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攻之郭,环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译文】孟子说:“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三里的内城,七里的外城,包围起来攻打它,却不能取胜。包围起来攻打它,必定有得天时的战机,然而却不能取胜,这是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器铠甲不是不坚利,粮食不是不多,(可是敌人一来却)弃城逃离,这便是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
【诸儒注疏】“天时”,谓时日支干、孤虚、王相之属也。“地利”,险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里、七里”,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环”,围也。言四面攻围,旷日持久,必有值天时之善者。“革”,甲也。“粟”,谷也。“委”,弃也。言不得民心,民不为守也。
【理学讲评】环,是围。革,是甲。委字解做弃字。孟子说:“守国用兵之要有三:时曰干支,吉凶占候,叫做天时;山川城郭,险隘可守,叫做地利;民心归附,上下相亲,叫做人和。三者本不可缺一,然以轻重论之,天时虽足取胜,然其理难测,不如地利之可恃。地利虽足自守,然其险有形,又不如人和之可恃也。如何见得天时不如地利?假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乃城郭之至小者,若不足以守国矣;然以其少有凭依,故敌人四面环攻,亦不能克。夫环而攻之,旷日持久,其间岂无干支旺相,遇着天时之善的;然而终不能克,此可见天时不如地利也。如何见得地利不如人和?且如敌人来攻,我之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甲足以御敌非不坚利也,米粟足以养兵非不饶裕也;然必上下同心,方可固守。假使民心怨叛,不肯效死,将这城池兵粮委弃而去,君亦安得而保有之;此可见地利不如人和也。”要之人和既得,则天时地利,交相为用;人和既失,则天时地利,皆无足赖矣。信乎有国家者,以得人心为本也。
【元典】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译文】所以说,控制人民不迁逃,不靠国家的疆界,巩固国家不靠山川的险阻,威服天下不靠兵器铠甲的坚利。得到仁义的人,帮助他的就多;失掉仁义的人,帮助他的就少。帮助他的人少到极点,连家里人都背叛他;帮助他的人多到极点,天下的人都归顺他。让天下人都归顺他的人去攻打连家里人都背叛他的人,(必然所向无敌;)所以君子不战则罢,战则必胜。
【诸儒注疏】“域”,界限也。言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理学讲评】域,是限制。至,是极处。孟子承上文说:“观地利不如人和,则知国家所重,惟在得民心而已。所以说人君要限制居民,不在封疆境界;要固守社稷,不在山川险阻;要战胜攻取,威服天下,不在兵甲坚利;只看民心向背何如耳。诚能行仁义之道,而恩惠浃洽,则民心有所固结,莫不亲上死长,乐为效力,而扶助之者多矣。如或失仁义之道,而举措乖方,则民心无所系属,莫不幸灾乐祸,涣然瓦解,而扶助之者寡矣。寡助之君,既失了人心,其极,必至于众叛亲离,虽亲戚至近,也都知其败亡,相率背而去之矣,况其远者乎!多助之君,既得了人心,其极,必至于近悦远来,虽天下至大,也都慕其德教,翕然顺而从之矣,况其近者乎!人心之向背相悬,而国家兴废存亡,其机已决于此矣。若以天下所顺之君,攻亲戚所叛之国,则彼之人民,皆为吾用;彼之富强,皆为吾资;不战则已,战未有不胜者,盖由吾得人和,而彼失之也。然则域民固国之道,地利尚不足言,况天时乎!”孟子见当时列国分争,皆以天时地利为重,而不知爱恤其民,故其言深切着明如此。及其论得民之有道,在于所欲与聚,所恶勿施,此又得人和之本也。为民上者,不可不知。
【心学讲评】孟子曰:诸侯之失道,言兵者乱之也。以为战而能胜,则可以威服天下,而何用此迂远难行之道为哉!乃战不息,而胜不可必诡胜诡败,以自趋于危亡。不知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即以战言,又岂违道而有常胜之理乎?则吾且与之言兵。
今之言兵者有二:曰天时,曰地利。而君子之以道得民者,则曰人和。人和非以战也,乃即以之与天时地利较胜于战,而得失之数有不晓然者哉!孤虚衰王,观星占气,皆以人之小慧测天,而非天无心之化必然者也。较而论之,不如地利之为攻为守、有便不便之成形矣。乃天地可乘而不可乘也,以人用地,非以地而用人,进退勇怯,地能争利于俄顷,而得失无定理,不如人和之无所往而不同心戮力者明矣。此其明明不相如之情形,尝亦取成败已然之迹而验之乎?不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有可守之地,而环而攻之乎?乃守者终固,攻者终溃,旷日持久之中,以天时言,必有福德在我而刑害在彼之日矣。然而终不能胜者,则以城郭为可据之形,劳逸俯仰之势殊,非天时之说有其窥测之言而无实也。天时不如地利,不亦较着乎?地利实而天时虚,其得失且然,况人和哉!夫不有城非不高者乎?我可冯以俯击也;池非不深者乎,敌难薄而相迫也。借以守险而御敌者存乎兵革,乃革非不坚致,而兵非不犀利矣。有险可据而持久者存乎食,乃米粟又非不积之多矣。然而敌一至则委而去之,曾不能食其米粟、用其兵革、婴城池以一战者,亦往往而有,则何也?惟上下离心,而浮言煽动于前,溃散终不可止,则惟人心不和之故。地利不如人和,不亦较着乎?
由此言之,天时勿论矣,地利可恃而终不可恃。欲操常胜之术,而但倚山河之固,此亡国丧师之所以积也。故语有之曰:封疆之界所以域民,而使民之终不离叛者不在此也;禁之而不戢,有不禁而自安者也。山溪之险所以固国,而使民之共保吾国者不在此也,有险者或亡,而无险者固存也。兵革之利所以威天下,而使吾民之势盛而敌不敢轻者不在此也;如林者倒戈,而制梃者可挞也。人和之有聚而无散,有安而无危,有勇而无怯,明矣。
乃所以不恃彼而恃此者,将何以致之哉?道而已矣。民有民之道,恒产与恒心相因而有;君有君之道,善政与善教渐进而深;好战乐杀者不得,而型仁讲让者得之也。得之焉,则人切元后父母之戴,而助之者多;失之焉,则人有怨咨离叛之心,而助之者寡。其助寡乎,则众志一摇,虽亲戚亦革面以全生,而降畔不可止。诚多助矣,则仁声远播,将天下皆弃主以归附,而咸顺无逆。于是而兴伐罪吊民之师焉。吾所用者,天下之所顺也,不期而会者尽乎五服;所攻者,亲戚之所畔也,闻风而附者在其宗臣。故君子之师,兵临而瓦解。以顺人心之势,成其不嗜杀之心,不战而敌自服,自古然矣。或其党邪丑正之有徒,不度德量力,而与我战乎;众势合而勇自增,桓桓赳赳之气不可当也,其胜必矣。
然则尽言兵者之说,终不能如君子固结人心之本术,情势之一定而不易者。乃好战嗜杀之徒犹日,君子之道非可以制胜,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争战之世;乃指天画地,以社稷生民供其邪说。不亦深可恶哉!
【元典】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曰,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曰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译文】孟子正要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说:“我本该来看望您的,但是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风。明天早晨,我将临朝听政,不知(您是否肯来)让我见见您吗?”孟子回话道:“我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第二天,孟子出门到东郭氏家去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推说有病,今日却去吊丧,也许不合适吧?”孟子说:“昨天有疾,今天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
【诸儒注疏】“王”,齐王也。孟子本将朝王,王不知,而托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辞也。“东郭氏”,齐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辞。辞疾而出吊,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同意。
【理学讲评】王,是齐宣王。昔者,是昨日。孟子于齐处宾师之位,未尝委质为;史在齐王当就见,不当召见。在孟子可往朝,不可应召。其礼与臣下自不同也。孟子一日将朝齐王,王初不知,乃使人来召孟子说:“寡人初意,本要自来就见夫子,只因偶有寒疾,不可以当风,故不能来;明早将欲视朝,不识夫子肯来使寡人得一见否?”齐王托疾以召孟子,是以臣礼待之,而非能屈己以下贤者也。孟子知其意之不诚,亦托疾以辞之说:“我初意本欲朝见,但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盖不敢显言其非,而又不欲往应其召。孟子以道自重如此。然又恐齐王不悟而以为真疾,则此意终无以自明矣。故次日便出吊于齐大夫东郭氏之家。公孙丑疑而问说:“夫子昨日方以疾辞,今日便以吊出,则是明为托疾矣,无乃不可乎?”孟子答说:“昨日有疾,故不能造朝,今日疾愈,可以往吊,如之何不吊乎?”盖孟子之意,正欲使齐王知其非疾,而自悟其召见之非;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之意相似。惜乎门人弟子,犹有所未喻也。
【元典】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译文】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来了。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有王的召令,他不巧有点小病,不能到朝廷去。今天病好了点,急匆匆赶赴朝廷去了,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孟仲子随即派了几个人到路上去拦截孟子,告诉他:“请您一定不要回家,赶快到朝廷去!”
【诸儒注疏】“孟仲子”,赵氏以为孟子之从昆弟,学于孟子者也。“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采薪,谦辞也。仲子权辞以对,又使人要孟子,令勿归而造朝,以实己言。
【理学讲评】采薪,譬如说打草,采薪之忧,是言疾不能采薪,盖谦词也。要,是拦阻。孟子既出吊于东郭氏,齐王不知,以为真疾,乃使人问之,又遣医来诊视。是徒谓殷勤仪节之间,可以虚縻贤者,而不知尊德乐道之诚,正不在此也。乃孟仲子不以实告,而又权辞以对之说:“昔者以王命来召,适吾夫子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恐违王命,乃趋造于朝,不识此时能至朝否?”孟仲子既饰辞以对使者,恐孟子不知,乃使数人要之于路,说:“请必无归而造于朝。”欲以实己之言也。夫孟子辞疾出吊之意,本欲使齐王知之,有所感悟。乃公孙丑既疑其不可,而孟仲子又从而为之辞,则孟子以道自重之意,虽其门弟子亦不能知,而况齐王乎!此孟子所以不得不曲明其意也。
【元典】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译文】孟子不得已,就到景丑氏家去歇宿。景子说:“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是人世间最重大的伦理关系。父子关系以慈爱为主,君臣关系以恭敬为主。我看到了齐王对您敬重,却没看到您怎么敬重齐王。”孟子说:“咳!这是什么话!齐国人没有一个拿仁义的道理去说给齐王听的,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只是)他们心里在想:‘这个君王哪值得同他去谈仁义!’那么,(对齐王的)不恭敬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至于我,不是尧、舜之道不敢在齐王面前陈述,所以齐国人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敬重齐王的。”
【诸儒注疏】“景丑氏”,齐大夫家也。“景子”,景丑也。“恶”,叹辞也。景丑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
【理学讲评】景丑,是齐大夫。恶,是叹辞。孟子辞疾出吊,本欲警悟齐王。乃孟仲子不以实对,而要其必朝,则尽失孟子之本心矣。孟子既不能显言其意,又不欲趋造于朝,乃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盖欲示意于景丑,而使转闻于齐王耳。景丑乃责备孟子说道:“人之处世,内而家庭,则有父子;外而朝廷,则有君臣;此是天下之大伦,自有生民以来,不可废也。父子以情相爱,故主于恩;君臣以礼相接,故主于敬;人人各有当尽的道理。今丑见王之待子,可谓致敬尽礼矣,乃未见子之所以敬王,其如君臣大伦何哉?”孟子因晓告之,叹息说道:“子以我为不敬王,是何言也?大凡人臣敬君,不在仪节上周旋,只在大道理上明白。如今齐人都无以仁义告王的,岂是以仁义为不美的事,其心以为,王但知有功利,志趣卑陋,不足与言仁义云尔。这是以常人待其君,轻忽侮慢,不敬莫大乎此。若我则以尧舜望于王,平日所言,都是仁义,都是尧舜治天下的道理。若权谋功利,与尧舜之道不相似的,即不敢陈说于王前,是欲吾王扩充仁义,以致唐虞之盛治也。我不以庸君待王,而以大圣人望于王,则齐臣之中,子乃以我为不敬王,是不知事君之大道矣。”
【元典】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译文】景子说:“不,不是说的这个。礼的规定说:父亲召唤,儿子不能用‘诺’应答,(而要恭敬地用‘唯’应答);君王宣召,臣子不等车子驾好就动身。您本来准备去朝见,听了君王的召令却不去了,这恐怕与礼的规定不大符合吧。”孟子说:“难道能这么说吗?曾子说过:‘晋国、楚国的财富,没法比得上。不过,它们凭借财富,我凭借我的仁德;它们凭借爵位,我凭借我的道义,我欠缺什么呢?’难道这话没有道理而曾子随便说说的么?这或许是另有一种道理的罢。天下普遍看重的东西有三样:爵位、年纪、道德。在朝廷里,没有比爵位更尊贵的,在乡里,没有比年龄更尊贵的,辅助君主、管理百姓,没有比道德更尊贵的。(他)哪能有了其中一种(爵位)而轻视另两种(年龄、道德)呢?”
【诸儒注疏】礼曰:“父命呼,唯而不诺。”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屦,在外不俟车。”言孟子本欲朝王,而闻命中止,似与此礼之意不同也。“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书以为口衔物也。然则慊亦但为心有所衔之义,其为快,为足,为恨,为少,则因其事而所衔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岂是不义,而曾子肯以为言,是或别有一种道理也。“达”,通也。盖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说,盖以德言之也。今齐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于齿、德乎?
【理学讲评】慊,是心有所不足的意思。孟子以陈善责难为敬,而不以趋走承命为礼,正是以宾师自处之意也。景丑不达,终是以臣礼责备孟子,乃应说:“不然,我以子不敬王者,非此之谓也,谓于礼有未尽耳。《礼经》上说,人子闻父有召命,则唯而无诺;人臣闻君有召命,则不俟驾而行,是急趋君命者,乃礼之当然也。今子本将朝王,既闻王命,乃称疾不往,此与不俟驾之礼,若有不相似者。我以子为不敬王,盖以此也。”孟子晓之说:“闻命则趋,固人臣事君之常礼,而以道自重,乃君子立身之大节。吾今所言,岂谓是与?昔曾子尝说,晋楚大国,其富诚不可及矣。然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当之,不禄而富,是天下之至富者在我也。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当之,不爵而贵,是天下之至贵者在我也。在晋楚非有余,在我非不足,吾又何慊乎哉?曾子之言如此,这岂不合于义而言之乎?是别有一种道理,超乎势分之外者。这道理为何?盖通天下之所尊的,凡有三样。爵位尊贵的,是一样,年齿高大的,是一样,道德完备的,是一样。在朝廷之上,以贵临贱,以卑承尊,那时只以爵为重,名分一定,莫敢僭逾,此爵所以为达尊也。在乡党之间,长者居上,少者居下,那时以齿为重,先后次序,莫敢违越,此齿所以为达尊也。至如辅佐一世,而成治安之功;长率万民,而致雍熙之化,此惟有仁义之德者能之,那时只以德为重,在朝廷不敢与之论爵,在乡党不敢与之论齿,此德所以为达尊也。今王虽富有齐国,南面称孤,其爵诚尊,然不过达尊之一耳。若论齿论德,则我有其二,安得以彼之一,而慢我之二哉!然则王之不当召我也明矣。”
【元典】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
【译文】所以想要有大作为的君主,必定有他不能召见的臣子,要有事情商议,那就(亲自)前去请教。如果他不像这样(诚心实意)地崇尚道德、喜爱仁义,就不值得同他一起干事。
【诸儒注疏】“大有为之君”,大有作为,非常之君也。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也,为是故耳。”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我谓王不当召我者,非故自为尊大也。亦以人君图治之要,只在尊德乐道而已。故自古帝王,将欲兴建太平,而大有为于天下,则必屈己下贤,隆礼待士,而有所不敢召之臣。如于君德治道,欲有所咨询;于民情政体,欲有所商确,则必枉驾就见,而亲访其谋猷,此所谓不召之礼也。夫以王公之尊,岂故屈身于匹夫之贱哉?只为尊敬其德,爱乐其道,欲使仁贤效用,治化有成耳。苟尊德乐道不如是,则任贤之心怠,望治之志荒,鸟足与有为哉!此大有为之君,所以有不召之臣也。王乃欲召我,岂未欲大有为于天下耶?”
【元典】
“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译文】所以汤王对于伊尹,(首先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作臣子,所以不费力气就统一了天下;桓公对于管仲,(首先也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作臣子,所以不费力气就称霸诸侯。现在天下(大的诸侯国)土地相等,德行相似,谁也超不过谁,(之所以如此)没有别的原因,是因为(君主)喜欢任用听从他们使唤的人做臣,而不喜欢任用教导他们的人做臣。
【诸儒注疏】先从受学,师之也;后为臣,任之也。“丑”,类也。“尚”,过也。“所教”,谓听从于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谓己之所从学者也。
【理学讲评】丑,是类。尚,是过。孟子承上文说:“自古大有为之君,行王道而王者,莫如成汤。行霸道而霸者,莫如齐桓公。这二君都有所不召之臣,伊尹、管仲是也。成汤三聘伊尹,知其志在于觉民,即从而受学焉,然后任之为相,号曰阿衡。故伐夏救民之事,伊尹皆以身任之,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汤遂不劳而王矣。桓公一见管仲,知其才可以托国,即从而受学焉,然后任之为相,称曰仲父。故尊王攘夷之事,管仲皆以身任之,九合诸侯而不以兵车,桓公亦不劳而霸矣。一王一霸,功虽不同,要之尊德乐道,可与大有为则一也。今天下诸侯,以地则相类,以德则相等,莫有能建立王霸之业,而超过当时之君者。此无他故,只为列国之君,都以富贵骄人,不肯屈己下士。有一等趋走承顺,为我所教诲的,便喜欢用他,过为亲厚。有一等拖道怀德,我所从受其教诲的,便不喜欢用他,反致疏远。求如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者,不可复见矣。既无不召之臣,又安能成大有为之业,所以地丑德齐,终莫能相尚也。然则齐王欲大有为,岂可复蹈时君之习,而不以汤、桓为法哉!”
【元典】
“汤之于伊尹,桓公之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译文】汤王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随意召见。管仲尚且不能随意召见,何况不愿做管仲的人呢?
【诸儒注疏】‘不为管仲”,孟子自谓也。范氏曰:“孟子之于齐,处宾师之位,非当仕有官职者,故其言如此。”
此章见宾师不以趋走承顺为恭,而以责难陈善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德尊士为贤;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理学讲评】孟子直以不召之臣自任,说道:“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都是学而后臣,欲有谋焉则就之,未尝敢召之来见也。夫伊尹为元圣,其不可召,固不待言;至如管仲一霸者之佐耳,尚且不可召,而况不屑为管仲者,顾可召而见之乎?盖我所志者,伊尹之志;所学者曾子之学。辅世长民之德,无慊于晋楚;尧舜仁义之道,独陈于王前。方将卑管仲于不足为,而顾托疾以召之,是待我不如管仲也,我岂可轻于往见哉?”孟子此言,非故自为高亢,盖有见于人君治天下之道,当如是耳。盖人君与贤者共治,若恃其富贵爵禄,可以奔走天下,则其待士轻;待士轻,则其任之必不重,仕何由行其道乎?故君能降志于其臣,而后士重;士能亢志于其君,而后道行;上可为成汤、伊尹,下不失为桓公、管仲。此《易》之泰卦所以取于上下之交也。
【心学讲评】当分争之际,而欲成图王之大业,其失之也,恒以其主之骄也。君既自习于骄,而士复谄上以成其骄,于是背道弃德,皆惟徇其君之所好而莫之违,未有可成者也。君无不敢之心,则不足以承靡谌之天命;士无不可之志,则不足以伸独是之大谋。乃士无其不可者,而君遂忘乎其所不敢;此无他,惟为士者上以其君为不足深言,而内求诸己,无道之可行、德之可据也。孟子思大用齐以安天下,其与齐廷之臣,志异道殊,则所以自处之礼亦殊。此其深心卓识,齐君不知,齐臣不知,即及门之士、兄弟之间亦不能知。而孟子独以其不可者,欲动齐王不敢之心,以抑其骄,而使逊志于道德,故游于群不相知之中,不得不详辨焉。
孟子以客卿之礼不与趋朝之常数,而将朝王必有关于兴亡之大故,而恐王谋不及此,欲告之也。乃王亦知请教于孟子矣,而习于可召之臣,不知骄之非道,乃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则以有寒疾不可以风,而不能矣。诘朝而视朝焉,如夫子惠而顾我,则可得见也。不识可乎?”辞之逊也,亦孟子不可之气象有以移抑其骄者使然,而其心之骄不可夺也。孟子于是不待踌躇,直词以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一如其来言之词,见吾之不可者与王相亢而无容下也。
乃王之称疾,托词也,则亦可知孟子之称疾,亦必托词也,于是而思孟子之不可召者何故,则骄气惩,而促驾以来。孟子之待王也厚,而望之切矣。至于明日而王未至,则其不悟也可知,乃出吊于东郭氏,使王闻而知其无疾也。公孙丑不足以知此,乃曰:“昔者辞以疾,夫子或有异焉,然不可不存一周旋委曲之意。而今日吊,无乃不可乎?”孟子以其不能体吾深心,未可告也,则应之曰:“昔者疾,疾自疾也,今日愈,则愈矣,今日自行今日之事也。吾何所慊焉,而不吊乎?”
乃王则习见夫士之可召,而不疑孟子之不可,信为果疾,而使人问疾,且医来焉。独不思王之寒疾,待人之问而需医乎?何己可挟诈以骄,而孟子之必果疾而后可辞也?孟仲子见孟子之不在,而若惭若惧,乃对曰:“昔者有王命,适有采薪之忧;今病小愈,不敢自宁,而趋造于朝。”以是为可释惭而掩过乎,乃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仲子,习家训者也,而亦如是。千古不可屈之大义,一时必伸之素志,谁则知之?且使孟子而如仲子之意,遂中道而趋朝也,则前此之辞果诈也,果傲也;诈则必饬,而傲不可长也。而孟子之所以待王岂如是哉?此其为意,丑且不知,仲子且不知,而王之不知可知也。然则所以革王之骄心而使逊志于道德,以成大业之深心,期王之厚而不自失其正者,将容已于大白乎?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可因景丑以喻王乎?
而齐之臣果厚疑孟子之亢,而丑不能无言矣。景子以谄王求容之心,而托之于天性民彝,冀以折孟子曰:“君子所必明者,莫大于伦。而伦有大焉者,内而子事父,外而臣事君,尊亲一也。乃父子则主恩,而情重于礼;君臣则主敬,而礼重于情。父慈子,而子且愈不忍不笃其恩;君敬臣,则臣何得不隆其敬?乃丑见王之敬子也,盈廷之所不逮,而未见所以敬王,且有大骇于群心者,何与?”孟子曰:“恶!曾是不敬而可行于君臣之际者乎?而我岂过自亢而忘敬也乎?谓我不敬,是何言也!子不明夫敬之义耳。敬者,藏于心而非饰之于外者也,有诸中而抑必形于事者也。敬之者,尊之也。而子谓我之不敬,以齐人为敬乎?君道,仁义而已矣。成君之尊者,仁以育天下,义以正天下而已矣。以此奉之于君,则天下莫不尊亲之美,皆吾所效于君者也。而齐人无有以与王言者。嗜好则供之,功利则谋之,夫亦犹是天良之未泯,岂以仁义为不美乎?其心曰,王之所好者在是,所可为者在是,而至仁大义之言不足与深论也。则其以庸陋待王,而疾视其危而不救,不敬莫大焉!我则学之也有其不可欺之素,矢之也有不可隐之诚,将使王居仁由义,而尽尧、舜之道。非此者,以为负王恩礼之勤,而心有所不敢。则夙夜自矢、大庭无愧之忱,岂齐人之所能及哉!而子何谓我不敬耶?”
景子曰:“以此为敬王,藏于隐而可自托,岂敬也哉!勿亦欲自标榜以成一家之言,自高尚其事而已。我之谓子不敬者,实征之人臣事君之礼,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唯而不诺,情之迫也;君命召,不俟驾,志之恪也。今子固将朝矣,非不欲见王而有所称说,乃闻王命而遂不果,则立意以与王相亢,是与夫礼之所里安不相似。非礼无以将敬,非敬则不能率礼,而何辞于不敬乎!”孟子曰:“礼所云者,以君臣之分已定,而国家无事之日,命官分职,各有所司所宐趋之事,而岂我今日与王之谓与!我今者,合则进,离则退。所以愿与王同事而不舍者,将何为也?乃士之至于王廷者,以王之巍巍然据千乘之富,侯王之爵夺其贫贱之守,而志慑神沮,有言而不敢陈,有道而不敢伸,以使王日见其尊,不期骄而自骄,成乎无所能为之庸主耳。则请言君子之所守与王者之所尚乎!
“夫君子之所守,有其必不可者,非废君臣之义也。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矣。不可及者,恶用淫吾意以思及之乎!乃彼以其富,而我之仁可以并育民物者何富如之!彼以其爵,而我之义直方不屈者何贵如之!我授自天,而彼得之。人吾行吾志焉,不失吾仁义,而不失吾贫贱,吾何所歉而唯奔趋恐后以受命哉!’夫岂于君臣相敬之义有悖焉,而曾子乃昌言之不惭?则敬行于君臣之定分者一道,而义正于进退之先者又一道也。斯道也,天之秩也,即天下人心之同然而无不可达者也。故敬者,敬其所当尊之谓。而古今上下有必不可不尊者,无时而或屈,其理凡三,则爵其一也,以定分也;齿其一也,以明序也;德其一也,以尚贤也。是以天下之人莫敢不贵贵焉,莫敢不长长焉,莫敢不贤贤焉。而所以并行而分用者有三:在朝廷则莫如爵矣,臣主之分已定,率百尔以敬一人,莫之易矣。乡党则莫如齿矣,子弟之率唯谨,忘贵贱以事父兄,莫之易矣。至于世已衰,而欲辅之以成久安长治之世,民无主,而欲长之以合九州一统之民,则唯有德者可以任之。天属以先知先觉之任,人待其己饥己溺之仁,君抑恃以成茳中国抚四夷之业;望之重,则道不可得而轻,莫如德矣。则爵亦一尊耳,君以莅百职庶尹,而待荣待辱之士所必尊耳;恶得挟此以慢天显之齿、帝简之德哉!然则吾诚有其可尊者,而欲唯唯诺诺,辱吾德,以耆老之年随后进以奔趋,诚有其不可者也。夫士既诚有其不可,君知其不可,而不敢之心不容已于竞惕矣。
“夫王者之所尚,唯有其不敢者。故将大有为之君,其大有为,非小功小利之士所得与其规划;而欲大有为也,必且于天命未集、人心未一之先,预有以定其经纶。于其时,分职任功者有臣,奔走御侮者有臣,下而奉命列班者有臣,此皆可以不俟驾之礼役之者也。而其所夙夜基命于宥密、坐论俯临于万国者,则尤有臣焉,此不在可召之列者也。坐而思之,起而欲行之,不决也,非此臣而莫能决也,则造庐以请命焉。其必如是者何也?德本尊也,而慢心一生,则视为平易无奇之德,而权谋之术可与并驱;道本可乐也,而慢心一生,则视为淡漠不可好之道,而嗜欲之兴分其定志。尊之,而后体道以经天下者见为不可易;乐之,而后进德以一王心者见为无所强。奉教于君子,即奉君子之教以宰制万物,而为生民之主。苟不如是,则邪佞进而主术杂,其不可足与有为,而贤者亦将如之何哉!夫臣则信可召也,礼非无谓也,而尊德乐道之主知君臣之分已定,则吾尊尊乐乐之志不可得而伸,故名为臣也,而不敢遽臣之,执师弟之谊而往学焉,则崇齿贵德之道可与尊尊之礼并行而不悖。是故汤知此矣,于伊尹也学焉,无异执贽横经之礼也。及其天下已定,尹欲伸天子之尊,退而就乎臣列。汤之学已成,尹乃可安其分。故尹得以身任知觉,而汤惟奉教以行,其王不劳也。桓公犹行此矣,于管仲也学焉,无异函丈请益之文也。及其九合已成,仲乃受上卿之命,退而就乎臣列。公之学已毕,仲乃可谢其尊。故仲得以意展大匡,而桓惟受教以行,其霸不劳也。乃子所欲以臣子之常礼限不可召之臣者,徒见今天下士谄而君骄,有臣而无师,以为礼固然耳。
“而今天下之君果何如耶?地皆千里,佹尊俺失而幅员相若;德皆庸主,以富以强而功业无成;莫能相为统一以定天下。岂其无相并之情,无可乘之势哉?而其故非有他也。其为臣者,君以为然而然,君以为否而否,则说其从己而好之。若能令闻其所未闻、见其所未见,谋其所不能谋,而如尹之可为汤师、仲之可为桓师者,则道德尊而志尚高,以其不可屈也,弗好之矣。若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异是也。闻其道而知己德之不若,与之谋而知己谋之不逮,唯恐其言之不悉而任之不力,兢兢然北面而师之,不敢召也。故骄心去而乐闻过,乐闻过而喜于从善,盈庭便佞之臣无敢间也,皆君不敢之心有以一臣民百姓之心,而偕秉道以行,也是以不劳而霸王成也。此吾之所望于王者也,而敬王之实,蔑以加矣。且夫所受教者,不可召者也;所教者,可召者也。若管仲者,有取威定霸之才,而未闻辅世长民之德,然见诸侯之合离在我,四夷之攘却在我,所假手于齐桓有国之资而惟吾为者,一匡九合之事;可进可退,可生可死,而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而由仁由义,有安齐以安天下之志,有进可绥万方,退可传万世之道,而肯早自屈于未学之先,以就奔走在列之位乎!此吾之所以自守者也。子习见夫今天下君骄士慊之习,乃欲以礼责我,不亦过乎!”
“呜呼!孟子之心所欲白其志以望王者如此其大,微喻之而不可,不得已而畅言之,亦已苦矣。君子之得大行者,君有特达之知,而士大夫交相推敬,以将顺其君之美,而同志之士能伸其意,以喻不知者而使知,则君子不自尊而尊自伸。乃王不知也,景丑辈不知也,门人子弟不知也,无怪乎不足以行也。不得已而自言,亦以明其义于天下后世而已矣。
【元典】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
【译文】陈臻说:“以前在齐国,齐王送您一百镒好金您不接受;在宋国,送您七十镒,您接受了;在薛,送您五十镒,您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对的,那么后来接受就是错的;后来接受如果是对的,那么以前不接受就是不对的。在这两种情况中,您必定处于其中的一种了。”孟子说:“都是对的。”
【诸儒注疏】“陈臻”,孟子弟子也。“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皆适于义也。
【理学讲评】陈臻,是孟子的门人。兼金,是好金。镒,是二十四两。陈臻见孟子周流列国,辞受不同,遂疑而问说:“前曰夫子在齐,齐王馈以兼金百镒,乃固辞之而不受;及在宋有七十镒之馈,则受之而不辞;在薛有五十镒之馈,则又受之而不辞;三国之馈同,而夫子之辞受则异。若以前日之不受齐馈为是,则今日受宋薛之馈,不免为伤廉。若以今日受宋薛之馈为是,则前日之不受齐馈,不免为矫激。此是彼非,不能两立,夫子必有一件不是的去处,臻不能以无疑也。”孟子晓之说:“辞受乃君子立身之大节,应辞应受,只看道理上如何,不可苟也。我今辞齐之馈,不是矫激,乃辞所当辞;受宋薛之馈,不是伤廉,乃受所当受。要之皆当于理而已,子乃以异同为疑,是岂知我者哉?”
【元典】
“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
【译文】当在宋国的时候,我将要远行,远行的人必然要用些路费,宋君说:‘送点路费(给你)。’我为什么不接受?当在薛地的时候,我有防备(在路上遇害)的打算,主人说:‘听说需要防备,所以送点钱给你买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
【诸儒注疏】“赆”,送行者之礼也。时人有欲害孟子者,孟子设兵以戒备之。薛君以金馈为孟子兵备,辞曰:“闻子之有戒心也”。
【理学讲评】赆,是送行之礼。戒心,是警备的意思。孟子晓陈臻说:“我谓辞受皆当于理,何以明之?盖君子之居人国,若交以道,接以礼,而峻然拒之,则是绝人于已甚,亦不可也。我当在宋时,将去之他国,有远方之行。夫人有远行,则交游之间,每有馈送之仪,以资道途之费,是礼之当然也。宋君致馈之辞,说是为我远行故来馈赆,则馈我为有名矣。彼以礼来,何为却之而不受乎?是我受宋之馈,未为不是也。我当在薛之时,偶遇着军旅之事,方有警戒之心。夫贤人在其境内,则国君当周给之,保护之,使无忧患,是亦礼之当然也。薛君致馈之辞说,是闻我方有戒心,故为兵事来馈,则馈我亦有名矣。彼以礼处我,又何为却之而不受乎?此我受薛之馈,亦未为不是也。夫赐人者,礼得则无愧辞,受人赐者,义得则无愧心,君子盖权之审矣。”
【元典】
“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译文】至于在齐国,就没有(送钱的)理由。没有理由而赠送,这是收买我啊。哪有君子可以用钱收买的呢?
【诸儒注疏】尹氏曰:“言君子之辞受取予,唯当于礼而已。”
【理学讲评】取字解做致字。孟子答陈臻说:“我受宋、薛之馈,皆有所为故耳。若前日在齐,则既无远行之役,可以馈赆为辞,又无不虞之警,可以闻戒为辞,是于交际之礼,未有所据也。无所据而馈之,则是不问其义之当否,惟以财货交之而已。众人见利而动,可以货致者有之。至于守义之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岂可以货结其心,而收致之乎?知君子不可以货取,则齐王百镒之馈,乃义不当受者,此我之不受,亦所以为是也。臻又何疑焉?”盖君子辞受取予,惟义所在,义所当受,固未尝立异以为高。至于义所不可,则虽一介之微,有不轻于取者,而况于百镒乎?孟子处三国之馈,可以为世法矣。
【心学讲评】君子之应天下,归于至是者而已。是与非原无定形,而其大别也,则在义利。义者,是之主;利者,非之门也。义不系于物之重轻,而在心之安否。名可安焉,实可安焉,义协于心,而成乎天下之至是。若见物而不见义,此天下所以污君子者,而断然去之久矣。义利之辨莫切于取舍辞受;推之于进退存亡,亦此而已。此之谓集义。
陈臻历忆往事而问曰:“辞受之间,内不失己而外不绝物,岂有异道哉?乃夫子前日于齐,王馈兼金百镒而不受,虽朝夕于其廷,情所不能却,而辞之也固;已而至宋,馈七十镒而受;已而过辪,馈五十镒而受;虽旅寓于其国,交所未能深,而受之也不嫌。将主于辞乎,以明君子自立之清操,则前日之不受是,而今日之受有委曲之情焉,非矣。将主于受乎,以示天下和平而易近,则今日之受是,而前日之不受有孤畸之志焉,非矣。窃疑夫子之必居一于此。不然,同一诸侯,同一交际,而辞受无定衡,是非无定理,将使学者何所取法哉?”
孟子曰:“君子取舍之间,吾心之定则立于不可易。物至而即审,事至而即决,不任意气,不徇物情,而焉有不是者乎?正可于此审天下之无定理,而吾心之有定义也。当在宋也,予无固居于宋之心,将有远行矣。行者之必以赆,所以致主人不忘去此之情也;而宋将命之辞曰“馈赆”。有辞矣,则义之所可将者矣,予何为而必不受,以绝人无已之情乎?当在辪也,有不逞之难,而予有戒心;其将命之辞曰:“闻夫子之戒,故为防卫者刍粮之资而馈之。”有辞矣,即义之所可致者矣,予何为而不受,以绝人同患之情乎?此受而是,而理得焉,心安焉;义也,而非利也。若于齐,则居其国,立其廷,安处而从容,以与王大有所欲为。若货财,则已给矣;王之馈,无辞以处此也。无以处此而馈行焉,则所重在货,而以为货可得君子之心矣。予于是怫然大不慊于予心,而自念曰: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者!欲以宠游士之道待君子,则是谓君子为可取也。一见而逆于心,此义利之大防,不可以私情干者,而又岂有不是者乎?故曰皆是也。通天下以情,而守吾心之正,一介犹是也,万钟犹是也,得生失死犹是也,行一不义而得天下不为犹是也。君子之以中心固有之义行乎天下,无不自得,义内焉耳。至是而无非,岂于外物而见成形之是非也乎!”
时解有添入王不用孟子意,邪说也。然则用孟子便可受无处之馈乎?
【元典】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赢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译文】孟子到了平陆,对那里的长官(孔距心)说:“如果你的卫士一天三次擅离职守,开除不开除他呢?”孔距心说:“不必等三次。”(孟子说:)“那么您失职的地方也够多的了。荒年饥岁,您的百姓,年老体弱抛尸露骨在山沟的,年轻力壮逃荒到四方的,将近一千人了。”孔距心说:“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够解决的。”
【诸儒注疏】“平陆,”齐下邑也。“大夫”,邑宰也。“戟”,有枝兵也。“士”,战士也。“伍”,行列也。“去之”,杀之也。“子之失伍”,言其失职;犹士之失伍也。“距心”,大夫名。对言此乃王之失政使然,非我所得专为也。
【理学讲评】平陆,是齐邑。大夫是治邑之官。士,是军士。伍,是行列。去,是诛。距心,是大夫名。孟子在齐,曾到平陆地方,见其年岁饥荒,民多死徙。因问其大夫孔距心说道:“事无大小,各有职守。似你这执戟的军士,设若于行师之时,一日之间,三离其伍,则以军法诛之否乎?”距心答说:“失伍离次,法所必诛,一次即不可宥,何待于三乎。”距心未知孟子发问之意,故直以士之职守为言也。孟子因诘之说:“士之失伍,罪固当诛矣。然官之有职,就如士之有伍一般。如今看来,子之旷废职守,如军士之失伍者亦多矣。盖国家设官分职,本以为民,必使民无失所,方为称职。如今这凶荒饥馑的年岁,看你这境内百姓,饥饿愁苦,生计无聊。有那年老赢病的,不能动移,辗转僵仆,死在沟壑之中;有那年力强壮的,抛弃家业,流散四方,苟全旦夕之命,这等的不知几千人矣。子为牧民之官,使百姓这等失所,其为失职与军士之失伍何异?若断以国法,不知当以何罪治之也。”距心犹未知其罪,乃答说:“民之死徙,距心非不知悯恤,但事有不能自由者。如仓廪府库,非奉命不敢发,赋税征输,非奉命不敢缓;此在君上之轸念何如,距心安得而专之乎!今以失伍罪我,则枉矣。”距心之言,盖徒知事权之在上,而不知职任之在己。此孟子所以重责之也。
【元典】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译文】孟子说:“假如现在有个人,接受了别人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么必定要为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了。如果找不到牧场和草料,那么是把牛羊还给那个人呢,还是就站在哪儿眼看着牛羊饿死呢?”孔距心说:“这是我的罪过。”
【诸儒注疏】“牧之”,养之也。“牧”,牧地也。“刍”,草也。孟子言若不得自专,何不致其事而去。
【理学讲评】牧之,这牧字是指畜养牛羊说。求牧,这牧字是指牧放的地土说。孟子因距心诿罪于上,故责之说:“子谓仓廪府库,是君上主张,兴发赈贷,由不得你,便道不是你的罪,这岂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者乎?且以畜牧之事譬之。今有人受了人的牛羊,替他牧养,则必问那主人求讨牧放的地土,与那喂养的草料,才好替他收管。假使求牧与刍而不得,还是把这牛羊交还主人,脱身而去乎?抑亦立视牛羊之死而不顾乎?此必反诸其人,无立视其死之理矣。今子受王命而为之治平陆,就如受人之牛羊一般,遇着凶荒,便当力请于王,设法赈济;若请而不许,就如求牧与刍而不得的一般,便当致其事而去之。今既不能养,又不能去,还守着这官,看着百姓饿死,则与立视牛羊之死者无异矣。是谁之过与?”于是距心惕然省悟,直认其罪说:“我以牧民为职,不得其职而不去,何所逃责,此则距心之罪也。”夫朝廷设官养民,凶年饥岁,民方待哺,岂可委之而去;但既不得尽职,又无空食其禄之理,义不容不去耳。然则为民牧者,固不可立视其民之死,而为之君者,岂可不深念邦本,使人臣得行其志哉?
【元典】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译文】往后的某一天,孟子朝见齐王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五个,能认识自己罪过的,只有孔距心。”(孟子)给齐王复述了一遍他与孔距心的谈话。齐王说:“这是我的罪过啊。”
【诸儒注疏】“为都”,治邑也。邑有先君之庙曰“都”。“孔”,大夫姓也。为王诵其语,欲以风晓王也。
陈氏曰:“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举知其罪,固足以兴邦矣。然而齐卒不得为善国者,岂非说而不绎,从而不改故耶!”
【理学讲评】邑中有先君之庙的叫做都。为都,是治邑。孟子既以臣之失职,责备距心,使之服罪矣,又欲因此警悟齐王。故他曰自平陆之齐,来见齐王,就对他说:“今之居官食禄,为君牧民者未尝乏人,然能尽忠补过者亦少矣。即如王之群臣,为治于都邑者,臣知得五人;五入之中,能自知其罪者,独平陆孔距心一人而已。”于是将前日所以切责距心,与距心所以自责的言语,一一为王诵说。盖欲使王知得外边百姓,这等流离困苦,做有司的,这等掣肘难行,庶几王心有所感悟耳。王果自任其咎说:“人君职在养民,为臣者不过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耳。使寡人能行仁政,那有司自然奉行,何至失职。今百姓不得其所,有司不得其职,皆缘寡人不能兴发补助以至于此,非寡人之罪而谁乎?我今知罪矣。”夫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各任其罪如此。使齐王能扩充此心,务损上以益下;齐之大夫能仰体君心,各修职以养民,则齐国庶几于大治矣。惜乎其悦而不绎,从而不改也。
【心学讲评】天为民而立君,君为民而置吏,其为功为罪,皆视民之忧乐生死而已。以此考衰世之君臣,其得罪于民多矣,而不自知也。君子游其国,不惮宛转言之,以使自知之,而后有改之机焉。故孟子于齐之君臣责之深,而使之自不容于讳过。
齐饥,君无发粟之典,邑大夫无请命之言,民之死亡,非但一平陆也。平陆大夫孔距心者,为犹可语焉。孟子至其邑而谓之曰:“明于功罪之实,则赏罚审,虽膺重刑,而不得不服也。今以职核罪,以罪定法,有如子所属执戟之士,当临敌之际,一日而三离其伍,于法当诛也,而子必伸法以加罪乎?抑姑纵而听其有士之名、无士之实乎?”则对曰:“士有伍,职守存焉。一失伍而去之,不容贷也。岂待三乎?”孟子曰:“职不可废,而法不可执。信如此也,则子亦可反而自思矣。士有士之伍,子不有子之伍乎?王所命子以必治者,即子所守而不可废。乃居其官者有日于兹,而犹夫平陆之无大夫也,非一日矣。夫子所受命以宰斯邑者,长民者也。民不幸而遇年之凶灾,而成饥馑之岁,则所待以弛其力、薄其征、补其不足者,子也。而子之民,老赢不能去者,则转于沟壑;壮而可去者,则就食而散之四方。子试简民籍而稽之,凡几千人乎?民之奉子者何心?王之任子者何事?有明王按法而议刑,子将何以自处乎?”大夫曰:“有其心者,距心也;而发政以救民者,非距心之所得为。一言之而如不闻,再言之而罪且加矣。”
孟子曰:“诚如此,而子遂无以自处乎?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一受焉,而牛羊即其牛羊;为之牧,则惟听我之牧,而后可受。牧地与刍,此非己专也,而可求也。求之而不得,诚主人之吝于恩乎,乃牧者于此亦将自计焉:授我以虚名,而禁我以实效,则反诸其人,而生死不在己之可谢过乎?抑委罪于求而不与者,遂立视其死与?子诚求矣,诚不得矣,平陆固非子之平陆,而或可以一去动王心,未可知也。即不然,而子亦可以免矣。”于是距心知去就之在己,而尸禄之为有咎也,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距心知罪,则从此以往,徇君求容,而殃民之害,庶几免矣。乃使为邑者请矣,请不得而去矣,一吏去而一吏复受之,犹然视民之死,乃至贤者尽去,而不肖者犹充位而有余,齐之民终无可生之日也,是不得不为王告也。他曰,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与相知闻者有五人焉。核其功,考其罪,于牧民之得失,五人无异也,则臣所不知者,当亦无异也。乃贪位残民,而不自知其为法所不赦,知之者惟孔距心耳。有罪而不知,知之而不能改。王其如此为都者何?”于是述其告距心者,历诵之而述之,言言皆诛距之心,即言言皆诛王之心也。王乃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岁之凶,民之死亡,大夫不告而不知,欲告而不敢,听其尸位而不绌,贤者将去而不惭:王于是始知之乎?有罪而不容自昧,此齐王所以足用为善也;知之而后能改,此齐王所以一暴十寒,而终不可有为也。而君子之言,其直而婉,一发于爱民事主之诚,则已尽矣。
【元典】
孟子谓蚳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译文】孟子对蚔蛙说:“你辞去灵丘地方长官的职务,请求担任法官,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可以(接近齐王向他)进谏了。现在已经几个月了,还不可以进谏吗?”蚔蛙向齐王进谏而不被采纳,便辞官而去。齐国有人议论说:“孟子替蚔蛙出的主意倒是很好了,他怎么为自己考虑,我就不知道了。”
【诸儒注疏】“蚳蛙”,齐大夫也。“灵丘”,齐下邑。“似也”,言所为近似有理。“可以言”,谓士师近王,得以谏刑罚之不中者。“致”,犹还也。讥孟子道不行而不能去也。
【理学讲评】蚳蛙,是齐大夫。灵丘,是邑名。士师,是理刑的官。致字解做还字。齐臣有蚳蛙者,尝辞灵丘大夫之命,而请为士师,盖职掌刑罚而有谏诤之责者也。孟子以职事讽之说道:“人臣之义,内外远近,惟君所使。子乃辞灵丘而愿为士师,是岂择官而仕乎?其于道理,亦有近似者。盖人臣在疏远之地,则下情多壅于上闻;为亲近之官,则忠言或易于乘间。子今职专理刑,在王左右,则凡刑罚有失中的,可以随时救正,因事纳忠,当言而言,无所忌讳,子之请为士师,殆为此也。今在位已数月矣,王之用刑,岂能事事皆当,无一可言,子尚未可以进言与?居得言之地,有当言之事,而犹默默无所建明,此吾所未解也。”孟子责望蚳蛙深切如此。蚳蛙因此感动,乃进谏齐王;王不能用,遂致其职事而去,可谓得进退之义者。然虫氏毫之去,实孟子激之。故齐人遂讥孟子说:“蚳蛙因孟子之言而进谏,其谏为忠谠,谏不行而遂去,其去为明决。孟子为蚳蛙曲成其美,则诚善矣。然孟子道既不行,去又不果,其自为身计,乃不若虫氏毫;明于为人,而暗于自为,吾不知其何说也。”盖孟子以臣道处蚳蛙,而以宾师之道自处;其进退之义,自是不同。齐人何足以知此。
【元典】
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译文】公都子把这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有官职的人,如果无法行使他的职责就辞职;有进谏责任的,无法尽到进谏的责任就辞职。我既没有官职,又没有进谏的责任,那么我的行动进退,难道不是宽宽绰绰大有回旋余地了吗?”
【诸儒注疏】“公都子”,孟子弟子也。“官守”,以官为守者。“言责”,以言为责者。“绰绰”,宽貌。“裕”,宽意也。孟子居宾师之位,未尝受禄,故其进退之际宽裕如此。尹氏曰:“进退久速,当于理而已。”
【理学讲评】公都子,是孟子门人。绰绰,是宽裕的模样。公都子闻齐人非议孟子之言,遂述以告孟子。孟子晓之说:“君子出处进退,各自有一种道理,齐人岂足以知我哉?吾闻古人有言,人臣分理政事,如礼乐刑罚,各有职掌的,这是以官为守,修其职,乃可以居其官耳。若君不信任,事多掣肘而难行,于职业当尽的都不得尽,这等不去,是贪位慕禄而已,所以说不得其职则去。人臣专司谏诤,凡利病得失,皆许直言的,这是以言为责,尽其言乃可以任其责耳。若君不听从,言虽苦口而不入,于议论当行的,都不得行,这等不去,是偷合取容而已,所以说,不得其言则去。虫氏毫为士师,得以进谏,正是有官守言责者,不合则去,乃人臣进退之义当然也。若我于齐,虽在三卿之中,而不受万钟之禄,既不是分理政事,以官为守的,又不是专司谏诤,以言为责的。人固不得以臣下之职事,责望于我,我亦不肯以一身之去就受制于人。道合则留,可以进而进;不合则去,可以退而退,都由得自己主张,岂不绰然宽舒而有余裕哉?齐人安得以虫氏蘸之去而议我也。”盖孟子在齐居宾师之位,与为人臣者不同,故其自处之重如此。至于官守言责不得则去,与周任、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说相合,则万世人臣不可易之常道也。
【心学讲评】君子欲行道以安天下,而道未可行,则不忍恝去者,其至仁;而不可苟容者,其大义;故必出于可进可退之地,以安身而利用。乃所谓可进可退者,岂行藏不定而姑寄之浮沈之间!乎道有大小,则进退之轻重出焉。君子以格君心为道者也,人不足适,政不足间,故不以一事之从违为合离;而心之可格与否非旦夕之效,自可从容以思所感通。而其终不可有为,则异同之迹不显,而其去也以礼,终不伤君子之交。是以立身于进退之间,仕不受禄,而进退定之于心,因之于时,岂智效一官、志尽一职者之所可同哉!
齐大夫有虫氏蛙者,犹非尸位苟容之士也。其为士师,不得其官,而孟子告之曰:“仕于人国者,无虚贵也,子庶几知之乎!辞灵丘而请士师,邑宰非卑也,士师非尊也,以能择职而自效者。以远而无以效忠,不如立王廷,而法有不得伸,可因事以谏王之废政刑也。乃今既数月矣,法之不合于理而不当于子之心者不少矣,未可以言与?听不听在王,而子亦可审子之自处矣。”于是虫氏蛙以其所执之法谏王,而王不用,于是致为臣而去。虫氏蛙之道固当然也。
乃齐人不知孟子,而疑孟子之不用何以不去,乃议之曰:“所以为蚔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斯言也,或庸人之见不及也,未可知;或小人之欲激孟子以去,也亦未可知。公都子以告,则未能测孟子而疑之也。
孟子曰:“夫进退之际,岂有不审于至善以宅身者乎?吾之使抵蛙谏而且去也,道有在是者。吾闻仕者之恒经矣。有官守者,官即其所守也。欲为而上禁之,欲弗为而上督之,将顺上,则废其守;守不可废也,去之必也。有言责者,言实其责也。言有不能人,入而不见听,将阿谀,愈深其责矣;责不可委也,去之必也。此虫氏蛙之道也。若我之于齐,才非仅效一官,故不受一官之职;道非仅言一事,故不以一言为责。于己,无见用,无不见用也;于王,不能我从也,亦不能我违也。吾可进,吾自知其可进;吾可退,吾自知其可退。委曲者在心,而审处者因乎时,岂不绰绰然惟吾之裁之,而非一定之法所可拘哉?此非齐人之所能知,而吾何不善之有哉!”
夫无官守,无言责,而何以谓之仕?君子所守者大,而任天人之责者深。格君心之非者,不以事,不以言,无即效之功,而亦无终不可感之理。端本正物,而进退自全于礼。大人之变化所以不测者,立乎其大而已矣。
【元典】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欢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译文】孟子在齐国担任卿,奉命到滕国去吊丧,齐王派盖地的大夫王驩作为副使与孟子同行。王驩(同孟子)朝夕相见,但在从齐国到滕国的来回路上,孟子不曾同他谈起出使的事情。
【诸儒注疏】“盖”,齐下邑也。“王欢”,王嬖臣也。“辅行”,副使也。“反”,往而还也。“行事”,使事也。
【理学讲评】盖,是齐邑。行事,是出使的事体。孟子在齐,曾受客卿之职,遇滕国有丧,齐王以孟子为使,往行吊礼。又使盖邑大夫王驩为副使,辅佐其行。这王骓是一个佞幸之臣,孟子平日所不取者。如何可与共事?以故同行在途,王骓虽朝夕进见,往返齐滕之路,相接甚久,孟子竟不肯少假辞色,与之亲昵,就是出使的仪文礼节,也不曾与他计议,其待之之严如此。盖惟恐比之匪人,将至于失己,故宁疏之而不敢亲也。
【元典】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译文】公孙丑说:“齐国卿的职位不算小了;齐国与滕国之间,路不算近了,往返途中不曾同他谈起出使的事情,为什么呢?”孟子说:“那个人既然独自包办了,我还说什么呢?”
【诸儒注疏】王驩盖摄卿以行,故曰齐卿。“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如此。
【理学讲评】公孙丑不知孟子待王獾之意,乃疑而问说:“凡人之相与,若势分悬绝,或周旋不久,则言有不能尽者。今王骥仕为大夫,摄使事以佐夫子,其位不为小矣。自齐至滕,历二国之境,其路不为近矣。名位相次,既非悬隔而不得言;同行日久,又非仓卒而不及言,乃自往至反,终不与之言及行事,此何意也?”孟子于此,以难于明言者,乃托辞答说:“我与彼奉命而出,若事有不治,与之共议可也。今出使仪文礼节,既有从行官属,各司其事,治办已停当了,我惟将命而行,自足成礼,何用更与之言哉?”观孟子之言,盖既不肯妄与之交,以流于苟合;又不肯直斥其故,以伤于已甚,可谓不恶而严者矣。
【心学讲评】君子恶小人,始未尝不严,而终不觉为其所动,无他,居尊而好尸小事也。君子执简而御繁,委庶务于有司,而已不视;未尝不时有所疏漏,而有法以治之,则事亦终济。尸小事者,求全于趟屑,而情太迫,乃既非己所习,而有司或不能无过,于是小人得以其才下夺有司之效,而上求当于君子之心。其于事也,诚速而有功。而君子乃不觉动于其心曰:小人亦可使也。因而与之狎,而小人之技仇矣。
孟子为卿于齐,奉命而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以驩为有治事之才,可以分孟子之劳;也罐亦自恃其治事之才,可以矜孟子以未逮而且从我也。使介之礼,朝莫必见,无容不见焉。乃反齐、滕之路,举凡庀礼器、治礼文、安次舍、御徒旅之事,未尝言焉。不得已而有言,无宁道寒暄、谈风物而已。公孙丑从行而有疑,问曰:“使事,与驩偕者也。得失虽小,辅行者所必与闻也。乃罐以齐卿之位,不为小矣,岂贱有司之不如哉?齐、滕之路,不为近矣,盖一事之无可疑哉?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不亦太简乎!”孟子曰:“行事之必待于言者,忧其不治耳。以饬丧纪,则有司其礼者在;以御徒众,则有为之长者在。予无可疑也,无可待于彼也,而更何求?礼未尝不成,事未尝不济,为使者之道固然,而子何疑焉!”
呜呼!此非孟子之权辞也。君子之道,居要而已。先有司而略小过,则无所借于小人,而小人不得以苛察便捷之才移君子之心。易事而难说,所以终远小人,而道不屈也。
此章较旧说不同,文义本然。“朝莫见”是旧规。不与言,特不与言行事,非全不与语。
【元典】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赢。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
【译文】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去(安葬母亲),返回齐国时,在嬴地停留。充虞请问道:“前些日子您不知道我缺乏能力,派我监理打造棺椁的事,当时事情匆迫,我不敢请教。现在想冒昧地问一下:那棺椁似乎太华美了吧?”孟子说:“上古时候,棺椁没有规定的厚度,中古时候,棺厚七寸,椁的厚度同棺相称。从天子到平民百姓,(棺椁讲究)不只是为了好看,而是这样才称尽了孝心。”
【诸儒注疏】孟子仕于齐,丧母,归葬于鲁。“赢”,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尝董治作棺之事者也。“严”,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大美也。“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制礼时也。“椁称之”,与棺相称也。言其坚厚久远,非特为人观视之美而已。
【理学讲评】赢,是县名,在齐南境上。充虞,是孟子弟子。敦,是督理的意思。严,是急迫。称,是相等。昔孟子为卿于齐,有母之丧,自齐归葬于鲁。既葬,又自鲁而返于齐,到赢县地方止宿。充虞问说:“前日夫子有母之丧,不知虞之不肖,把匠作事务,使虞督率办理。那时夫子方在哀痛迫切之中,虞虽有疑,不敢请问。今事毕从容,愿窃有请焉。向者所用的棺木,却似过于华美;恐用不可太侈,礼不可太过,在夫子必自有说,虞不能无惑也。”孟子答说:“丧葬之从厚,其来久矣。夏商以前,礼制未备,其棺椁的尺寸,随人制造,原无一定之式。至中古时,周公定为丧葬之礼,才有个制竞。棺木许厚七寸,椁亦与之相等。自天子至于庶人,都是一般,不以尊卑为厚薄。这岂是外面装饰,要人看见华美,相与称夸而已哉?盖人子亲爱之心,本是无穷,而送终之礼,尤为大事。于此不厚,则必贻悔于后日,抱恨于终天,此心如何尽得?故欲其坚厚久远,乃可以尽人子之心耳。然则前日之木,稽之古制而合,及之吾心而安,又何嫌于过美哉?”
【元典】
“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
【译文】(由于等级的限制)不能用(好的棺椁),就不会称心;没有钱财用好的棺椁,也不会称心。既有资格又有钱财,古人就都用好棺椁,为什么偏我不能这样?
【诸儒注疏】“不得”,谓法制所不当得。“得之为有财”,言得之而又为有财也。或曰:“为”当作“而”。
【理学讲评】不得,是限于法制。悦,是心里快足的意思。孟子告充虞说:“丧葬之礼,人子孰不欲厚于其亲,使其心快足,无所悔恨。然也有不得自尽的,或是限于法制,分有所不得为,只得安守职分,不敢过厚,此不可以为悦也。或是缺于财用,力有所不能为,只得称家有无,不能从厚,亦不可以为悦也。这都是势之所处,不得不然,而原其本心,则有大不能安者矣。若使国家法制,既在得为,自己财力,又足有为,此正人子可以为悦之时,于此不用其情,乌乎用其情?从古以来,皆用厚葬,人人都是如此。我亦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何为独不如此,而忍于薄待其亲哉?是棺椁之美,非独自尽其心,亦犹行古之道也。虞也何疑之有。”
【元典】
“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译文】而且为了避免泥土挨近死者的肌肤(而用厚棺椁),对于孝子之心岂不是一件感到慰藉的事吗?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君子是不会因为爱惜天下财物而从俭办父母的丧事的。
【诸儒注疏】“比”,犹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言为死者不使土亲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岂不快然无所恨乎?送终之礼,所当得为而不自尽,是为天下爱惜此物,而薄于吾亲也。
【理学讲评】比字解作为字。化者,是死者。恔,是快足的意思。俭,是薄。孟子又答充虞说:“吾谓送终之礼,不可不尽者为何?盖人子之于父母,常念其罔极之恩,则必思为无穷之计,要使附于身者,坚厚久远,不使地下土壤,得亲近其觅肤,则死者之体魄安矣。父母既安于地下,则于人子之心,独不快然自足,而无所悔恨乎。若礼所得为而不肯自尽,是爱惜财物而薄于其亲矣。吾闻君子送终之礼,必诚必信,惟恐一有不慎,为终身之悔。岂忍借世间财物,却在父母身上减省,而不尽其心乎。吾之致美于木,亦不忍俭于亲耳,奈何以过厚为疑耶?”然孟子之葬亲,虽得为而未尝越徒,以薄为道,则以天下俭其亲。而战国赢秦之君,至虚地土之藏以为观美,亦岂君子之所谓尽心者耶?
【心学讲评】君子之用物也俭,而于父母之亲,生死之际,则不忍言俭。非徒不忍也。有我而后有天下财,财皆天下之财,而用之者我也。乃何以而有我乎?使非父母则方且无我,而天下之财,谁为俭之?有生,而后天下之财可为我用。惟其生也,是以不容不俭;乃死,则无所复用之矣。委财于天下,而天下何所容吾之俭?故于父母生死之际,而但有留财以为天下俭之心,则不仁不智,而人心绝矣。为天下俭且不可,而况俭之以为妻子之奉、口体之资乎!故先王制礼也,下达于庶人,苟可以尽其财而不恤。风俗之美,相尚以此为悦心之道,非不知天子之可有余,而庶人且有饥寒不胆、妻子不畜之忧也,以为虽庶人而此心不容不遂所以别人之心于禽兽之心也。先王制之,而君子遵之,此心之理而已。
孟子自齐葬于鲁,葬毕而反于齐,其事不可考,或曰母葬也。即非孟子之母丧,而亦为人子者之亲丧也。其止于赢也,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促匠者椁、茵、抗木之事,则或以虞之足以闻乎礼也。于时虞有疑焉,乃值丧期严迫之际,惟承命而不敢请。今稍暇矣,愿窃有请焉。前者之木若过于美,而得勿失之泰乎?”
孟子曰:“夫亦犹行古之道也,而子何疑焉!古者棺椁无度,过者过于厚,不及者过于薄,以为人子之心,惟其自尽,而不必为之制也。至于周之兴也,定为常制:棺七寸,椁称之;天子而下有四重、三重、二重之差,而其厚薄之均,则达于庶人。夫人自生而死,所用于天地之产者至此而毕,人子终天所致于亲者至此而穷,天子庶人一也。乃自薄葬之邪说惑人,以为徒为观美耳。夫亲之死也,观美以远人之厌恶,亦不容已者,而况非直此哉!尽人而为人子,则尽人而有人心,非此则追悔无及,而心不能以自全矣。夫先王之曲达人心也如是,则无不可得为之分矣。夫人子亲亲之心无已,有限于分而不得者,孝子之所深悲,不可以为说也。不然,则分可为,而财不足,亦抱疚终身而不释耳。若于礼无违,得之矣,幸而财足用焉为之而已矣。古之人无有不用者也,吾何所为而独不然乎!将反之心而不可乎抑徇乎?俗而求异于古乎?
“且此制者,非独礼在则然也。化者化矣,而肤犹是肤也。生则宫室以居之,几杖以安之,管簟以处之,而死则与硗瘠之土相亲也。一回念而大伤于心者,及是而独无佼乎?若有所为而独不然,意者以俭为美德,而不欲过用天下之物于无用之地乎?而吾闻之也,君子之以俭居德,而不欲暴殄天下之物者,以不用之货充府库,以无用之粟朽仓廪,而富己以贫天下也;以耳目之于声色,口鼻之于臭味,四肢之于安佚,而厚己以蠹大下也;以宫室之美侈荣观,以妻妾之奉耽宴乐,以穷乏之得我骄志气,而纵己以夺天下也。至于亲,则我之所可用,皆我之所可致;冻可也,馁可也,任天下之讥非,违物情而求快,无不可也。无亲而何以有我?无我而又何有于天下?天之所生,地之所产,不我禁也。人之所效,而成乎财用者,不我啬也。彼亦人之子而犹有人之心也,而我何俭乎哉!
“世衰道丧,无所不生其侈心,而独于亲丧以俭为美,而掩其嗜利忘恩之恶。为之亲者,抑或遗命薄葬以私利其子。呜呼!人心之所以尽绝而终沦于禽兽也,悲夫!”
为人子者不可不知。
【元典】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译文】沈同以个人名义问道:“燕国可以讨伐吗?”孟子说:“可以。子哙不得把燕国让给别人,子之不得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比方说,这里有个士人,您喜欢他,就不禀告君王而私自把自己的俸禄、爵位让给他,那个士人也不经君王同意,私自从您那里接受俸禄和爵位,这样行吗?(子哙)让君位的事,同这有什么两样?”
【诸儒注疏】“沈同”,齐臣。“以私问”,非王命也。子哙、子之事见前篇。诸侯土地人民,受之天子,传之先君。私以与人,则与者受者皆有罪也。“仕”,为官也。“士”,即从仕之人也。
【理学讲评】沈同,是齐臣。子哙,是燕君。子之是燕相。是时燕王子哙惑于邪谋,传位于其相子之,国内大乱。齐之君臣欲乘其乱而伐之。故沈同自以己意私问孟子说:“燕国乱矣,举兵伐之可乎?”孟子据理答说:“燕之罪可伐也。盖燕国受之天子,传之先君,子哙所当世守而无失者;若未请命于天子,不该将土地人民,私授与人。子之位在人臣,若未奉天子之命,不该私受国于其主。譬如有仕宦之入,平日你喜悦他,却不请命于王,就将你的禄秩官爵私自与他;那仕宦的人也不曾奉有王命,就私受爵禄于你,于理可乎?盖爵禄虽在子,而黜陟予夺皆出于君,私相授受,皆不可也。燕国君臣之授受,何以异于此。以爵禄私相授受,在有国所必诛;以土地私相授受,在王法所必讨,何不可伐之有?”孟子之意,直谓燕有可伐之罪耳。至于所以伐燕者,又必有道,而惜乎沈同之不能再问也。
【元典】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译文】齐国攻打燕国。有人问道:“(您)鼓励齐国攻打燕国,有这回事吗?”孟子说:“没有。沈同问‘燕国可以征伐吗?’我答复他说‘可以’,他们认为这个说法对,便去征伐燕国。他如果问‘谁能去征伐燕国?’那我将答复他说:‘奉了上天使命的人才可以去征伐。’就好比这里有个杀人犯,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该杀吗?’我就回答说:‘可以。’他如果再问:‘谁可以去杀这个杀人犯?’那我就会回答他:‘做法官的才可以杀他。’现在,让一个跟燕国一样无道的国家去征伐燕国,我为什么要鼓励它呢?”
【诸儒注疏】“天吏”,解见上篇。言齐无道,与燕无异,如以燕伐燕也。《史记》亦谓孟子劝齐伐燕,盖传闻此说之误。
汤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齐王能诛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杀其父兄,虏其子弟,而后燕人畔之。乃以是归咎孟子之言,则误矣。”
【理学讲评】天吏,是奉行天讨之君。孟子答沈同之问,只谓燕国君臣有可伐之罪,而非谓齐之可以伐燕也。及齐人兴师伐燕,或人疑其计出于孟子,乃问说:“伐国之事,人所难言。今闻夫子劝齐伐燕,果有是事否?”孟子答说:“我实未曾劝齐伐燕。但谓我为劝者,却有个缘故。前日齐大夫沈同,尝来私问我说,燕之无道,可伐与?当时我应他说可伐;盖燕之君臣,把天子付与、祖宗传下的土地,私相授受,这等逆乱纲常,违犯法纪,如何不可伐。彼就以我之言为然,不复再问,而遽伐之也。彼如再问那个可伐之,则我必将应之说,除非是奉行天命,诛讨有罪的天吏,才可以伐之。苟非天吏,是以暴而易暴,亦不可也。譬如今有杀人的,或问说这杀人之人可杀与,则将应之说可。盖杀人者抵罪,如何不可杀。彼如再问,那个可以杀之。则必将应之说,除非是奉行君命、专理刑狱的士师,才可杀之。苟非士师,是以下而专戮,亦不可也。今燕之君臣,不告于天子而私相授受,其悖乱之罪,诚为可伐;然齐非天吏,亦不请于天子而兴兵讨伐,其专擅之罪,也与燕国一般。以齐伐燕,是即以燕伐燕也。我何为而劝之哉?”夫兵以义动,师贵有名。向使齐王能以燕国之乱,告之天子,声罪致讨,无一毫自利之心,庶几称天吏矣。惟其欲乘人之乱,取以自利,全是战国阴谋,此孟子所以甚言其不可也。
【心学讲评】王者之师,正己以正天下也,是谓奉天。自正矣,则天下之不正者自我而正之,是谓天讨。故奉辞伐罪,而大有为之业自此而成。若己不正,而徒托于其名以幸于一成,则祸不旋踵。义之不可假,甚严也。
燕之君臣无道而民怨,齐与之邻,而奉义以伐。此祸福之枢机,得则王,失则亡,在此举矣。齐王前此之为,无大过于燕,不必深求。而一日惩燕之祸,以义匡燕,以仁救民,则伐之者,王业之始事也;反是,则败亡之祸本也。故孟子于此有两难言者:无止其伐之理,而失图王之机;无劝其伐之心,而反成后事之悔;故不与齐王言,而王亦不测孟子之心而难于问,乃使沈同以其私问,而若非王之问者,曰:“燕可伐与?”从燕而言可不可,奚不可哉!亦以强弱胜败为疑而已矣。夫但言燕,则其可伐也,不足疑。而孟子断然应之曰:“可”道有其可,而众散民离、而势亦无不可也。燕者,先王以授分陕之召公,而世守之以绥此土者也。子会奉其宗庙社稷以牧其民,而得与人乎?子之非适非长,而得受之于子哙乎?此其理甚易见也。有求仕者于此,而子说之,子之私也。子之禄爵,王所命也。不告于王,而私与之,不知有王,先在子矣。夫此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不知有王,士之乱也。王其所以听子乎?诸大夫可以容子乎?国人可以安此士而尊之乎?大夫受命于君,诸侯之上受于先王,内受之先公,一也。而燕何以异是?此不待再较,而问罪之师必无能贷者也。夫以理而言,则必无谓燕不可伐之理;以事而言,则吊民伐罪,王者以义正天下,而安天下之民在此举也。使齐之君臣进而请教所以处置燕祀而矜育燕民者,当必有至正之道存焉。而齐人但窃义之可假,民之可动、功之可成,而遂伐之,则有识者已早知其终之必败矣。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疑君子之不度德量力,而轻于一试也。孟子已深知其伐之不以道,而应曰:“未也,王未尝进我以问兴师之事,我未尝详言所以正燕之道,则何言劝也?惟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与?’则自燕而言,有必诛不赦之罪,而应之曰‘可’。彼遂以为然,而无疑于伐,则伐之谋已定,而特以我之言为质耳。使彼诚有以义兴师之诚,则必反而自问焉,将曰:‘孰可以伐之?’明知彼之可,而犹料我之可,此则吾之言伸矣,则将应之曰:‘为天吏者,奉天之道以治天之民,有罪者不敢赦,不被天之泽者不忍不救,于己无私利之心,于民有各得之愿,则伐之也,上合天心,而无不可矣。”此犹之有杀人者,而或问之曰:‘杀人之人,可杀与?’法所不容假,而安得不应之曰‘可’?乃己非有敕法之任,遽执而杀之,而遂谓曰可者劝之杀乎?使彼能问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法在己而后可伸也。今齐之为齐,前之不能秉义行仁以受天之祜者既然,而后之不能诛暴禁乱以绥天之民者,又知其必然也。齐亦一燕而已矣。以燕伐燕,齐且为他曰之燕,而何为劝之哉?对沈同者,以燕论也,非-以齐论也。以燕沦,而燕必亡;以齐论,而齐亦危矣。吾其敢轻与齐言此哉!”
呜呼!伐燕,大事也。孟子居三卿之中,王不与谋,而聊使沈同问之,以塞众论,故其问不详,原无请裁于君子之心,及夫一旦之功幸成,而贻无穷之害,始且畏且惭,而功不救其败,则齐之不足有为,明矣。孟子之不能正之于始也,亦末如之何。而言之出不易,有如此夫!
【元典】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译文】燕国人反抗(齐国的占领)。齐王说:“对孟子我感到很惭愧。”陈贾说:“大王不必犯愁。大王如果在仁和智方面同周公相比较,自己觉得谁强一些?”齐王说:“咳!这是什么话!”陈贾说:“周公派管叔去监察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叛乱。(如果周公)知道他会反叛还派他去,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他会反叛而派他去,这是不智。仁和智,周公还未能完全具备,何况您大王呢?请允许我见到孟子时向他作些解释。”
【诸儒注疏】齐破燕后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陈贾”,齐大夫也。“管叔”,名鲜,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胜商杀纣,立纣子武庚,而使管叔与弟蔡叔,霍叔监其国。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管叔与武庚畔,周公讨而诛之。
【理学讲评】畔,是背叛。陈贾,是齐大夫。管叔,是周公的兄,名鲜。监,是管理国事。齐人既伐燕而取之,后来燕人不服,共立燕太子平为王,叛了齐国。齐王乃与群臣说:“向年我欲取燕,孟子劝我当顺民心。及诸侯将谋救燕,孟子又劝我置君而去。我不曾听他的言语;今燕人背叛,是我不用忠言之过,心甚惭愧,无颜面见得孟子,将如之何?”这是齐王悔悟的良心,群臣若能将顺而诱掖之,亦为善之机也。齐臣有个陈贾,是阿谀小人,乃对齐王说:“何必以此为患,臣且问王,王自家忖度,与古之周公孰仁孰智?”齐王惊叹说:“这是何言?周公乃古之圣人,我何敢比他。”陈贾便举周公的事来说:“王以周公为仁且智,非后世可及,不知周公于仁智,也有不能完全的去处。当时武王克商,立纣子武庚,周公使其兄管叔去监守武庚之国。及成王初年,管叔遂与武庚同谋,以殷叛周。假使周公预知管叔之必叛,故意教他去监国,是驱之使陷于罪,忍心害兄,这便是不仁。假使不知管叔之将叛,误教他去监国,是亲兄之恶,尚然不知,这便是不智。这等看来,仁智二字,以周公之圣,尚且不能兼尽,而况于王乎?燕人之叛,正不必以此为歉也。贾请往见孟子,以周公为辞以解之,王无患矣。”夫齐王之惭,尚有迁善之机,而陈贾之解,反导之以文过之失。小人逢君之恶,其情状类如此。
【元典】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叛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译文】陈贾见到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一个人?”孟子说:“古代的圣人。”陈贾说:“他派管叔监察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叛乱,有这回事吗?”孟子说:“是这样。”
陈贾说:“周公是知道他会反叛而派他去的吗?”孟子说:“(周公)不知道。”“既然这样,那么(岂不是)圣人也会有过错吗?”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谁能料到哥哥会背叛呢?)周公的过错,不也是情有可原的吗?”
【诸儒注疏】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则周公不知管叔之将畔而使之,其过有所不免矣。或曰:“周公之处管叔,不如舜之处象何也?”游氏曰:“象之恶已着。而其志不过富贵而已,故舜得以是而全之。若管叔之恶则未着,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周公讵忍逆探其兄之恶而弃之耶!周公爱兄,宜无不尽者。管叔之事,圣人之不幸也。舜诚信而喜象,周公诚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伦之至,其用心一也。
【理学讲评】陈贾欲借周公以释齐王之惭,因往见孟子问说:“周公何如人也?”孟子答说:“德如周公,乃古之圣人也。”陈贾问说:“闻周公封武庚于殷,使管叔往监其国,管叔反与武庚同谋,以殷叛周,不知果有此事否?”孟子答说:“史书所载,诚有此事。”陈贾乃故意问说:“周公用管叔之时,亦预先知道他将叛而使之与?”孟子答说:“周公若知管叔将叛岂肯使之,以理度之,必是不曾先知耳。”陈贾因借此发问说:“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夫子既以周公为圣人,宜乎尽善尽美,无有过失;乃不免用差了人,则圣人且有过与?”陈贾之言及此,自谓可以为齐王解矣,然不知圣人之所处,与常入不同。孟子答说:“圣人岂可轻议,但遇着天理人情照管不到的去处,其迹或涉于过差,而不知其有不得不然者,当亮其身之所处何如耳。周公于管叔为弟,管叔于周公为兄,当初使之监殷,只道他是王室懿亲,故以爱兄之念,诚信而任之,实不料其至于此也。然则周公之过,岂非天理人情之所不能免者乎?若逆料其兄之恶,而以疑贰之心待之,则不宜有此过矣;然岂圣人之所忍哉?”孟子之言,正与孔子观过知仁之意相合。惟其过于爱,过于厚,此所以为圣人也。若世之自陷于有过者,安可借之以自文耶?陈贾乃欲以此释齐王之惭,不惟巧于逢君,抑亦敢于诬圣矣。
【元典】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
【译文】况且,古代的君子,犯了过错就改正;现在的君子,犯了过错却照样犯下去。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人民都能看到;等他改正后,人民都仰望着他。现在的君子,岂只是坚持错误,竟还为错误作辩解。
【诸儒注疏】“顺”,犹遂也。“更”,改也。“辞”,辩也。更之则无损于明,故民仰之。顺而为之辞,则其过愈深矣。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
林氏曰:“齐王惭于孟子,盖羞恶之心有不能自己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则义不可胜用矣。而陈贾鄙夫,方且为之曲为辩说,而沮其迁义改过之心,长其饰非拒谏之恶,故孟子深责之。然此书记事,散出而无先后之次,故其说必参考而后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之前章之后,此章之前,则孟子之意不待论说而自明矣。”
【理学讲评】孟子知陈贾为齐王文过,乃直折之说:“凡人不能无过,但所以处过者不同。古之君子应事接物,也有一时意虑不及,偶然差错了的,却能自认其过,改从那好的一边去,不肯护短。如今的人或偶有差误,本出无心,却惮于更改,就顺着那差的一边去,不肯认错。古之君子,当其有过,明白示人,无一毫遮饰,就如那日月方食的一般,天下之人,谁不望见。及其汲汲改图,复于无过,就日月复明的一般,天下之人,谁不瞻仰。这样,心事何等明白正大,即有一时之过,亦安足以病之。至于今之君子,岂徒顺从其过,不肯改图,又要假借一段说话,弥缝掩饰,以欺人之耳目。此古之君子能立于无过,今之君子所以卒归于有过也。自爱其身者,固当以古人自处,爱人以德者,又岂可以今人待之哉?”陈贾之意,本欲借周公之过,以解齐王之惭,是乃为君文过,而不知其陷君于有过也。故孟子正言以斥之如此。夫圣如成汤,而称其改过之不吝;圣如孔子,而幸其有过之必知;圣人亦何尝自谓其无过哉!惟过而能改,不惮舍己从人,以迁于至善,则非常人之所能及耳。齐之君臣,专以文过饰非为事,此国事所以日非,而终至于乱亡也。
【心学讲评】过而能改者,生于惭愧之心;而惭愧之心生,多成乎文过。夫不听君子之言而致于败,诚可惭也。乃违道而至于败,则利害切于身,而岂以求胜于君子而不得之为耻?故善居过者,闻过则喜,以为无难改之于一日,正寡过之一机,而无所用其惭;则小人掩着之邪说不得以中之。而昧者异是,则终日惭而终身过,且将以亲小人、远君子为自便之图矣。
齐之伐燕,始不与孟子谋之。既伐,而不听孟子之言,固结燕民之心。所使以守燕者非其人,将骄士横,燕人弗堪,内立遗孤外结强邻而叛。王乃曰:“吾甚惭于孟子”。所患者,难于见孟子之一顷耳。夫王外惭于壶浆以迎之燕人,内惭于戍燕不反之父兄子弟,上惭于先君,而远惭于天下后世,患且及身焉。若夫孟子者,所当师者也,有过则正可就以求益,而何惭何患焉?惭之患之,而小人进矣。陈贾曰:“王无患焉。可以折孟子之讥非而泰然居之,亦在乎善为辩说而已矣。德不足以收人心,则疑于不仁;明不足以知成败,则疑于不智。王所惭者,此耳。乃孟子所称道者周公也,而王以仁智与周公较,则将欲远过之。抑如周公,而可无疑于孟子乎!”王曰:“恶!是何言!”也夫孟子所望于安齐以安天下者,正周公之业,乃小人明欺其不能如公,而王不惭,顾惭孟子乎!贾乃曰:“昔者武王取殷矣,周公抚之,则以安辑殷人者在是:而使管叔监殷,管叔则以殷畔矣,是非任使无道而镇抚无术乎?知叔之不可以托,而使殷人之不靖,是不仁;也若不知叔之不可托,而妄意其能定殷,是不智也。然则德足以抚新附之民,而明足以察后事之变,周公且不能尽,而况于王乎!贾持此说以为王先,王可以见孟子而无不安矣。”夫欲解于孟子,易耳。即不解,而欲孟子之忘言引身以退,亦易耳。抑将何以解于宗社生民,与天下后世之清论乎?甚矣,王之愚而小人之无忌惮也!
贾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孟子固必与正言之曰:“古之圣人也”。贾曰:“使管叔监殷,而叔以殷畔,安之乃以危之,信有之乎?”孟子固必以实应之曰:“然”。贾乃曰:“殷民之不易靖,而管叔之不可托以定殷,事后论之,亦易知者。而周公于事之未形,先知而故使之与?”孟子曰:“天下岂有明知而明昧者乎?不知也。”贾曰:“然则事固有难于预料,而一时之失算以成乎大衅,在圣人亦有之乎?”孟子曰:“此何足以疑周公乎!夫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同为文考之子,宁王之弟,而冲人之叔父也,则戮力王室之有同心,自可信叔之无异于公。且委任于懿亲,虽多士盈廷,孰得以逆伪之心,谏周公以薄天性之爱?则一时之付畀偶失,不亦宜乎?
“且子之为此言也,将以古人之道例今人之过乎?姑无论未过之先,而且求之既过之后,则古之君子所以处过者有道焉,改之而已。如周公之过,其后也,诛懿亲而不嫌,诰多方而不与之竞,故虽以捋荼之苦,而东士终赖以又安。若今之君子,且勿论其过之迷而不悟者终于偾败,即稍能觉悟者,而既过矣,因其覆败之迹,略无自新之图,顺之而已。夫古之君子,唯其以改为令图也,故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晓然正告于天下,而无惭恧之心,以求胜于掩蔽,民皆见之,不以为患也。及其更也,则人仰其光辉,而知救过之功初无损于圣德。若今之君子,唯其欲顺也,而恐其不能顺也,患前此之正言,以为非己所能争胜,乃掩其失以为得,而冀可塞正人君子之口,旁引曲喻,苟可以为之辞者,无不为也。上下师师,以成乎终不可改之患。而子何得引古人以况今乎!”
呜呼!贾欲为王解,而终不可解也。王愈惭,则孟子之言愈不可人也。已败之绩,终不可救。欲孟子之无言,则孟子去而王无患矣,无惭矣。乐毅振,而齐社为墟。王之惭,惭以千秋;王之患,患在后世。若孟子即直词以责王,亦一时之忍受而已,其可患之轻重何如也?故夫人之患,莫患乎闻先生长者之责而有惭心;其有惭者,正其无耻者也。
【元典】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译文】孟子辞掉齐国的官职要回乡。齐王到孟子住处去见他,说:“过去想见您而不可能,(后来)能在一个朝廷里共事,我非常高兴;现在您要撇下我回去了,不知今后还能见到您不?”孟子回答道:“我不敢要求(同大王相见)罢了,这本来就是我所希望的。”
【诸儒注疏】孟子久于齐而道不行,故去也。
【理学讲评】孟子为卿于齐,本欲行道;乃久于齐而道不行,无虚受其职之理,故致还卿位而归焉。齐王见孟子要去,乃亲自来见说:“前日夫子未至吾国,寡人仰慕道德,愿一见而不可得。及夫子不弃寡人,千里而来,使寡人得侍贤者之侧,莫说寡人喜悦,即同朝士大夫,莫不甚喜。今又以寡人不足有为,弃之而去,虽夫子高尚之志,已不可回,而寡人愿见之心,自不容已;不识此别之后,尚可再来使寡人得见否乎?”夫齐王虽不能用,孟子于在国之时,而犹欲见孟子于既去之后,其一念好德之诚,尚有未泯者。孟子乃婉辞以对之,说:“我虽去国,私心倦倦,常在王之左右,继见之期,但不敢预以为请耳,然此心固所愿也。”盖孟子严于守己,而又不欲轻于绝人,其汲汲行道之本心,固已见于言外矣。
【元典】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译文】过后的某一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打算在都城里给孟子一所房屋,用一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弟子,让大夫和百姓都有个效法的榜样。你何不替我去对孟子谈谈这件事呢?”
【诸儒注疏】“时子”,齐臣也。“中国”,当国之中也。“万钟”,谷禄之数也。“钟”,量名,受六斛四斗。“矜”,敬也。“式”,决也。“盍”,何不也。
【理学讲评】时子,是齐臣。六斛四斗叫做一钟。矜,是敬。式,是法。孟子虽决于去齐,犹未出境,齐王以为尚可复留。一日,谓时子说:“我待孟子以卿相之位,他不肯留,必谓我尊敬之未至耳。我今欲当国之中,于士民凑集的去处,建造一所房屋,与孟子居住;那从游的弟子众多,特与万钟之禄以赡养之,既有居止之安,又有廪给之富,或者可以复留。使我诸大夫及国中之人,都得以亲炙其光辉,瞻仰其仪范,人人得以尊敬而取法,此我之所大愿也。子何不为我告于孟子,备道所以勉留之意,庶几可以援而止之乎。”夫齐王不能尊德乐道,尽用贤之实,而徒欲以宫室廪禄为虚拘之文,宜孟子之终不留也。
【元典】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译文】时子通过陈子把(齐王的打算)告诉给孟子,陈子就把时子的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是啊,时子哪知道这件事是不能做的呢?如果我想富,辞掉了十万钟的俸禄却来接受这一万钟的赏赐,这是想要富吗?”
【诸儒注疏】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而时子不知,则又有难显言者。故但言设使我欲富,则我前日为卿,尝辞十万之禄,今乃受此万钟之馈,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
【理学讲评】齐王欲留孟子,命时子致意。时子难于径达,乃因孟子弟子陈臻转道齐王之语。陈臻亦不知孟子欲去之心,即述时子之言以告之。孟子以道既不行,义在必去,却又难于显言,乃姑答陈臻说:“齐王有意留我,其意诚然。然我之当去而不可复留,固自有为,时子岂知之乎?且王以万钟留我,不过以富诱之而已。设使我有欲富之心,则前日位在客卿,常禄十万尚辞之而不受,今乃受此万钟之养,是辞多而受少也,欲富者固如此乎?况我本非欲富,而以是留之,亦非所以待我矣。”盖孟子以道为去就,齐王以禄为优礼,宜其不肯复留也。
【元典】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译文】季孙说:‘真奇怪啊,子叔疑这个人!想让自己做官,没被任用,那也就算了,却又叫他的子弟去做卿。人们谁个不想富贵?而偏偏在富贵之中有人想独自垄断。’
【诸儒注疏】此孟子引季孙之语也。“季孙”、“子叔疑”,不知何时人。“龙断”,冈垅之断而高也,义见下文。盖子叔疑者尝不用,而使其子弟为卿。季孙讥其既不得于此,而又欲求得于彼,如下文贱丈夫登龙断者之所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复受其禄,则无以异此矣。
【理学讲评】季孙、子叔疑,都是战国以前的人。异,是怪。龙断,是冈垄之高处。孟子又答陈臻说:“我今既辞卿位,若复以万钟留齐,是不得于彼,而求得于此也。与子叔疑何异?当时季孙曾说:‘怪哉子叔疑之为人。使自己居位为政,不见用于其君,也只是奉身而退便了,却又使其子弟为卿,代之秉政,不过志在富贵而已。世人之情,亦孰不欲富贵,但一得一失,自有义命,何可尽取。乃子叔疑失之于身,复欲得之于子弟,是独于富贵之中,展转营谋,不肯割舍,如登在冈垄高处,左右顾望,惟图专利的一般,不亦怪哉!’今我道既不行,而复受万钟之养,则何以异于此?”盖君子仕止去就,惟视道之行否。其君用之,则忘身殉国,不敢辞难;否则洁己全身,不肯枉己,此圣贤出处之大节也。若乃于富贵利达之中,存患得患失之念,如所谓私垄断者,则乡党自好者不为,岂君子自处之道哉?齐之君臣,不知去就之义,而徒欲以厚禄羁縻贤者,其不知孟子亦甚矣。
【元典】
“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译文】古时候做买卖,是拿自己所有的东西交换所没有的东西,有关部门的官吏管理这种事罢了。有个下贱的汉子,总要找块高地登上去,用来左右张望,(企图)把集市贸易的好处都捞到。人人都认为他卑鄙,于是就对他征税。对商人征税就是从这个下贱的汉子开始的。
【诸儒注疏】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治之”,谓治其争讼。“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谓罔罗取之也。“从而征之”,谓人恶其专利,故就征其税,后世缘此遂征商人也。程子曰:“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理学讲评】有司,是监市的官。罔是网罗括取的意思。征,是税。这一节是解上文垄断二字之义。孟子说:“季孙以龙断比子叔疑,如何叫做龙断?盖古时设立市场,聚集民间的货物,使彼此更换,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两平交易,各得其所。那有司之官,不过替他平物价,理争讼,以法治之而已,初未征其税也。后来有一等贱丈夫,贪得无厌,必求那冈垄最高的去处,登而望之,左顾右盼,看那一项可以居积,那一处可以兴贩,既欲得此,又欲取彼,把市中财利,一网括尽,不肯放过些须。这等专利的小人,个个都贱恶他,乃征取其税,以示裁抑。后世缘此,遂有商税。是征取商人之法,实自此贱丈夫始矣。季孙所谓龙断之说如此。其意盖讥子叔疑自己不用,又为子弟求官,罔利无厌,与龙断无异也。今我既辞十万之禄,复受万钟之养,不得于此,而求得于彼,是亦一龙断矣,如之何其可哉?”此孟子所以决于去齐,而时子或未之知也。
【心学讲评】战国之士所以贱者有故:本无道之可行,而以其曲学邪说挟弟子以游,其说行,则尸卿相之位;其说不行,则居其国,养生徒以着书立说,而蛊惑其士民,故世主慕好士之虚名,糜金粟以拳养之。此正君子之所深恶。而有道者之不见重于世,亦此辈之辱身贱行,有以召世主之轻,而不知尊德乐道以大用君子也。
齐之稷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徒,聚群不逞以食于齐,皆是也。齐王不知孟子之大异于彼,是以不能尊信孟子,而孟子之去决矣。致为臣而归,亦且令王知贤者之去就如此其不苟,而志在道行,则庶有悔心焉。王就见孟子曰:“得士者昌,而况不易得之士乎!前日闻夫子之名,愿见而不可得。及其得侍于夫子也,吾君臣交喜,以为人所不能致之贤,而我能致之也。今又弃寡人而归,志决矣,不可复留矣,不识可无不终弃寡人,而继此尚能惠顾我乎?”夫既无悔过自改以用贤之心,而待之“继此”,其词虽逊,而王之为王可知矣。孟子曰:“合离者,因乎时数者也。时未可,则方合而离,既离而难必其复合。继此之期,不敢请耳。乃若望王之心,今不异昔,固所愿也。”孟子不绝王,而无如王之自绝者何也。他日,王乃作一不经之想,以待游士者待孟子,而谓时子曰:“孟子之去,寡人之耻也。
吾愿留焉。夫孟子,以政而不合,以教而有余者也。我欲国中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称先王,道古昔,以伸孝弟忠信之说,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重而取法,此于孟子甚安,而齐终得无弃贤之诮也。子盍为我言之!”王不自请,而授意于时子。时子亦不面告,而因陈子,盖其不容昧之心,亦隐隐觉有孟子之不可者在,而不知所以不可之实,故又疑于说之可行。若陈子,则虽未深知其不可,而固可信孟子之必以为不可也。时子有言,不得不告也。孟子曰:“夫时子可直告王以不可者,乃不告而又姑托之于子,亦恶知其不可哉!可不可者,义之大衡也,心之素定也。教弟子而为国人式,所可也;于齐之国中,所不可也。养弟子以使之教国人游于齐者,所可也;若予,则不可也。夫予而欲教弟子焉,教国人焉,归而有余地矣,又何需万钟哉?其必望王之养者,欲富而已矣。使受之王,则洵欲富也。夫前日为卿,十万之常禄且辞之矣,而今受万钟,欲富者不如是也。时子不知义,独不知利乎?而尚以为可乎?虽然,时子之为此言也,有始之者也。己不用,而弟子不去,则弟子可待用于他日。己之教术行,而利擅于同党,其进退皆载天下之荣宠,而不终于贫贱。惟然,故时君与执政之大臣皆曰,此进则仕,退则教,皆待我以养,而其依恋不舍之怀为可贱也。贱之,斯可以术笼而利縻之,当今之游士实始之也。而时子以我为可,则胡不闻季孙之言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其术异,其情异也。使己为政不用,己无可用者乎?当自悔也。时不能用者乎?当自安也。己而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则急于卿之外,而仍不失其卿之尊。是岂见当世之不可为哉,欲富贵而已。欲富贵者,人之常情也,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求其必得而擅之于一门也,是可异也。’观季孙之言,则子叔疑之贱甚矣,而季孙恶能不贱之?其云龙断者,因其贱而人贱之之谓,则试详其说。彼以不可为可者,能无愧乎?龙断者,市场之高墟也。夫市者,小人求利之所,而古者之小人犹贤于今之君子,故立法者亦不以小人而薄之。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用则仇,不用则不仇,小人亦有耻焉。而或不中于法,则司市者治之耳,不以为利之府而苛求之也。乃世降民顽,而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我可以望人而捷取之,人亦属望于己而求仇焉,于是而市利罔矣。于是市之人皆以为术之愈工,心之愈陋,而以为贱。于是有司者不能以法加之,而因谓凡为市者之多得利也如此,故从而征之,变讥禁之政为税敛之征,征自此始矣。
“以此思之,聚子弟而受王之养,使以道术动国人,而可待用于异日者,子叔疑之术也。国中之室,龙断也。不得大用于廷,而犹讽议于馆,以操一国之长短者,左右望之罔利也。以此为国君养士之体,而士游人国之术,不知自何一贱丈夫始之。而贱丈夫且充斥于齐国之中,国人指数之曰:此某先生之徒也。谁矜乎?谁式乎?贱之而已。则摈斥刑戮之随其后,亦安可免乎?此其不可也,有羞恶之心者所不容昧,而况于我乎?时子何尚未之知邪!君子之进,道也;义也;其退,亦道也,义也。道不可行,义不可合,奉身以退,不俟终日,无待再计而决也。贱丈丈者,以其贱而使当世之贱视君子,君子深恶之,而时子何述焉!”呜呼!稷下之士盛,孟子之去必速;齐王好士之名愈重,故国家之政曰非。齐以客亡,自此始矣。
【元典】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宿夜。有个想为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跟孟子说话。孟子不答理他,靠着小桌子打盹。
【诸儒注疏】“昼”,齐西南近邑也。“隐”,凭也。客坐而言,孟子不应而卧也。
【理学讲评】昼,是齐邑名。古人席地而坐,年长者为之设几。隐几,是凭着几案。齐王不能用孟子,孟子以道不得行,辞之而去。行到西南境上昼邑地方,暂且止宿。盖去国不忘君之意也。当时有个齐臣,见孟子行得迟缓,意其可以复留。乃不奉王命,而自以其意来见孟子,欲为王留行,是不知留贤之道矣。及既坐而言,孟子由他自说,竟不答应,且凭着几案而卧,若不曾听闻者,以示绝之之意焉。盖为国留贤,虽是美意,然平时不能左右齐王,成就他用贤之美;临时又不知遵奉王命,道达他留贤之诚,徒欲以一人之口舌,挽回贤者之去志,多见其不知量已。此孟子所以重绝之也。
【元典】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穆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穆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
【译文】客人不高兴地说:“我先斋戒了一天,然后才敢来同您说话,您却睡觉不听我说,今后再不敢来见您了。”孟子说:“坐下,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公要是没有人在子思身边(伺候致意),就不能使子思安心留下;要是没有贤人在鲁缪公身边,就不能使泄柳、申详(在鲁国)安身。”
【诸儒注疏】“齐宿”,齐戒越宿也。缪公尊礼子思,常使人候伺道达诚意于其侧,乃能安而留之也。“泄柳”,鲁人。“申详”,子张之子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则亦不能安其身矣。
【理学讲评】客,是为王留行的人。因见孟子不应其言,以为慢己,乃忿然不悦说道:“夫子之去留,系齐国之轻重,故弟子不敢轻率,斋戒越宿,方敢进言,何等样诚敬。夫子乃卧而不听,明示拒绝,弟子请从此辞,不敢复见矣。”夫齐人不自省悟,乃反责望于孟子,是不知留贤之道者。孟子欲晓告之,乃命之坐,说道:“子知我之所以不应乎?请明告汝。大凡贤者之去就,视人君之礼遇何如。昔者子思在鲁,穆公深知其贤,以师道尊之,常使人伺候起居,通其诚意,所以能安子思也。若使穆公无人在子思之侧,则其尊贤之意,无由自达,子思必见几而作,不能一日安于其国矣。泄柳、申详二子都是贤者,穆公虽尊之不如子思,然有推贤荐士之臣,常在君侧为之维持调护,所以能安其身也。若使二子无人在穆公之侧,则其君敬贤之礼,有时而衰,二子亦必洁身而去,不能一日安其身矣。此可见贤者之居人国,其上必有好贤之君,尊崇听信,寄之以腹心,而后可留;其中必有荐贤之臣,弥缝匡赞,通之以情意,而后可留。盖以道自重,当如是也。今子之来,果王之留我,而使子道其诚耶?抑子请留于王,而为之通其意耶?苟为不然,则非所以处我矣。我之不应,岂为过哉?
【元典】
“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译文】你替我这个长辈着想,却想不到(鲁缪公怎样地对待)子思;(光劝我留下而不去劝齐王改变态度,)这是你跟我这个长辈搞僵了呢,还是我这个长辈跟你搞僵了呢?
【诸儒注疏】“长者”,孟子自称也。言齐王不使子来,而子自欲为王留我,是所以为我谋者,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绝我也。我之卧而不应,岂为先绝子乎?
【理学讲评】长者,是孟子自称。虑,是谋。孟子承上文说:“观子思与泄柳、申详之事,则留贤之道可知矣。子之留我,诚出自王之诚意,如穆公之于子思,则待我以礼,安敢不答。乃今观子之来,未尝出于君上之命,而欲以一人之私意,决贤者之去留;是子为长者谋画,视穆公之待子思,不及远矣。我之自处,未尝敢轻于子思,而不以子思待我,这是子绝我乎?却是我绝子乎?夫敬人者,人恒敬之,子之留我不以其道,是先绝我矣;我之卧而不应,岂为先绝子乎?”盖孟子于齐,道虽不合,未忍遽去。使留行者能以尊贤之义开导齐王,因以齐王之诚勉留孟子,未必不可挽回也。齐入乃欲以己意留之,其见绝于孟子,宜哉!尝即子思、泄柳、申详之事而论之,古之贤士,皆知以道自重,而上亦重之,非其君忘势而下交,则其左右之贤者,秉公而推荐,如三者是已。战国以后,士习日卑,乃有阿时好以结主知,因君侧以求先容者,则泄柳、申详犹耻为之,而况子思乎?观孟子之言,亦足以维士习之变矣。
【心学讲评】孟子去齐,宿于昼,犹不忘用齐之心见矣,非不可留者也。王悔心动,而自留焉,上也;王不知留,而有能启王心之迷以谏王而留者,抑其次也。有自以其意欲为王留行者,乃啧啧多言于孟子之前,愚矣哉!孟子不应,而言犹不已。隐几而卧,绝之也。抑孟子实有难于应者,岂不曰:王不留吾,汝不谏王留吾,而欲使我之自去自还,何为者乎?则此愚人者必且驰而告王,而愈可憎笑矣,绝之可耳。使客而喻其不应之意,则退而谏王,犹有可复来留之道,虽孟子未必遽留,而尚可不决于去。乃客终不悟也,而不说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度之情,度之理,度之时,尚可为亦审矣,夫子卧而不听,未尝见君子之绝人如此,乃不谅弟子之诚,而加以怒,请勿复敢见矣。”
孟子知事之不可为,而谅其愚之不可瘳,乃谓之曰:“坐!我有不可以明语子者,矜子之无知,而不能不明言也。夫国家之留贤与贤者之留于人国也,有道;非是,则上下之情不交而不能安。昔者鲁缪公之事子思也,言有所不能自白,则恒使人侍于子思而道达之,而后子思知其诚也,乃安焉。非是,则子思不留矣。此其诚悃出于君,而不待下之诏也,尊贤之道宜然也。其次则泄柳、申详矣。或不合而有欲去之心焉,则其与二子之志合者,达二子不安之志于缪公,而后缪公改礼以安二子,而二子安焉。非是,则二子去矣。此则通上下之志,而婉顺之者也。今我且不为柳与详,而必为子思,明矣。而子为长者虑,王非缪公也,子非缪公之使侍子思者也,而欲以私意使我为轻于去就之人,且柳与详之不若焉,是子以非所待长者,之道待长者非子之绝长者乎?而长者何尝不谅子之诚而绝子乎?而子何怒焉!”呜呼!客之齐宿而言,虑之极详,自见为不可易而迫于言,而不知其愈虑而愈谬,愈迫而愈足以败事。愚者之用心不如无用,久矣。使孟子而无姑待之心,言之尚可也。宿于昼而无绝齐之心,以待王之自悟,而攻发孟子之心以昌言之,则王闻之且曰:孟子之欲留,其徒知之,我不容不留之。而孟子能安乎?孟子之不应,尚听其自止,而言犹无损。怒而退,且告之人,而愈成乎必不可留之势。不得已而正告之以子思之事,抑微示以泄柳、申详之说,则孟子之出昼不容已。故孟子之决于去此,客激之也。甚矣,愚者之忠不如其无忠也,虽君子其如之何哉!
【元典】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人说:“不知道齐王不能成为商汤、周武王那样的君主,那就是不明智;知道齐王不可能,然而还是到齐国来,那就是为着期求好处。不远千里地来见齐王,不相投合而离开,在昼邑住了三夜才走,为什么这样滞留迟缓呢?我对(孟子)这一点很不高兴。”
【诸儒注疏】“尹士”,齐人也。“干”,求也。“泽”,恩泽也。“濡滞”,迟留也。
【理学讲评】干泽,是干求恩泽。濡滞,是迟留的意思。孟子去齐,止于昼邑地方,三宿而后出境。齐人尹士,见孟子去不果决,乃私与人讥议说:“出处乃士人之大节,甚不可苟。故进必择君而仕,不为利禄;退必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才是难进易退的道理。今齐王之不可为汤、武,人皆知之,使孟子不知而来见,是智不足以知人,是不明也。使知其不可,犹且来见,则志惟在于利禄,是干泽也。且千里而来见王,本欲行道。今不遇而去,便当洁身,却乃迟迟其行,三宿而后出昼,是何其依违于进退之间,若是其濡滞也。以孟子平日的抱负,吾甚敬之,今所为若此,吾甚不悦,不意孟子而有此举动也。”夫尹士之言,似亦知守身之常法者,而圣贤委曲行道之心,则岂径径者所能识哉?
【元典】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
【译文】高子把这番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那尹士哪会懂得我(的想法)呢?千里迢迢来见齐王,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不相投合而离开,难道也是我愿意的吗?我是不得已罢了。”
【诸儒注疏】高子,亦齐人,孟子弟子也。见王欲以行道也。今道不行,故不得已而去,非本欲如此也。
【理学讲评】高子,是孟子弟子。高子闻尹士讥切孟子之言,乃述以告孟子。孟子晓之说:“君子之出处去就,若只顾自己高洁,这也不难。惟是爱君忧国,委曲从容,尚有出于常情之外者,尹士之言,乌能知我之心哉?我当初千里而见王,非是逆料王之不可为汤、武,而姑就之也。以为道在于我,可以辅世长民,若一见之后,有所遇合,或可佐王以成汤、武之业,而吾道庶几可行,是我之所愿欲也。至于不遇故去,岂是我之本心?只为言不见用,吾既不能舍所学以从人,道不得行;吾又不可居其位而食禄;展转思惟,实不得已而后去耳。夫向日之来,本欲求伸其素志,故今日之去,犹未忍遽替其初心;始终只要行道济时,使天下被汤、武之泽而已,何害其为濡滞哉?尹士恶足以知此。”
【元典】
“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
【译文】我住了三夜才离开昼邑,在我心里还觉得太快了,(心想)齐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齐王如果改变了态度,一定会召我回去。
【诸儒注疏】所改必指一事而言,然今不可考矣。
【理学讲评】孟子答同子说:“我之去齐,实非本心,盖有甚不得已者。即三宿后出昼,于我之心,犹以为过于急速,而有不能恝然者焉。何也?盖人情或暂蔽而复明,或始过而终改。王之不能用我,虽是一时迷惑,然犹望其从容悔悟,庶几能改,不至于终迷而不悟也。若使王能知既往之失,痛加省改,则能以王道为必可行,以吾言为必可信,必将追我而返之矣。吾何为而速于去哉?所以三宿出昼而不嫌于濡滞也。”
【元典】
“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
【译文】(等到)离开了昼邑,齐王没有(派人)追我回去,我这才毅然下定决心回老家去。我虽然这么做了,难道肯舍弃齐王吗?齐王还是完全可以行善政的。齐王如果任用我,那岂只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安宁,天下的百姓都能得到安宁。齐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我天天期望着他能改变!
【诸儒注疏】“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杨氏曰:“齐王天资朴实,如好勇、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孟子,故足以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谬为大言以欺人,是人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何善之能为?”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我三宿而去昼,犹冀王之追我也。至于出昼之日,已越齐境,而王不见追,则王之心终于不悟,而义不容于不去矣。我到这时节,方才有必归之志,浩然长往而不可复止耳。然我虽决去,亦岂忍恝然而舍王哉?盖王之天资朴实,虽有好勇、好货、好色这三件病痛,然其不忍之心,充之可以保民,好乐之心,公之可以治国,犹足引而为善,以建有为之业者。王如用我,使我之道得以大行,则岂徒齐国之民得安,即天下之民,皆可使被治安之泽,而汤、武之功,亦不难致矣。王诚反而思之,庶几改过迁善,使王为贤君,齐为善国,岂不美乎!故我虽既去,犹曰夜望之也。岂忍终舍王哉?尹士乃以濡滞讥我,亦不知我之心者矣。”
【元典】
“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译文】我难道像那种气度狭小的人吗?向君主进谏不被接受,就怒气冲冲,脸上显露出不满的表情,离开时就非得拼尽一天的气力赶路,然后才歇宿吗?尹士听了这话,说:“我真是个小人啊。”
【诸儒注疏】“悻悻”,怒意也。“穷”,尽也。此章见圣贤行道济时汲汲之本心,爱君泽民倦倦之余意。李氏曰:“于此见君子忧则违之之情,而荷蒉者所以为果也。”
【理学讲评】悻悻,是不平的意思。穷字解做尽字。孟子承上文说:“我之从容去国,而犹有望于王,盖为世道民生计也,岂似那一等规模促狭、不识大体的小丈夫。一有所匡谏于君,不见听从,即心怀愤恨悻悻不平之气,见于面目;去则驰驱道路,尽一日之力,方肯止宿,惟恐其行之不速,涉于濡滞,而无复有所顾恋。这之心,君子忠厚之道,不如是也。尹士闻此言,乃自悟其失,说道:知贤者行道济时之心,忠君爱国之所为,岂常人所能识哉!盖孟子初至齐国,只望齐王能行其道;及不遇而去,又只望齐王能改其失。其忠爱之心与明哲之见,有并行而不悖者,与孔子迟迟去鲁之意正同,视磋磋一节之士,以去就为名者,分量相悬矣。惜乎,齐王竟不能留,而齐终不能治也。
【心学讲评】圣贤之行藏有天焉。天不欲行,则非特小人之间之,而愚者亦以爱君子之道沮之,而使不可复进。孟子去齐,非不可复用也。有留行之客,以留之之道激孟子以出昼,而又有劝行之尹士,以激孟子之终不可返。呜呼,岂非天哉!孟子用齐为善之心无已,必待王之知之而后志可行,故孟子终不能自言,以冀王之自悟。及孟子已洞开胸臆以告人,则王虽闻而复迎,而其发不诚,处于不得不绝之势。然无知之言,进不能开时君之悟,退且失君子之守,故又不容已于无言。呜呼,谁能以君子之进退听之君子,而安于所不知者,以勿自逞其意见之明者乎?故愚人之有害于君子,视小人为甚;而人欲无愚,且不如勿轻与人事而慎言之为无咎也。
孟子去齐,既出昼矣,而方怀悲天闵人之心。而尹士且语人曰:“孟子之来也,吾惑焉;其去也,吾尤惑焉。有大过人之资,而后成大有为之业,此遥闻其素行而可知者。乃王之不可以为汤、武,明甚。若孟子而不识,则无解乎不明也;若既识矣,则不屑以己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然且应聘而至,非行道也,无解于干泽矣。其来也既然,而其去也,果不可以为汤、武,而臣主之遇不偶矣。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而三宿而后出昼,岂有望于复反乎?不然,是何濡滞而不决也?夫孟子之言,孟子之志,士之所景慕,以为异于今日希进之士;而于此不类焉,无以服士君子之心,士所不说也”,尹士之挟私意以操君子之短长者如此。高子在齐闻之,追及孟子而以告。孟子曰:“夫望王以成汤、武之业者,不在王也,在予也。予有予之道,则有予之心,其规划之夙而望之切,事不难成于一日,而仁可施于四海。尹士恶知之哉!予惟度之己者定,审之时者明,故千里而见王,予所欲也,无不可为之汤、武,已在予胸中也。若以不遇之故而去,所系者一事之合离,而所伤者千秋之素志,岂予所欲哉!处于不得不去之势,而无可止之机,虽欲已之而不得也。惟其然也,故予三宿而出昼,尹士见为濡滞者,于予心犹以为速。有可待者,何嫌于久待也?予之在昼也,固将望之曰:王庶几念予之去,而知予之去就争此一图也,则改之也。如其能改,而反予必矣。反予,而予未尝不可反也。迨夫已出昼而王不予追也,然后王之不能改也,明甚。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付夫人于无可如何之数,而无已之心乃易矣。浩然归,而予不可反矣。而追维往日之心,以寓无已之望,予岂舍王哉!此其不可舍之故,未易一二与俗人言也。
“夫据有为之资,而施善之溥者,王也。乃令王之为者,则在予之用王。天下惟陷溺已深,而心无可见之端者,为不足用耳。王何必可为汤、武?而可用之为汤、武,迎其几,道其志,即声色货利之中,而引以发政施仁之事,王犹足用,而予有以用之,此其道一一在于运掌之间,而其功在于反掌之易。王如用予,而予自有以用王者,则德先于一国而齐民安,未尽吾道也,解倒悬而慰饥渴,天下之民举安,予度之周、审之熟,有何汤、武之不可为者?然则与斯人同群,而目击其危亡于功利富强之荼毒,以遐想夫一夫必获四海同风之盛治,予何日忘之乎?故至于今且引领望之曰:王庶几改之乎!则出昼以后之心,犹存昼之心,即犹千里见王之心也。予日望之,为天下而望也,知其可为而不能不望也。若此者,君子以古今之治乱为己之忧乐,以万方之安危为己之责任,以兆民之疾苦为己之恻隐,大丈夫当如此矣。而岂若是小丈夫哉:以一道自名,以一节自守,而量不及于天下者,则所知也而谏,谏而期于必受,不受而无以自见,悻悻然无进退之礼者见于其面,其去也,乘一往之气,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之所知者,此硁硁自好之节耳。未尝知予之用王者,而何能知予之不舍王之心耶?”于是尹士闻之而自愧曰:“士诚小人也,不足以知君子之志宜矣。”夫齐王用孟子之效,孟子用齐以安天下之略,其议论规模已晓然着于在齐之日,则孟子之心亦较然易见。尹士不知,而但以所言之切自愧其不及,则信为孟子之言所动,而非果有如沮、溺、楚狂于孔子之定见、则士终为贸贸耳食之人。齐多游食之士,腾口说而干君子者如此。乃孟子既以尽露其志,则君求士、士不求君之道不可复伸,故终绝于齐而不再至,真无如此小人者何也!
【元典】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道:“老师似乎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以前我听您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孟子说:“那是一个时候,现在是一个时候。”
【诸儒注疏】“路问”,于路中问也。“豫”,说也。“尤”,过也。此二句实孔子之言,盖孟子尝称之以教人耳。
【理学讲评】不豫,是不喜欢的意思。孟子至齐,不遇而去,其忧世之心,有不觉见于颜面者。门人充虞在途间问说:“夫子自去齐以来,忧形于色,似有郁郁不乐的模样,虞窃有疑焉。前日虞曾闻夫子说,君子之心,无入而不自得,就是不得于天,也不怨天,不合于入,也不尤人。今夫子不遇于齐,便似有怨尤的意思,与前日之言不合,此则弟子所不识也。”孟子晓之说:“不怨不尤这两句,是我平时诵法孔子的言语,我何尝有怨天尤人之心。但我今日之不豫,所以异于前日者,亦自有说。盖君子守身之常法,与用世之微权,各自有一种道理,我前日不见诸侯,不曾想着用世,只是居仁由义,不愧于天,不怍于人,便欣然有以自乐,彼固一时也。其在今日,却要得君行道,辅世长民,然而遭际不偶,则上畏天命,下悲入穷,于心自有不能恝然者,此又一时也。时之所值不齐,而心之忧乐亦异,岂可以一律论哉!”
【元典】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译文】每五百年必定会有圣王出现,这期间也必定会有闻名于世的贤才。从周以来,已经七百多年了。按年数说,已经超过了;按时势来考察,该出现圣君贤臣了。
【诸儒注疏】自尧、舜至汤,自汤至文、武,皆五百余年而圣人出。“名世”,谓其人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者,为之辅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属。“周”,谓文、武之间。“数”,谓五百年之期。“时”,谓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之日。于是而不得一有所为,此孟子所以不能无不豫也。
【理学讲评】名世,是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的贤人。孟子告充虞说:“我之所以不豫者为何?盖当此之时,圣王不作,吾道不行,有不能释然者耳。大抵圣君贤相,其遇甚难,其出不偶。自来天地间的气运,到五百年贞元会合,则必有继天立极的圣人,受命而兴,在天子之位,以开一世之太平。如自尧舜以至于汤,自汤以至于文武,都是这等年数。那其间建功立业,也不是一个人做的,又必有德业闻望超出一世的贤人,出来辅佐他以成王者之治。如尧舜之有禹皋,汤武之有伊吕,也都是这等凑合。此可见天运而人从,君倡而臣和,是乃气数之必然而不可易者也。今自文武造周以来,到于今,七百有余岁了。以五百年的常数算之,已过二百,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矣。且天运循环,无往不复,以当今战国之时考之,正是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之日,兴道致治,未有易于此时者矣。于此而不得一佐圣王,以成辅世长民之业,仅见一齐王,足用为善,而又不遇而去,虽有名世之具,亦终无以自见矣。忧天命而悲人穷,安得无不豫之色哉!”
【元典】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译文】上天还不想让天下太平罢了,如果想让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能担当这个重任)呢?我为什么不愉快呢?
【诸儒注疏】言当此之时,而使我不遇于齐,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然天意未可知,而其具又在我,我何为不豫哉?然则孟子虽若有不豫然者,而实未尝不豫也。盖圣贤忧世之志,乐天之诚,有并行而不悖者,于此见矣。
【理学讲评】孟子又说:“当今之世,数过五百之期,时值可为之日,乃使我不遇于齐,或者天意还未欲平治天下故耳。有如世道不可终否,天心有时而厌乱,将使天下治平,复蒙王者之泽,则辅佐于下者,毕竟要有德业闻望可名一世的人,才做得拨乱反正的事业。当今之世,独我一人足以当之耳,舍我其谁用哉?夫天意未定,则平治尚有可望;其具在我,则遭际亦必有期。吾惟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耳。又何为而不豫哉?”是可见孟子自任之重,故去国而不能无忧,自信之深,故处困而不失其乐,圣贤之存心如此,众人固不识也。
【心学讲评】天有一定之常理,抑有不测之变化。道其常,则君子以人而合天,不容已于忧患之深,以求协于天心;观其变,则君子俟天以立命,但无负于上天生我之德,自乐天而不闷。此其心不可以忧言,不可以乐言,一忧一乐,天有不测之理,君子有不易测之心,一而已矣。
孟子既去齐,天下无可为者。于斯时也,心安得以泰然忘者!充虞能深察而静思之,乃问曰:“今者夫子若有不豫之色然者。行藏之际有不容已于心,有如是夫!虽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得于天,而不怨天,以达天也;不合于人,而不尤人,以忘物也。而今者岂有易道与?”
虞殆可与深言者。故语之曰:“道一也,而时则异矣。彼一时者,语君子之宅心于得失利害之中,则求尽于己,而天人不足以系念;此一时者,乃介王道之绝续在行藏进退之间,则其机在我,而不忍一任之天人。夫齐不用予,予不能用齐矣。旦夕可成之王业,堕于一日矣。而予之望齐以王者,非但信之己,亦筹之于天矣。由今而思,帝王之兴,五百年而必一革命。盖道相沿而易衰,法已久而必敝,民生且不能遂,人纪且不能修,而王者承天以更新之,于其一兴一亡之间,必有佐王而兴者,以显名于当世,而一德交孚,其顺天心以匡王者之不逮,志焉学焉,夙成于耕钓之中,早已定其为天下之规矣。有王者则必有名世,有名世亦足以征王者之兴,此古人合符之常理。而以今考之,由文、武造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用虽衰,未从三恪之列也,列国尚无一统之归也,以五百年之常数而计之,过矣。以时之憔悴于虐政,有甚于夏、商之季者,则可矣。乃王者未可必,而名世之任在予,亦自问而可必也。予不,用而王道其终绝乎!过此以往,事势所趋,不知其何如,则世运之降,生民之害,将何已也!予未尝有怨尤,而安能泰然处之也?则予之有不豫之见于色者乎,予不自知也。
“乃予于此又思之审矣。夫予之不用,道之不行,此天之不欲平治天下也,其几已见。如使其欲平治天下也,四海于是而定,百姓于是而安,风俗于是而正,人禽于是而分,则当今之世,乱天下者繁有之,而推行无难反掌而为三王之天下,予业已优为之,而舍我其谁乎?乃终舍我而我,无以利见,则天之不欲平治天下也可知。然则非一定不易之天,而为变化不测之天乎?其终也不可问,则亦无容问也。吾于将兴复废之际,诚有不能不恻然者。乃求之天而不得,则亦求之己而已矣。吾不可为名世,而吾岂无以自居?故予今者慨然而自信曰:吾何为不豫哉?俟命以达天,亦非但不怨不尤,无求于天人之谓也。”
呜呼!此孟子之道所以与天为徒,而非寻常所可知者。充虞殆可以语此夫!
【元典】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停住在休地。公孙丑问道:“做了官却不接受俸禄,这是古代的规矩吗?”孟子回答道:“不是的。在崇地,我见到了齐王,回来后就有了离开齐国的想法,我不想改变(这个想法),所以不接受(俸禄)。”
【诸儒注疏】“休”,地名。“崇”,亦地名。孟子始见齐王,必有所不合,故有去志。“变”, 谓变其去志。
【理学讲评】休、崇都是地名。孟子虽为齐卿,未尝受禄,以明其志在行道,不为利禄所縻,而公孙丑未之知也。及孟子去齐居休,乃乘间问说:“君子居其位,则食其禄,宜无可辞之理。向者夫子仕于齐国,而不受其禄,是岂古人之道当如是耶?”孟子答说:“仕不受禄,本非古道,但我之辞禄,盖自有说。当初我来见齐王,本欲行其志也,使王能用我而可以久居于齐,则虽受其禄,亦无不可。顾吾初至齐国,在崇邑地方得见齐王,谈论之间,已知其不能用我,退而有去志矣。后虽曾有爵位,不过假此暂住,以观王之意向如何,其实欲去之志,不欲变改。若遂受其禄,则为职分所羁,而行止久速,不得自由,故虽仕而不受其禄也。盖禄既不受,则脱然于官守之外,而一进一退,绰然有余裕矣。岂可以古道例之耶?”
【元典】
“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译文】接着齐国有战事,不便申请离开。长时间呆在齐国,不是我的意愿。”
【诸儒注疏】“师命”,师旅之命也。国既被兵,难请去也。
孔氏曰:“士而受禄,礼也。不受齐禄,义也。义之所在,礼有时而变。公孙丑欲以一端裁之,不亦误乎!”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我于齐既有去志,则义不可以复留矣,乃犹迟迟而行,这是为何?盖我自见王之后,适遇着国内被兵,有兴师之命,此时干戈扰攘,上下戒严,若于危急存亡之秋,而但为洁身自便之计,非惟义所不可,抑亦心所未安,故隐忍而不敢请也。然则我之淹留于齐,乃势有所阻,岂我志之所欲哉?”身在齐卿之位,而心怀去国之图,此所以不受其禄也。盖孟子之志,欲行仁义之道,以比隆汤武;而齐王之志,欲窃富强之略,以效法桓文,此如方圆之不相入矣。道既不合,而乃欲以万钟之禄縻之,岂所以待孟子哉?可见君子之遭时遇主,惟精神志意之感孚,为足以尽其用,而爵禄名宠之制御,不足以系其心,此又用人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义者,心之制也。故有一定之义,而抑有不定之义,孟子仕齐而不受禄是已。当在齐也,门人不测其所为,不敢以请。及其去齐而居休,公孙丑乃追问之曰:“由今而思,夫子之仕而不受禄,进退有余,而主臣之分不定,宾主之礼不失,诚得之矣。乃君子所为之得当,必于古有合焉,而古亦有此道乎?”孟子曰:“居今之时,行古人之志,贤不肖有共由之道:事其事者食其禄,与者非滥,而受者不损廉。古人自循其常,非有此也。吾所以不执古之常道,而自我为之者,以义在吾心,心,之所安而制行焉,吾自喻之耳。夫吾至齐之心,岂有欲去之心哉?乃道在未必能行,而必欲行者,不容已之心也;而身之必不可辱,以自处于有余之地者,不容昧之志也。于崇吾得见王,吾可以用王,吾知之;王之不能用吾,吾亦知之。所以用王者在吾,则进惟我之进,而退亦惟我之退。若授王以用吾之权,则进不任己,而退亦惟王。故念念用齐,而念念不忘乎去,此志也。所以全吾者在是,所以用王者亦在是,不可变也,而不欲变也,故舍古人之常义而不受也。然则与王微言之,显言之,婉以导之,直以责之,而王如故也,则宜请退之早矣。乃继而有师命矣,君子无避危免祸之道,不可以请,因而久焉。若揆我之初志,则可行而行,不可行而即去,何待久焉!至于今日,而不受之得宜,验矣。而岂予之初未尝审之于心,以故为矫廉也哉!”
呜呼!孟子于齐,既去而不舍,初见而即欲去,疑于相悖。乃以欲去之志,而有不忍舍之心,君子略一己以任天下之情如此之切。而有必用齐之心,而不变其欲去之志,心存天下,而仍不失其并行不悖之道,衡之以一心,所以不可及欤!
此章须与《尹士章》合论,不然,则自相矛盾矣。考齐、邹之间,无有地名休者,而居者安居之谓,与宿昼之宿不同。孟子去齐,自当归邹,不应别居休地。窃疑“居休”犹言罢官间处耳。《注》不然,故未敢决。
【心理穿梭】齐王之召孟子,过只在召上。若以托疾为不诚,则使齐王更不托疾,直使人来召,其侮嫂更何以堪?托疾则亦若知其不可召,而屈于自尊自安之私意,不能勉于下贤,故情虽不至,而其礼貌之间,犹有可观。其遣医问疾亦然。此皆礼貌未衰处,所以孟子犹与周旋,而托景丑以进其诲。不然,则抑去之唯恐不速矣。
朱子云“未论托疾”,意自斩截;又云“托疾又不诚”,未免蛇足。以王之托疾为不诚,则孟子之托疾亦不诚矣。以不诚报不诚,狙诈相高而内丧己,又何以为孟子!
世儒每误看一“诚”字,将作直情径行解,其乱德非小。诚,实也,至也,有其实而用之至也。故质,诚也;文,亦诚也。质之诚,天道也,以天治人者也;文之诚,人道也,以人尽天者也。若不尽其实,而但一直无伪以为诚,则谓之直而不谓之诚;且抑证攘父羊之直,并不得谓之直矣。自四先生而外,后儒多不识得“诚”字。此是天理扑满处,经纬咸备,变通不爽,岂得以乔野戆绞、直情径行之夷行当之?
闻召则赴,自是臣礼,岂遂为仆妾之敬,所云者?唯当战国时,上无适主,下无适臣,卿之礼,与本国之臣不同,亦仕局之一变也。
如南轩之所云?又岂但为敬之以貌,如庆源之士之仕者,恒舍其父母之国而他游,故有此客业已不得不为客卿,则唯道以自尊,而后显其出以道也;若以臣自处,则是其游以禄也。故君臣之义,不容轻定,故曰“学焉而后臣之”。信其道之必行而后正君臣之分,则道重而禄轻。乃游士之失守者,唯恐不得为臣,而蚤定臣礼,于是晨秦暮楚,无国而不为臣,无君而非其君。此与失节之妇,尽人可夫者无以异,则不但毁道轻身,而君臣之伦亦丧。孟子所争在臣不臣,而不在召不召,与孔子之仕于鲁不同。孔子唯已臣于鲁,故虽告老之余,欲讨陈恒,则沐浴而请,安在其有谋之必就也?孟子之志,(故)[固]欲齐之王天下,而己为之佐。当斯时,齐宣尚未成为王者,则与刘先主以左将军见诸葛时同。迨先主已称帝于蜀,而亮为之相,则居然臣主,召之亦无不可矣。从“而后臣之”四字求端的便知。若为臣,则无不可召之礼,而闻召则赴者,非仆妾,非貌敬也。
“未有处”,谓齐王处置者百镒之金不得,处置不得而馈之。乃齐王又岂无以处此哉?其处之者,谓以货取孟子也。乃虚将百镒,而徒生贤者不屑之心,则齐王仍无以处之矣。此“处”字,若从孟子说,则是取舍之权因乎物矣。
朱、张二子之说,皆于心上见义,深得孟子义内之旨。南轩云:“当受不受,亦是为物所动。何则?以其蔽于物而见物之大。”抉出小丈夫病根,而显君子之大,真探本之言也。陈仲子把者一鹅之义,大于母兄,便是他逆天理处。乃其所以然者,于物见义,而不于心见义也。于物见义,则琐屑向物上料理,忒把者饮食货贿,看得十分郑重。孟子推其用心之小,而知其箪食豆羹之必见于色,则当取而不取者,其必有当舍而不舍者矣,不知求义于内故也。
庆源云“学者观此,亦可知所予矣”,看义亦得通透。不知所予之病,亦缘于货见重,于货见重则吾心之义无权。要之亦为物蔽,故不当与而与以示恩,亦必当与不与而成吝矣,所谓箪食豆羹见于色也。君子以官天府地,则两间之物,皆以供吾心宰制之用,岂于彼而见轻重厚薄之等哉?
小注谓:“孟子若探沈同之欲伐燕,而预设辞以拒之,便是猜防险陂。”使然,则为君子者,必如梦呓答人,不相登对而后可。陈贾以周公之事问,孟子即逆折其文过之心,又岂不为猜防险陂之尤邪?
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君子固不可逆亿夫诈不信,而何得不先觉?且沈同之问,固未挟诈不信而来,而昌言可伐,则亦觉所已觉而非先觉矣。此犹不觉,宜不聪矣。
齐、燕本接迹之邦,伐国非一日之事。计其侦之于境,谋之于廷,治兵转饷,亦必见之行事矣,则非但情之可探,而已为形之可见。沈同至前而问伐燕,岂为他人问哉?
战国之时,时王皆齐类也。如谓燕可伐,而齐不可伐燕,则又岂三晋、秦、楚之独可伐也?尽当时之侯王无可伐者,而孟子乃云可伐,将待诸数百年后有王者起而后伐之邪?充彼之说,虽汉高即起而亦不可伐,子之之裔至今存可矣。既无有可胜伐之之任者,则是不可伐也。若乌头以人不可食之故,遂谓之不可食。然则孟子所谓可者,非即齐之无不可哉?
孟子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天吏,命于天者也。天无谆谆之命,自民视听而已矣。箪食壶浆以迎之,诛君吊民而绥之,则即此而已为天吏矣。然则天吏亦唯人所为,而何独齐之不可为天吏也?
“以燕伐燕”,亦就水火之亦运者言之耳。齐之君臣不听命于孟子,一任诸匡章、沈同之流恣兵威而不知戢,故孟子见其不可劝。若就孟子而谋之,戒饬将士,禁杀掠于师入之日,而预为条画虐政之当除者,以除之于既伐之后,则劝齐伐燕,自协孟子之素志,而何不可哉? 其曰“何为劝之”者,鄙其不足与有为而不任为之谋也。
龟山云“何不可之有”,亦谓齐可也。齐既可伐,则直应之曰可。彼此心目之间,了然共作一伐燕之计,而又奚但逆探其情邪?
但龟山谓或人归咎孟子,则失之。或人之问,在齐初得燕之时,而不在燕人复畔之后,本文以“齐人伐燕”冠其上,于义自明。或人心骇于五旬之举,而健羡夫俘掠之功,故以劝伐得计,归功孟子。乃孟子以其杀掠之淫,深恶而痛惜之,则曰此不足为天吏者,我固不愿为之谋也,激词也。如必谓齐之素行不足以为汤、武,而不奉命于避债无地之衰周为不可以兴师,是暴君污吏,当同昏之世,幸汤、武之不作,一恣其虐民,而人莫敢问矣。
圣贤待人,只是教他立地做去,更不追咎其既往。孟子且以好货、好色之心为可以王,而何况伐有罪之燕?《春秋》序齐桓之绩,许楚子以讨陈,恰是此理。汤之征葛,固不奉命于桀。周命已讫,义不得如曹操之挟孱主为名以制天下。故孟子为齐策燕者四,而无一不言当伐。借以王命为嫌则专封之罪,重于专伐,置君而去,又岂诸侯之所得为乎?
圣贤言语,句句是理,句句是事。才说可伐,则即有伐之者。若但言燕有可伐之理,而实无可行伐燕之事者,梦中影中,幻出一天吏,乃似思量弥勒佛下生一般,则其愚裴狂诞,可胜道哉!
龟山谓或人归咎孟子,当由误读“彼然而伐之”一句,于“然”字一读,为孟子自辨之词。燕人畔,王且曰“吾甚惭于孟子”,则齐之君臣,固自知其不能听孟子之言矣。孟子之答沈同也,辞虽未尽,而由“惭于孟子”言之,则所以伐燕而定燕者,必尝为王言矣。孟子言之而王不听,若或人无知,更以伐燕为孟子咎,此乃门外汉趁口胡哄,孟子复屑屑然曲自辨其不然,岂不鄙哉?
其云“彼然而伐之”者,“然而”二字作一气读,不当于“然”字断句,将作“然否”之然训。古人用“然而”字,往往有此例。如《春秋传》云“然而甲起于宫中”,“然而”者,犹言“于是”也。孟子云“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然而”者,此时如是也。此言“彼然而伐之”者,谓彼于是时遂往伐燕,不复求所以伐之之道也。其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则言齐若能为天吏则可伐之也。如谓沈同以孟子之言为然而伐之,则考之当时,沈同未尝执齐之政。伐燕之役,尸其事者为匡章。且沈同之问,不奉王命而以其私问,安得据此私议之一言,而遽兴举国之师?借令孟子闲居片语,同以告王,而王即为兴大役,则王之信孟子,百倍于汤尹、桓仲之交,而孟子之志,久行于齐矣。
故齐之伐燕,不因孟子之言,夫人而知之。齐不因孟子而伐燕,孟子乃自以为然吾言而伐之,妄自居功,妄自引咎,而又屑屑然辨之,乡党自好者之所不为矣。故读古人文字,当求语助变通之例,不可执腐儒“之乎者也”之死法,以拘文而破义。
孟子拒齐王万钟一段文字,最难看。无端说个子叔疑,又无端说个“贱丈夫”,又无端说到“征商”去,与齐王授室为师语意全不登对。
集注云“又有难显言者”,庆源云“显言之则讦扬齐王之失”,此固然矣。乃必知孟子所以去齐之故,而后可以得其不欲显言之实。孟子曰“王犹足用为善”,是非谏不行、言不听之比矣。王既可用为善,而终于不可用者何也?孟子尝言之,“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吾退而寒之者至”,是孟子之所以终不能用王也。
而寒王者谁也?王骓之徒,虽为佞幸,乃观其欲徼孟子之一言,而借辅行以自重,则其不敢显排孟子于王前,以争寒暴之势也,明矣。其能以邪说寒王而使王不听孟子者,则所谓登垄断之“贱丈夫”也。
踞人国而树子弟,得位则为客卿以持国是,失位则寄馆予人国,受其养而遥持其权,以宾师友士为名,而实府其利。齐王浮慕好士之名,而笼络此辈以为招致游谈之团,是以稷下之客,群居饱食,行小慧,攻淫辞,以诋毁圣贤、被坏王道为己事。乃其言之辨而智之足以取人主,则孟子所不能得之王而彼能得之于王也。以其时,度其人,齐盖繁有之,而无如淳于髡之为尤。观其称权礼,责名实,以诮孟子而激之去,盖已不遗余力矣。
而寒暑之势,必不两立。彼之必欲排孟子也固然,而孟子以“逾尊”、“逾亲”责王之不慎,则使得大用于齐,若此流者,其尚能饱食群居于齐之中国乎?
唯如髡者,固孟子之所深恶而贱之者也;亦使人君自此而轻士,与贱丈夫之开征商之祸者均也。乃王昏不知,且欲以髡辈之礼待孟子。时、陈二子,目移于陋习,而不知其不可。将使齐之君臣视孟子之与髡曾无差别,听其一彼一此,或进或退,互相辨难,以资谈笑。则固齐之君臣狂迷不察,而实若髡者流辱人贱行,有以启之。
乃孟子既已摘发其可贱可恶之实,而终不显言之,则以其人猥不足道,而无徒增其侮嫂。其折髡者曰“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所不屑置之口舌者久矣。
鲁缪公之有人于子思之侧,缪公使之也。齐之待孟子不及子思,自王之过,与留行者何与?孟子以责客之“绝长者”,此微辞也。
其时齐王既不遣人留行,则固已不及子思矣。客当亟见于王,道孟子所以去之故,与其可以留之几,然后奉王命而来,则初不妨以泄柳、申详之事行之;待王之悔悟而使之追留,然后可以缪公待子思之礼为之文焉。
乃自孟子自言之,则亦惟曰“不及子思”足矣。若意中所有泄柳、申详安身于鲁之一法,则固嫌于自辱而不可见之言也。故当客初人见之时,隐几不应,以使彼自得其意,则必思所以进谏于王而调护之。乃此客者,虽有敬爱攀留之忱,而朴钝已甚。孟子闵其斋宿之虔,故不得已为言留贤之道,当争之于君,而不宜先劝其委曲,此鲁人所以能使缪公安泄柳、申详,而不俾泄柳、申详之自求安以召辱。盖自此言一出,则其人虽退而告王,因衔命来留,而孟子愈不可留矣。至是,已无所复望于客矣。乃其复尔云云者,特教客以留贤事长之礼而已。而要必不可曰“不及泄柳、申详”,则以事关进退之大节,故教人虽务详明,而终不可以失己,如其不悟,亦无如之何也。
知此,则不宜于子思、申、泄横分高下,而但于缪公待贤之礼分次第。王业不能如缪公之于子思,不得已而抑思其次耳。倪氏“次焉而齐之群臣”一段,甚为得之。又云“泄柳、申详之事,姑引以言齐之无贤臣”,则犹未达孟子告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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