤动,方得有力田之秋。若如齐桓之定王世子,晋文之伐原示信,陈仲子之与之齐国而不受,以一日之劳表一日之义,遂鼓其气以陵天下,而不顾本根之拔,此则助长者也。告子却不吃者茶饭,方且疑孟子之为助长,而彼岂其然?

    诸儒之失,在错看一“养”字,将作驯服调御说,故其下流遂有如黄四如伏火之诞者。孟子之所谓养,乃长养之谓也。直到北宫黝恁般猛烈,亦谓之养,岂驯服调御之谓乎?孟子于此,看得吾身之有心有气,无非天理。故后篇言养心,而曰“无物不长”,直教他萌蘖发达,依旧得牛山之木参天。此言养气,只是以义生发此不馁不惴之气,盛大流行,塞乎天地之间而无所屈。

    异端则不然。将此心作猕猴相似,唯恐其拘桎之不密;而于气也,则尤以为害苗之草,摧残之而唯恐其不消。庄子木鸡,沩山水牯,皆此而已。古人即在闻和鸾、听佩玉时,亦不作此蚰蜒倒缩气象。森森栗栗中,正有“雷雨之动满盈”在内,故曰“立于礼”。“立”字中,便有泰山岩岩意。

    后人不察,夹杂佛老,遂有静养气之说,极为害事。圣贤静而存养,乃存养此仁义之心于静中,虽静不息。岂撞机息牙,暴害其气而使不能动,如三日新妇,婉娩作闺态邪?

    “愿学孔子”一段,自“宰我、子贡善为说辞”起。孟子但从大架步说,却未显出示人,集注、语录亦未为发明。双峰谓“孟子章句长,须看教前后血脉贯通”。如此“愿学孔子”一语,乃通章要领,若于前后贯通有碍,则不但文义双踬,而圣学吃紧处亦终湮晦,令学者无人手处。

    夫愿学孔子,则必有以学之矣。孟子曰“可以仕则仕云云,孔子也”。然则将于此而学之邪?乃此四者则何易学也?仕、止、久、速之可者,初无定可,而孔子之“则仕”、“则止”、“则久”、“则速”也,自其义精仁熟,由诚达几,由几入神之妙。倘无其圣功,而徒仿佛其化,则亦王莽之学周公矣。夫化由德显,德自学成。孔子曰“下学而上达”,达者自然顺序之通也。达不可学,而学乃以达,孔子且然,而况学孔子者乎?

    既明夫非于仕、止、久、速而学之,则将日知言、养气,其学孔子者也。此固然矣。然其云养气者,集义是也。夫集义而气以不馁,则至大至刚,无所贬挠,而两间之事,皆足以任之,孔子固然。而伯夷、伊尹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君百里之地,而足以有天下”,其气之配道义以终无馁者,夫岂有让哉?而孟子又何以略二子而独学孔子也?故养气者,圣功也,抑圣者之所同也,非孔子之所以异也。

    今但从末一段文字原委看来,跌入子贡问圣一段孔子自言处,则孟子之所以学孔子者,固可考矣。公孙丑“夫子既圣”一问,先以“辞命未能”发端,则其疑孟子之圣也,固在圣人复起之所不易。而子贡信夫子之圣也,以学不厌而教不倦为仁知之大用。即此观之,则可直词以决之曰:养气者,夷、尹、孔子之所同也;知言者孔子之所以异也;学孔子者,知言而以养其气也。

    先儒谓知言、养气,二者合一;又云告子外义,故不知言。是则孟子唯能见义于内,故于天下之言,无所求而不得,而浩然之气日生。夫其见义于内者,岂斤斤之明足以察之哉?以无私之仁体藏密之知,故自喻其性之善,而灼然见义之至足于吾心。乃其所由以致此者,则唯不厌、不倦以为学教,而即物穷理,以豁然贯通于吾心之全体大用者也。全体大用即义。此即《大学》之格物、致知以知至善而止者也。由其知之大明,则为知言;由其行之造极,则为养气。义无不集,故造极。行造其极则圣矣。

    夷、尹之所以皆得为圣也,尹之格于皇天,夷之风起百世者,气之盛大流行、塞乎两间者也。乃由其行之已至,则得天下而不为,固有所不可矣;君百里而有天下,则抑有所可矣。若夫随可而可,不但有其必可,斯岂特行足以造之而气足以任之哉?孟子曰:“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力者,义无不集而气足以举其任也。巧者,尽心知性而耳顺乎天下之理,是非得失判然冰释而无纤介之疑也。是知孔子之独至,非二子之所得同者,在知言。

    而孔子之所以声入心通,无疑于天下之理,而为万事万物之权衡,以时措而咸宜者,一其下学上达者之条理蚤成也。学不厌、教不倦,下学之功也。乃即此以学而即此以达,则唯尽吾性之善、充吾心之义而无不达矣。故其为学,始于格物、致知,而要于明德之明。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则物之所自格者,即吾德之本明者也。以尽吾心皆备之物,而天下之是非得失,无不待我以为权衡,此孔子所谓“可与权”者。养气则可与立,知言乃可与权。乃以应夫仕、止、久、速之几,如日月之明,容光必照,而廓然其无疑矣。

    若夷与尹,非其知之不真也,知其所至,而未极乎物之所至,则至其所知,而或未中乎几之莫知。其不能从容于仕、止、久、速合一无滞之义也,亦极其所极,而未达乎无用不极之妙。《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事始于精义,则下学皆有可学之资;化极于穷神,则虽夷与尹不足以尽其上达之妙。然则孟子之所以学孔子者,一言以蔽之日,知言而已矣。

    乃微其词而不直以告丑者,则缘此之为学,事甚易而几甚微,达者自可得之于无行不与之中,而苟标此以为宗,将使愚者不察,苟求之外而遗吾本明之德,则且玩物丧志,以终身于罔、殆之中。乃以前段所答知言之问,但就齐卿相所知之言,显其救时之大用,而未着夫知言之全体与其所自知言之本原,故于此复申言其从人之事在学诲之中,而推致其权度之精,则有时中之妙。盖七篇本孟子所自作,故问答之际,一合一离,一微一显,一偏一全,经纬成文,而大义、微言交相引伸,使知者自得之。“引而不发,跃如也”,亦于此信矣。

    “不忍人”“忍”宇,误作“必有忍”“忍”字一例看,极为害理。双峰“忍不住”之说,其渗甚矣!“忍”字从刃、从心,只是割弃下不顾之意。(朱)[孟]子于此,已说得分明。事亲、从兄,是从顺处见;侧隐、羞恶,是因逆而见。观下称孺子人井则知之。若无人井之事,但见一孺子,便痛惜怜爱,忍禁不住,骨与俱靡,则亦妇人之仁耳。

    此章言“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其云“先王”者,汤、武是也。人之陷于水火者为势已逆,而我始创法立制以拯之也。若承治之主,便无可动其恻隐者,则又如下篇所云“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但无害之而已足矣。君子之于民也,当其顺,则无欲害之而止;当其逆,则有不忍之之心。非仁之有二心也,仁术之因乎物者自不同也。若云恻隐之心从中发出便忍不住,则当云“不忍恻隐之心”,而何以云“不忍人”?此处吃紧在一“人”字。言人,则本为一气,痛痒相关之情自见。朱子云“见一蚁子,岂无此心”,语自有病。理一分殊,昭然自别于吾心,不可笼统带说。均是人矣,则虽有贵贱亲疏之别,而情自相喻,性自相函,所以遇其不得恰好处,割舍下将作犬马土芥般看不得。此求之人之天良,固自炯炯不昧,非徒有言说而不能喻于心也。浸令蚁子滨危,则又较犬马差一格,而况于人乎?

    至若忍禁之忍,自以能忍为得。若忍不住,自是不好事。忍者,情欲发而禁之毋发,须有力持之事焉。若人之不仁,则直是丧其本心,岂有侧隐之心发于中而用力以禁其不发者哉?苟其为仁义之心,虽至愚不肖,既有之,亦必听之,特不能发之,而未有忍之者也。且云“不忍人之政”,亦岂先王之有此政也,技痒不禁,而急于自见也乎?甚哉,饶氏之以小言破道!将牵率夫人乐用其妇人之仁、小丈夫之悻悻而有余矣。

    煤注》“全体此心”四字,恰与“端”字对说。孟子之学,大旨把内外、精粗看作一致,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备于我”,万事皆备于心也。心之发端,则是侧隐、羞恶、辞让、是非。到全体上,却一部全礼乐刑政在内。只缘仁、义、礼、知之德,弥纶两间,或顺或逆,莫不左右而逢原也。

    双峰云“斯,犹即也”。若下得“即”字,便不当下“斯”字。“即”字虽疾速,然有彼此相蹑之意。如人言“行一步,即行第二步”,第一步之中无第二步,但行一步亦自可止,不必定行第二步;特行之疾者,不止而加进,遂相因以即有耳。此言“斯有”则不然。须为之释曰“斯,即此也”,方得恰合。即此不忍人之心,便有不忍人之政在内,非有待也。如齐宣之易牛,孟子许之为“仁术”。仁,心也;术,政也。不忍杀牛之心,自有此全牛之术;非既有此心,又有此术也。先王固不无学问思辨之事,存养省察之功,然俱于事未至前之先,务求吾心之全体大用而全体之;非待有其心后,却方讲求其事,以为心树枝叶。说“即”字虽疾速,以实求之,则终成蹭蹬。识得孟子本领,自然不作此文句。

    纳交、要誉、恶声,便说是“人欲之私”,亦不得。上蔡之说太高着,高过则无实矣。孟子之意,特以此三者之心,原不与乍见孺子人井时相应,故所感值其所通,恻隐之心生,而三者之心不生也。

    乃其必言非此三者,则以如救孺子,则须有此三种利益,固其功之所必收,而非乍见之顷有心期待而得耳。若以此为人欲之私,则子贡赎人而却其资,孔子不应非之。且不救人之声,恶声也;恶声可恶而恶之,又岂非羞恶之心乎?

    上蔡之意,若将以此分王霸之诚伪。然霸者之疵,乃在揽着未有之事以鬻仁义,若伐原示信,到底无益有损。若其觌面相遇、发不及虑之时,亦未便起功利之想。不然,则岂桓、文之心,求一念如悠悠行路之人乍见孺子入井时而不得邪?

    云峰云“稍涉安排商量,便非本心”,则尤陷溺异端而大违圣教矣。孟子到底也须说个“扩充”。扩充之功,乃以会通四端而经纬万善,究莫非天理之固然。且如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便有怵惕恻隐之心,及到少间,问知此孺子之父母却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救之为逆,不救为顺,即此岂不须商量?而孔子所谓“可逝也,不可陷也”,又岂不安顿自身而排置得所乎?侧隐之心,元与羞恶、辞让、是非,同条互用,那得只任此一念一直做去,更无回顾?且此章言不忍人之心里面便有不忍人之政,则先王所以定上下之交,永夙夜之誉,远不仁之声者,鸿名大业,俱在里许。若只许直用,不许商量安排,则只消此心已足,而何以又云有政邪?

    圣贤帝王之学,元无孤孤另另作一条白练去之理。不用商量者,释氏之所谓“蓦直去”。不用安排者,又庄子之唾余耳。故曰云峰之说,陷溺异端而大违圣教也。

    朱子“动处发出”一段文字,有一部全《易》在内。《易》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又云“复其见天地之心”,只是此理。动便是阳,静便是阴。从其质而言之,则为阴阳;从阴阳之所自生者而言之,则只是动静。阴在天地,也未便是不好底。动以出,静以纳。出者所以虚而受纳,纳者所以实而给出。故曰“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然到生物之化上,则动者生也,静者杀也,仁不仁亦遂以分矣。

    圣人官天府地,自知择而用之,所以“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须作两项说。“立天下之大本”,则须兼动静而致功,合阴阳以成能。喜怒哀乐未发处,必肖天地之动静无端,纳以实而善其出。若其“知天地之化育”,则只在动处体会,以动者生而静者杀也。又曰:“立人之道日仁与义”,仁与义却俱在动处发见。从动中又分此两支:仁,动之静也;义,动之动也。义虽以配肃杀,然其杀也,亦羞恶极至之用,非与天地之无所羞恶而杀者同。故杀人刑人,而不因于己所甚羞与所大恶,则必残忍凶酷之徒矣。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只是动而不已。而动者必因于物之感,故《易》言“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即此是天地之心,所谓“一阳来复,数点梅花”者是已。《乐记》以感而遂通为性之欲,便大差谬。所以他后面说“物至知知”一段,直入异端窟臼里去。圣贤以体天知化,居德行仁,只在一“动”字上。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不相一而疑相碍者,合之于动则四德同功矣。

    且如此章上言内交、要誉、恶声,在乍见孺子入井时用他不着,若静中岂无此三者?亦岂遽成大过?只为动处不与此事相应,则人固有之心便不向那边动;若本非所动而强为之,则是霸者之假仁。若恰好当机而动,便尽商量其宜,安排得当,正以尽此心之大用。故即纳交、要誉、恶声之心,遇彼恰好用着处,亦即以从彼动者为正,而怵惕恻隐之心,在彼又为不相交涉。此中内外感通、良心各见处,只在当念自喻,不可悬揣与判王霸之分。

    若见大宾时,内交之心,从中而发,便是礼之端;不韪之声,思以避之,便是义之端;畏乡党之清议而思得盛名,便是智之端。此唯“要”字有病,“誉”字自无嫌。唯孺子人井之时,非彼三者之动几,故孟子别言之。虽在人欲横流之人,亦未有从彼发者。天地自然之理,与吾心固有之性,符合相迎,则动几自应。此天地圣人之所不能违,而一切商量安排,皆从此而善其用。故君子之致其功者,唯慎诸此之为兢兢也。

    “心统性情”,“统”字只作“兼”字看。其不言兼而言统者,性情有先后之序而非并立者也。实则所云“统”者,自其函受而言。若说个“主”字,则是性情显而心藏矣,此又不成义理。性自是心之主,心但为情之主,心不能主性也。

    乃孟子此言四端,则又在发处观心、由情以知性、由端以知本之说。蔡西山竞将“端”字作“尾”字看,固是十分胆识。但就众人全体隐晦、仅有此心言之,则为尾。若先王全体此心,则如火炎昆冈,水决金堤,通梢一致,更无首尾矣。

    抑此但可云从情上说心,统性在内。却不可竟将四者为情。情自是喜怒哀乐,人心也。此四端者,道心也。道心终不离人心而别出,故可于情说心;而其体已异,则不可竟谓之情。

    若张子所谓“心统性情”者,则又概言心而非可用释此“心”字。此所言心,乃自性情相介之几上说。集注引此,则以明“心统性情”,故性之于情上见者,亦得谓之心也。“心统性情”,自其函受而言也。此于性之发见,乘情而出者言心,则谓性在心,而性为体,心为用也。仁义礼智体,四端用。

    要此四者之心,是性上发生有力底。乃以与情相近,故介乎情而发。恻隐近哀,辞让近喜,羞恶、是非近怒。性本于天而无为,心位于人而有权,是以谓之心而不谓之性。若以情言,则为情之贞而作喜怒哀乐之节四端是情上半截,为性之尾。喜怒哀乐是情下半截,情纯用事。者也。情又从此心上发生,而或与之为终始,或与之为扩充,扩充则情皆中节。或背而他出以淫滥无节者有之矣。故不得竟谓之情必云情,上之道心,斯以义协而无毫发之差尔。

    小注云“仁义礼智本体自无形影,‘本’字有病。只将他发动处看”,此为人皆有之而言也。若君子之静而存,动而省,功深理熟,天理来复者,则不然。仁义礼智自森森地,于动于静皆不昧。于此中循之有实,发之有据,故曰“反身而诚”。岂但有形影而已?

    “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一倍笃实光辉,皆无妄者。孟子只且如此指出,不获已为已放其心者言耳。不然,则为圣贤者,亦但从端绪上寻求,舍其富有而与寡妇争遗秉滞穗之利,那得充满周遍,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来!扩充四端,以几乎四海之保,已是忒煞费力,所谓“再回头是百年人”也。

    “人有四端,犹其有四体”,其有四德,犹其有此心。愚下人但知有四体,不知有心,故且与如是作喻。

    不能扩充,只为不知,“知”字上有工夫,固是。然此知上工夫,须辨别在,不可错云识得此心,便大事了毕。

    “知”字连下“皆扩而充之”五字一气。知者,知扩而知充也。“强恕而行”,知扩者也,“反身而诚”,知充者也。扩充之中,便有全部不忍人之政在内。大用无非全体,须一一拣别,令与此四端相应相成。大学之所谓“致知”,正此是也。

    若在长养四端,令恒不昧上做工夫,则须用戒欺求慊之实学,不仅用知。知有此心,便大段休去,此释氏之邪说;只一发心,功德便不可量,乃以隳名教、戕生理而皆不恤。呜呼! 重言知而无实,其为害之烈可胜道哉!

    “矢人岂不仁于函人”一章,唯双峰为得之。庆源、西山只在心上说,却不顾下文“不仁不智”一段,亦且不顾矢函、巫匠两喻。矢人匠人之心,与巫函同,所以不同者,术而已矣。上章与此章,共是一意。上章就高远处说先王所以平治天下之理,此章就卑近处说,为诸侯见役者发动其耻心,然大要都在仁术上着意。扩而充之者,尽心所本有之术也。如乍见孺子入井时,既有怵惕恻隐之心,则其所以救之者不遗余力可知已。先王于心见全体,则术自无不得其宜,以心之固有夫术也。若矢人之心无异函人,而卒至以伤人为心者,术亦能易心也。心有其术,则上智者当尽其心以行其政。术能易心,则下愚者当正其术以养其心。故云“择”,云“莫之御”,皆为术言也。

    若心,则固有之而无待于择,藏之于己,亦何有于御不御哉?心、术元为一贯,而心外无术,故可尽心以广其术,亦可因术以善其心。畏罪而强仁者,何望其见术于心哉?且范围其心于术之中而不习于恶,则亦可以保其国家而免于耻矣。集注“仁道之大”四字,须着眼在一“道”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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